目录
-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
-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
-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
-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
-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
- 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
-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
-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
-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
- 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
-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
-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
-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
-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
-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
- 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
-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
- 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
-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
- 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
-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
- 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
-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
- 第二十四回 敬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
-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
-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
-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
- 第二十八回 陈敬济徼幸得金莲 西门庆糊涂打铁棍
-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
- 第三十回 蔡太师擅恩锡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
-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
-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趋炎认女 潘金莲怀妒惊儿
-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
- 第三十四回 献芳樽内室乞恩 受私贿后庭说事
-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
-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寻女子 蔡状元留饮借盘缠
-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
- 第三十八回 王六儿棒槌打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
-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
-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
-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
- 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
-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
- 第四十四回 避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
-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
-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戏笑卜龟儿
-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
-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戏赠一枝桃 走捷径探归七件事
-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
-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
-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
- 第五十二回 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调爱婿
-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
-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
诗曰:
豪华去后行人绝,箫筝不响歌喉咽。雄剑无威光彩沉,宝琴零落金星灭。玉阶寂寞坠秋露,月照当时歌舞处。当时歌舞人不回,化为今日西陵灰。
又诗曰:
二八佳人体似酥,腰间仗剑斩愚夫。虽然不见人头落,暗里教君骨髓枯。
这一首诗,是昔年大唐国时,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,入圣超凡的豪杰,到后来位居紫府,名列仙班,率领上八洞群仙,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,姓吕名岩,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。单道世上人,营营逐逐,急急巴巴,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,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。到头来同归于尽,着甚要紧!虽是如此说,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,唯有“财色”二者更为利害。怎见得他的利害?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,受尽无限凄凉,耐尽无端懊恼,晚来摸一摸米瓮,苦无隔宿之炊,早起看一看厨前,愧无半星烟火,妻子饥寒,一身冻馁,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,那讨余钱沽酒!更有一种可恨处,亲朋白眼,面目寒酸,便是凌云志气,分外消磨,怎能勾与人争气!正是:
一朝马死黄金尽,亲者如同陌路人。
到得那有钱时节,挥金买笑,一掷巨万。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,不数那琥珀杯流;要斗气钱可通神,果然是颐指气使。趋炎的压脊挨肩,附势的吮痈舐痔,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,失势掉臂而去。古今炎冷恶态,莫有甚于此者。这两等人,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!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。请看如今世界,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,闭门不纳的鲁男子,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,古今能有几人?至如三妻四妾,买笑追欢的,又当别论。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,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,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,一到了着手时节,只图那一瞬欢娱,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,也不想朋友的交情。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,费了几遭酒食。正是:
三杯花作合,两盏色媒人。
到后来情浓事露,甚而斗狠杀伤,性命不保,妻孥难顾,事业成灰。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,为绿珠命丧囹圄;楚霸王气概拔山,因虞姬头悬垓下。真说谓:“生我之门死我户,看得破时忍不过”。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!
说便如此说,这“财色”二字,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。若有那看得破的,便见得堆金积玉,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;贯朽粟红,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。高堂广厦,玉宇琼楼,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;锦衣绣袄,狐服貂裘,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。即如那妖姬艳女,献媚工妍,看得破的,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献威风;朱唇皓齿,掩袖回眸,懂得来时,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。罗袜一弯,金莲三寸,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;枕上绸缪,被中恩爱,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。只有那《金刚经》上两句说得好,他说道:“如梦幻泡影,如电复如露。”见得人生在世,一件也少不得,到了那结束时,一件也用不着。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,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;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,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。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,一到了垂眉落眼,人皆掩鼻而过之;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,若遇着齿冷唇寒,吾未如之何也已。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,披上一领袈裟,参透了空色世界,打磨穿生灭机关,直超无上乘,不落是非窠,倒得个清闭自在,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。正是:
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。
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?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,先前恁地富贵,到后来煞甚凄凉,权谋术智,一毫也用不着,亲友兄弟,一个也靠不着,享不过几年的荣华,倒做了许多的话靶。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,迎奸卖俏的,起先好不妖娆妩媚,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,血染空房。正是:
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;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
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,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,有一个风流子弟,生得状貌魁梧,性情潇洒,饶有几贯家资,年纪二十六七。这人复姓西门,单讳一个庆字。他父亲西门达,原走川广贩药材,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。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。家中呼奴使婢,骡马成群,虽算不得十分富贵,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。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,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,听其所为,所以这人不甚读书,终日闲游浪荡。一自父母亡后,专一在外眠花宿柳,惹草招风,学得些好拳棒,又会赌博,双陆象棋,抹牌道字,无不通晓。结识的朋友,也都是些帮闲抹嘴,不守本分的人。第一个最相契的,姓应名伯爵,表字光侯,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,落了本钱,跌落下来,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,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。又会一腿好气[毛求],双陆棋子,件件皆通。第二个姓谢名希大,字子纯,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,自幼父母双亡,游手好闲,把前程丢了,亦是帮闲勤儿,会一手好琵琶。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。其余还有几个,都是些破落户,没名器的。一个叫做祝实念,表字贡诚。一个叫做孙天化,表字伯修,绰号孙寡嘴。一个叫做吴典恩,乃是本县阴阳生,因事革退,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,以此与西门庆往来。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,字非去。一个叫做常峙节,表字坚初。一个叫做卜志道。一个叫做白赉光,表字光汤。说这白赉光,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,他却自己解说道:“不然我也改了,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,原是一个门馆先生,说我姓白,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,是白鱼跃入武王舟。又说有两句书是‘周有大赉,于汤有光’,取这个意思,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。我因他有这段故事,也便不改了。”说这一干共十数人,见西门庆手里有钱,又撒漫肯使,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,嫖赌齐行。正是:
把盏衔杯意气深,兄兄弟弟抑何亲。一朝平地风波起,此际相交才见心。
说话的,这等一个人家,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,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,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,还有甚长进的日子!却有一个缘故,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,作事机深诡谲,又放官吏债,就是那朝中高、杨、童、蔡四大奸臣,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。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,与人把搅说事过钱,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。因他排行第一,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。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,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,叫做西门大姐,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,尚未过门。只为亡了浑家,无人管理家务,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。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,是八月十五生的,小名叫做月姐,后来嫁到西门庆家,都顺口叫他月娘。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,夫主面上百依百随。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,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。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,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。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,名卓丢儿,包了些时,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。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,时常三病四痛,他却又去飘风戏月,调弄人家妇女。正是:
东家歌笑醉红颜,又向西邻开玳宴。几日碧桃花下卧,牡丹开处总堪怜。
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,对吴月娘说道:“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,出月初三日,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。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,叫两个唱的姐儿,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。你与我料理料理。”吴月娘便道:“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,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!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。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,几时曾有个家哩!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,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别的话倒也中听。今日这些说话,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。依你说,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,使着他,没有一个不依顺的,做事又十分停当,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,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。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,只管恁会来会去,终不着个切实。咱不如到了会期,都结拜了兄弟罢,明日也有个靠傍些。”吴月娘接过来道:“结拜兄弟也好。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。若要你去靠人,提傀儡儿上戏场──还少一口气儿哩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自恁长把人靠得着,却不更好了。咱只等应二哥来,与他说这话罢。”
正说着话,只见一个小儿,生得眉清目秀,伶俐乖觉,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,唤名玳安儿,走到面前来说:“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正说他,他却两个就来了。”一面走到厅上来,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,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,脚下丝鞋净袜,坐在上首。下首坐的,便是姓谢的谢希大。见西门庆出来,一齐立起身来,边忙作揖道:“哥在家,连日少看。”西门庆让他坐下,一面唤茶来吃,说道:“你们好人儿,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,不出来走跳,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。”伯爵向希大道:“何如?我说哥哥要说哩。”因对西门庆道:“哥,你怪的是。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!自咱们这两只脚,还赶不上一张嘴哩。”西门庆因问道:“你这两日在那里来?”伯爵道:“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,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,叫做桂姐儿。几时儿不见他,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。到明日成人的时候,还不知怎的样好哩!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:‘二爹,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。’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有这等事!等咱空闲了去瞧瞧。”谢希大接过来道:“哥不信,委的生得十分颜色。”西门庆道:“昨日便在他家,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?”伯爵道:“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,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,发送他出门。他嫂子再三向我说,叫我拜上哥,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,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,晚夕又没甚好酒席,不好请哥坐的,甚是过不意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,就这等死了。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,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,不想他又作了故人!”
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:“咱会中兄弟十人,却又少他一个了。”因向伯爵说:“出月初三日,又是会期,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,兄弟们顽耍一日哩。”西门庆便道:“正是,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,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,无过只是吃酒顽耍,不着一个切实,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,写上一个疏头,结拜做了兄弟,到后日彼此扶持,有个傍靠。到那日,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,买办三牲,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。不是我科派你们,这结拜的事,各人出些,也见些情分。”伯爵连忙道:“哥说的是。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,各自要尽自的心。只是俺众人们,老鼠尾巴生疮儿──有脓也不多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狗才,谁要你多来!你说这话。”谢希大道:“结拜须得十个方好。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,却教谁补?”西门庆沉吟了一回,说道:“咱这间壁花二哥,原是花太监侄儿,手里肯使一股滥钱,常在院中走动。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,与我甚说得来,咱不如叫小邀他邀去。”应伯爵拍着手道:“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?”西门庆道:“正是他!”伯爵笑道:“哥,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。与他往来了,咱到日后,敢又有一个酒碗儿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傻花子,你敢害馋痨痞哩,说着的是吃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:“你到间壁花家去,对你花二爹说,如此这般:‘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,要结拜十兄弟,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。’看他怎的说,你就来回我话。你二爹若不在家,就对他二娘说罢。”玳安儿应诺去了。伯爵便道:“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,还在寺院里好?”希大道:“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,僧家便是永福寺,道家便是玉皇庙。这两个去处,随分那里去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结拜的事,不是僧家管的,那寺里和尚,我又不熟,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,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。”伯爵接过来道:“哥说的是,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,故要荐与他去的。”希大笑骂道:“老花子,一件正事,说说就放出屁来了。”
正说笑间,只见玳安儿转来了,因对西门庆说道:“他二爹不在家,俺对他二娘说来。二娘听了,好不欢喜,说道:布J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,那有个不来的。等来家我与他说,至期以定撺掇他来,多拜上爹。’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。”西门庆对应、谢二人道:“自这花二哥,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。”说毕,又拿一盏茶吃了,二人一齐起身道:妣禲A别了罢,咱好去通知众兄弟,纠他分资来。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知道了,我也不留你罢。”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。应伯爵走了几步,回转来道:“那日可要叫唱的?”西门庆道:“这也罢了,弟兄们说说笑笑,到有趣些。”说毕,伯爵举手,和希大一路去了。
话休饶舌,捻指过了四五日,却是十月初一日。西门庆早起,刚在月娘房里坐的,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儿,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,走将进来,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儿,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:“俺是花家,俺爹多拜上西门爹。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,俺爹有事出门了,不曾当面领教的。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,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,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,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,该俺爹多少,再补过来便了。”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,签上写着“分资一两”,便道:“多了,不消补的。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,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。”那小儿应道:“小的知道。”刚待转身,被吴月娘唤住,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。因说道:“这是与你当茶的。你到家拜上你家娘,你说西门大娘说,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。”那小接了,又磕了一个头儿,应着去了。
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出门,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,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,磕了头,说道:“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,叫小的送来,爹请收了。”西门庆取出来看,共总八封,也不拆看,都交与月娘,道:“你收了,到明日上庙,好凑着买东西。”说毕,打发应宝去了。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。刚走到坐下,只见玉箫走来,说道:“娘请爹说话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怎的起先不说来?”随即又到上房,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,指着笑道:“你看这些分子,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,其余也有三分的,也有五分的,都是些红的黄的,倒象金子一般。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,收他的也污个名,不如掠还他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也耐烦,丢着罢,咱多的也包补,在乎这些!”说着一直往前去了。
到了次日初二日,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,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、一口羊、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、鸡鸭案酒之物,又封了五钱银子,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和玳安儿、来兴三个:“送到玉皇庙去,对你吴师父说:‘俺爹明日结拜兄弟,要劳师父做纸疏辞,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。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,俺爹明早便来。’”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,来回说:“已送去了,吴师父说知道了。”
须臾,过了初二,次日初三早,西门庆起来梳洗毕,叫玳安儿:“你去请花二爹,到咱这里吃早饭,一同好上庙去。一发到应二叔家,叫他催催众人。”玳安应诺去,刚请花子虚到来,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,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。为头的便是应伯爵,谢希大、孙天化、祝念实、吴典恩、云理守、常峙节、白赉光,连西门庆、花子虚共成十个。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。伯爵道:“咱时候好去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等吃了早饭着。”便叫:“拿茶来。”一面叫:“看菜儿。”须臾,吃毕早饭,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,打选衣帽光鲜,一齐径往玉皇庙来。
不到数里之遥,早望见那座庙门,造得甚是雄峻。但见:
殿宇嵯峨,宫墙高耸。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,一带都粉赭色红泥;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,四方都砌水痕白石。正殿上金碧辉煌,两廊下檐阿峻峭。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,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。
进入第二重殿后,转过一重侧门,却是吴道官的道院。进的门来,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,苍松翠竹。西门庆抬头一看,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:
洞府无穷岁月,壶天别有乾坤。
上面三间敞厅,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。当日铺设甚是齐整,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,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,侧首挂着便是马、赵、温、关四大元帅。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。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,献茶已罢,众人都起身,四围观看。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,从左边看将过来,一到马元帅面前,见这元帅威风凛凛,相貌堂堂,面上画着三只眼睛,便叫常峙节道:“哥,这却是怎的说?如今世界,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,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!”应伯爵听见,走过来道:“呆兄弟,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?”众人笑了。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:“二哥,这个通身蓝的,却也古怪,敢怕是卢杞的祖宗。”伯爵笑着猛叫道:“吴先生你过来,我与你说个笑话儿。”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。伯爵道:“一个道家死去,见了阎王,阎王问道:‘你是什么人?’道者说:‘是道士。’阎王叫判官查他,果系道士,且无罪孽。这等放他还魂。只见道士转来,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,原认得的,那博士问道:‘师父,怎生得转来?’道者说:‘我是道士,所以放我转来。’那博士记了,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。那阎王叫查他身上,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,问其何故。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:‘曾与温元帅搔胞。’”说的众人大笑。一面又转过右首来,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。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,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。白赉光指着道:“哥,你看这老虎,难道是吃素的,随着人不妨事么?”伯爵笑道:“你不知,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。”谢希大听得走过来,伸出舌头道:“这等一个伴当随着,我一刻也成不的。我不怕他要吃我么?”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:“这等亏他怎地过来!”西门庆道:“却怎的说?”伯爵道:“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,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,却不吓死了你罢了。”说着,一齐正大笑时,吴道官走过来,说道:“官人们讲这老虎,只俺这清河县,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!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,就是猎户,也害死了十来人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是怎的来?”吴道官道:“官人们还不知道。不然我也不晓的,只因日前一个小徒,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,整整住了五七日,才得过来。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,有一条景阳冈,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,时常出来吃人。客商过往,好生难走,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。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,要拿他,白拿不得。可怜这些猎户,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!”白赉光跳起来道:“咱今日结拜了,明日就去拿他,也得些银子使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性命不值钱么?”白赉光笑道:“有了银子,要性命怎的!”众人齐笑起来。应伯爵道:“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:一个人被虎衔了,他儿子要救他,拿刀去杀那虎。这人在虎口里叫道:‘儿子,你省可而的砍,怕砍坏了虎皮。’”说着众人哈哈大笑。
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,来说道:“官人们烧纸罢。”一面取出疏纸来,说:“疏已写了,只是那位居长?那位居次?排列了,好等小道书写尊讳。”众人一齐道:“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还是叙齿,应二哥大如我,是应二哥居长。”伯爵伸着舌头道:“爷,可不折杀小人罢了!如今年时,只好叙些财势,那里好叙齿!若叙齿,这还有大如我的哩。且是我做大哥,有两件不妥: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,众兄弟都服你;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,如今居长,却又要叫应大哥,倘或有两个人来,一个叫‘应二哥’,一个叫‘应大哥’,我还是应‘应二哥’,应‘应大哥’呢?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这[刍]断肠子的,单有这些闲说的!”谢希大道:“哥,休推了。”西门庆再三谦让,被花子虚、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,只得做了大哥。第二便是应伯爵,第三谢希大,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。其余挨次排列。吴道官写完疏纸,于是点起香烛,众人依次排列。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:
吴道官读毕,众人拜神已罢,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。然后送神,焚化钱纸,收下福礼去。不一时,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,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,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,西门庆居于首席,其余依次而坐,吴道官侧席相陪。须臾,酒过数巡,众人猜枚行令,耍笑哄堂,不必细说。正是:
才见扶桑日出,又看曦驭衔山。醉后倩人扶去,树梢新月弯弯。
饮酒热闹间,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:“娘叫小的接爹来了,说三娘今日发昏哩,请爹早些家去。”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:“不是我摇席破座,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,咱先去休。”只见花子虚道:“咱与哥同路,咱两个一搭儿去罢。”伯爵道:“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,丢下俺们怎的!花二哥你再坐回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家无人,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,省和他嫂子疑心。”玳安儿道:“小的来时,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。”只见一个小走近前,向子虚道:“马在这里,娘请爹家去哩。”于是二人一齐起身,向吴道官致谢打搅,与伯爵等举手道:“你们自在耍耍,我们去也。”说着出门上马去了。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,在庙流连痛饮不题。
却表西门庆到家,与花子虚别了进来,问吴月娘:“卓二姐怎的发昏来?”月娘道:“我说一个病人在家,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,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。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,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。”西门庆听了,往那边去看,连日在家守着不题。
却说光阴过隙,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。一日,西门庆正使小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,刚走到厅上,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。西门庆与他作了揖,让他坐了。伯爵道:“哥,嫂子病体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多分有些不起解,不知怎的好。”因问:“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?”伯爵道:“承吴道官再三苦留,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。咱醉的要不的,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。”西门庆因问道:“你吃了饭不曾?”伯爵不好说不曾吃,因说道:“哥,你试猜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敢是吃了?”伯爵掩口道:“这等猜不着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狗才,不吃便说不曾吃,有这等张致的!”一面叫小:“看饭来,咱与二叔吃。”伯爵笑道:“不然咱也吃了来了,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,来与哥说,要同哥去瞧瞧。”西门庆道:“什么稀罕的?”伯爵道:“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,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又来胡说了,咱不信。”伯爵道:“哥,说也不信,你听着,等我细说。”于是手舞足蹈说道:“这个人有名有姓,姓武名松,排行第二。”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,后来怎的害起病来,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,过这景阳冈来,怎的遇了这虎,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。一五一十说来,就象是亲见的一般,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。说毕,西门庆摇着头儿道:“既恁的,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。”伯爵道:“哥,不吃罢,怕误过了。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。”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,西门庆道:“对你娘说,叫别要看饭了,拿衣服来我穿。”
须臾,换了衣服,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。路上撞着谢希大,笑道:“哥们,敢是来看打虎的么?”西门庆道:坏翱O。”谢希大道:“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。”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。不一时,只听得锣鸣鼓响,众人都一齐瞧看。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,摆将过来,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,好象锦布袋一般,四个人还抬不动。末后一匹大白马上,坐着一个壮士,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。西门庆看了,咬着指头道:“你说这等一个人,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,怎能勾动他一动儿。”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,按下不题。
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?但见:
雄躯凛凛,七尺以上身材;阔面棱棱,二十四五年纪。双目直竖,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;两手握来,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。脚尖飞起,深山虎豹失精魂;拳手落时,穷谷熊罴皆丧魄。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,上簪两朵银花;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,披着一方红锦。
这人不是别人,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。只为要来寻他哥子,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,被知县迎请将来。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。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,武松下马进去,扛着大虫在厅前。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,心中自忖道:“不恁地,怎打得这个猛虎!”便唤武松上厅。参见毕,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。两边官吏都吓呆了。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,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,赐与武松。武松禀道:“小人托赖相公福荫,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,非小人之能,如何敢受这些赏赐!众猎户因这畜生,受了相公许多责罚,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,也显得相公恩典。”知县道:“既是如此,任从壮士处分。”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,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。知县见他仁德忠厚,又是一条好汉,有心要抬举他,便道:“你虽是阳谷县人氏,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。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,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,你意下如何?”武松跪谢道:“若蒙恩相抬举,小人终身受赐。”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,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。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,连连吃了数日酒。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,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,却也欢喜。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,皆知武松之名。正是:
壮士英雄艺略芳,挺身直上景阳冈。醉来打死山中虎,自此声名播四方。
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,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:“兄弟,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,怎不看顾我!”武松回头见了这人,不觉的──
欣从额角眉边出,喜逐欢容笑口开。
这人不是别人,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。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,因时遭饥馑,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。人见他为人懦弱,模样猥蕤,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,俗语言其身上粗糙,头脸窄狭故也。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,多欺侮也。这也不在话下。且说武大无甚生意,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,不幸把浑家故了,丢下个女孩儿,年方十二岁,名唤迎儿,爷儿两个过活。那消半年光景,又消折了资本,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。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,常看顾他,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。闲时在铺中坐地,武大无不奉承。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,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。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。
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,百间房屋,年约六旬之上,身边寸男尺女皆无。妈妈余氏,主家严厉,房中并无清秀使女。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:“我许大年纪,又无儿女,虽有几贯家财,终何大用。”妈妈道:“既然如此说,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,早晚习学弹唱,服侍你便了。”大户听了大喜,谢了妈妈。过了几时,妈妈果然叫媒人来,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,一个叫做潘金莲,一个唤做白玉莲。玉莲年方二八,乐户人家出身,生得白净小巧。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,排行六姐。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,缠得一双好小脚儿,所以就叫金莲。他父亲死了,做娘的度日不过,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,习学弹唱,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。他本性机变伶俐,不过十二三,就会描眉画眼,傅粉施朱,品竹弹丝,女工针指,知书识字,梳一个缠髻儿,着一件扣身衫子,做张做致,乔模乔样。到十五岁的时节,王招宣死了,潘妈妈争将出来,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,与玉莲同时进门。大户教他习学弹唱,金莲原自会的,甚是省力。金莲学琵琶,玉莲学筝,这两个同房歇卧。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,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。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,止落下金莲一人,长成一十八岁,出落的脸衬桃花,眉弯新月。张大户每要收他,只碍主家婆厉害,不得到手。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,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,遂收用了。正是:
莫讶天台相见晚,刘郎还是老刘郎。
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,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。端的那五件?第一腰便添疼,第二眼便添泪,第三耳便添聋,第四鼻便添涕,第五尿便添滴。自有了这几件病后,主家婆颇知其事,与大户嚷骂了数日,将金莲百般苦打。大户知道不容,却赌气倒赔了房奁,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。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,见无妻小,又住着宅内房儿,堪可与他。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,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,白白地嫁与他为妻。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,大户甚是看顾他。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,大户私与他银两。武大若挑担儿出去,大户候无人,便踅入房中与金莲会。武大虽一时撞见,原是他的行货,不敢声言。朝来暮往,也有多时。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,呜呼死了。主家婆察知其事,怒令家僮将金莲、武大即时赶出。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,赁内外两间居住,依旧卖炊饼。
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,见他一味老实,人物猥[衰],甚是憎嫌,常与他合气。报怨大户:“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,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!每日牵着不走,打着倒退的,只是一味[口床]酒,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。奴端的那世里悔气,却嫁了他!是好苦也!”常无人处,唱个《山坡羊》为证:
想当初,姻缘错配,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。不是奴自己夸奖,他乌鸦怎配鸾凤对!奴真金子埋在土里,他是块高号铜,怎与俺金色比!他本是@块顽石,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!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。奈何,随他怎样,到底奴心不美。听知:奴是块金砖,怎比泥土基!
看官听说:但凡世上妇女,若自己有几分颜色,所禀伶俐,配个好男子便罢了,若是武大这般,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。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,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。
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,到晚方归。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,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,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,勾引浮浪子弟,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,撒谜语,叫唱:“一块好羊肉,如何落在狗嘴里?”油似滑的言语,无般不说出来。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,要往别处搬移,与老婆商议。妇人道:“贼馄饨不晓事的,你赁人家房住,浅房浅屋,可知有小人罗!不如添几两银子,看相应的,典上他两间住,却也气概些,免受人欺侮。”武大道:“我那里有钱典房?”妇人道:“呸!浊才料,你是个男子汉,倒摆布不开,常交老娘受气。没有银子,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,有何难处!过后有了再治不迟。”武大听老婆这般说,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,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。第二层是楼,两个小小院落,甚是干净。
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,照旧卖炊饼过活,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。当日兄弟相见,心中大喜。一面邀请到家中,让至楼上坐,房里唤出金莲来,与武松相见。因说道:“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,便是你的小叔。今新充了都头,是我一母同胞兄弟。”那妇人叉手向前,便道:“叔叔万福。”武松施礼,倒身下拜。妇人扶住武松道:“叔叔请起,折杀奴家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受礼。”两个相让了一回,都平磕了头起来。少顷,小女迎儿拿茶,二人吃了。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,只把头来低着。不多时,武大安排酒饭,款待武松。
说话中间,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,丢下妇人,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。看了武松身材凛凛,相貌堂堂,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,毕竟有千百斤气力。口中不说,心下思量道:“一母所生的兄弟,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,三分似人七分似鬼,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!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,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?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。”于是一面堆下笑来,问道:“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?每日饭食谁人整理?”武松道:“武二新充了都头,逐日答应上司,别处住不方便,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,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。”妇人道:“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?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[月赞]。一家里住,早晚要些汤水吃时,也方便些。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,也干净。”武松道:“深谢嫂嫂。”妇人又道:“莫不别处有婶婶?可请来会。”武松道:“武二并不曾婚娶。”妇人道:“叔叔青春多少?”武松道:“虚度二十八岁。”妇人道:“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。叔叔今番从那里来?”武松道:“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,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,不道移在这里。”妇人道:“一言难尽。自从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被人欺负,才到这里来。若是叔叔这般雄壮,谁敢道个不字!”武松道:“家兄从来本分,不似武松撒泼。”妇人笑道:“怎的颠倒说!常言:人无刚强,安身不长。奴家平生性快,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,四打和身转的”武松道:“家兄不惹祸,免得嫂嫂忧心。”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。有诗为证:
叔嫂萍踪得偶逢,娇娆偏逞秀仪容。私心便欲成欢会,暗把邪言钓武松。
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,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。放在厨,走上楼来,叫道:“大嫂,你且下来则个。”那妇人应道:“你看那不晓事的,!叔叔在此无人陪侍,却交我撇了下去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请方便。”妇人道:“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?只是这般不见便。”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。安排端正,都拿上楼来,摆在桌子上,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。随即烫酒上来。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,武松对席,武大打横。三人坐下,把酒来斟,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妇人拿起酒来道:“叔叔休怪,没甚管待,请杯儿水酒。”武松道:“感谢嫂嫂,休这般说。”武大只顾上下筛酒,那妇人笑容可掬,满口儿叫:“叔叔,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?”拣好的递将过来。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,只把做亲嫂嫂相待。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,惯会小意儿。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。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,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吃他看不过,只得倒低了头。吃了一歇,酒阑了,便起身。武大道:“二哥没事,再吃几杯儿去。”武松道:“生受,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。”都送下楼来。出的门外,妇人便道:“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,若是不搬来,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。亲兄弟难比别人,与我们争口气,也是好处。”武松道:“既是嫂嫂厚意,今晚有行李便取来。”妇人道:“奴这里等候哩!”正是:
满前野意无人识,几点碧桃春自开。
词曰:
芙蓉面,冰雪肌,生来娉婷年已笄。袅袅倚门余。梅花半含蕊,似开还闭。初见帘边,羞涩还留住;再过楼头,款接多欢喜。行也宜,立也宜,坐也宜,偎傍更相宜。
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,收拾行李铺盖,交土兵挑了,引到哥家。那妇人见了,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,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。武松吩咐土兵回去,当晚就在哥家歇宿。次日早起,妇人也慌忙起来,与他烧汤净面。武松梳洗裹帻,出门去县里画卯。妇人道:“叔叔画了卯,早些来家吃早饭,休去别处吃了。”武松应的去了。到县里画卯已毕,伺候了一早晨,回到家,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。三口儿同吃了饭,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,递与武松。武松道:“交嫂嫂生受,武松寝食不安,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。”那妇人连声叫道:“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!自家骨肉,又不服事了别人。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,奴家见他拿东拿西,蹀里蹀斜,也不靠他。就是拨了土兵来,那上锅上灶不干净,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。”武松道:“恁的却生受嫂嫂了。”有诗为证:
武松仪表岂风流,嫂嫂淫心不可收。笼络归来家里住,相思常自看衾稠。
话休絮烦。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,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,买饼茶果,请那两边邻舍。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。武大又安排了回席,不在话下。过了数日,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。那妇人堆下笑来,便道:“叔叔如何使得!既然赐与奴家,不敢推辞。”只得接了,道个万福。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。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。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,不论归迟归早,妇人顿茶顿饭,欢天喜地伏侍武松,武松倒觉过意不去。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,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。
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,不觉过了一月有余,看看十一月天气,连日朔风紧起,只见四下彤云密布,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。好大雪!怎见得?但见:
万里彤雪密布,空中瑞祥飘帘。琼花片片舞前檐。剡溪当此际,濡滞子猷船。顷刻楼台都压倒,江山银色相连。飞盐撒粉漫连天。当时吕蒙正,窑内叹无钱。
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,却早银妆世界,玉碾乾坤。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,直到日中未归。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,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,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。心里自想道:“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,不怕他不动情。”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,望见武松正在雪里,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。妇人推起帘子,迎着笑道:“叔叔寒冷?”武松道:“感谢嫂嫂挂心。”入得门来,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。那妇人将手去接,武松道:“不劳嫂嫂生受。”自把雪来拂了,挂在壁子上。随即解了缠带,脱了身上鹦哥绿[宁]丝衲袄,入房内。那妇人便道:“奴等了一早晨,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?”武松道:“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,却才又有作杯,我不耐烦,一直走到家来。”妇人道:“既恁的,请叔叔向火。”武松道:“正好。”便脱了油靴,换了一双袜子,穿了暖鞋,掇条凳子,自近火盆边坐地。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,后门也关了。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,摆在桌子上。武松问道:“哥哥那里去了?”妇人道:“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,我和叔叔自吃三杯。”武松道:“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。”妇人道:“那里等的他!”说犹未了,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。武松道:“又教嫂嫂费心。”妇人也掇一条凳子,近火边坐了。桌上摆着杯盘,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,看着武松道:“叔叔满饮此杯。”武松接过酒去,一饮而尽。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,说道:“天气寒冷,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自请。”接来又一饮而尽。武松却筛一杯酒,递与妇人。妇人接过酒来呷了,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。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,云鬟半[身单],脸上堆下笑来,说道:“我听得人说,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,有这话么?”武松道:“嫂嫂休听别人胡说,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。”妇人道:“我不信!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不信时,只问哥哥就是了。”妇人道:“啊呀,你休说他,那里晓得什么?如在醉生梦死一般!他若知道时,不卖炊饼了。叔叔且请杯。”连筛了三四杯饮过。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,哄动春心,那里按纳得住。欲心如火,只把闲话来说。武松也知了八九分,自己只把头来低了,却不来兜揽。妇人起身去烫酒。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。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,到房里,一只手拿着注子,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,说道:“叔叔只穿这些衣裳,不寒冷么?”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,也不理他。妇人见他不应,匹手就来夺火箸,口里道:“叔叔你不会簇火,我与你拨火。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。”武松有八九分焦燥,只不做声。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,便丢下火箸,却筛一杯酒来,自呷了一口,剩下半盏酒,看着武松道:“你若有心,吃我这半盏儿残酒。”武松匹手夺过来,泼在地下说道:“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!”把手只一推,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。武松睁起眼来说道:“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,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!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,为此等的勾当,倘有风吹草动,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,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!”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,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,口里说道:“我自作耍子,不直得便当真起来。好不识人敬!”收了家伙,自往厨下去了。正是:
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情恋落花。
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,反被他抢白了一场。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,自己寻思。天色却是申牌时分,武大挑着担儿,大雪里归来。推门进来,放下担儿,进的里间,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,便问道:“你和谁闹来?”妇人道:“都是你这不不争气的,交外人来欺负我。”武大道:“谁敢来欺负你?”妇人道:“情知是谁?争奈武二那。我见他大雪里归来,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,他见前后没人,便把言语来调戏我。便是迎儿眼见,我不赖他。”武大道:“我兄弟不是这等人,从来老实。休要高声,乞邻舍听见笑话。”武大撇了妇人,便来武二房里叫道:“二哥,你不曾吃点心?我和你吃些个。”武松只不做声,寻思了半晌,一面出大门。武大叫道:“二哥,你那里去?”也不答应,一直只顾去了。武大回到房内,问妇人道:“我叫他又不应,只顾望县里那条路去了。正不知怎的了?”妇人骂道:“贼馄饨虫!有甚难见处?那羞了,没脸儿见你,走了出去。我猜他一定叫人来搬行李,不要在这里住。却不道你留他?”武大道:“他搬了去,须乞别人笑话。”妇人骂道:“混沌魍魉,他来调戏我,到不乞别人笑话!你要便自和他过去,我却做不的这样人!你与了我一纸休书,你自留他便了。”武大那里敢再开口。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。正在家两口儿絮聒,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,拿着条扁担,迳来房内收拾行李,便出门。武大走出来,叫道:“二哥,做什么便搬了去?”武松道:“哥哥不要问,说起来装你的幌子,只由我自去便了。”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,由武松搬了出去。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:“却也好,只道是亲难转债,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,怎的养活了哥嫂,却不知反来咬嚼人!正是花木瓜空好看。搬了去,倒谢天地,且得冤家离眼睛。”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,不知怎的了,心中反是放不下。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,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。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,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,吩咐交不要去兜揽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。
说这武松自从搬离哥家,捻指不觉雪晴,过了十数日光景。却说本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,却得二年有余,转得许多金银,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,三年任满朝觐,打点上司。一来却怕路上小人,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,猛可想起都头武松,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。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:“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,姓朱名[面力],见做殿前太尉之职,要送一担礼物,捎封书去问安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若得你去方可。你休推辞辛苦,回来我自重赏。”武松应道:“小人得蒙恩相抬举,安敢推辞!既蒙差遣,只此便去。”知县大喜,赏了武松三杯酒,十两路费。不在话下。
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,出的县门来,到下处,叫了土兵,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,迳到武大家。武大却街上回来,见武松在门前坐地,交土兵去厨下安排。那妇人余情不断,见武松把将酒食来,心中自思:“莫不这思想我了?不然却又回来怎的?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。”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,再整云鬟,换了些颜色衣服,来到门前迎接武松。妇人拜道:“叔叔,不知怎的错见了,好几日并不上门,叫奴心里没理会处。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。没事坏钞做什么?”武松道:“武二有句话,特来要与哥哥说知。”妇人道:“既如此,请楼上坐。”三个人来到楼上,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,他便掇杌子打横。土兵摆上酒,并嗄饭一齐拿上来。武松劝哥嫂吃。妇人便把眼来武松,武松只顾吃酒。酒至数巡,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,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,看着武大道:“大哥在上,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,明日便要起程,多是两三个月,少是一月便回,有句话特来和你说。你从来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外人来欺负。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,你从明日为始,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,每日迟出早归,不要和人吃酒。归家便下了帘子,早闭门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若是有人欺负你,不要和他争执,待我回来,自和他理论。大哥你依我时,满饮此杯!”武大接了酒道:“兄弟见得是,我都依你说。”吃过了一杯,武松再斟第二盏酒,对那妇人说道:“嫂嫂是个精细的人,不必要武松多说。我的哥哥为人质朴,全靠嫂嫂做主。常言表壮不如里壮,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烦恼做什么!岂不闻古人云:篱牢犬不入。”那妇人听了这句话,一点红从耳边起,须臾紫涨了面皮,指着武大骂道:“你这个混沌东西。有甚言语在别处说,来欺负老娘!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,叮叮当当响的婆娘!拳头上也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马,不是那[月畏]脓血搠不出来鳖!老娘自从嫁了武大,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,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?你休胡言乱语,一句句都要下落!丢下一块瓦砖儿,一个个也要着地!”武松笑道:“若得嫂嫂做主,最好。只要心口相应。既然如此,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,请过此杯。”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,一直跑下楼来,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:“既是你聪明伶俐,恰不道长嫂为母。我初嫁武大时,不曾听得有甚小叔,那里走得来?是亲不是亲,便要做乔家公。自是老娘晦气了,偏撞着这许多鸟事!”一面哭下楼去了。正是:
苦口良言谏劝多,金莲怀恨起风波。自家惶愧难存坐,气杀英雄小二哥。
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。武大、武松吃了几杯酒,坐不住,都下的楼来,弟兄洒泪而别。武大道:“兄弟去了,早早回来,和你相见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,你便不做买卖也罢,只在家里坐的。盘缠,兄弟自差人送与你。”临行,武松又吩咐道:“哥哥,我的言语休要忘了,在家仔细门户。”武大道:“理会得了。”武松辞了武大,回到县前下处,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。次日领了知县礼物,金银驼垛,讨了脚程,起身上路,往东京去了,不题。
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,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。武大忍声吞气,由他自骂,只依兄弟言语,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,未晚便回来。歇了担儿,便先去除了帘子,关上大门,却来屋里坐的。那妇人看了这般,心内焦燥,骂道:“不识时浊物!我倒不曾见,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,也吃邻舍家笑话,说我家怎生禁鬼。听信你兄弟说,空生着卵鸟嘴,也不怕别人笑耻!”武大道:“由他笑也罢,我兄弟说的是好话,省了多少是非。”被妇人啐在脸上道:“呸!浊东西!你是个男子汉,自不做主,却听别人调遣!”武大摇手道:“由他,我兄弟说的是金石之语。”原来武松去后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,到家便关门。那妇人气生气死,和他合了几场气。落后闹惯了,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,先自去收帘子,关上大门。武大见了,心里自也暗喜,寻思道:“恁的却不好?”有诗为证:
慎事关门并早归,眼前恩爱隔崔嵬。春心一点如丝乱,任锁牢笼总是虚。
白驹过隙,日月如梭,才见梅开腊底,又早天气回阳。一日,三月春光明媚时分,金莲打扮光鲜,单等武大出门,就在门前帘下站立。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,便下了帘子,自去房内坐的。一日也是合当有事,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。自古没巧不成话,姻缘合当凑着。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,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,妇人手擎不牢,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。妇人便慌忙陪笑,把眼看那人,也有二十五六年纪,生得十分浮浪。头上戴着缨子帽儿,金铃珑簪儿,金井玉栏杆圈儿;长腰才,身穿绿罗褶儿;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,清水布袜儿;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,越显出张生般庞儿,潘安的貌儿。可意的人儿,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。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,便立住了脚,待要发作时,回过脸来看,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。但见他黑[髟真][髟真]赛鸦[令鸟]的鬓儿,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,香喷喷樱桃口儿,直隆隆琼瑶鼻儿,粉浓浓红艳腮儿,娇滴滴银盆脸儿,轻袅袅花朵身儿,玉纤纤葱枝手儿,一捻捻杨柳腰儿,软浓浓粉白肚儿,窄星星尖翘脚儿,肉奶奶胸儿,白生生腿儿,更有一件紧揪揪、白鲜鲜、黑[因][因],正不知是什么东西。观不尽这妇人容貌。且看他怎生打扮?但见:
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[髟狄]髻,一迳里[执足]出香云,周围小簪儿齐插。斜戴一朵并头花,排草梳儿后押。难描画,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。玲珑坠儿最堪夸,露来酥玉胸无价。毛青布大袖衫儿,又短衬湘裙碾绢纱。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。香袋儿身边低挂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。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,云头巧缉山鸦。鞋儿白绫高底,步香尘偏衬登踏。红纱膝裤扣莺花,行坐处风吹裙[夸]。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,樱桃口笑脸生花。人见了魂飞魄丧,卖弄杀俏冤家。
那人一见,先自酥了半边,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,变做笑吟吟脸儿。这妇人情知不是,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,说道:“奴家一时被风失手,误中官人,休怪!”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,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:“不妨,娘子请方便。”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。那婆子笑道:“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?打的正好!”那人笑道:“倒是我的不是,一时冲撞,娘子休怪。”妇人答道:“官人不要见责。”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,回应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,惯觑风情的贼眼,不离这妇人身上,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,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。
风日晴和漫出游,偶从帘下识娇羞。只因临去秋波转,惹起春心不自由。
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,语言甜净,更加几分留恋:“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,何处居住。他若没我情意时,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。”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,方才收了帘子,关上大门,归房去了。
看官听说,这人你道是谁?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,拾翠寻香的元帅,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。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,发送了当,心中不乐,出来街上行走,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。却从这武大门前经过,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。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子下见了那妇人一面,到家寻思道:“好一个雌儿,怎能勾得手?”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,堪可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:“撮合得此事成,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,也不值甚的。”于是连饭也不吃,走出街上闲游,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里来,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。王婆笑道:“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!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你且来,我问你,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?”王婆道:“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,五道将军的女儿,问他怎的?”西门庆道:“我和你说正话,休要取笑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怎的不认得?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?”王婆摇手道:“不是,若是他,也是一对儿。大官人再猜。”西门庆道:“敢是卖[骨][出]的李三娘子儿?”王婆摇手道:“不是,若是他,倒是一双。”西门庆道:“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?”王婆大笑道:“不是,若是他时,又是一对儿。大官人再猜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我其实猜不着了。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,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。”西门庆听,跌脚笑道:“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?”王婆道:“正是他。”西门庆听了,叫起苦来,说是:“好一块羊肉,怎生落在狗口里!”王婆道:“便是这般故事,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,美妻常伴拙夫眠。月下老偏这等配合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我少你多少茶果钱?”王婆道:“不多,由他,歇些时却算不妨。”西门庆又道:“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?”王婆道:“说不的,跟了一个淮上客人,至今不归,又不知死活。”西门庆道:“却不交他跟我,那孩子倒乖觉伶俐。”王婆道:“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,十分之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待他归来,却再计较。”说毕,作谢起身去了。
约莫未及两个时辰,又踅将来王婆门首,帘边坐的,朝着武大门前半歇。王婆出来道:“大官人,吃个梅汤?”西门庆道:“最好多加些酸味儿。”王婆做了个梅汤,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。将盏子放下,西门庆道:“干娘,你这梅汤做得好,有多少在屋里?”王婆笑道:“老身做了一世媒,那讨不在屋里!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问你这梅汤,你却说做媒,差了多少!”王婆道:“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你既是撮合山,也与我做头媒,说头好亲事,我自重重谢你。”王婆道:“看这大官人作戏!你宅上大娘子得知,老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!”西门庆道:“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。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,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。你有这般好的,与我主张一个,便来说也不妨。若是回头人儿也好,只是要中得我意。”王婆道:“前日有一个倒好,只怕大官人不要。”西门庆道:“若是好时,与我说成了,我自重谢你。”王婆道:“生的十二分人才,只是年纪大些。”西门庆道:“自古半老佳人可共,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。真个多少年纪?”王婆道:“那娘子是丁亥生,属猪的,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看这风婆子,只是扯着风脸取笑。”说毕,西门庆笑着起身去。
看看天色晚了,王婆恰才点上灯来,正要关门,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,迳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,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望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吃个和合汤?”西门庆道:“最好!干娘放甜些。”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。坐到晚夕,起身道:“干娘,记了帐目,明日一发还钱。”王婆道:坏悒L,伏惟安置,来日再请过论。”西门庆笑了去。到家甚是寝食不安,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。就是他大娘子月娘,见他这等失张失致的,只道为死了卓二姐的缘故,倒没做理会处。当晚无话。
次日清晨,王婆恰才开门,把眼看外时,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。王婆道:“这刷子踅得紧!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鼻子上,交他抵不着。那全讨县里人便宜,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,嫌他几个风流钱使。”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,也不是守本分的,便是积年通殷勤,做媒婆,做卖婆,做牙婆,又会收小的,也会抱腰,又善放刁,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。但见:
开言欺陆贾,出口胜隋何。只凭说六国唇枪,全仗话三齐舌剑。只鸾孤凤,霎时间交仗成双;寡妇鳏男,一席话搬说摆对。解使三里门内女,遮莫九皈殿中仙。玉皇殿上侍香金童,把臂拖来;王母宫中传言玉女,拦腰抱住。略施奸计,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;才用机关,交李天王搂定鬼子母。甜言说诱,男如封涉也生心;软语调合,女似麻姑须乱性。藏头露尾,撺掇淑女害相思;送暖偷寒,调弄嫦娥偷汉子。
这婆子正开门,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,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,奔入茶局子水帘下,对着武大门首,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。王婆只推不看见,只顾在茶局子内煽火,不出来问茶。西门庆叫道:“干娘,点两杯茶来我吃。”王婆应道:“大官人来了?连日少见,且请坐。”不多时,便浓浓点两盏稠茶,放在桌子上。西门庆道:“干娘,相陪我吃了茶。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我又不是你影射的,如何陪你吃茶?”西门庆也笑了,一会便问:“干娘,间壁卖的是什么?”王婆道:“他家卖的拖煎阿满子,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,窝窝蛤蜊面,热烫温和大辣酥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看这风婆子,只是风。”王婆笑道:“我不风,他家自有亲老公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和你说正话。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,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。”王婆道:“若要买炊饼,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,何消上门上户!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说的是。”吃了茶,坐了一回,起身去了。
良久,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张着,他在门前踅过东,看一看,又转西去,又复一复,一连走了七八遍。少顷,迳入茶房里来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侥幸,好几日不见面了。”西门庆便笑将起来,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,递与王婆,说道:“干娘,权且收了做茶钱。”王婆笑道:“何消得许多!”西门庆道:“多者干娘只顾收着。”婆子暗道:“来了,这刷子当败。且把银子收了,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钱。”便道:“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。”西门庆道:“如何干娘便猜得着?”婆子道:“有甚难猜处!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,观着容颜便得知。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,不知猜勾多少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这一件心上的事,干娘若猜得着时,便输与你五两银子。”王婆笑道:“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,只一智便猜个中节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:你这两日脚步儿勤,赶趁得频,一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。我这猜如何?”西门庆笑将起来道:“干娘端的智赛隋何,机强陆贾。不瞒干娘说,不知怎的,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,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,日夜只是放他不下。到家茶饭懒吃,做事没入脚处。不知你会弄手段么?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老身不瞒大官人说,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。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,那一日卖了个泡茶,直到如今不发市,只靠些杂趁养口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如何叫做杂趁?”王婆笑道:“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,丢下这个小,没得过日子。迎头儿跟着人说媒,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,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,闲常也会作牵头,做马百六,也会针灸看病。”西门庆听了,笑将起来:“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!端的与我说这件事,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。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。”王婆便呵呵笑道:“我自说耍,官人怎便认真起来。你也!”且看下回分解。有诗为证:
西门浪子意猖狂,死下功夫戏女娘。亏杀卖茶王老母,生交巫女会襄王。
诗曰:
乍对不相识,徐思似有情。杯前交一面,花底恋双睛。[差][亚]惊新态,含胡问旧名。影含今夜烛,心意几交横。
话说西门庆央王婆,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,便道:“干娘,你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,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听我说:但凡‘挨光’的两个字最难。怎的是‘挨光’?比如如今俗呼‘偷情’就是了。要五件事俱全,方才行的。第一要潘安的貌;第二要驴大行货;第三要邓通般有钱;第四要青春少小,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;第五要闲工夫。此五件,唤做‘潘驴邓小闲’。都全了,此事便获得着。”西门庆道:“实不瞒你说,这这五件事我都有。第一件,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,也充得过;第二件,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,也曾养得好大龟;第三,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,虽不及邓通,也颇得过日子;第四,我最忍耐;他便打我四百顿,休想我回他一拳;第五,我最有闲工夫,不然如何来得恁勤。干娘,你自作成,完备了时,我自重重谢你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说五件事都全,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,也多是成不得。”西门庆道:“且说,什么一件事打搅?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,但凡挨光最难,十分,有使钱到九分九厘,也有难成处。我知你从来悭吝,不肯胡乱便使钱,只这件打搅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容易,我只听你言语便了。”王婆道:“若大官人肯使钱时,老身有一条妙计,须交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。”西门庆道:“端的有甚妙计?”王婆笑道:“今日晚了,且回去,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。”西门庆央及道:“干娘,你休撒科!自作成我则个,恩有重报。”王婆笑哈哈道:“大官人却又慌了。老身这条计,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,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,十捉八九着。今日实对你说了罢:这个雌儿来历,虽然微末出身,却倒百伶百俐,会一手好弹唱,针指女工,百家歌曲,双陆象棋,无所不知。小名叫做金莲,娘家姓潘,原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,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。后因大户年老,打发出来,不要武大一文钱,白白与了他为妻。这雌儿等闲不出来,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。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,他也叫我做干娘。武大这两日出门早。大官人如干此事,便买一匹蓝绸、一匹白绸、一匹白绢,再用十两好绵,都把来与老身。老身却走过去问他借历日,央及他拣个好日期,叫个裁缝来做。他若见我这般说,拣了日期,不肯与我来做时,此事便休了;他若欢天喜地说:‘我替你做。’不要我叫裁缝,这光便有一分了。我便请得他来做,就替我缝,这光便二分了。他若来做时,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。他若说不便当,定要将去家中做,此事便休了;他不言语吃了时,这光便有三分了。这一日你也莫来,直至第三日,晌午前后,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,以咳嗽为号,你在门前叫道:‘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?我买盏茶吃。’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。他若见你便起身来,走了归去,难道我扯住他不成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见你入来,不动身时,这光便有四分了。坐下时,我便对雌儿说道:‘这个便是与我衣服施主的官人,亏杀他。’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,你便卖弄他针指。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时,此事便休了;他若口中答应与你说话时,这光便有五分了。我便道:‘却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,亏杀你两施主,一个出钱,一个出力。不是老身路歧相央,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,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。’你便取银子出来,央我买。若是他便走时,难道我扯住他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是不动身时,事务易成,这光便有六分了。我却拿银子,临出门时对他说:‘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。’他若起身走了家去,我终不成阻挡他?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不起身,又好了,这光便有七分了。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,便说:‘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,且吃一杯儿酒,难得这官人坏钱。’他不肯和你同桌吃,去了,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不起身,此事又好了,这光便有八分了。待他吃得酒浓时,正说得入港,我便推道没了酒,再交你买,你便拿银子,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。我把门拽上,关你两个在屋里。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时,此事便休了;他若由我拽上门,不焦躁时,这光便有九分,只欠一分了。只是这一分倒难。大官人你在房里,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,却不可燥暴,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,那时我不管你。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箸下去,只推拾箸,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。他若闹吵起来,我自来搭救。此事便休了,再也难成。若是他不做声时,此事十分光了。这十分光做完备,你怎的谢我?”西门庆听了大喜道:“虽然上不得凌烟阁,干娘你这条计,端的绝品好妙计!”王婆道: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便得一片橘皮吃,切莫忘了洞庭湖。这条计,干娘几时可行?”婆道:“只今晚来有回报。我如今趁武大未归,过去问他借历日,细细说与他。你快使人送将绸绢绵子来,休要迟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这是我的事,如何敢失信。”于是作别了王婆,离了茶肆,就去街上买了绸绢三匹并十两清水好绵。家里叫了玳安儿用毡包包了,一直送入王婆家来。王婆欢喜收下,打发小回去。正是:
巫山云雨几时就,莫负襄王筑楚台。
当下王婆收了绸绢绵子,开了后门,走过武大家来。那妇人接着,走去楼上坐的。王婆道:“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?”那妇人道:“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,懒走动的。”王婆道:“娘子家里有历日,借与老身看一看,要个裁衣的日子。”妇人道:“干娘裁甚衣服?”王婆道:“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,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,我儿子又不在家。”妇人道:“大哥怎的一向不见?”王婆道:“那跟了个客人在外边,不见个音信回来,老身日逐耽心不下。”妇人道:“大哥今年多少年纪?”王婆道:“那十七岁了。”妇人道:“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,与干娘也替得手?”王婆道:“因是这等说,家中没人。待老身东楞西补的来,早晚要替他寻下个儿。等那来,却再理会。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,身子打碎般,睡不倒的,只害疼,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。难得一个财主官人,常在贫家吃茶,但凡他宅里看病,买使女,说亲,见老身这般本分,大小事儿无不管顾老身。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,绸绢表里俱全,又有若干好绵,放在家里一年有余,不能勾做得。今年觉得好生不济,不想又撞着闰月,趁着两日倒闲,要做又被那裁缝勒[肯],只推生活忙,不肯来做。老身说不得这苦也!”那妇人听了笑道:“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。若是不嫌时,奴这几日倒闲,出手与干娘做如何?”那婆子听了,堆下笑来说道:“若得娘子贵手做时,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。久闻娘子好针指,只是不敢来相央。”那妇人道:“这个何妨!既是许了干娘,务要与干娘做了,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,奴便动手。”王婆道:“娘子休推老身不知,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,你不知识了多少,如何交人看历日?”妇人微笑道:“奴家自幼失学。”婆子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便取历日递与妇人。妇人接在手内,看了一回,道:“明日是破日,后日也不好,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。”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,便道:“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,就是一点福星。何用选日!老身也曾央人看来,说明日是个破日,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,我不忌他。”那妇人道:“归寿衣服,正用破日便好。”王婆道:“既是娘子肯作成,老身胆大,只是明日起动娘子,到寒家则个。”妇人道:“何不将过来做?”王婆道:“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,又怕门首没人。”妇人道:“既是这等说,奴明日饭后过来。”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,当晚回覆了西门庆话,约定后日准来。当夜无话。
次日清晨,王婆收拾房内干净,预备下针线,安排了茶水,在家等候。且说武大吃了早饭,挑着担儿自出去了。那妇人把帘儿挂了,吩咐迎儿看家,从后门走过王婆家来。那婆子欢喜无限,接入房里坐下,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了。抹得桌子干净,便取出那绸绢三匹来。妇人量了长短,裁得完备,缝将起来。婆子看了,口里不住喝采道:“好手段,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,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指!”那妇人缝到日中,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,又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。再缝一歇,将次晚来,便收拾了生活,自归家去。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,妇人拽门下了帘子。武大入屋里,看见老婆面色微红,问道:“你那里来?”妇人应道:“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,日中安排些酒食点心请我吃。”武大道:“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,我们也有央及他处。他便央你做得衣裳,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,不值得什么,便搅挠他。你明日再去做时,带些钱在身边,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。常言道:远亲不如近邻,休要失了人情。他若不肯交你还礼时,你便拿了生活来家,做还与他便了。”正是:
阿母牢笼设计深,大郎愚卤不知音。带钱买酒酬奸诈,却把婆娘自送人。
妇人听了武大言语,当晚无话。
次日饭后,武大挑担儿出去了,王婆便踅过来相请。妇人去到他家屋里,取出生活来,一面缝来。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。看看缝到日中,那妇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,向王婆说道:“干娘,奴和你买盏酒吃。”王婆道:“啊呀,那里有这个道理。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,如何交娘子倒出钱,婆子的酒食,不到吃伤了哩!”那妇人道:“却是拙夫吩咐奴来,若是干娘见外时,只是将了家去,做还干娘便了。”那婆子听了道:“大郎直恁地晓事!既然娘子这般说时,老身且收下。”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,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来,殷勤相待。看官听说:但凡世上妇人,由你十分精细,被小意儿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。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心,和那妇人吃了。再缝了一歇,看看晚来,千恩万谢归去了。
话休絮烦。第三日早饭后,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,便走过后后门首叫道:“娘子,老身大胆。”那妇人从楼上应道:“奴却待来也。”两个见了,来到王婆房里坐下,取过生活来缝。那婆子点茶来吃,自不必说。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。却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,打选衣帽齐齐整整,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,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,摇摇摆摆迳往紫石街来。到王婆门首,便咳嗽道:“王干娘,连日如何不见?”那婆子瞧科,便应道:“兀的谁叫老娘?”西门庆道:“是我。”那婆子赶出来看了,笑道:“我只道是谁,原来是大官人!你来得正好,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。”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,拖进房里来,对那妇人道:“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。”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:云鬟叠翠,粉面生春,上穿白布衫儿,桃红裙子,蓝比甲,正在房里做衣服。见西门庆过来,便把头低了。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唱喏。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,还了万福。王婆便道:“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,放在家一年有余,不曾得做,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。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,缝的又好又密,真个难得!大官人,你过来且看一看。”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,一面喝采,口里道:“这位娘子,传得这等好针指,神仙一般的手段!”那妇人低头笑道:“官人休笑话。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:“干娘,不敢动问,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?”王婆道:“你猜。”西门庆道:“小人如何猜得着。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大官人你请坐,我对你说了罢。”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。那婆子道:“好交大官人得知罢,你那日屋檐下走,打得正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?倒不知是谁家宅上娘子?”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,笑道:“那日奴误冲撞,官人休怪!”西门庆连忙应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王婆道:“就是这位,却是间壁武大娘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原来如此,小人失瞻了。”王婆因望妇人说道:“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?”妇人道:“不识得。”婆子道:“这位官人,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,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,叫做西门大官人。家有万万贯钱财,在县门前开生药铺。家中钱过北斗,米烂成仓,黄的是金,白的是银,圆的是珠,放光的是宝,也有犀牛头上角,大象口中牙。他家大娘子,也是我说的媒,是吴千户家小姐,生得面伶百俐。”因问:“大官人,怎的不过贫家吃茶?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,不得闲来。”婆子道:“大姐有谁家定了?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?”西门庆道:“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。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,还上学堂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,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,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,同做保山,说此亲事。干娘若肯去,到明日下小茶,我使人来请你。”婆子哈哈笑道:“老身哄大官人耍子。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,他们说亲时又没我,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?常言道:当行压当行。到明日娶过了门时,老身胡乱三朝五日,拿上些人情去走走,讨得一张半张桌面,到是正经。怎的好和人斗气!”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。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,口里假嘈,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。
水性从来是女流,背夫常与外人偷。金莲心爱西门庆,淫荡春心不自由。
西门庆见金莲有几分情意欢喜,恨不得就要成双。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,递一盏西门庆,一盏与妇人,说道:“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。”旋又看着西门庆,把手在脸上摸一摸,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。自古“风流茶说合,酒是色媒人”。王婆便道:“大官人不来,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。一者缘法撞遇,二者来得正好。常言道:一客不烦二主。大官人便是出钱的,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,亏杀你这两位施主。不是老身路歧相烦,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,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,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,与娘子浇浇手,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小人也见不到这里,有银子在此。”便向茄袋里取出来,约有一两一块,递与王婆,交备办酒食。那妇人便道“不消生受。”口里说着恰不动身。王婆接了银子,临出门便道:“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,我去就来。”那妇人道:“干娘免了罢。”却亦不动身。王婆便出门去了,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。
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,只看着那妇人。那婆娘也把眼来偷西门庆,又低着头做生活。不多时,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、熟肉鲜[鱼乍]、细巧果子,归来尽把盘碟盛了,摆在房里桌子上。看那妇人道:“娘子且收拾过生活,吃一杯儿酒。”那妇人道:“你自陪大官人吃,奴却不当。”那婆子道:“正是专与娘子浇手,如何却说这话!”一面将盘馔却摆在面前,三人坐下,把酒来斟。西门庆拿起酒盏来道:“干娘相待娘子满饮几杯。”妇人谢道:“奴家量浅,吃不得。”王婆道:“老身得知娘子洪饮,且请开怀吃两盏儿。”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,向二人各道了万福。西门庆拿起箸来说道:“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。”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。一连斟了三巡酒,那婆子便去烫酒来。西门庆道:“小人不敢动问,娘子青春多少?”妇人低头应道:“二十五岁。”西门庆道:“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庚,也是庚辰属龙的。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。”妇人又回应道:“将天比地,折杀奴家。”王婆便插口道:“好个精细的娘子,百伶百俐,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。诸子百家,双陆象棋,折牌道字,皆通。一笔好写。”西门庆道:“却是那里去讨。”王婆道:“不是老身说是非,大官人宅上有许多,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!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这等,一言难尽。只是小人命薄,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休说!我先妻若在时,却不恁的家无主,屋到竖。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,都不管事。”婆子嘈道:“连我也忘了,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?”西门庆道:“说不得,小人先妻陈氏,虽是微末出身,却倒百伶百俐,是件都替的我。如今不幸他没了,已过三年来。今继娶这个贱累,又常有疾病,不管事,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。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?在家里时,便要呕气。”婆子道:“大官人,休怪我直言,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,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,这一表人物。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子一般儿风流。”那婆子笑道:“官人,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,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?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。我见他是路歧人,不喜欢。”婆子又道:“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久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。若得他会当家时,自册正了他。”王婆道:“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?”西门庆道:“卓丢儿别要说起,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。近来得了个细疾,却又没了。”婆子道:“耶[口乐],耶[口乐]!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,来宅上说,不妨事么?”西门庆道:“我的爹娘俱已没了,我自主张,谁敢说个不字?”王婆道:“我自说耍,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!”西门庆道:“做什么便没?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,自不撞着哩。”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。王婆道:“正好吃酒,却又没了。官人休怪老身差拨,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?”西门庆便向茄袋内,还有三四两散银子,都与王婆,说道:“干娘,你拿了去,要吃时只顾取来,多的干娘便就收了。”那婆子谢了起身。那粉头时,三钟酒下肚,哄动春心,又自两个言来语去,都有意了,只低了头不起身。正是:
眼意眉情卒未休,姻缘相凑遇风流。王婆贪贿无他技,一味花言巧舌头。
诗曰:
璇闺绣户斜光入,千金女儿倚门立。横波美目虽后来,罗袜遥遥不相及。闻道今年初避人,珊珊镜挂长随身。愿得侍儿为道意,后堂罗帐一相亲。
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,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,说道:“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来,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。壶里有酒,没便再筛两盏儿,且和大官人吃着,老身直去县东街,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,有好一歇儿耽搁。”妇人听了说:“干娘休要去,奴酒不多用了。”婆子便道:“阿呀!娘子,大官人又不是别人,没事相陪吃一盏儿,怕怎的!”妇人口里说“不用了”坐着却不动身。婆子一面把门拽上,用索儿拴了,倒关他二人在屋里。当路坐了,一头续着锁。
这妇人见王婆去了,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,却只偷眼看。西门庆坐在对面,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,便又问道:“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?”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:“姓武。”西门庆故做不听得,说道:“姓堵?”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,笑着低声说道:“你耳朵又不聋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呸,忘了!正是姓武。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,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,叫做武大郎,敢是娘子一族么?”妇人听得此言,便把脸通红了,一面低着头微笑道:“便是奴的丈夫。”西门庆听了,半日不做声,呆了脸,假意失声道屈。妇人一面笑着,又斜瞅了他一眼,低声说道:“你又没冤枉事,怎的叫屈?”西门庆道:“我替娘子叫屈哩!”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,只顾白嘈。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,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,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,要便斜溜他一眼儿。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,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:“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。”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,不接他的,低声笑道:“自手又不折,怎的支使人!”西门庆笑着道:“娘子不与小人安放,小人偏要自己安放。”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,却故意把桌上一拂,拂落一只箸来。却也是姻缘凑着,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。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,妇人笑着不理他。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,让他吃菜儿。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。这金莲一面低着头,把脚尖儿踢着,笑道:“这不是你的箸儿!”西门庆听说,走过金莲这边来道:“原来在此。”蹲下身去,且不拾箸,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。那妇人笑将起来,说道:“怎这的罗!我要叫了起来哩!”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:“娘子可怜小人则个!”一面说着,一面便摸他裤子。妇人叉开手道:“你这歪缠人,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!”西门庆笑道:“娘子打死了小人,也得个好处。”于是不由分说,抱到王婆床炕上,脱衣解带,共枕同欢。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,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,几时得个爽利!就是嫁了武大,看官试想,三寸丁的物事,能有多少力量?今番遇了西门庆,风月久惯,本事高强的,如何不喜?但见:
交颈鸳鸯戏水,并头鸾凤穿花。喜孜孜连理枝生,美甘甘同心带结。一个将朱唇紧贴,一个将粉脸斜偎。罗袜高挑,肩膀上露两弯新月;金钗斜坠,枕头边堆一朵乌云。誓海盟山,搏弄得千般旖妮;羞云怯雨,揉搓的万种妖娆。恰恰莺声,不离耳畔。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杨柳腰脉脉春浓,樱桃口微微气喘。星眼朦胧,细细汗流香玉颗;酥胸荡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直饶匹配眷姻谐,真个偷情滋味美。
当下二人云雨才罢,正欲各整衣襟,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,大惊小怪,拍手打掌,低低说道:“你两个做得好事!”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。那婆子便向妇人道:“好呀,好呀!我请你来做衣裳,不曾交你偷汉子!你家武大郎知,须连累我。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。”回身便走。那妇人慌的扯住她裙子,红着脸低了头,只得说声:“干娘饶恕!”王婆便道:“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,从今日为始,瞒着武大,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。早叫你早来,晚叫你晚来,我便罢休。若是一日不来,我便就对你武大说。”那妇人羞得要不的,再说不出来。王婆催逼道:“却是怎的?快些回覆我。”妇人藏转着头,低声道:“来便是了。”王婆又道:“西门大官人,你自不用老身说得,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,所许之物,不可失信,你若负心,我也要对武大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放心,并不失信。”婆子道:“你每二人出语无凭,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,才见真情。”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,插在妇人云髻上。妇人除下来袖了,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。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,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,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,掠与西门庆收了。三人又吃了几杯酒,已是下午时分。那妇人起身道:“奴回家去罢。”便丢下王婆与西门庆,踅过后门归来。先去下了帘子,武大恰好进门。
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:“好手段么?”西门庆道:“端的亏了干娘,真好手段!”王婆又道:“这雌儿风月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色系子女不可言。”婆子道:“她房里弹唱姐儿出身,什么事儿不久惯知道!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,强撮成配。你所许老身东西,休要忘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到家便取银子送来。”王婆道:“眼望旌捷旗,耳听好消息。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。”西门庆一面笑着,看街上无人,带上眼纱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次日,又来王婆家讨茶吃。王婆让坐,连忙点茶来吃了。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,递与王婆。但凡世上人,钱财能动人意。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,一面欢天喜地收了,一连道了两个万福,说道:“多谢大官人布施!”因向西门庆道:“这咱晚武大还未出门,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,看一看。”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。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,听见叫门,问迎儿:“是谁?”迎儿道:“是王奶奶来借瓢。”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:“干娘,有瓢,一任拿去。且请家里坐。”婆子道:“老身那边无人。”因向妇人使手势,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。婆子拿瓢出了门,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,挑担出去了。先到楼上从新妆点,换了一套艳色新衣,吩咐迎儿:“好生看家,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。若是你爹来时,就报我知道。若不听我说,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。”迎儿应诺不题。
妇人一面走过王婆茶坊里来。正是:
合欢桃杏春堪笑,心里原来别有仁。
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:
这瓢是瓢,口儿小身子儿大。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,到大来人难要。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,专一趁东风,水上漂。也曾在马房里喂料,也曾在茶房里来叫,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。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什么药?
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,如天上落下来一般,两个并肩叠股而坐。王婆一面点茶来吃了,因问:“昨日归家,武大没问什么?”妇人道:“他问干娘衣服做了不曾,我说道衣服做了,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。”说毕,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,摆在房内,二人交杯畅饮。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,比初见时越发标致。吃了酒,粉面上透出红白来,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。端的平欺神仙,赛过嫦娥。
动人心红白肉色,堪人爱可意裙钗。裙拖着翡翠纱衫,袖挽泥金带。喜孜孜宝髻斜歪。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来,不枉了千金也难买。
西门庆夸之不足,搂在怀中,掀起他裙来,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,恰刚半叉,心中甚喜。一递一口与他吃酒,嘲问话儿。妇人因问西门庆贵庚,西门庆告他说:“二十七岁,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。”妇人问:“家中有几位娘子?”西门庆道:“除下拙妻,还有三四个身边人,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。”妇人又问:“几位哥儿?”西门庆道:“只是一个小女,早晚出嫁,并无娃儿。”西门庆嘲问了一回,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,用舌尖递送与妇人。两个相搂相抱,鸣咂有声。那婆子只管往来拿菜筛酒,那里去管他闲事,由着二人在房内做一处取乐玩耍。少顷吃得酒浓,不觉烘动春心,西门庆色心辄起,露出腰间那话,引妇人纤手扪弄。原来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,根下犹带着银打就,药煮成的托子。那话煞甚长大,红赤赤黑须,直竖竖坚硬,好个东西:
一物从来六寸长,有时柔软有时刚。软如醉汉东西倒,硬似风僧上下狂。出牝入阴为本事,腰州脐下作家乡。天生二子随身便,曾与佳人斗几场。
少顷,妇人脱了衣裳。西门庆摸见牝户上并无毳毛,犹如白馥馥、鼓蓬蓬发酵的馒头,软浓浓、红绉绉出笼的果馅,真个是千人爱万人贪一件美物:
温紧香干口赛莲,能柔能软最堪怜。喜便吐舌开颜笑,困便随身贴股眠。内裆县里为家业,薄草涯边是故园。若遇风流轻俊子,等闲战斗不开言。
话休饶舌。那妇人自当日为始,每日踅过王婆家来,和西门庆做一处,恩情似漆,心意如胶。自古道: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不到半月之间,街坊邻舍都晓的了,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。正是:
自知本分为活计,那晓防奸革弊心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本县有个小的,年方十五六岁,本身姓乔,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,取名叫做郓哥。家中只有个老爹,年纪高大。那小生得乖觉,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,时常得西门庆发他些盘缠。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,提着绕街寻西门庆。又有一等多口人说:“郓哥你要寻他,我教你一个去处。”郓哥道:“起动老叔,教我那去寻他的是?”那多口的道:“我说与你罢。西门庆刮剌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,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。这咱晚多定只在那里。你小孩子家,只故撞进去不妨。”那郓哥得了这话,谢了那人,提了篮儿,一直往紫石街走来,迳奔入王婆茶坊里去。却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线,郓哥把篮儿放下,看着王婆道:“干娘!声喏。”那婆子问道:“郓哥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郓哥道:“要寻大官人,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。”婆子道:“什么大官人?”郓哥道:“情知是那个,便只是他那个。”婆子道:“便是大官人,也有个姓名。”郓哥道:“便是两个字的。”婆子道:“什么两个字的?”郓哥道:“干娘只是要作耍。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儿!”望里便走。那婆子一把揪住道:“这小猴子那里去?人家屋里,各有内外。”郓哥道:“我去房里便寻出来。”王婆骂道:“含乌小囚儿!我屋里那里讨什么西门大官?”郓哥道:“干娘不要独自吃,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。我有什么不理会得!”婆子便骂:“你那小囚攮的,理会得什么?”郓哥道:“你正事马蹄刀木杓里切菜──水泄不漏,直要我说出来,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!”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,心中大怒,喝道:“含乌小猢狲,也来老娘屋里放屁!”郓哥道:“我是小猢狲,你是马伯六,做牵头的老狗肉!”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。郓哥叫道:“你做什么便打我?”婆子骂道:“贼[入日]娘的小猢狲!你敢高做声,大耳刮子打出你去。”郓哥道:“贼老咬虫,没事便打我!”这婆子一头叉,一头大栗暴,直打出街上去,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。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。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,一头骂,一头哭,一头走,一头街上拾梨儿,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:“老咬虫,我交你不要慌!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!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,交你赚不成钱!”这小猴子提个篮儿,迳奔街上寻这个人。却正是:
掀翻孤兔窝中草,惊起鸳鸯沙上眠。
诗曰:
参透风流二字禅,好姻缘是恶姻缘。痴心做处人人爱,冷眼观时个个嫌。野草闲花休采折,真姿劲质自安然。山妻稚子家常饭,不害相思不损钱。
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,心中正没出气处,提了雪梨篮儿,一迳奔来街上寻武大郎。转了两条街,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,正从那条街过来。郓哥见了,立住了脚,看着武大道:“这几时不见你,吃得肥了!”武大歇下担儿道:“我只是这等模样,有甚吃得肥处?”郓哥道:“我前日要籴些麦稃,一地里没籴处,人都道你屋里有。”武大道:“我屋里并不养鹅鸭,那里有这麦稃?”郓哥道:“你说没麦稃,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,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,煮你在锅里也没气。”武大道:“小囚儿,倒骂得我好。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,我如何是鸭?”郓哥道:“你老婆不偷汉子,只偷子汉。”武大扯住郓哥道:“还我主儿来!”郓哥道:“我笑你只会扯我,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。”武大道:“好兄弟,你对我说是谁,我把十个炊饼送你。”郓哥道:“炊饼不济事。你只做个东道,我吃三杯,便说与你。”武大道:“你会吃酒?跟我来。”
武大挑了担儿,引着郓哥,到个小酒店里,歇下担儿,拿几个炊饼,买了些肉,讨了一镟酒,请郓哥吃着。武大道:“好兄弟,你说与我则个。”郓哥道:“且不要慌,等我一发吃完了,却说与你。你却不要气苦,我自帮你打捉。”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:“你如今却说与我。”郓哥道:“你要得知,把手来摸我头上的疙瘩。”武大道:“却怎地来有这疙瘩?”郓哥道:“我对你说,我今日将这篮雪梨去寻西门大官,一地里没寻处。街上有人道:‘他在王婆茶坊里来,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,每日只在那里行走。’我指望见了他,撰他三五十文钱使。叵耐王婆那老猪狗,不放我去房里寻他,大栗暴打出我来。我特地来寻你。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,我不激你时,你须不来问我。”武大道:“真个有这等事?”郓哥道:“又来了,我道你这般屁鸟人!那两个落得快活,只专等你出来,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。你问道真个也是假,难道我哄你不成?”武大听罢,道:“兄弟,我实不瞒你说,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,做鞋脚,归来便脸红。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,朝打暮骂,不与饭吃,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,见了我,不做欢喜。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里,这话正是了。我如今寄了担儿,便去捉奸如何?”郓哥道:“你老大一条汉,元来没些见识!那王婆老狗,什么利害怕人的人!你如何出得他手?他二人也有个暗号儿,见你入来拿他,把你老婆藏过了。那西门庆须了得!打你这般二十个。若捉他不着,反吃他一顿好拳头。他又有钱有势,反告你一状子,你须吃他一场官司,又没人做主,干结果了你性命!”武大道:“兄弟,你都说得是。我却怎的出得这口气?”郓哥道:“我吃那王婆打了,也没出气处。我教你一着:今日归去,都不要发作,也不要说,只自做每日一般。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,我自在巷口等你。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,我便来叫你。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。我先去惹那老狗,他必然来打我。我先把篮儿丢出街心来,你却抢入。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,你便奔入房里去,叫起屈来。此计如何?”武大道:“既是如此,却是亏了兄弟。我有两贯钱,我把你去,你到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。”郓哥得了钱并几个炊饼,自去了。武大还了酒钱,挑了担儿,自去卖了一遭归去。
原来这妇人,往常时只是骂武大,百般的欺负他。近日来也自知无礼,只得窝盘他些个。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来,也是和往日一般,并不题起别事。那妇人道:“大哥,买盏酒吃?”武大道:“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。”那妇人便安排晚饭与他吃了。当夜无话。次日饭后,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,安在担儿上。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,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。当日武大挑了担儿,自出去做买卖。这妇人巴不的他出去了,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。
且说武大挑着担儿,出到紫石街巷口,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。武大道:“如何?”郓哥道:“还早些个。你自去卖一遭来,那七八也将来也。你只在左近处伺候,不可远去了。”武大云飞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。郓哥道:“你只看我篮儿抛出来,你便飞奔入去。”武大把担儿寄下,不在话下。
却说郓哥提着篮儿,走入茶坊里来,向王婆骂道:“老猪狗!你昨日为什么便打我?”那婆子旧性不改,便跳身起来喝道:“你这小猢狲!老娘与你无干,你如何又来骂我?”郓哥道:“便骂你这马伯六,做牵头的老狗肉,直我[毛几][毛八]!”那婆子大怒,揪住郓哥便打。郓哥叫一声:“你打我!”把那篮儿丢出当街上来。那婆子却待揪他,被这小猴子叫一声“你打”时,就打王婆腰里带个住,看着婆子小肚上,只一头撞将去,险些儿不跌倒,却得壁子碍住不倒。那猴子死顶在壁上。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,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。那婆子见是武大,来得甚急,待要走去阻当,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,那里肯放!婆子只叫得“武大来也!”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,做手脚不迭,先奔来顶住了门。这西门庆便钻入床下躲了。武大抢到房门首,用手推那房门时,那里推得开!口里只叫“做得好事!”那妇人顶着门,慌做一团,口里便说道:“你闲常时只好鸟嘴,卖弄杀好拳棒,临时便没些用儿!见了纸虎儿也吓一交!”那妇人这几句话,分明叫西门庆来打武大,夺路走。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,提醒他这个念头,便钻出来说道:“不是我没这本事,一时间没这智量。”便来拔开门,叫声“不要来!”武大却待揪他,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。武大矮小,正踢中心窝,扑地望后便倒了。西门庆打闹里一直走了。郓哥见势头不好,也撇了王婆,撒开跑了。街坊邻舍,都知道西门了得,谁敢来管事?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,见他口里吐血,面皮腊渣也似黄了,便叫那妇人出来,舀碗水来救得苏醒,两个上下肩搀着,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去,安排他床上睡了。当夜无话。次日,西门庆打听得没事,依前自来王婆家,和这妇人顽耍,只指望武大自死。
武大一病五日不起,更兼要汤不见,要水不见,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。只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,归来便脸红。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,不得向前,吓道:“小贱人,你不对我说,与了他水吃,都在你身上!”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,怎敢与武大一点汤水吃!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,又没人来采问。一日,武大叫老婆过来,分咐他道:“你做的勾当,我亲手捉着你奸,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。至今求生不生,求死不死,你们却自去快活。我死自不妨,和你们争执不得了。我兄弟武二,你须知他性格,倘或早晚归来,他肯干休?你若肯可怜我,早早扶得我好了,他归来时,我都不提起。你若不看顾我时,待他归来,却和你们说话。”这妇人听了,也不回言,却踅过王婆家来,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。那西门庆听了这话,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,说道:“苦也!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。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,情孚意合,拆散不开。据此等说时,正是怎生得好?却是苦也!”王婆冷笑道:“我倒不曾见,你是个把舵的,我是个撑船的,我倒不慌,你倒慌了手脚!”西门庆道:“我枉自做个男子汉,到这般去处,却摆布不开。你有什么主见,遮藏我们则个。”王婆道:“既然我遮藏你们,我有一条计。你们却要长做夫妻,短做夫妻?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、短做夫妻?”王婆道:“若是短做夫妻,你们就今日便分散。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,与他陪了话。武二归来都没言语,待他再差使出去,却又来相会。这是短做夫妻。你们若要长做夫妻,每日同在一处,不耽惊受怕,我却有这条妙计,只是难教你们!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周旋了我们则个,只要长做夫妻。”王婆道:“这条计用着件东西,别人家里都没,天生天化,大官人家里却有。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要我的眼睛,也剜来与你。却是什么东西?”王婆道:“如今这捣子病得重,趁他狼狈,好下手。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,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,却把这砒霜下在里面,把这矮子结果了,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,没了踪迹。便是武二回来,他待怎的?自古道:‘幼嫁从亲,再嫁由身。’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事!半年一载,等待夫孝满日,大官人娶到家去。这不是长远夫妻,偕老同欢!此计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此计甚妙。自古道:欲救生快活,须下死功夫。罢罢罢!一不做,二不休。”王婆道:“可知好哩!这是剪草除根,萌芽不发。大官人往家里去快取此物来,我自教娘子下手。事了时,却要重重谢我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自然,不消你说。”
云情雨意两绸缪,恋色迷花不肯休。毕竟人生如泡影,何须死下杀人谋?
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,包了一包砒霜,递与王婆收了。这婆子看着那妇人道:“大娘子,我教你下药的法儿。如今武大不对你说教你救活他?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儿贴恋他。他若问你讨药吃时,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。待他一觉身动,你便把药灌将下去。他若毒气发时,必然肠胃迸断,大叫一声。你却把被一盖,不要使人听见,紧紧的按住被角。预先烧下一锅汤,煮着一条抹布。他那药发之时,必然七窍内流血,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。他若放了命,你便揭起被来,却将煮的抹布只一揩,都揩没了血迹,便入在材里,扛出去烧了,有什么不了事!”那妇人道:“好却是好,只是奴家手软,临时安排不得尸首。”婆子道:“这个易得。你那边只敲壁子,我自过来帮扶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们用心整理,明日五更,我来讨话。”说罢,自归家去了。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,递与妇人,将去藏了。
那妇人回到楼上,看着武大,一丝没了两气,看看待死。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。武大道:“你做什么来哭?”妇人拭着眼泪道:“我的一时间不是,吃那西门庆局骗了。谁想脚踢中了你心。我问得一处有好药,我要去赎来医你,又怕你疑忌,不敢去取。”武大道:“你救我活,无事了,一笔都勾。武二来家,亦不提起。你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!”那妇人拿了铜钱,迳来王婆家里坐地,却教王婆赎得药来。把到楼上,交武大看了,说道:“这帖心疼药,太医交你半夜里吃了,倒头一睡,盖一两床被,发些汗,明日便起得来。”武大道:“却是好也。生受大嫂,今夜醒睡些,半夜调来我吃。”那妇人道:“你放心睡,我自扶持你。”看看天色黑了,妇人在房里点上灯,下面烧了大锅汤,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。听那更鼓时,却正好打三更。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,却舀一碗白汤,把到楼上,叫声:“大哥,药在那里?”武大道:““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,你快调来我吃!”那妇人揭起席子,将那药抖在盏子里,将白汤冲在盏内,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,调得匀了。左手扶起武大,右手把药便灌。武大呷了一口,说道:“大嫂,这药好难吃!”那妇人道:“只要他医得病好,管什么难吃!”武大再呷第二口时,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,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。那妇人便放倒武大,慌忙跳下床来。武大哎了一声,说道:“大嫂,吃下这药去,肚里倒疼起来。苦呀,苦呀!倒当不得了。”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,没头没脸只顾盖。武大叫道:“我也气闷!”那妇人道:“太医吩咐,教我与你发些汗,便好的快。”武大再要说时,这妇人怕他挣扎,便跳上床来,骑在武大身上,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,那里肯放些松宽!正是:
油煎肺腑,火燎肝肠。心窝里如霜刀相侵,满腹中似钢刀乱搅。浑身冰冷,七窍血流。牙关紧咬,三魂赴在枉死城中;喉管枯干,七魄投望乡台上。地狱新添食毒鬼,阳间没了捉奸人。
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,喘息了一回,肠胃迸断,呜呼哀哉,身体动不得了。那妇人揭起被来,见了武大咬牙切齿,七窍流血,怕将起来,只得跳下床来,敲那壁子。王婆听得,走过后门头咳嗽。那妇人便下楼来,开了后门。王婆问道:“了也未?”那妇人道:“了便了了,只是我手脚软了,安排不得。”王婆道:“有什么难处,我帮你便了。”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,舀了一桶汤,把抹布撇在里面,掇上楼来。卷过了被,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,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,便把衣裳盖在身上。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,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。与他梳了头,戴上巾帻,穿了衣裳,取双鞋袜与他穿了,将片白绢盖了脸,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。却上楼来,收拾得干净了,王婆自转将归去了。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“养家人”来。看官听说: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:有泪有声谓之哭,有泪无声谓之泣,无泪有声谓之号。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。
次早五更,天色未晓,西门庆奔来讨信。王婆说了备。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,教买棺材发送,就叫那妇人商议。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:“我的武大今日已死,我只靠着你做主!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何须你费心!”妇人道:“你若负了心,怎的说?”西门庆道:“我若负了心,就是武大一般!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:天明就要入殓,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绽来怎了?团头何九,他也是个精细的人,只怕他不肯殓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这个不妨事。何九我自吩咐他,他不敢违我的言语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快去吩咐他,不可迟了。”西门庆自去对何九说去了。正是:
三光有影谁能待,万事无根只自生。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闻。
词曰:
别后谁知珠分玉剖。忘海誓山盟天共久,偶恋着山鸡,辄弃鸾俦。从此箫郎泪暗流,过秦楼几空回首。纵新人胜旧,也应须一别,洒泪登舟。
却说西门庆去了。到天大明,王婆拿银子买了棺材冥器,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,归来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。邻舍街坊都来看望,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。众街坊问道:“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?”那婆娘答道:“因害心疼,不想一日日越重了,看看不能勾好。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,好是苦也!”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。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,不好只顾问他。众人尽劝道:“死是死了,活的自要安稳过。娘子省烦恼,天气暄热。”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,众人各自散去。王婆抬了棺材来,去请仵作团头何九。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,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。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,晚夕伴灵拜忏。不多时,何九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。
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,慢慢的走来,到紫石街巷口,迎见西门庆。叫道:“老九何往?”何九答道:“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。”西门庆道:“且停一步说话。”何九跟着西门庆,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,坐下在阁儿内。西门庆道:“老九请上坐。”何九道:“小人是何等人,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!”西门庆道:“老九何故见外?且请坐。”二人让了一回,坐下。西门庆吩咐酒保:“取瓶好酒来。”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,一面烫上酒来。何九心中疑忌,想道:“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,今日这杯酒必有蹊跷。”两个饮勾多时,只见西门庆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,放在面前说道:“老九休嫌轻微,明日另有酬谢。”何九叉手道:“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,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!若是大官人有使令,小人也不敢辞。”西门庆道:“老九休要见外,请收过了。”何九道:“大官人便说不妨。”西门庆道:“别无甚事。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。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,凡百事周全,一床锦被遮盖则个。”何九道:“我道何事!这些小事,有甚打紧,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?”西门庆道:“你若不受时,便是推却。”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把持官府的人,只得收了银子。又吃了几杯酒,西门庆呼酒保来:“记了帐目,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。”两个下楼,一面出了店门。临行,西门庆道:“老九是必记心,不可泄漏。改日另有补报。”吩咐罢,一直去了。
何九接了银子,自忖道:“其中缘故那却是不须提起的了。只是这银子,恐怕武二来家有说话,留着倒是个见证。”一面又忖道:“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,且落得用了,到其间再做理会便了。”于是一直到武大门首。只见那几个火家正在门首伺候。王婆也等的心里火发。何九一到,便间火家:“这武大是甚病死了?”火家道:“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。”何九入门,揭起帘子进来。王婆接着道:“久等多时了,阴阳也来了半日,老九如何这咱才来?”何九道:“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,来迟了一步。”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,白布[髟狄]髻,从里面假哭出来。何九道:“娘子省烦恼,大郎已是归天去了。”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:“说不得的苦!我夫心疼病症,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。撇得奴好苦!”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,心里暗道:“我从来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,不曾认得他。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里。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!”一面走向灵前,看武大尸首。阴阳宣念经毕,揭起千秋幡,扯开白绢,定睛看时,见武大指甲青,唇口紫,面皮黄,眼皆突出,就知是中恶。旁边那两个火家说道:“怎的脸也紫了,口唇上有牙痕,口中出血?”何九道:“休得胡说!两日天气十分炎热,如何不走动些!”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,装入棺材内,两下用长命钉钉了。王婆一力撺掇,拿出一吊钱来与何九,打发众火家去了,就问:“几时出去?”王婆道:“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,城外烧化。”何九也便起身。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,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。第三日早五更,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,也有几个邻舍街坊,吊孝相送。那妇人带上孝,坐了一乘轿子,一路上口内假哭“养家人”。来到城外化人场上,便教举火烧化棺材。不一时烧得干干净净,把骨殖撒在池子里,原来斋堂管待,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。
那妇人归到家中,楼上设个灵牌,上写“亡夫武大郎之灵”。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,里面贴些经幡钱纸、金银锭之类。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,打发王婆家去,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,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里,只是偷鸡盗狗之欢。如今武大已死,家中无人,两个肆意停眠整宿。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,先到王婆那边坐一回,落后带着小竟从妇人家后门而入。自此和妇人情沾意密,常时三五夜不归去,把家中大小丢得七颠八倒,都不欢喜。正是:
色胆如天不自由,情深意密两绸缪。贪欢不管生和死,溺爱谁将身体修。只为恩深情郁郁,多因爱阔恨悠悠。要将吴越冤仇解,地老天荒难歇休。
光阴迅速,日月如梭,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月有余。一日,将近端阳佳节,但见:
绿杨袅袅垂丝碧,海榴点点胭脂赤。微微风动幔,飒飒凉侵扇。处处过端阳,家家共举觞。
却说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,到王婆茶坊里坐下。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,便问:“大官人往那里来?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?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往庙上走走。大节间记挂着,来看看六姐。”婆子道:“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,怕还未去哩。等我过去看看,回大官人。”这婆子走过妇人后门看时,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里吃酒,见婆子来,连忙让坐。妇人笑道:“干娘来得正好,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,到明日养个好娃娃!”婆子笑道:“老身又没有老伴儿,那里得养出来?你年小少壮,正好养哩!”妇人道:“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。”婆子便看着潘妈妈嘈道:“你看你女儿,这等伤我,说我是老花子。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哩!”说罢,潘妈道:“他从小是这等快嘴,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。”王婆道:“你家这姐姐,端的百伶百俐,不枉了好个妇女。到明日,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的他起。”潘妈妈道:“干娘既是撮合山,全靠干娘作成则个!”一面安下钟箸,妇人斟酒在他面前。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,吃得脸红红的,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,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,告辞归家。妇人知西门庆来了,因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。将房中收拾干净,烧些异香,从新把娘吃的残馔撇去,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。
西门庆从后门过来,妇人接着到房中,道个万福坐下。原来妇人自从武大死后,怎肯带孝!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,用一张白纸蒙着,羹饭也不揪采。每日只是浓妆艳抹,穿颜色衣服,打扮娇样。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,就骂:“负心的贼,如何撇闪了奴,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?把奴冷丢,不来揪采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两日有些事,今日往庙上去,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。”那妇人满心欢喜。西门庆一面唤过小玳安来,毡包内取出,一件件把与妇人。妇人方才拜谢收了。小女迎儿,寻常被妇人打怕的,以此不瞒他,令他拿茶与西门庆吃。一面妇人安放桌儿,陪西门庆吃茶。西门庆道:“你不消费心,我已与了干娘银子买东西去了。大节间,正要和你坐一坐。”妇人道:“此是待俺娘的,奴存下这桌整菜儿。等到干娘买来,且有一回耽搁,咱且吃着。”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,腿儿相压,并肩一处饮酒。
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儿,走到街上打酒买肉。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,大雨时行。只见红日当天,忽被黑云遮掩,俄而大雨倾盆。但见:
乌云生四野,黑雾锁长空。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,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。狂风相助,侵天老桧掀翻;霹雳交加,泰华嵩乔震动。洗炎驱暑,润泽田苗,正是:江淮河济添新水,翠竹红榴洗濯清。
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,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,在街上遇见这大雨,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,用手帕裹着头,把衣服都淋湿了。等了一歇,那雨脚慢了些,大步云飞来家。进入门来,把酒肉放在厨房下,走进房来,看妇人和西门庆饮酒,笑嘻嘻道:“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!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,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赔我!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老婆子,就是个赖精。”婆子道:“也不是赖精,大官人少不得赔我一匹大海青。”妇人道:“干娘,你且饮盏热酒儿。”那婆子陪着饮了三杯,说道:“老身往厨下烘衣裳去也。”一面走到厨下,把衣服烘干,那鸡鹅嗄饭切割安排停当,用盘碟盛了果品之类,都摆在房中,烫上酒来。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美酒,交杯叠股而饮。西门庆饮酒中间,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,便道:“久闻你善弹,今日好夕弹个曲儿我下酒。”妇人笑道:“奴自幼粗学一两句,不十分好,你却休要笑耻。”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,搂妇人在怀,看着他放在膝儿上,轻舒玉笋,款弄冰弦,慢慢弹着,低声唱道:
冠儿不带懒梳妆,髻挽青丝云鬓光,金钗斜插在乌云上。唤梅香,开笼箱,穿一套素缟衣裳,打扮的是西施模样。出绣房,梅香,你与我卷起帘儿,烧一炷儿夜香。
西门庆听了,欢喜的没入脚处,一手搂过妇人粉颈来,就亲了个嘴,称夸道:“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!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,也没你这手好弹唱!”妇人笑道:“蒙官人抬举,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顺,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。”西门庆一面捧着他香腮,说道:“我怎肯忘了姐姐!”两个[歹带]雨尤云,调笑玩耍。少顷,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,擎在手内,放一小杯酒在内,吃鞋杯耍子。妇人道:“奴家好小脚儿,你休要笑话。”不一时,二人吃得酒浓,掩闭了房门,解衣上床玩耍。王婆把大门顶着,和迎儿在厨房中坐地。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,似水如鱼。那妇人枕边风月,比娼妓尤甚,百般奉承。西门庆亦施逞枪法打动。两个女貌郎才,俱在妙龄之际。
寂静兰房簟枕凉,佳人才子意何长。方才枕上浇红烛,忽又偷来火隔墙。粉蝶探香花萼颤,蜻蜓戏水往来狂。情浓乐极犹余兴,珍重檀郎莫相忘。
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,欲回家,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。妇人再三挽留不住。西门庆带上眼罩,出门去了。妇人下了帘子,关上大门,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,才散。正是:
倚门相送刘郎去,烟水桃花去路迷。
诗曰:
我做媒人实自能,全凭两腿走殷勤。唇枪惯把鳏男配,舌剑能调烈女心。利市花常头上带,喜筵饼锭袖中撑。只有一件不堪处,半是成人半败人。
话说西门庆家中一个卖翠花的薛嫂儿,提着花厢儿,一地里寻西门庆不着。因见西门庆贴身使的小玳安儿,便问道:“大官人在那里?”玳安道:“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帐。”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,主管姓傅名铭,字自新,排行第二,因此呼他做傅二叔。这薛嫂听了,一直走到铺子门首,掀开帘子,见西门庆正与主管算帐,便点点头儿,唤他出来。西门庆见是薛嫂儿,连忙撇了主管出来,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。西门庆问道:“有甚话说?”薛嫂道:“我有一件亲事,来对大官人说,管情中你老人家意,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儿,何如?”西门庆道:“你且说这件亲事是那家的?”薛嫂道:“这位娘子,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,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。手里有一分好钱。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。四季衣服,插不下手去,也有四五只箱子。金镯银钏不消说,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。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。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,死在外边。他守寡了一年多,身边又没子女,止有一个小叔儿,才十岁。青春年少,守他什么!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,要主张着他嫁人。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,生的长挑身材,一表人物,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。风流俊俏,百伶百俐,当家立纪、针指女工、双陆棋子不消说。不瞒大官人说,他娘家姓孟,排行三姐,就住在臭水巷。又会弹一手好月琴,大官人若见了,管情一箭就上垛。”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,便可在他心上,就问薛嫂儿:“既是这等,几时相会看去?”薛嫂道:妞菗搢鴗ㄔ景礴C我且和你老人家计议:如今他家一家子,只是姑娘大。虽是他娘舅张四,山核桃──差着一[木鬲]哩。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。歪头死了,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,男花女花都无,只靠侄男侄女养活。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。这婆子爱的是钱财,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,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,只指望要几两银子。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,拿一段,买上一担礼物,明日亲去见他,再许他几两银子,一拳打倒他。随问旁边有人说话,这婆子一力张主,谁敢怎的!”这薛嫂儿一席话,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,喜向腮边笑脸生。正是:
媒妁殷勤说始终,孟姬爱嫁富家翁。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了,明日是好日期,就买礼往他姑娘家去。薛嫂说毕话,提着花厢儿去了。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算帐。一宿晚景不题。
到次日,西门庆早起,打选衣帽整齐,拿了一段尺头,买了四盘羹果,装做一盒担,叫人抬了。薛嫂领着,西门庆骑着头口,小跟随,迳来杨姑娘家门首。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,说道:“近边一个财主,要和大娘子说亲。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,先来觌面,亲见过你老人家,讲了话,然后才敢去门外相看。今日小媳妇领来,见在门首伺候。”婆子听见,便道:“阿呀,保山,你如何不先来说声!”一面吩咐丫鬟顿下好茶,一面道:“有请。”这薛嫂一力撺掇,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,打发空盒担出去,就请西门庆进来相见。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,一口一声只叫:“姑娘请受礼。”让了半日,婆子受了半礼。分宾主坐下,薛嫂在旁边打横。婆子便道:“大官人贵姓?”薛嫂道:“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,西门大官人。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,家中钱过北斗,米烂陈仓,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。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,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。”婆子道:“官人傥然要说俺侄儿媳妇,自恁来闲讲罢了,何必费烦又买礼来,使老身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”西门庆道:“姑娘在上,没的礼物,惶恐。”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,收过礼物去,拿茶上来。吃毕,婆子开口道:“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。我侄儿在时,挣了一分钱财,不幸先死了,如今都落在他手里,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。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,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。老身便是他亲姑娘,又不隔从,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,也不曾要了你家的。我破着老脸,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,替你两个硬张主。娶过门时,遇生辰时节,官人放他来走走,就认俺这门穷亲戚,也不过上你穷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老人家放心,所说的话,我小人都知道了。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得定,休说一个棺材本,就是十个,小人也来得起。”说着,便叫小拿过拜匣来,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,放在面前,说道:“这个不当什么,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,到明日娶过门时,还你七十两银子、两匹缎子,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。其四时八节,只管上门行走。”这老虔婆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,满面堆下笑来,说道:“官人在上,不是老身意小,自古先断后不乱。”薛嫂在旁插口说:“你老人家忒多心,那里这等计较!我这大官人不是这等人,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。你老人家不知,如今知县知府相公也都来往,好不四海。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?”一席话说的婆子屁滚尿流。吃了两道茶,西门庆便要起身,婆子挽留不住。薛嫂道:“今日既见了姑奶奶,明日便好往门外相看。”婆子道:“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,保山,你就说我说,不嫁这样人家,再嫁甚样人家!”西门庆作辞起身。婆子道:“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,匆忙不曾预备,空了官人,休怪。”拄拐送出。送了两步,西门庆让回去了。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,因说道:“我主张的有理么?你老人家先回去罢,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。明日须早些往门外去。”西门庆便拿出一两银子来,与薛嫂做驴子钱。薛嫂接了,西门庆便上马来家。他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,到日暮才归家去。
话休饶舌。到次日,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,袖着插戴,骑着匹白马,玳安、平安两个小跟随,薛嫂儿骑着驴子,出的南门外来。不多时,到了杨家门首。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,粉青照壁。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,同进去。里面仪门照墙,竹抢篱影壁,院内摆设榴树盆景,台基上靛缸一溜,打布凳两条。薛嫂推开朱红[木鬲]扇,三间倒坐客位,上下椅桌光鲜,帘栊潇洒。薛嫂请西门庆坐了,一面走入里边。片晌出来,向西门庆耳边说:“大娘子梳妆未了,你老人家请坐一坐。”只见一个小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,西门庆吃了。这薛嫂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:“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,只这位娘子是大。虽有他小叔,还小哩,不晓得什么。当初有过世的官人在铺子里,一日不算银子,铜钱也卖两大[竹波]箩。毛青鞋面布,俺每问他买,定要三分一尺。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,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。手下使着两个丫头,一个小。大丫头十五岁,吊起头去了,名唤兰香。小丫头名唤小鸾,才十二岁。到明日过门时,都跟他来。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,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不打紧。”薛嫂道:“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,许我几匹大布,还没与我。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。”
正说着,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。不多时,只闻环佩叮咚,兰麝馥郁,薛嫂忙掀开帘子,妇人出来。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,但见:
月画烟描,粉妆玉琢。俊庞儿不肥不瘦,俏身材难减难增。素额逗几点微麻,天然美丽;缃裙露一双小脚,周正堪怜。行过处花香细生,坐下时淹然百媚。
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。妇人走到堂下,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,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。西门庆眼不转睛看了一回,妇人把头低了。西门庆开言说:“小人妻亡已久,欲娶娘子管理家事,未知尊意如何?”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,见他人物风流,心下已十分中意,遂转过脸来,问薛婆道:“官人贵庚?没了娘子多少时了?”西门庆道:“小人虚度二十八岁,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。不敢请问,娘子青春多少?”妇人道:“奴家是三十岁。”西门庆道:“原来长我二岁。”薛嫂在旁插口道:“妻大两,黄金日日长。妻大三,黄金积如山。”说着,只见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。妇人起身,先取头一盏,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,递与西门庆,道个万福。薛嫂见妇人立起身,就趁空儿轻轻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,正露出一对刚三寸、恰半叉、尖尖[走乔][走乔]金莲脚来,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低鞋儿。西门庆看了,满心欢喜。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。他自取一盏陪坐。吃了茶,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、宝钗一对、金戒指六个,放在托盘内送过去。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。因问官人行礼日期:“奴这里好做预备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蒙娘子见允,今月二十四日,有些微礼过门来。六月初二准娶。”妇人道:“既然如此,奴明日就使人对姑娘说去。”薛嫂道:“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。”妇人道:“姑娘说甚来?”薛嫂道:“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椿事,好不喜欢!说道,不嫁这等人家,再嫁那样人家!我就做硬主媒,保这门亲事。”妇人道:“既是姑娘恁般说,又好了。”薛嫂道:“好大娘子,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。”说毕,西门庆作辞起身。
薛嫂送出巷口,向西门庆说道:“看了这娘子,你老人家心下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薛嫂,其实累了你。”薛嫂道:“你老人家先行一步,我和大娘子说句话就来。”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。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:“娘子,你嫁得这位官人也罢了。”妇人道:“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?见作何生理?”薛嫂道:“好奶奶,就有房里人,那个是成头脑的?我说是谎,你过去就看出来。他老人家名目,谁不知道,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,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。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。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,都是四门亲家,谁人敢惹他!”妇人安排酒饭,与薛嫂儿正吃着,只见他姑娘家使个小安童,盒子里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、两块糖、几十个艾窝窝,就来问:“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?奶奶说来:这人家不嫁,待嫁甚人家。”妇人道:“多谢你奶奶挂心。今已留下插定了。”薛嫂道:“天么,天么!早是俺媒人不说谎,姑奶奶早说将来了。”妇人收了糕,取出盒子,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,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钱,说:“到家多拜上奶奶。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礼,出月初二日准娶。”小去了。薛嫂道:“姑奶奶家送来什么?与我些,包了家去孩子吃。”妇人与了他一块糖、十个艾窝窝,方才出门,不在话下。
且说他母舅张四,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,要图留妇人东西,一心举保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。若小可人家,还有话说,不想闻得是西门庆定了,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,遂动不得了。寻思千方百计,不如破为上计。即走来对妇人说:“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,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。他是诗礼人家,又有庄田地土,颇过得日子,强如嫁西门庆。那积年把持官府,刁徒泼皮。他家见有正头娘子,乃是吴千户家女儿,你过去做大是,做小是?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,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。你到他家,人多口多,还有的惹气哩!”妇人听见话头,明知张四是破亲之意,便佯说道:“自古船多不碍路。若他家有大娘子,我情愿让他做姐姐。虽然房里人多,只要丈夫作主,若是丈夫喜欢,多亦何妨。丈夫若不喜欢,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。况且富贵人家,那家没有四五个?你老人家不消多虑,奴过去自有道理,料不妨事。”张四道:“不独这一件。他最惯打妇煞妻,又管挑贩人口,稍不中意,就令媒婆卖了。你受得他这气么?”妇人道:“四舅,你老人家差矣。男子汉虽利害,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。我到他家,把得家定,里言不出,外言不入,他敢怎的奴?”张四道:“不是我打听的,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,诚恐去到他家,三窝两块惹气怎了?”妇人道:“四舅说那里话,奴到他家,大是大,小是小,待得孩儿们好,不怕男子汉不欢喜,不怕女儿们不孝顺。休说一个,便是十个也不妨事。”张四道:“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,此人行止欠端,专一在外眠花卧柳。又里虚外实,少人家债负。只怕坑陷了你。”妇人道:“四舅,你老人家又差矣。他少年人,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,也是常事。奴妇人家,那里管得许多?惹说虚实,常言道:世上钱财傥来物,那是长贫久富家?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,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。”张四见说不动妇人,到吃他抢白了几句,好无颜色,吃了两盏清茶,起身去了。有诗为证:
张四无端散楚言,姻缘谁想是前缘。佳人心爱西门庆,说破咽喉总是闲。
张四羞惭归家,与婆子商议,单等妇人起身,指着外甥杨宗保,要拦夺妇人箱笼。
话休饶舌。到二十四日,西门庆行了礼。到二十六日,请十二位素僧念经烧灵,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。张四到妇人将起身头一日,请了几位街坊众邻,来和妇人说话。此时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伴当,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,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、嫁妆箱笼。被张四拦住说道:“保山且休抬!有话讲。”一面同了街坊邻舍进来见妇人。坐下,张四先开言说:“列位高邻听着:大娘子在这里,不该我张龙说,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,都是我甥。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,空挣一场钱。有人主张着你,这也罢了。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,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。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,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?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,只把你箱笼打开,眼同众人看一看,有东西没东西,大家见个明白。”妇人听言,一面哭起来,说道:“众位听着,你老人家差矣!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,今日添羞脸又嫁人。他手里有钱没钱,人所共知,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,都使在这房子上。房子我没带去,都留与小叔。家活等件,分毫不动。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,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,陆续讨来家中盘缠。再有什么银两来?”张四道:“你没银两也罢。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看一看。就有,你还拿了去,我又不要你的。”妇人道:“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?”正乱着,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。众人便道:“姑娘出来。”都齐声唱喏。姑娘还了万福,陪众人坐下。姑娘开口道:“列位高邻在上,我是他是亲姑娘,又不隔从,莫不没我说处?死了的也是侄儿,活着的也是侄儿,十个指头咬着都疼。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,他就有十万两银子,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。他身边又无出,少女嫩妇的,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?”众街邻高声道:“姑娘见得有理!”婆子道:“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,也留下他的不成?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,说我护他,也要公道。不瞒列位说,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,老身舍不得他,好温克性儿。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。”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,说道:“你好公平心儿!凤凰无宝处不落。”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,登时怒起,紫涨了面皮,指定张四大骂道:“张四,你休胡言乱语!我虽不能是杨家正头香主,你这老油嘴,是杨家那[“僚”换“”为“月”]子[入日]的?”张四道:“我虽是异姓,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,你这老咬虫,女生外向,怎一头放火,又一头放水?”姑娘道:“贱没廉耻老狗骨头!他少女嫩妇的,你留他在屋里,有何算计?既不是图色欲,便欲起谋心,将钱肥己。”张四道:“我不是图钱,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,过不得日子。不似你这老杀才,搬着大引着小,黄猫儿黑尾。”姑娘道:“张四,你这老花根,老奴才,老粉嘴,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,到明日死了时,不使了绳子扛子。”张四道:“你这嚼舌头老淫妇,挣将钱来焦尾靶,怪不得你无儿无女。”姑娘急了,骂道:“张四,贼老苍根,老猪狗,我无儿无女,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,养和尚,[入日]道士,你还在睡梦里。”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,多亏众邻舍劝住,说道:“老舅,你让姑娘一句儿罢。”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,领西门庆家小伴当,并发来众军牢,赶人闹里,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、妆奁、箱笼,扛的扛,抬的抬,一阵风都搬去了。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众邻舍见不是事,安抚了一回,各人都散了。
到六月初二日,西门庆一顶大轿,四对红纱灯笼,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,穿着青纱衣,撒骑在马上,送他嫂子成亲。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、一柄玉绦儿。兰香、小鸾两个丫头,都跟了来铺床叠被。小琴童方年十五岁,亦带过来伏侍。到三日,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、二嫂都来做生日。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、两匹尺头。自此亲戚来往不绝。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,与他做房。排行第三,号玉楼,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。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。正是:销金帐里,依然两个新人;红锦被中,现出两般旧物。有诗为证:
怎睹多情风月标,教人无福也难消。风吹列子归何处,夜夜婵娟在柳梢。
词曰:
红曙卷窗纱,睡起半拖罗袂。何似等闲睡起,到日高还未。催花阵阵玉楼风,楼上人难睡。有了人儿一个,在眼前心里。
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,燕尔新婚,如胶似漆。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信,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。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,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。三朝九日,足乱了一个多月,不曾往潘金莲家去。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,眼儿望穿。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,门首小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,多不理他。妇人盼的紧,见婆子回了,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。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?只在门首踅探,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。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,怪他没用,便要叫他跪着。饿到晌午,又不与他饭吃。此时正值三伏天道,妇人害热,吩咐迎儿热下水,伺候要洗澡。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,等西门庆来吃。身上只着薄纱短衫,坐在小凳上,盼不见西门庆到来,骂了几句负心贼。无情无绪,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,试打一个相思卦。正是:逢人不敢高声语,暗卜金钱问远人。有《山坡羊》为证:
凌波罗袜,天然生下,红云染就相思卦。似藕生芽,如莲卸花,怎生缠得些儿大!柳条儿比来刚半叉。他不念咱,咱何曾不念他!倚着门儿,私下帘儿,悄呀,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。你怎恋烟花,不来我家,奴眉儿淡淡教谁画?何处绿杨拴系马?他辜负咱,咱何曾辜负他!
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,不觉困倦,就[歪]在床上盹睡着了。约一个时辰醒来,心中正没好气。迎儿问:“热了水,娘洗澡也不洗?”妇人就问:“角儿蒸熟了?拿来我看。”迎儿连忙拿到房中。妇人用纤手一数,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,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,便问:“那一个往那里去了?”迎儿道:“我并没看见,只怕娘错数了。”妇人道:“我亲数了两遍,三十个角儿,要等你爹来吃。你如何偷吃了一个?好娇态淫妇奴才,你害馋痨馋痞,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!你大碗小碗[口床]捣不下饭去,我做下孝顺你来!”便不由分说,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服,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,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。问着他:“你不承认,我定打你百数!”打的妮子急了,说道:“娘休打,是我害饿的慌,偷吃了一个。”妇人道:“你偷了,如何赖我错数?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!有那亡八在时,轻学重告,今日往那里去了?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!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,打下你下截来!”打了一回,穿上小衣,放他起来,吩咐在旁打扇。打了一回扇,口中说道:“贼淫妇,你舒过脸来,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。”那妮子真个舒着脸,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,才饶了他。
良久,走到镜台前,从新妆点出来,门帘下站立。也是天假其便,只见玳安夹着毡包,骑着马,打妇人门首经过。妇人叫住,问他往何处去来。那小说话乖觉,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,妇人常与他些浸润,以此滑熟。一面下马来,说道:“俺爹使我送人情,往守备府里去来。”妇人叫进门来,问道:“你爹家中有甚事,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?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。”玳安道:“俺爹再没续上姊妹,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,不得脱身来看六姨。”妇人道:“就是家中有事,那里丢我恁个半月,音信不送一个儿!只是不放在心儿上。”因问玳安:“有什么事?你对我说。”那小嘻嘻只是笑,不肯说。妇人见玳安笑得有因,愈丁紧问道:“端的有甚事?”玳安笑道:“只说有椿事儿罢了,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?”妇人道:“好小油嘴儿,你不对我说,我就恼你一生。”小道:“我对六姨说,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。”妇人道:“我决不对他说。”玳安就如此这般,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,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。这妇人不听便罢,听了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。玳安慌了,便道:“六姨,你原来这等量窄,我故此不对你说。”妇人倚定门儿,长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玳安,你不知道,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,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。”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。玳安道:“六姨,你何苦如此?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。”妇人便道:“玳安,你听告诉:
乔才心邪,不来一月。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。他俏心儿别,俺痴心儿呆,不合将人十分热。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。兴,过也;缘,分也。”
说毕又哭。玳安道:“六姨,你休哭。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,他生日待来也。你写几个字儿,等我替你捎去,与俺爹看了,必然就来。”妇人道:“是必累你,请的他来。到明日,我做双好鞋与你穿。我这里也要等他来,与他上寿哩。他若不来,都在你小油嘴身上。”说毕,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,装了一碟,打发玳安儿吃茶。一面走入房中,取过一幅花笺,又轻拈玉管,款弄羊毛,须臾,写了一首《寄生草》。词曰:
将奴这知心话,付花笺寄与他。想当初结下青丝发,门儿倚遍帘儿下,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。你今果是负了奴心,不来还我香罗帕。
写就,叠成一个方胜儿,封停当,付与玳安收了,道:“好歹多上覆他。待他生日,千万来走走。奴这里专望。”那玳安吃了点心,妇人又与数十文钱。临出门上马,妇人道:“你到家见你爹,就说六姨好不骂你。他若不来,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。”玳安道:“六姨,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──麻饭胳胆的帐。”说毕,骑马去了。
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,如石沉大海。七月将尽,到了他生辰。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,盼一夜如半夏,等得杳无音信。不觉银牙暗咬,星眼流波。至晚,只得又叫王婆来,安排酒肉与他吃了,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,央往西门庆家去请他来。王婆道:“这早晚,茶前酒后,他定也不来。待老身明日侵早请他去罢。”妇人道:“干娘,是必记心,休要忘了!”婆子道:“老身管着那一门儿,肯误了勾当?”这婆子非钱而不行,得了这根簪子,吃得脸红红,归家去了。且说妇人在房中,香薰鸳被,款剔银灯,睡不着,短叹长吁。正是: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,寂寞空房不忍弹。于是独自弹着琵琶,唱一个《绵搭絮》:
谁想你另有了裙钗,气的奴似醉如痴,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,不明白。怎生丢开?传书寄柬,你又不来。你若负了奴的恩情,人不为仇天降灾。
妇人一夜翻来覆去,不曾睡着。巴到天明,就使迎儿:“过间壁瞧王奶奶请你爹去了不曾?”迎儿去不多时,说:“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。”
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,来到西门庆门首探问,都说不知道。在对门墙脚下等勾多时,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。婆子走向前,道了万福:“动问一声,大官人在家么?”傅伙计道:“你老人家寻他怎的?早是问着我,第二个也不知他。大官人昨日寿诞,在家请客,吃了一日酒,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,一夜通没回家。你往那里去寻他!”这婆子拜辞,出县前来到东街口,正往勾栏那条巷去。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来,两个小跟随,此时宿酒未醒,醉眼摩娑,前合后仰。被婆子高声叫道:“大官人,少吃些儿怎的!”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。西门庆醉中问道:“你是王干娘,你来想是六姐寻我?”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。道不数句,西门庆道:“小来家对我说来,我知道六姐恼我哩,我如今就去。”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,两个一递一句,整说了一路话。
比及到妇人门首,婆子先入去,报道:“大娘子恭喜,还亏老身,没半个时辰,把大官人请将来了。”妇人听见他来,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,连忙出房来迎接。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,带酒半酣,与妇人唱喏。妇人还了万福,说道:“大官人,贵人稀见面!怎的把奴丢了,一向不来傍个影儿?家中新娘子陪伴,如胶似漆,那里想起奴家来!”西门庆道:“你休听人胡说,那讨什么新娘子来!因小女出嫁,忙了几日,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。”妇人道:“你还哄我哩!你若不是怜新弃旧,另有别人,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,我方信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若负了你,生碗来大疔疮,害三五年黄病,匾担大蛆叮口袋。”妇人道:“负心的贼!匾担大蛆叮口袋,管你甚事?”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,望地上只一丢。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,替他放在桌上,说道:“大娘子,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,来就是这般的。”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,拿在手里观看,却是一点油金簪儿,上面[及]着两溜字儿:“金勒马嘶芳草地,玉楼人醉杏花天。”却是孟玉楼带来的。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,夺了放在袖子里,说道:“你还不变心哩!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?”西门庆道:“你那根簪子,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,把帽子落了,头发散开,寻时就不见了。”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,道:“哥哥儿,你醉的眼恁花了,哄三岁孩儿也不信!”王婆在旁插口道:“大娘子休怪!大官人,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,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,原来觑远不觑近。”西门庆道:宋穧菪L麻犯人,你又自作耍。”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、金钉铰川扇儿,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,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,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,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。不由分说,两把折了。西门庆救时,已是扯的烂了,说道:“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,一向藏着不曾用,今日才拿了三日,被你扯烂了。”
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,只见迎儿拿茶来,便叫迎儿放下茶托,与西门庆磕头。王婆道:“你两口子[耳吉]聒了这半日也勾了,休要误了勾当。老身厨下收拾去也。”妇人一边吩咐迎儿,将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,整理停当,拿到房中,摆在桌上。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,用盘盛着,摆在面前,与西门庆观看。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;一双挑线香草边阑、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;一条纱绿潞绸、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,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;一根并头莲瓣簪儿。簪儿上[及]着五言四句诗一首,云:“奴有并头莲,赠与君关髻。凡事同头上,切勿轻相弃。”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,把妇人一手搂过,亲了个嘴,说道:“怎知你有如此聪慧!”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,花枝招扬,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。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。两个并肩而坐,交杯换盏饮酒。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,吃的脸红红的,告辞回家去了。二人自在取乐玩耍。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,看看天色晚来,但见:
密云迷晚岫,暗雾锁长空。群星与皓月争辉,绿水共青天同碧。僧投古寺,深林中嚷嚷鸦飞;客奔荒村,闾巷内汪汪犬吠。
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回马家去,就在妇人家歇了。到晚夕,二人尽力盘桓,淫欲无度。
常言道:乐极生悲。光阴迅速,单表武松自领知县书礼驮担,离了清河县,竟到东京朱太尉处,下了书礼,交割了箱驮。等了几日,讨得回书,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而来。去时三四月天气,回来却淡暑新秋,路上雨水连绵,迟了日限。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。在路上行往坐卧,只觉得神思不安,身心恍惚,不免先差了一个土兵,预报与知县相公。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,说他只在八月内准还。那土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,然后迳来抓寻武大家。可可天假其便,王婆正在门首。那土兵见武大家门关着,才要叫门,婆子便问:“你是寻谁的?”土兵道:“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。”婆子道:“武大郎不在家,都上坟去了。你有书信,交与我,等他回来,我递与他,也是一般。”那土兵向前唱了一个喏,便向身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,忙忙骑上头口去了。
这王婆拿着那封书,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。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,约睡至饭时还不起来。王婆叫道:“大官人、娘子起来,和你们说话。如今武二差土兵寄书来与他哥哥,说他不久就到。我接下,打发他去了。你们不可迟滞,须要早作长便。”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,听了此言,正是:分门八块顶梁骨,倾下半桶冰雪来。慌忙与妇人都起来,穿上衣服,请王婆到房内坐下。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。书中写着,不过中秋回家。二人都慌了手脚,说道:“如此怎了?干娘遮藏我每则个,恩有重报,不敢有忘。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,不能相舍。武二那回来,便要分散,如何是好?”婆子道:“大官人,有什么难处之事!我前日已说过,幼嫁由亲,后嫁由身。古来叔嫂不通门户,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,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,把这灵牌子烧了。趁武二未到家,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。等武二那回来,我自有话说。他敢怎的?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,岂不是妙!”西门庆便道:“干娘说的是。”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,约定八月初六日,是武大百日,请僧烧灵。初八日晚,娶妇人家去。三人计议已定。不一时,玳安拿马来接回家,不在话下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。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,来妇人家,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,在家做水陆,超度武大,晚夕除灵。道人头五更就挑了经担来,铺陈道场,悬挂佛像。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斋供。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。不一时,和尚来到,摇响灵杵,打动鼓钹,讽诵经忏,宣扬法事,不必细说。
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,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,还不起来。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,证盟礼佛,妇人方才起来梳洗,乔素打扮,来到佛前参拜。众和尚见了武大这老婆,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,关不住心猿意马,七颠八倒,酥成一块。但见:
班首轻狂,念佛号不知颠倒;维摩昏乱,诵经言岂顾高低。烧香行者,推倒花瓶;秉烛头陀,误拿香盒。宣盟表白,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;忏罪[门者]黎,武大郎几念武大娘。长老心忙,打鼓借拿徒弟手;沙弥情荡,罄槌敲破老僧头。从前苦行一时休,万个金刚降不住。
妇人在佛前烧了香,佥了字,拜礼佛毕,回房去依旧陪伴西门庆。摆上酒席荤腥,自去取乐。西门庆吩咐王婆:“有事你自答应便了,休教他来聒噪六姐。”婆子哈哈笑道:“你两口儿只管受用,由着老娘和那秃缠。”
且说从和尚见了武大老婆乔模乔样,多记在心里。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,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。原来妇人卧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。有一个僧人先到,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,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,呻呻吟吟,哼哼唧唧,恰似有人交媾一般。遂推洗手,立住脚听。只听得妇人口里喘声呼叫:“达达,你只顾[扉]打到几时?只怕和尚来听见。饶了奴,快些丢了罢!”西门庆道:“你且休慌!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!”不想都被这秃听了个不亦乐乎。落后众和尚到齐了,吹打起法事来,一个传一个,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,不觉都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临佛事完满,晚夕送灵化财出去,妇人又早除了孝髻,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。那贼秃冷眼瞧见,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着,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,只顾乱打鼓[扉]钹不住。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,露出青旋旋光头,不去拾,只顾[扉]钹打鼓,笑成一块。王婆便叫道:“师父,纸马已烧过了,还只顾[扉]打怎的?”和尚答道:“还有纸炉盖子上没烧过。”西门庆听见,一面令王婆快打发衬钱与他。长老道:“请斋主娘子谢谢。”妇人道:“干娘说免了罢。”众和尚道:“不如饶了罢。”一齐笑的去了。正是: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!有诗为证:
淫妇烧灵志不平,[门者]黎窃壁听淫声。果然佛法能消罪,亡者闻之亦惨魂。
诗曰:
感郎耽夙爱,着意守香奁。岁月多忘远,情综任久淹。于飞期燕燕,比翼誓鹣鹣。细数从前意,时时屈指尖。
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,到次日,又安排一席酒,请王婆作辞,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。因商量道:“武二回来,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?”王婆笑道:“有老身在此,任武二那怎地兜达,我自有话回他。大官人只管放心!”西门庆听了,满心欢喜,又将三两银子谢他。当晚就将妇人箱笼,都打发了家去,剩下些破桌、坏凳、旧衣裳,都与了王婆。到次日初八,一顶轿子,四个灯笼,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,王婆送亲,玳安跟轿,把妇人抬到家中来。那条街上,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,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,不敢来多管,只编了四句口号,说得好:
堪笑西门不识羞,先奸后娶丑名留。轿内坐着浪淫妇,后边跟着老牵头。
西门庆娶妇人到家,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。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,院内设放花草盆景。白日间人迹罕到,极是一个幽僻去处。一边是外房,一边是卧房。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,大红罗圈金帐幔,宝象花拣妆,桌椅锦[木兀],摆设齐整。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,一名春梅,一名玉箫。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,令他伏侍金莲,赶着叫娘。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,名叫小玉,伏侍月娘。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,名唤秋菊。排行金莲做第五房。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,名唤孙雪娥,约二十年纪,生的五短身材,有姿色。西门庆与他戴了[髟狄]髻,排行第四,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房。此事表过不题。
这妇人一娶过门来,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,如鱼似水,美爱无加。到第二日,妇人梳妆打扮,穿一套艳色服,春梅捧茶,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,拜见大小,递见面鞋脚。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,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,生的这样标致。但见:
眉似初春柳叶,常含着雨恨云愁;脸如三月桃花,暗带着风情月意。纤腰袅娜,拘束的燕懒莺慵;檀口轻盈,勾引得峰狂蝶乱。玉貌妖娆花解语,芳容窈窕玉生香。
吴月娘从头看到脚,风流往下跑;从脚看到头,风流往上流。论风流,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;语态度,似红杏枝头笼晓日。看了一回,口中不言,心内想道:“小每来家,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,不曾看见,不想果然生的标致,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。”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,递了鞋脚。月娘受了他四礼。次后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,都拜见了,平叙了姊妹之礼,立在旁边。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,吩咐丫头、媳妇赶着他叫五娘。这妇人坐在旁边,不转睛把众人偷看。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,生的面如银盆,眼如杏子,举止温柔,持重寡言。第二个李娇儿,乃院中唱的,生的肌肤丰肥,身体沉重,虽数名妓者之称,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。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,约三十年纪,生得貌若梨花,腰如杨柳,长挑身材,瓜子脸儿,稀稀多几点微麻,自是天然俏丽,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。第四个孙雪娥,乃房里出身,五短身材,轻盈体态,能造五鲜汤水,善舞翠盘之妙。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。过三日之后,每日清晨起来,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,做鞋脚,凡事不拿强拿,不动强动。指着丫头赶着月娘,一口一声只叫大娘,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,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,称呼他做六姐。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,吃饭吃茶都和他在一处。因此,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,都气不忿,背后常说:“俺们是旧人,到不理论。他来了多少时,便这等惯了他。大姐姐好没分晓!”西门庆自娶潘金莲来家,住着深宅大院,衣服头面又相趁,二人女貌郎才,正在妙年之际,凡事如胶似漆,百依百随,淫欲之事,无日无之。且按下不题。
单表武松,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,先去县里纳了回书。知县见了大喜,已知金宝交得明白,赏了武松十两银子,酒食管待,不必细说。武松回到下处,换了衣服鞋袜,戴了一顶新头巾,锁了房门,一径投紫石街来。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来,都吃一惊,捏两把汗,说道:“这番萧墙祸起了!这个太岁归来,怎肯干休!”武松走到哥哥门前,揭起帘子,探身入来,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。叫声哥哥也不应,叫声嫂嫂也不应,道:“我莫不耳聋了,如何不见哥嫂声音?”向前便问迎儿。那迎儿见他叔叔来,吓的不敢言语。武松道:“你爹娘往那里去了?”迎儿只是哭,不做声。正问间,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,生怕决撒了,慌忙走过来。武二见王婆过来,唱了喏,问道:“我哥哥往那里去了?嫂嫂也怎的不见?”婆子道:“二哥请坐,我告诉你。你哥哥自从你去后,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。”武二道:“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?得什么病?吃谁的药来?”王婆道:“你哥哥四月二十头,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,病了八九日,求神问卜,什么药不吃到?医治不好,死了。”武二道:“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,如何心疼便死了?”王婆道:“都头却怎的这般说?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今晚脱了鞋和袜,未审明朝穿不穿。谁人保得常没事?”武二道:“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?”王婆道:“你哥哥一倒了头,家中一文钱也没有,大娘子又是没脚蟹,那里去寻坟地?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,舍助一具棺木,没奈何放了三日,抬出去火葬了。”武二道:“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?”婆子道:“他少女嫩妇的,又没的养赡过日子。胡乱守了百日孝,他娘劝他,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。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,教我替他养活。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,也了我一场事。”武二听言,沉吟了半晌,便撇下王婆出门去,迳投县前下处。开了门进房里,换了一身素衣,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,买了一双绵裤,一顶孝帽戴在头上;又买了些果品点心、香烛冥纸、金银锭之类,归到哥哥家,从新安设武大灵位。安排羹饭,点起香烛,铺设酒肴,挂起经幡纸缯,安排得端正。约一更已后,武二拈了香,扑翻身便拜,道:“哥哥阴魂不远,你在世时,为人软弱,今日死后,不见分明。你若负屈含冤,被人害了,托梦与我,兄弟替你报冤雪恨!”把酒一面浇奠了,烧化冥纸,武二便放声大哭。终是一路上来的人,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。武二哭罢,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、迎儿吃了。讨两条席子,教土兵房外旁边睡,迎儿房中睡,他便自把条席子,就武大灵桌子前睡。
约莫将半夜时分,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,口里只是长吁气。那土兵[鼻勾][鼻勾]的却似死人一般,挺在那里。武二爬将起来看时,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。武二坐在席子上,自言自语,口里说道:“我哥哥生时懦弱,死后却无分明。”说犹未了,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。但见:
无形无影,非雾非烟。盘旋似怪风侵骨冷,凛冽如杀气透肌寒。昏昏暗暗,灵前灯火失光明;惨惨幽幽,壁上纸钱飞散乱。隐隐遮藏食毒鬼,纷纷飘逐影魂幡。
那阵冷风,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。定睛看时,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,叫声:“兄弟!我死得好苦也!”武二看不仔细,却待向前再问时,只见冷气散了,不见了人。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,寻思道:“怪哉!似梦非梦。刚才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,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。想来他这一死,必然不明。”听那更鼓,正打三更三点。回头看那土兵,正睡得好。于是咄咄不乐,只等天明,却再理会。
看看五更鸡叫,东方渐明。土兵起来烧汤,武二洗漱了,唤起迎儿看家,带领土兵出了门。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:“我哥哥怎的死了?嫂嫂嫁得何人去了?”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,都惧怕西门庆,谁肯来管?只说:“都头,不消访问,王婆在紧隔壁住,只问王婆就知了。”有那多口的说:“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,二人最知详细。”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。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柳笼簸罗儿,正籴米回来。武二便叫郓哥道:“兄弟!”唱喏。那小见是武二叫他,便道:“武都头,你来迟了一步儿,须动不得手。只是一件,我的老爹六十岁,没人养赡,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。”武二道:“好兄弟,跟我来。”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,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。武二对郓哥道:“兄弟,你虽年幼,倒有养家孝顺之心。我没什么──”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,递与郓哥道:“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。待事务毕了,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。你可备细说与我:哥哥和甚人合气?被甚人谋害了?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?你一一说来,休要隐匿。”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,自心里想道:“这些银子,老爹也勾盘费得三五个月,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。”一面说道:“武二哥,你听我说,却休气苦。”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,后被王婆怎地打他,不放进去,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,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,心疼了几日,不知怎的死了,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。武二听了,便道:“你这话却是实么?”又问道:“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?”郓哥道:“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,待捣吊底子儿,自还问他实也是虚!”武二道:“你休说谎。”郓哥道:“我便官府面前,也只是这般说。”武二道:“兄弟,既然如此,讨饭来吃。”须臾,吃了饭。武二还了饭钱,两个下楼来,吩咐郓哥:“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,明日早上来县前,与我作证。”又问:“何九在那里居住?”郓哥道:“你这时候还寻何九?他三日前听见你回,便走的不知去向了。”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。
到第二日,早起,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,走到县门前。只见郓哥也在那里伺候,一直奔到厅上跪下,声冤起来。知县看见,认的是武松,便问:“你告什么?因何声冤?”武二告道:“小人哥哥武大,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,踢中心窝,王婆主谋,陷害性命。何九朦胧入殓,烧毁尸伤。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子在家为妾。见有这个小郓哥是证见。望相公作主则个。”因递上状子。知县接着,便问:“何九怎的不见?”武二道:“何九知情在逃,不知去向。”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,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。原来知县、县丞、主簿、典史,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,因此官吏通同计较,这件事难以问理。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:“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,怎不省得法度?自古捉奸见双,杀人见伤。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,又不曾捉得他奸。你今只凭这小口内言语,便问他杀人的公事,莫非公道忒偏向么?你不可造次,须要自己寻思。”武二道:“告禀相公,这都是实情,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。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、王婆来,当堂尽法一番,其冤自见。若有虚诬,小人情愿甘罪。”知县道:“你且起来,待我从长计较。可行时,便与你拿人。”武二方才起来,走出外边,把郓哥留在屋里,不放回家。
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。西门庆听得慌了,忙叫心腹家人来保、来旺,身边带着银两,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。到次日早晨,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,催逼拿人。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,早发下状子来,说道:“武松,你休听外人挑拨,和西门庆做对头。这件事欠明白,难以问理。圣人云:经目之事,犹恐未真;背后之言,岂能全信?你不可一时造次。”当该吏典在旁,便道:“都头,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,但凡人命之事,须要尸、伤、病、物、踪,五件事俱完,方可推问。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,怎生问理?”武二道:“若恁的说时,小人哥哥的冤仇,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?既然相公不准所告,且却有理。”遂收了状子,下厅来。来到下处,放了郓哥归家,不觉仰天长叹一声,咬牙切齿,口中骂淫妇不绝。
武松是何等汉子,怎消洋得这口恶气!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,要寻西门庆打。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里面,见武二狠狠的走来,问道:“你大官人在宅上么?”傅伙计认的是武二,便道:“不在家了。都头有甚话说?”武二道:“且请借一步说句。”傅伙计不敢不出来,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。武二翻过脸来,用手撮住他衣领,睁圆怪眼说道:“你要死,却是要活?”傅伙计道:“都头在上,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,都头何故发怒?”武二道:“你若要死,便不要说;若要活时,对我实说。西门庆那如今在那里?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?一一说来,我便罢休?”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,见武二发作,慌了手脚,说道:“都头息怒,小人在他家,每月二两银子雇着,小人只开铺子,并不知他们闲帐。大官人本不在家,刚才和一相知,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。小人并不敢说谎。”武二听了此言,方才放了手,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。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。那武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。
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。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绰揽些公事,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。若有两家告状的,他便卖串儿;或是官吏打点,他便两下里打背。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,叫做李外传。那日见知县回出武松状子,讨得这个消息,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。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,把五两银子送他。正吃酒在热闹处,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,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。已知此人来意不善,不觉心惊,欲待走了,却又下楼不及,遂推更衣,走往后楼躲避。武二奔到酒楼前,便问酒保道:“西门庆在此么?”酒保道:“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。”武二拨步撩衣,飞抢上楼去。早不见了西门庆,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,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。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,就知是他来报信,不觉怒从心起,便走近前,指定李外传骂道:“你这,把西门庆藏在那里去了?快说了,饶你一顿拳头!”李外传看见武二,先吓呆了,又见他恶狠狠逼紧来问,那里还说得出话来!武二见他不则声,越加恼怒,便一脚把桌子踢倒,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。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。李外传见势头不好,强挣起身来,就要往楼下跑。武二一把扯回来道:“你这,问着不说,待要往那里去?且吃我一拳,看你说也不说!”早飕的一拳,飞到李外传脸上。李外传叫声啊呀,忍痛不过,只得说道:“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,不干我事,饶我去罢!”武二听了,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,隔着楼窗儿往外只一兜,说道:“你既要去,就饶你去罢!”扑通一声,倒撞落在当街心里。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。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,吓得心胆都碎,便不顾性命,从后楼窗一跳,顺着房檐,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。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,只道是李外传说谎,急转身奔下楼来,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,直挺挺在地下,还把眼动。气不过,兜裆又是两脚,早已哀哉断气身亡。众人道:“这是李皂隶,他怎的得罪都头来?为何打杀他?”武二道:“我自要打西门庆,不料这悔气,却和他一路,也撞在我手里。”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,又不敢向前捉武二,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,那里肯放松!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、牛氏都拴了,竟投县衙里来。此时哄动了狮子街,闹了清河县,街上议论的人,不计其数。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,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。正是:
李公吃了张公酿,郑六生儿郑九当。世间几许不平事,都付时人话短长。
词曰:
八月中秋,凉飙微逗,芙蓉却是花时候。谁家姊妹斗新妆,园林散步携手。折得花枝,宝瓶随后,归来玩赏全凭酒。三杯酩酊破愁城,醒时愁绪应还又。
话说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县里见知县,不题。且表西门庆跳下楼窗,扒伏在人家院里藏了。原来是行医的胡老人家。只见他家使的一个大胖丫头,走来毛厕里净手,蹶着大屁股,猛可见一个汉子扒伏在院墙下,往前走不迭,大叫:“有贼了!”慌的胡老人急进来。看见,认得是西门庆,便道:“大官人,且喜武二寻你不着,把那人打死了。地方拿他县中见官去了。这一去定是死罪。大官人归家去,料无事矣。”西门庆拜谢了胡老人,摇摆来家,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,二人拍手喜笑,以为除了患害。妇人叫西门庆上下多使些钱,务要结果了他,休要放他出来。西门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,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、五十两银子,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,只要休轻勘了武二。
知县受了贿赂,到次日升厅。地方押着武松并酒保、唱的一班人,当厅跪下。县主翻了脸,便叫:“武松!你这昨日诬告平人,我已再三宽你,如何不遵法度,今又平白打死人?”武松道:“小人本与西门庆有仇,寻他打,不料撞遇此人。他隐匿西门庆不说,小人一时怒起,误将他打死。只望相公与小人做主,拿西门庆正法,与小人哥哥报这一段冤仇。小人情愿偿此人误伤之罪。”知县道:“这胡说,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!今打杀他,定别有缘故,为何又缠到西门庆身上?不打如何肯招!”喝令左右加刑。两边内三四个皂隶,把武松拖翻,雨点般打了二十。打得武二口口声冤道:“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,相公岂不怜悯?相公休要苦刑小人!”知县听了此言,越发恼了,道:“你这亲手打死了人,尚还口强,抵赖那个?”喝令:“好生与我拶起来!”当下又拶了武松一拶,敲了五十杖子,教取面长枷带了,收在监内。一干人寄监在门房里。内中县丞、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,念他是个义烈汉子,有心要周旋他,争奈都受了西门庆贿赂,粘住了口,做不的主张。又见武松只是声冤,延挨了几日,只得朦胧取了供招,唤当该吏典并仵作、邻里人等,押到狮子街,检验李外传身尸,填写尸单格目。委的被武松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,酒醉怒起,一时斗殴,拳打脚踢,撞跌身死。左肋、面门、心坎、肾囊,俱有青赤伤痕不等。检验明白,回到县中。一日,做了文书申详,解送东平府来,详允发落。
这东平府尹,姓陈双名文昭,乃河南人氏,极是个清廉的官,听的报来,随即升厅。但见他:
平生正直,秉性贤明。幼年向雪案攻书,长大在金銮对策。常怀忠孝之心,每发仁慈之政。户口登,钱粮办,黎民称颂满街衢;词颂减,盗贼休,父老赞歌喧市井。正是:名标青史播千年,声振黄堂传万古。贤良方正号青天,正直清廉民父母。
这府尹陈文昭升了厅,便教押过这干犯人,就当厅先把清河县申文看了,又把各人供状招拟看过,端的上面怎生写着?文曰:
府尹看了一遍,将武松叫过面前,问道:“你如何打死这李外传?”那武松只是朝上磕头告道:“青天老爷!小的到案下,得见天日。容小的说,小的敢说。”府尹道:“你只顾说来。”武松遂将西门庆奸娶潘氏,并哥哥捉奸,踢中心窝,后来县中告状不准,前后情节细说一遍,道:“小的本为哥哥报仇,因寻西门庆打,不料误打死此人。委是小的负屈含冤,奈西门庆钱大,禁他不得。小人死不足惜,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,枉了性命。”府尹道:“你不消多言,我已尽知了。”因把司吏钱劳叫来,痛责二十板,说道:“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,何故这等任情卖法?”于是将一干人众,一一审录过,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,因向佐二官说道:“此人为兄报仇,误打死这李外传,也是个有义的烈汉,比故杀平人不同。”一面打开他长枷,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,下在牢里。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。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,添提豪恶西门庆,并嫂潘氏、王婆、小郓哥、仵作何九,一同从公根勘明白,奏请施行。武松在东平府监中,人都知道他是条好汉,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钱,到把酒食与他吃。
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。西门庆知道了,慌了手脚。陈文昭是个清廉官,不敢来打点他。只得走去央求亲家陈宅心腹,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。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。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,连忙了一封密书,特来东平府下与陈文昭,免提西门庆、潘氏。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,升东平府府尹,又系蔡太师门生,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,以此人情两尽,只把武松免死,问了个脊杖四十,刺配二千里充军。况武大已死,尸伤无存,事涉疑似,勿论。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。申详过省院,文书到日,即便施行。陈文昭从牢中取出武松来,当堂读了朝廷明降,开了长枷,免不得脊杖四十,取一具七斤半铁叶团头枷钉了,脸上刺了两行金字,迭配孟州牢城。其余发落已完,当堂府尹押行公文,差两个防送公人,领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。
当日武松与两个公人出离东平府,来到本县家中,将家活多变卖了,打发那两个公人路上盘费,央托左邻姚二郎看管迎儿:“倘遇朝廷恩典,赦放还家,恩有重报,不敢有忘。”街坊邻舍,上户人家,见武二是个有义的汉子,不幸遭此,都资助他银两,也有送酒食钱米的。武二到下处,问土兵要出行李包裹来,即日离了清河县上路,迤逦往孟州大道而行。有诗为证:
府尹推详秉至公,武松垂死又疏通。今朝刺配牢城去,病草萋萋遇暖风。
这里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,不题。且说西门庆打听他上路去了,一块石头方落地,心中如去了痞一般,十分自在。于是家中吩咐家人来旺、来保、来兴儿,收拾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,铺设围屏,挂起锦障,安排酒席齐整,叫了一起乐人,吹弹歌舞。请大娘子吴月娘、第二李娇儿、第三孟玉楼、第四孙雪娥、第五潘金莲,合家欢喜饮酒。家人媳妇、丫鬟使女两边侍奉。但见:
香焚宝鼎,花插金瓶。器列象州之古玩,帘开合浦之明珠。水晶盘内,高堆火枣交梨;碧玉杯中,满泛琼浆玉液。烹龙肝,炮凤腑,果然下箸了万钱;黑熊掌,紫驼蹄,酒后献来香满座。碾破凤团,白玉瓯中分白浪;斟来琼液,紫金壶内喷清香。毕竟压赛孟尝君,只此敢欺石崇富。
当下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,其余多两旁列坐,传杯弄盏,花簇锦攒。饮酒间,只见小玳安领下一个小、一个小女儿,才头发齐眉,生得乖觉,拿着两个盒儿,说道:“隔壁花家,送花儿来与娘们戴。”走到西门庆、月娘众人跟前,都磕了头,立在旁边,说:“俺娘使我送这盒儿点心并花儿与西门大娘戴。”揭开盒儿看,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,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。月娘满心欢喜,说道:“又叫你娘费心。”一面看菜儿,打发两个吃了点心。月娘与了那小丫头一方汗巾儿,与了小一百文钱,说道:“多上覆你娘,多谢了。”因问小丫头儿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回言道:“我叫绣春。小便是天福儿。”打发去了。月娘便向西门庆道:“咱这花家娘子儿,倒且是好,常时使小丫头送东西与我们。我并不曾回些礼儿与他。”西门庆道:“花二哥娶了这娘子儿,今不上二年光景。他自说娘子好个性儿。不然房里怎生得这两个好丫头。”月娘道:“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,我在山头会他一面。生得五短身材,团面皮,细湾湾两道眉儿,且是白净,好个温克性儿。年纪还小哩,不上二十四五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知,他原是大名府梁中书妾,晚嫁花家子虚,带一分好钱来。”月娘道:“他送盒儿来,咱休差了礼数,到明日也送些礼物回答他。”
看官听说:原来花子虚浑家姓李,因正月十五所生,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来,就小字唤做瓶姐。先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。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,夫人性甚嫉妒,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中。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,有养娘伏侍。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,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,李逵杀了全家老小,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。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,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,与养娘走上东京投亲。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,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,就使媒婆说亲,娶为正室。太监到广南去,也带他到广南,住了半年有余。不幸花太监有病,告老在家,因是清河县人,在本县住了。如今花太监死了,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。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,与西门庆都是前日结拜的弟兄。终日与应伯爵、谢希大一班十数个,每月会在一处,叫些唱的,花攒锦簇顽耍。众人又见花子虚乃是内臣家勤儿,手里使钱撒漫,哄着他在院中请婊子,整三五夜不归。正是:
紫陌春光好,红楼醉管弦。人生能有几?不乐是徒然。
此事表过不题。且说当日西门庆率同妻妾,合家欢乐,在芙蓉亭上饮酒,至晚方散。归来潘金莲房中,已有半酣,乘着酒兴,要和妇人云雨。妇人连忙熏香打铺,和他解衣上床。西门庆且不与他云雨,明知妇人第一好品箫,于是坐在青纱帐内,令妇人马爬在身边,双手轻笼金钏,捧定那话,往口里吞放。西门庆垂首玩其出入之妙,鸣咂良久,淫情倍增,因呼春梅进来递茶。妇人恐怕丫头看见,连忙放下帐子来。西门庆道:“怕怎么的?”因说起:“隔壁花二哥房里到有两个好丫头,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。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,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。但见他娘在门首站立,他跟出来,却是生得好模样儿。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,房里恁般用人!”妇人听了,瞅了他一眼,说道:“怪行货子,我不好骂你,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,收他便了,如何远打周折,指山说磨,拿人家来比奴。奴不是那样人,他又不是我的丫头!既然如此,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,腾个空儿,你自在房中叫他来,收他便了。”西门庆听了,欢喜道:“我的儿,你会这般解趣,怎教我不爱你!”二人说得情投意洽,更觉美爱无加,慢慢的品箫过了,方才抱头交股而寝。正是:自有内事迎郎意,殷勤快把紫箫吹。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纱帐香飘兰麝,娥眉惯把箫吹。雪莹玉体透房帏,禁不住魂飞魄碎。
玉腕款笼金钏,两情如醉如痴。才郎情动嘱奴知,慢慢多咂一会。
到次日,果然妇人往孟玉楼房中坐了。西门庆叫春梅到房中,收用了这妮子。正是:
春点杏桃红绽蕊,风欺杨柳绿翻腰。
潘金莲自此一力抬举他起来,不令他上锅抹灶,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,递茶水,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,缠得两只脚小小的。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,性聪慧,喜谑浪,善应对,生的有几分颜色,西门庆甚是宠他。秋菊为人浊蠢,不谙事体,妇人常常打的是他。正是:
燕雀池塘语话喧,蜂柔蝶嫩总堪怜。虽然异数同飞鸟,贵贱高低不一般。
诗曰:
六街箫鼓正喧阗,初月今朝一线添。睡去乌衣惊玉剪,斗来宵烛浑朱帘。香绡染处红余白,翠黛攒来苦味甜。阿姐当年曾似此,纵他戏汝不须嫌。
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,颠寒作热,镇日夜不得个宁静。性极多疑,专一听篱察壁。那个春梅,又不是十分耐烦的。一日,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,骂了春梅几句。春梅没处出气,走往后边厨房下去,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。那孙雪娥看不过,假意戏他道:“怪行货子!想汉子便别处去想,怎的在这里硬气?”春梅正在闷时,听了这句,不一时暴跳起来:“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?”雪娥见他性不顺,只做不听得。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,一五一十,又添些话头,道:“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,俏一帮儿哄汉子。”挑拨与金莲知道。金莲满肚子不快活。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,起身早些,有些身子倦,睡了一觉,走到亭子上。只见孟玉楼摇[风占]的走来,笑嘻嘻道:“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?”金莲道:“不要说起,今早倦的了不得。三姐你在那里去来?”玉楼道:“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走来。”金莲道:“他与你说些什么来?”玉楼道:“姐姐没言语。”金莲心虽怀恨,口里却不说出。两个做了一回针指。只见春梅拿茶来,吃毕,两个闷倦,就放桌儿下棋耍子。忽见看园门小琴童走来,报道:“爹来了。”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。西门庆恰进门槛,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[髟狄]髻,露着四鬓,耳边青宝石坠子,白纱衫儿,银红比甲,挑线裙子,双弯尖[走乔],红鸳瘦小,一个个粉妆玉琢,不觉满面堆笑,戏道:“好似一对儿粉头,也值百十两银子!”潘金莲说道:“俺们倒不是粉头,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!”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,被西门庆一手拉住,说道:“你往那里去?我来了,你倒要脱身去了。实说,我不在家,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?”金莲道:“俺俩个闷的慌,在这里下了两盘棋,时没做贼,谁知道你就来了。”一面替他接了衣服,说道:“你今日送殡来家早。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,天气又热,我不耐烦,先来家。”玉楼问道:“他大娘怎的还不来?”西门庆道:“他的轿子也待进城,我先回,使两个小接去了。”一面坐下。因问:“你两个下棋赌些什么?”金莲道:“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,平白赌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等我和你们下一盘,那个输了,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。”金莲道:“俺们没银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没银子,拿簪子问我当,也是一般。”于是摆下棋子,三人下了一盘。潘金莲输了。西门庆才数子儿,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。一直走到瑞香花下,倚着湖山,推掐花儿。西门庆寻到那里,说道:“好小油嘴儿!你输了棋子,却躲在这里。”那妇人见西门庆来,昵笑不止,说道:“怪行货子!孟三儿输了,你不敢禁他,却来缠我!”将手中花撮成瓣儿,洒西门庆一身。被西门庆走向前,双关抱住,按在湖山畔,就口吐丁香,舌融甜唾,戏谑做一处。不防玉楼走到根前,叫道:“六姐,他大娘来家了。咱后边去来。”这妇人撇了西门庆,说道:“哥儿,我回来和你答话。”遂同玉楼到后边,与月娘道了万福。月娘问:“你们笑什么?”玉楼道:“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,输了一两银子,到明日整治东道,请姐姐耍子。”月娘笑了。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,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。吩咐春梅房中薰香,预备澡盆浴汤,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。看官听说: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,常有疾病,不管家事。只是人情来往,出入银钱,都在李娇儿手里。孙雪儿单管率领家人媳妇,在厨中上灶,打发各房饮食。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,或吃酒,或吃饭,造甚汤水,俱经雪娥手中整理,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去拿。此不必说。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,吃了回酒,洗毕澡,两人歇了。
次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西门庆许下金莲,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穿箍儿戴。早起来,等着要吃荷花饼、银丝[鱼乍]汤,使春梅往厨下说去。那春梅只顾不动身。金莲道:“你休使他。有人说我纵容他,教你收了,俏成一帮儿哄汉子。百般指猪骂狗,欺负俺娘儿们。你又使他后边做什么去?”西门庆便问:“是谁说的?你对我说。”妇人道:“说怎的!盆罐都有耳朵,你只不叫他后边去,另使秋菊去便了。”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,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。约有两顿饭时,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,白不见拿来。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。妇人见秋菊不来,使春梅:“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,只顾生根长苗的不见来。”
春梅有几分不顺,使性子走到厨下。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,便骂道:“贼奴才,娘要卸你那腿哩!说你怎的就不去了。爹等着吃了饼,要往庙上去。急的爹在前边暴跳,叫我采了你去哩!”这孙雪娥不听便罢,听了心中大怒,骂道:“怪小淫妇儿!马回子拜节──来到的就是?锅儿是铁打的,也等慢慢儿的来,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,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。那个是肚里蛔虫!”春梅不忿他骂,说道:“没的扯[毛必]淡!主子不使了来,那个好来问你要。有与没,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,有那些声气的?”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,一直往前边来。雪娥道:“主子奴才,常远似这等硬气,有时道着!”春梅道:“有时道没时道,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!”于是气狠狠走来。妇人见他脸气得黄黄的,拉着秋菊进门,便问:“怎的来了?”春梅道:“你问他。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,等他慢条礼儿才和面儿。我自不是,说了一句‘爹在前边等着,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?’倒被那小院儿里的,千奴才、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。说爹马回子拜节──走到的就是!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,预备下粥儿不吃,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。只顾在厨房里骂人,不肯做哩。”妇人在旁便道:“我说别要使他去,人自恁和他合气。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,只当吃人骂将来。”这西门庆听了大怒,走到后边厨房里,不由分说,向雪娥踢了几脚,骂道:“贼歪剌骨!我使他来要饼,你如何骂他?你骂他奴才,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!”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,敢怒而不敢言。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,孙雪娥对着来昭妻一丈青说道:“你看,我今日晦气!早是你在旁听,我又没曾说什么。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,大吆小喝,把丫头采的去了,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,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。我洗着眼儿,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,只休要错了脚儿!”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,复回来又打了几拳,骂道:“贼奴才淫妇!你还说不欺负他,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。”打的雪娥疼痛难忍,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。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,放声大哭。吴月娘正在上房,才起来梳头,因问小玉:“厨房里乱些什么?”小玉回道:“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,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,被爹听见了,踢了姑娘几脚,哭起来。”月娘道:“也没见他,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,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!”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,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,打发西门庆吃了,往庙上去,不题。
这雪娥气愤不过,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诉此事。不妨金莲蓦然走来,立于窗下潜听。见雪娥在房里对月娘、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,背地无所不为:“娘,你还不知淫妇,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,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。背地干的那茧儿,人干不出,他干出来。当初在家,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,跟了来。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。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,见了俺们便不待见。”月娘道:“也没见你,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,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。平白又骂他怎的?”孙雪娥道:“我骂他秃也瞎也来?那顷,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。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,娘尚且不言语。可可今日轮到他手里,便骄贵的这等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小玉走到,说:“五娘在外边。”少倾,金莲进房,望着雪娥说道:“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,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,省得我霸拦着他,撑了你的窝儿。论起春梅,又不是我的丫头,你气不愤,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。省得你和他合气,把我扯在里头。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?如今也不难的勾当,等他来家,与我一纸休书,我去就是了。”月娘道:“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。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。”孙雪娥道:“娘,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,随问谁也辩他不过。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,转过眼就不认了。依你说起来,除了娘,把俺们都撵,只留着你罢!”那吴月娘坐着,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,只不言语。后来见骂起来,雪娥道:“你骂我奴才!你便是真奴才!”险些儿不曾打起来。月娘看不上,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。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,卸了浓妆,洗了脂粉,乌云散乱,花容不整,哭得两眼如桃,躺在床上。
到日西时分,西门庆庙上来,袖着四两珠子,进入房中,一见便问:“怎的来?”妇人放声号哭起来,问西门庆要休书。如此这般告诉一遍:“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,自恁跟了你来。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?千也说我摆杀汉子,万也说我摆杀汉子!没丫头便罢了,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?吃人指骂!”这西门庆不听便罢,听了时,三尸神暴跳,五脏气冲天。一阵风走到后边,采过雪娥头发来,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。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,说道:“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!好交你主子惹气!”西门庆便道:“好贼歪剌骨,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,你还搅缠别人。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。”看官听说: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,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正是:
自古感恩并积恨,万年千载不生尘。
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,走到前边,窝盘住了金莲,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,递与他。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,出了气,如何不喜。由是要一奉十,宠爱愈深。
话休饶舌,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,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。内官家摆酒,甚是丰盛。众兄弟都到了。因西门庆有事,约午后才来,都等他,不肯先坐。少顷,西门庆来到,然后叙礼让坐,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。两个妓女,琵琶筝[竹秦]在席前弹唱。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,色艺双全。但见:
罗衣叠雪,宝髻堆云。樱桃口,杏脸桃腮;杨柳腰,兰心蕙性。歌喉宛转,声如枝上流莺;舞态蹁跹,影似花间凤转。腔依古调,音出天然。舞回明月坠秦楼,歌遏行云遮楚馆。高低紧慢按宫商,轻重疾徐依格调,筝排雁柱声声慢,板拍红牙字字新。
少顷,酒过三巡,歌吟两套,两个唱的放下乐器,向前花枝摇[风占]般来磕头。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,每人二钱,拜谢了下去。因问东家花子虚道:“这位姐儿上姓?端的会唱。”东家未及答应,应伯爵插口道:“大官人多忘事,就不认的了?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──勾栏后巷吴银儿。这弹琵琶的,就是我前日说的李三妈的女儿、李桂卿的妹子,小名叫做桂姐。你家中见放着他的亲姑娘。如何推不认的?”西门庆笑道:“元来就是他,我六年不见,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!”落后酒阑,上席来递酒。这桂姐殷勤劝酒,情话盘桓。西门庆因问:“你三妈与姐姐桂卿,在家做什么?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?”桂姐道:“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,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,只扶着人走。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,常接到店里住,两三日不放来家。家中好不无人,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,好不辛苦!时常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,白不得个闲。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?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。”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,说话儿乖觉伶变,就有几分留恋之意,说道:“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。你意下如何?”桂姐道:“爹休哄我。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?”西门庆道:“我不哄你。”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,递与桂姐收了。桂姐道:“多咱去?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说一声,作个预备。”西门庆道:“直待人散,一同起身。”少顷,递毕酒,约掌灯人散时分,西门庆约下应伯爵、谢希大,也不到家,骡马同送桂姐,迳进勾栏往李家去。正是:
陷人坑,土窖般暗开掘;迷魂洞,囚牢般巧砌叠;检尸场,屠铺般明排列。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。招牌儿大字书者:买俏金,哥哥休扯;缠头锦,婆婆自接;卖花钱,姐姐不赊。
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,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。见毕礼数,请老妈出来拜见。不一时,虔婆扶拐而出,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,见了西门庆,道了万福。说道:“天么,天么!姐夫贵人,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?”西门庆笑道:“一向穷冗,没曾来得,老妈休怪。”虔婆又向应、谢二人说道:“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?”伯爵道:“便是白不得闲,今日在花家会茶,遇见桂姐,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。快看酒来,俺们乐饮三杯。”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。一面点茶,一面打抹春台,收拾酒菜。少顷,掌上灯烛,酒肴罗列。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,旁边陪坐,免不得姐妹两个金樽满泛,玉阮同调,歌唱递酒。正是:
琉璃钟,琥珀浓,小槽酒滴珍珠红。烹龙炮凤玉脂泣,罗帏绣[巾莫]围香风。吹龙笛,击鼍鼓。皓齿歌,细腰舞。况是青春莫虚度,银缸掩映娇娥语,不到刘伶坟上去。
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,席上觥筹交错饮酒。西门庆向桂卿道:“今日二位在此,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,何不请歌一词,奉劝二位一杯儿酒!”应伯爵道:“我又不当起动,借大官人余光,洗耳愿听佳音。”那桂姐坐着只是笑,半晌不动身。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,故先索落他唱。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,早已看破了八九分。桂卿在旁,就先开口说道:“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,自来生得腆,不肯对人胡乱便唱。”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,放在桌上,说道:“这些不当什么,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,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。”桂姐连忙起身谢了。先令丫鬟收去,方才下席来唱。这桂姐虽年纪不多,却色艺过人,当下不慌不忙,轻扶罗袖,摆动湘裙,袖口边搭剌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,歌唱道:
【驻云飞】举止从容,压尽勾栏占上风。行动香风送,频使人钦重。[口茶]!玉杵污泥中,岂凡庸?一曲宫商,满座皆惊动。胜似襄王一梦中,胜似襄王一梦中。
唱毕,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。吩咐玳安回马家去,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。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,又被应伯爵、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,就上了道儿。次日,使小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,段铺内讨四件衣裳,要梳笼桂姐。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,如何不喜?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,拿到院中打头面,做衣服,定桌席,吹弹歌舞,花攒锦簇,饮三日喜酒。应伯爵、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、祝实念、常峙节,每人出五分分子,都来贺他。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。每日大酒大肉,在院中玩耍,不在话下。
舞裙歌板逐时新,散尽黄金只此身。寄语富儿休暴殄,俭如良药可医贫。
诗曰:
可怜独立树,枝轻根亦摇。虽为露所[邑],复为风所飘。锦衾襞不开,端坐夜及朝。是妾愁成瘦,非君重细腰。
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,约半月不曾来家。吴月娘使小拿马接了数次,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,不放他起身。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。别人犹可,惟有潘金莲这妇人,青春未及三十岁,欲火难禁一丈高。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,皓齿朱唇,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,只等到黄昏。到晚来归入房中,粲枕孤帏,凤台无伴,睡不着,走来花园中,款步花苔。看见那月洋水底,便疑西门庆情性难拿;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,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。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,名唤琴童,年约十六岁,才留起头发,生的眉目清秀,乖滑伶俐。西门庆教他看管花园,晚夕就在花园门首一间小耳房内安歇。金莲和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亭子上一处做针指或下棋。这小专一献小殷勤,常观见西门庆来,就先来告报。以此妇人喜他,常叫他入房,赏酒与他吃。两个朝朝暮暮,眉来眼去,都有意了。
不想到了七月,西门庆生日将近。吴月娘见西门庆留恋烟花,因使玳安拿马去接。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,交付玳安,教:“悄悄递与你爹,说五娘请爹早些家去罢。”这玳安儿一直骑马到李家,只见应伯爵、谢希大、祝实念,孙寡嘴,常峙节众人,正在那里伴着西门庆,搂着粉头欢乐饮酒。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,便问:“你来怎么?家中没事?”玳安道:“家中没事。”西门庆道:“前边各项银子,叫傅二叔讨讨,等我到家算帐。”玳安道:“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,等爹到家上帐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桂姨那一套衣服,捎来不曾?”玳安道:“已捎在此。”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,递与桂姐。桂姐道了万福,收了,连忙吩咐下边,管待玳安酒饭。那小吃了酒饭,复走来上边伺候。悄悄向西门庆耳边说道:“五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。请爹早些家去。”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,早被李桂姐看见,只道是西门庆那个表子寄来的情书,一手挝过来,拆开观看,却是一幅回文锦笺,上写着几行墨迹。桂姐递与祝实念,教念与他听。这祝实念见上面写词一首,名《落梅风》,念道:
黄昏想,白日思,盼杀人多情不至。因他为他憔悴死,可怜也绣衾独自!灯将残,人睡也,空留得半窗明月。眠心硬,浑似铁,这凄凉怎捱今夜?
下书:“爱妾潘六儿拜。”那桂姐听毕,撇了酒席,走入房中,倒在床上,面朝里边睡了。西门庆见桂姐恼了,把帖子扯的稀烂,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。请桂姐两遍不来,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,抱出他来,说道:“吩咐带马回去,家中那个淫妇使你来,我这一到家,都打个臭死!”玳安只得含泪回家。西门庆道:“桂姐,你休恼,这帖子不是别人的,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,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,再无别故。”祝实念在旁戏道:“桂姐,你休听他哄你哩!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叙的一个表子,生的一表人物。你休放他去。”西门庆笑赶着打,说道:“你这贱天杀的,单管弄死了人,紧着他恁麻犯人,你又胡说。”李桂卿道:“姐夫差了,既然家中有人拘管,就不消梳笼人家粉头,自守着家里的便了。才相伴了多少时,便就要抛离了去。”应伯爵插口道:“说的有理。你两人都依我,大官人也不消家去,桂姐也不必恼。今日说过,那个再恁,每人罚二两银子,买酒咱大家吃。”于是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,一递一口儿饮酒。少倾,拿了七钟茶来,馨香可掬,每人面前一盏。应伯爵道:“我有个曲儿,单道这茶好处:
【朝天子】这细茶的嫩芽,生长在春风下。不揪不采叶儿楂,但煮着颜色大。绝品清奇,难描难画。口里儿常时呷,醉了时想他,醒来时爱他。原来一篓儿千金价。”
谢希大笑道:“大官人使钱费物,不图这‘一搂儿’,却图些甚的?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,不会词,每人说个笑话儿,与桂姐下酒。”就该谢希大先说,因说道:“有一个泥水匠,在院中墁地。老妈儿怠慢了他,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。落后天下雨,积的满院子都是水。老妈慌了,寻的他来,多与他酒饭,还秤了一钱银子,央他打水平。那泥水匠吃了酒饭,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,那水登时出的罄尽。老妈便问作头:‘此是那里的病?’泥水匠回道:‘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,有钱便流,无钱不流。’”桂姐见把他家来伤了,便道:“我也有个笑话,回奉列位。有一孙真人,摆着筵席请人,却教座下老虎去请。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了。真人等至天晚,不见一客到。不一时老虎来,真人便问:‘你请的客人都那里去了?’老虎口吐人言:‘告师父得知,我从来不晓得请人,只会白嚼人。’”当下把众人都伤了。应伯爵道:“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,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?”于是向头上拨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,重一钱;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,秤了秤重九分半;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,算二百文长钱;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裙,当两壶半酒;常峙节无以为敬,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。都递与桂卿,置办东道,请西门庆和桂姐。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,买了一钱猪肉,又宰了一只鸡,自家又陪些小菜儿,安排停当。大盘小碗拿上来,众人坐下,说了一声动箸吃时,说时迟,那时快,但见:
人人动嘴,个个低头。遮天映日,犹如蝗蚋一齐来;挤眼掇肩,好似饿牢才打出。这个抢风膀臂,如经年未见酒和肴;那个连三筷子,成岁不筵与席。一个汗流满面,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;一个油抹唇边,把猪毛皮连唾咽。吃片时,杯盘狼藉;啖顷刻,箸子纵横。这个称为食王元帅,那个号作净盘将军。酒壶番晒又重斟,盘馔已无还去探。正是:珍羞百味片时休,果然都送入五脏庙。
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。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,拣了些菜蔬,又被这伙人吃去了。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,前边跟马的小,不得上来掉嘴吃,把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来,便剌了一泡[禾囗也]谷都的热屎。临出门来,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,塞在裤腰里;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,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;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;祝实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,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。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,竞是写在嫖账上了。原来这起人,只伴着西门庆玩耍,好不快活。有诗为证:
工妍掩袖媚如猱,乘兴闲来可暂留。若要死贪无厌足,家中金钥教谁收?
按下众人簇拥着西门庆饮酒不题。单表玳安回马到家,吴月娘和孟玉楼、潘金莲正在房坐的,见了便问玳安:“你去接爹来了不曾?”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,说道: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。爹说那个再使人接,来家都要骂。”月娘便道:“你看恁不合理,不来便了,如何又骂小?”孟玉楼道:“你踢将小便罢了,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?”潘金莲道:“十个九个院中淫妇,和你有甚情实!常言说的好:船载的金银,填不满烟花寨。”金莲只知说出来,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,便走来窗下潜听。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,暗暗怀恨在心。从此二人结仇,不在话下。正是:
甜言美语三冬暖,恶语伤人六月寒。
不说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仇。单表金莲归到房中,捱一刻似三秋,盼一时如半夏。知道西门庆不来家,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,推往花园中游玩,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。把小灌醉了,掩上房门,褪衣解带,两个就干做一处。但见:
一个不顾纲常贵贱,一个那分上下高低。一个色胆歪邪,管甚丈夫利害;一个淫心荡漾,纵他律法明条。百花园内,翻为快活排场;主母房中,变作行乐世界。霎时一滴驴精髓,倾在金莲玉体中。
自此为始,每夜妇人便叫琴童进房如此。未到天明,就打发出来。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,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与了他。岂知这小不守本分,常常和同行小街上吃酒耍钱,颇露机关。常言: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有一日,风声吹到孙雪娥、李娇儿耳朵内,说道:“贼淫妇,往常假撇清,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?”齐来告月娘。月娘再三不信,说道:“不争你们和他合气,惹的孟三姐不怪?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。”说的二人无言而退。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在房中行事,忘记关厨房门,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,看见了。次日传与后边小玉,小玉对雪娥说。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如此这般:“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,又不是俺们葬送他。大娘不说,俺们对他爹说。若是饶了这个淫妇,非除饶了蝎子!”
此时正值七月二十七日,西门庆从院中来家上寿。月娘道:“他才来家,又是他好日子,你们不依我,只顾说去!等他反乱将起来,我不管你。”二人不听月娘,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,齐来告诉金莲在家怎的养小一节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,听了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走到前边坐下,一片声叫琴童儿。早有人报与潘金莲。金莲慌了手脚,使春梅忙叫小到房中,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,把头上簪子都拿过来收了。着了慌,就忘解了香囊葫芦下来。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,吩咐三四个小,选大板子伺候。西门庆道:“贼奴才,你知罪么?”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。西门庆令左右:“拨下他簪子来,我瞧!”见没了簪子,因问:“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,往那里去了?”琴童道:“小的并没甚银簪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奴才还捣鬼!与我旋剥了衣服,拿板子打!”当下两三个小扶侍一个,剥去他衣服,扯了裤子。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绢[旋]儿,[旋]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。西门庆一眼看见,便叫:“拿上来我瞧!”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,不觉心中大怒,就问他:“此物从那里得来?你实说是谁与你的?”唬的小半日开口不得,说道:“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,在花园内拾的。并不曾有人与我。”西门庆越怒,切齿喝令:“与我捆起来着实打!”当下把琴童绷子绷着,打了三十大棍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顺腿淋漓。又叫来保:“把奴才两个鬓毛与我[寻]了!赶将出去,再不许进门!”那琴童磕了头,哭哭啼啼出门去了。
潘金莲在房中听见,如提冷水盆内一般。不一时,西门庆进房来,吓的战战兢兢,浑身无了脉息,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,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,把妇人打了一交。吩咐春梅:“把前后角门顶了,不放一个人进来!”拿张小椅儿,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,取了一根马鞭子,拿在手里,喝令:“淫妇,脱了衣裳跪着!”那妇人自知理亏,不敢不跪,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,跪在面前,低垂粉面,不敢出一声儿。西门庆便问:“贼淫妇,你休推梦里睡里,奴才我已审问明白,他一一都供出来了。你实说,我不在家,你与他偷了几遭?”妇人便哭道:“天那,天那!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!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,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儿一处做针指,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。没勾当,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。你不信,只问春梅便了。有甚和盐和醋,他有个不知道的?”因叫春梅:“姐姐你过来,亲对你爹说。”西门庆骂道:“贼淫妇!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,你如何不认?”妇人道:“就屈杀了奴罢了!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,嚼他那旺跳身子。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,无非都气不愤,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。就是你与的簪子,都有数儿,一五一十都在,你查不是!我平白想起什么来与那奴才?好成材的奴才,也不枉说的,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,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!”西门庆道:“簪子有没罢了。”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来,说道:“这个是你的物件儿,如何打小身底下捏出来?你还口强什么?”说着纷纷的恼了,向他白馥馥香肌上,飕的一马鞭子来,打的妇人疼痛难忍,眼噙粉泪,没口子叫道:“好爹爹,你饶了奴罢!你容奴说便说,不容奴说,你就打死了奴,也只臭烂了这块地。这个香囊葫芦儿,你不在家,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,因从木香棚下过,带儿系不牢,就抓落在地,我那里没寻,谁知这奴才拾了。奴并不曾与他。”只这一句,就合着琴童供称一样的话,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,花朵儿般身子,娇啼嫩语,跪在地下,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,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,因叫过春梅,搂在怀中,问他:“淫妇果然与小有首尾没有?你说饶了淫妇,我就饶了罢。”那春梅撒娇撒痴,坐在西门庆怀里,说道:“这个,爹你好没的说!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,娘肯与那奴才?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,做作出这样事来。爹,你也要个主张,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,传出外边去好听?”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没言语,丢了马鞭子,一面叫金莲起来,穿上衣服,吩咐秋菊看菜儿,放桌儿吃酒。这妇人满斟了一杯酒,双手递上去,跪在地下,等他钟儿。西门庆吩咐道:“我今日饶了你。我若但凡不在家,要你洗心改正,早关了门户,不许你胡思乱想。我若知道,并不饶你!”妇人道:“你吩咐,奴知道了。”又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,方才安坐儿,在旁陪坐饮酒。潘金莲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,今日讨这场羞辱在身上。正是:
为人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。
当下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,忽小打门,说:“前边有吴大舅、吴二舅、傅伙计、女儿、女婿,众亲戚送礼来祝寿。”方才撇了金莲,出前边陪待宾客。那时应伯爵、谢希大众人都有人情,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。西门庆前边乱着收人家礼物,发柬请人,不在话下。
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,约的西门庆不在房里,瞒着李娇儿、孙雪娥,走来看望。见金莲睡在床上,因问道:“六姐,你端的怎么缘故?告我说则个。”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:“三姐,你看小淫妇,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调汉子,打了我恁一顿。我到明日,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。”玉楼道:“你便与他有瑕玷,如何做作着把我的小弄出去了?六姐,你休烦恼,莫不汉子就不听俺们说句话儿?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,但到我房里来,等我慢慢劝他。”金莲道:“多谢姐姐费心。”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。坐着说了回话,玉楼告回房去了。至晚,西门庆因上房吴大妗子来了,走到玉楼房中宿歇。玉楼因说道:“你休枉了六姐心,六姐并无此事,都是日前和李娇儿、孙雪娥两个有言语,平白把我的小扎罚了。你不问个青红皂白,就把他屈了,却不难为他了!我就替他赌个大誓,若果有此事,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?”西门庆道:“我问春梅,他也是这般说。”玉楼道:“他今在房中不好哩,你不去看他看去?”西门庆道:“我知道,明日到他房中去。”当晚无话。
到第二日,西门庆正生日。有周守备、夏提刑、张团练、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,拿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,唱了一日。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,引着拜见月娘众人,在上房里坐吃茶。请潘金莲见,连使丫头请了两遍,金莲不出来,只说心中不好。到晚夕,桂姐临家去,拜辞月娘。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、汗巾花翠之类,同李娇儿送出门首。桂姐又亲自到金莲花园角门首:“好歹见见五娘。”那金莲听见他来,使春梅把角门关得铁桶相似,说道:“娘吩咐,我不敢开。”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,不题。
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,那金莲把云鬓不整,花容倦淡,迎接进房,替他脱衣解带,伺候茶汤脚水,百般殷勤扶侍。到夜里枕席欢娱,屈身忍辱,无所不至,说道:“我的哥哥,这一家谁是疼你的?都是露水夫妻,再醮货儿。惟有奴知道你的心,你知道奴的意。旁人见你这般疼奴,在奴身边的多,都气不愤,背地里驾舌头,在你跟前唆调。我的傻冤家!你想起什么来,中人的拖刀之计,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!常言道:家鸡打的团团转,野鸡打的贴天飞。你就把奴打死了,也只在这屋里。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骂了小来,早是有大姐姐、孟三姐在跟前,我自不是说了一声,恐怕他家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,院中唱的一味爱钱,有甚情节?谁人疼你?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,两个背地做成一帮儿算计我。自古人害人不死,天害人才害死了。往后久而自明,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。”几句把西门庆窝盘住了。是夜与他淫欲无度。
过了几日,西门庆备马,玳安、平安两个跟随,往院中来。却说李桂姐正打扮着陪人坐的,听见他来,连忙走进房去,洗了浓妆,除了簪环,倒在床上裹衾而卧。西门庆走到,坐了半日,老妈才出来,道了万福,让西门庆坐下,问道:“怎的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?”西门庆道:“正是因贱日穷冗,家中无人。”虔婆道:“姐儿那日打搅。”西门庆道:“怎的那日桂卿不来走走?”虔婆道:“桂卿不在家,被客人接去店里。这几日还不放了来。”说了半日话,才拿茶来陪着吃了。西门庆便问:“怎的不见桂姐?”虔婆道:“姐夫还不知哩,小孩儿家,不知怎的,那日着了恼,来家就不好起来,睡倒了。房门儿也不出,直到如今。姐夫好狠心,也不来看看姐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真个?我通不知。”因问:“在那边房里?我看看去。”虔婆道:“在他后边卧房里睡。”慌忙令丫鬟掀帘子。西门庆走到他房中,只见粉头乌云散乱,粉面慵妆,裹被坐在床上,面朝里,见了西门庆,不动一动儿。西门庆道:“你那日来家,怎的不好?”也不答应。又问:“你着了谁人恼,你告我说。”问了半日,那桂姐方开言说道:“左右是你家五娘子。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欢卖俏,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什么?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,跷起脚儿,比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色儿高好些!我前日又不是供唱,我也送人情去。大娘到见我甚是亲热,又与我许多花翠衣服。待要不请他见,又说俺院中没礼法。闻说你家有五娘子,当即请他拜见,又不出来。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他去,他使丫头把房门关了。端的好不识人敬重!”西门庆道:“你到休怪他。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,他若好时,有个不出来见你的?这个淫妇,我几次因他咬群儿,口嘴伤人,也要打他哩!”桂姐反手向西门庆脸上一扫,说道:“没羞的哥儿,你就打他?”西门庆道:“你还不知我手段,除了俺家房下,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,但打起来也不善,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。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。”桂姐道:“我见砍头的,没见吹嘴的,你打三个官儿,唱两个喏,谁见来?你若有本事,到家里只剪下一柳子头发,拿来我瞧,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敢与我排手?”那桂姐道:“我和你排一百个手。”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,到次日黄昏时分,辞了桂姐,上马回家。桂姐道:“哥儿,你这一去,没有这物件儿,看你拿甚嘴脸见我!”
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,归家已是酒酣,不往别房里去,迳到潘金莲房内来。妇人见他有酒了,加意用心伏侍。问他酒饭都不吃。吩咐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干净,带上门出去。他便坐在床上,令妇人脱靴。那妇人不敢不脱。须臾,脱了靴,打发他上床。西门庆且不睡,坐在一只枕头上,令妇人褪了衣服,地下跪着。那妇人吓的捏两把汗,又不知因为什么,于是跪在地下,柔声痛哭道:“我的爹爹!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,奴死也甘心。饶奴终日恁提心吊胆,陪着一千个小心,还投不着你的机会,只拿钝刀子锯处我,教奴怎生吃受?”西门庆骂道:“贱淫妇,你真个不脱衣裳,我就没好意了!”因叫春梅:“门背后有马鞭子,与我取了来!”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,叫了半日,才慢条礼推开房门进来。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上,向灯前倒着桌儿下,由西门庆使他,只不动身。妇人叫道:“春梅,我的姐姐,你救我救儿,他如今要打我。”西门庆道:“小油嘴儿,你不要管他。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。”春梅道:“爹,你怎的恁没羞!娘干坏了你什么事儿?你信淫妇言语,平地里起风波,要便搜寻娘?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!你教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!倒是我不依你。”拽上房门,走在前边去了。那西门庆无法可处,倒呵呵笑了,向金莲道:“我且不打你。你上来,我问你要椿物儿,你与我不与我?”妇人道:“好亲亲,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属了你,随要什么,奴无有不依随的。不知你心里要什么儿?”西门庆道:“我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发。”妇人道:“好心肝!奴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,这个剪头发却依不的,可不吓死了我罢了。奴出娘胞儿,活了二十六岁,从没干这营生。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好些,只当可怜见我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只怪我恼,我说的你就不依。”妇人道:“我不依你,再依谁?”因问:“你实对奴说,要奴这头发做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我要做网巾。”妇人道:“你要做网巾,奴就与你做,休要拿与淫妇,教他好压镇我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不与人便了,要你发儿做顶线儿。”妇人道:“你既要做顶线,待奴剪与你。”当下妇人分开头发,西门庆拿剪刀,按妇人顶上,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,用纸包放在顺袋内。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,娇声哭道:“奴凡事依你,只愿你休忘了心肠,随你前边和人好,只休抛闪了奴家!”是夜与他欢会异常。
到次日,西门庆起身,妇人打发他吃了饭,出门骑马,迳到院里。桂姐便问:“你剪的他头发在那里?”西门庆道:“有,在此。”便向茄袋内取出,递与桂姐。打开看,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发,就收在袖中。西门庆道:“你看了还与我,他昨日为剪这头发,好不烦难,吃我变了脸恼了,他才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。我哄他,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,迳拿进来与你瞧。可见我不失信。”桂姐道:“什么稀罕货,慌的恁个腔儿!等你家去,我还与你。比是你恁怕他,就不消剪他的来了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那里是怕他!恁说我言语不的了。”桂姐一面叫桂卿陪着他吃酒,走到背地里,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,每日踹踏,不在话下。却把西门庆缠住,连过了数日,不放来家。
金莲自从头发剪下之后,觉道心中不快,每日房门不出,茶饭慵餐。吴月娘使小请了家中常走看的刘婆子来看视,说:“娘子着了些暗气,恼在心中,不能回转,头疼恶心,饮食不进。”一面打开药包来,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:“晚上用姜汤吃。”又说:“我明日叫我老公来,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,有灾没灾。”金莲道:“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?”刘婆道:“他虽是个瞽目人,到会两三椿本事:第一善阴阳算命,与人家禳保;第二会针灸收疮;第三椿儿不可说,──单管与人家回背。”妇人问道:“怎么是回背?”刘婆子道:“比如有父子不和,兄弟不睦,大妻小妻争斗,教了俺老公去说了,替他用镇物安镇,画些符水与他吃了,不消三日,教他父子亲热,兄弟和睦,妻妾不争。若人家买卖不顺溜,田宅不兴旺者,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。治病洒扫,禳星告斗都会。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。也是一家子,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,有些手脚儿不稳,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。丈夫知道,常被责打。俺老公与他回背,画了一道符,烧灰放在水缸下埋着,合家大小吃了缸内水,眼看媳妇偷盗,只象没看见一般。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内,男子汉睡了那枕头,好似手封住了的,再不打他了。”那金莲听见遂留心,便呼丫头,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。临去,包了三钱药钱,另外又秤了五钱,要买纸扎信信物。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。那婆子作辞回家。
到次日,果然大清早晨,领贼瞎迳进大门往里走。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,看门小便问:“瞎子往那里走?”刘婆道:“今日与里边五娘烧纸。”小道:“既是与五娘烧纸,老刘你领进去。仔细看狗。”这婆子领定,迳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,等了半日,妇人才出来。瞎子见了礼,坐下。妇人说与他八字,贼瞎用手捏了捏,说道:“娘子庚辰年,庚寅月,乙亥日,己丑时。初八日立春,已交正月算命。依子平正论,娘子这八字,虽故清奇,一生不得夫星济,子上有些防碍。乙木生在正月间,亦作身旺论,不克当自焚。又两重庚金,羊刃大重,夫星难为,克过两个才好。”妇人道:“已克过了。”贼瞎子道:“娘子这命中,休怪小人说,子平虽取煞印格,只吃了亥中有癸水,丑中又有癸水,水太多了,冲动了只一重巳土,官煞混杂。论来,男人煞重掌威权,女子煞重必刑夫。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,得人之宠。只有一件,今岁流年甲辰,岁运并临,灾殃立至。命中又犯小耗勾绞,两位星辰打搅,虽不能伤,却主有比肩不和,小人嘴舌,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状。”妇人听了,说道:“累先生仔细用心,与我回背回背。我这里一两银子相谢先生,买一盏茶吃。奴不求别的,只愿得小人离退,夫主爱敬便了。”一面转入房中,拔了两件首饰递与贼瞎。贼瞎收入袖中,说道:“既要小人回背,用柳木一块,刻两个男女人形,书着娘子与夫主生辰八字,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。上用红纱一片,蒙在男子眼中,用艾塞其心,用针钉其手,下用胶粘其足,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。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灰,暗暗搅茶内。若得夫主吃了茶,到晚夕睡了枕头,不过三日,自然有验。”妇人道:“请问先生,这四椿儿是怎的说?”贼瞎道:“好教娘子得知:用纱蒙眼,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娇艳;用艾塞心,使他心爱到你;用针钉手,随你怎的不是,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;用胶粘足者,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。”妇人听言,满心欢喜。当下备了香烛纸马,替妇人烧了纸。到次日,使刘婆送了符水镇物与妇人,如法安顿停当,将符烧灰,顿下好茶,待的西门庆家来,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。到晚夕,与他共枕同床,过了一日两,两日三,似水如鱼,欢会异常。看观听说:但凡大小人家,师尼僧道,乳母牙婆,切记休招惹他,背地什么事不干出来?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:
堂前切莫走三婆,后门常锁莫通和。院内有井防小口,便是祸少福星多。
词曰:
绣面芙蓉一笑开,斜飞宝鸭衬香腮。眼波才动被人猜。一面风情深有韵,半笺娇恨寄幽怀。月移花影约重来。
话说一日西门庆往前边走来,到月娘房中。月娘告说:“今日花家使小拿帖来,请你吃酒。”西门庆观看帖子,写着:“即午院中吴银家一叙,希即过我同往,万万!”少顷,打选衣帽,叫了两个跟随,骑匹骏马,先迳到花家。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。他浑家李瓶儿,夏月间戴着银丝[髟狄]髻,金镶紫锳坠子,藕丝对衿衫,白纱挑线镶边裙,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[走乔][走乔]小脚,立在二门里台基上。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,两下撞了个满怀。这西门庆留心已久,虽故庄上见了一面,不曾细玩。今日对面见了,见他生的甚是白净,五短身才,瓜子面儿,细湾湾两道眉儿,不觉魂飞天外,忙向前深深作揖。妇人还了万福,转身入后边去了。使出一个头发齐眉的丫鬟来,名唤绣春,请西门庆客位内坐。他便立在角门首,半露娇容说:“大官人少坐一时。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,便来也。”丫鬟拿出一盏茶来,西门庆吃了。妇人隔门说道:“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,好歹看奴之面,劝他早些回家。两个小又都跟去了,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,家中无人。”西门庆便道:“嫂子见得有理,哥家事要紧。嫂子既然吩咐在下,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来。”
正说着,只见花子虚来家,妇人便回房去了。花子虚见西门庆叙礼说道:“蒙哥下降,小弟适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,失迎,恕罪!”于是分宾主坐下,便叫小看茶。须臾,茶罢。又吩咐小:“对你娘说,看菜儿来,我和西门爹吃三杯起身。今日六月二十四,是院内吴银姐生日,请哥同往一乐。”西门庆道:“二哥何不早说?”即令玳安:“快家去,讨五钱银子封了来。”花子虚道:“哥何故又费心?小弟到不是了。”西门庆见左右放桌儿,说道:“不消坐了,咱往里边吃去罢。”花子虚道:“不敢久留,哥略坐一回。”少倾,就是齐整肴馔拿将上来,银高脚葵花钟,每人三钟,又是四个卷饼,吃毕收下来与马上人吃。
少倾,玳安取了分资来,一同起身上马,迳往吴四妈家与吴银儿做生日。到那里,花攒锦簇,歌舞吹弹,饮酒至一更时分方散。西门庆留心,把子虚灌得酩酊大醉。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,相伴他一同来家。小叫开大门,扶到他客位坐下。李瓶儿同丫鬟掌着灯烛出来,把子虚搀扶进去。
西门庆交付明白,就要告回。妇人旋走出来,拜谢西门庆,说道:“拙夫不才贪酒,多累看奴薄面,姑待来家,官人休要笑话。”那西门庆忙屈身还喏,说道:“不敢。嫂子这里吩咐,在下敢不铭心刻骨,同哥一搭里来家!非独嫂子耽心,显的在下干事不的了。方才哥在他家,被那些人缠住了,我强着催哥起身。走到乐星堂儿门首粉头郑爱香儿家,──小名叫做郑观音,生的一表人物,哥就要往他家去,被我再三拦住,劝他说道:‘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。’方才一直来家。若到郑家,便有一夜不来。嫂子在上,不该我说,哥也糊涂,嫂子又青年,偌大家室,如何就丢了,成夜不在家?是何道理!”妇人道:“正是如此,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,不听人说,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。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,好歹看奴薄面,劝他早早回家。奴恩有重报,不敢有忘。”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,积年风月中走,什么事儿不知道?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,教他入港,岂不省腔!于是满面堆笑道:“嫂子说那里话!相交朋友做什么?我一定苦心谏哥,嫂子放心。”妇人又道了万福,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盏果仁泡茶来。西门庆吃毕茶,说道:“我回去罢,嫂子仔细门户。”遂告辞归家。
自此西门庆就安心设计,图谋这妇人,屡屡安下应伯爵、谢希大这伙人,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。他便脱身来家,一径在门首站立。这妇人亦常领着两个丫鬟在门首。西门庆看见了,便扬声咳嗽,一回走过东来,又往西去,或在对门站立,把眼不住望门里盼。妇人影身在门里,见他来便闪进里面,见他过去了,又探头去瞧。两个眼意心期,已在不言之表。一日,西门庆正站在门首,忽见小丫鬟绣春来请。西门庆故意问道:“姐姐请我做什么?你爹在家里不在?”绣春道:“俺爹不在家,娘请西门庆爹问句话儿。”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,连忙走过来,到客位内坐下。良久,妇人出来,道了万福,便道:“前日多承官人厚意,奴铭刻于心,知感不尽。他从昨日出去,一连两日不来家了,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?”西门庆道:“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,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。今日我不曾得进去,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。若是我在那里,恐怕嫂子忧心,有个不催促哥早早来家的?”妇人道:“正是这般说。奴吃煞他不听人说、在外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。”西门庆道:“论起哥来,仁义上也好,只是有这一件儿。”说着,小丫鬟拿茶来吃了。西门庆恐子虚来家,不敢久恋,就要告归。妇人又千叮万嘱,央西门庆:“不拘到那里,好歹劝他早来家,奴一定恩有重报,决不敢忘官人!”西门庆道:“嫂子没的说,我与哥是那样相交!”说毕,西门庆家去了。
到次日,花子虚自院中回家,妇人再三埋怨说道:“你在外边贪酒恋色,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,两次三番顾睦你来家。你买分礼儿谢谢他,方不失了人情。”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,一坛酒,使小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。西门庆收下,厚赏来人去了。吴月娘便问说:“花家如何送你这礼?”西门庆道:“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,醉了,被我搀扶了他来家;又见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,早早来家。他娘子儿因此感我的情,想对花二哥说,故买此礼来谢我。”吴月娘听了,与他打个问讯,说道:“我的哥哥,你自顾了你罢,又泥佛劝土佛!你也成日不着个家,在外养女调妇,反劝人家汉子!”又道:“你莫不白受他这礼?”因问:“他帖上儿写着谁的名字?若是他娘子的名字,今日写我的帖儿,请他娘子过来坐坐,他也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。若是他男子汉名字,随你请不请,我不管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是花二哥名字,我明日请他便了。”次日,西门庆果然治酒,请过花子虚来,吃了一日酒。归家,李瓶儿说:“你不要差了礼数。咱送了他一分礼,他到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,你改日还该治一席酒请他,只当回席。”
光阴迅速,又早九月重阳。花子虚假着节下,叫了两个妓者,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。又邀应伯爵、谢希大、祝实念、孙天化四人相陪。传花击鼓,欢乐饮酒。有诗为证:
乌兔循环似箭忙,人间佳节又重阳。千枝红树妆秋色,三径黄花吐异香。不见登高乌帽客,还思捧酒绮罗娘。秀帘琐闼私相觑,从此恩情两不忘。
当日,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,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解手。不防李瓶儿正在遮[木鬲]子边站立偷觑,两个撞了个满怀,西门庆回避不及。妇人走到西角门首,暗暗使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,低声说道:“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,少吃酒,早早回家。晚夕,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。”西门庆听了,欢喜不尽。小解回来,到席上连酒也不吃,唱的左右弹唱递酒,只是装醉不吃。看看到一更时分,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廉外,见西门庆坐在上面,只推做打盹。那应伯爵、谢希大,如同钉在椅子上,白不起身。熬的祝实念、孙寡嘴也去了,他两个还不动。把个李瓶儿急的要不的。西门庆已是走出来,被花子虚再不放,说道:“今日小弟没敬心,哥怎的白不肯坐?”西门庆道:“我本醉了,吃不去。”于是故意东倒西歪,教两个扶归家去了。应伯爵道:“他今日不知怎的,白不肯吃酒,吃了不多酒就醉了。既是东家费心,难为两个姐儿在此,拿大钟来,咱每再周四五十轮,散了罢。”李瓶儿在帘外听见,骂“涎脸的囚根子”不绝。暗暗使小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,吩咐说:“你既要与这伙人吃,趁早与我院里吃去。休要在家里聒噪。我半夜三更,熬油费火,我那里耐烦!”花子虚道:“这咱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,也是来家不成,你休再麻犯我。”妇人道:“你去,我不麻犯便了。”这花子虚得不的这一声,走来对众人说:“我们往院里去。”应伯爵道:“真个?休哄我。你去问声嫂子来,咱好起身。”子虚道:“房下刚才已是说了,教我明日来家。”谢希大道:“可是来,自吃应花子这等唠叨。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,咱去的也放心。”于是连两个唱的,都一齐起身进院。此时已是二更天气,天福儿、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,从新又到后巷吴银儿家去吃酒不题。
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,走到金莲房里,刚脱了衣裳,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,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。良久,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。少倾,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,推叫猫,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,递了话。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,暗暗扒过墙来,这边已安下梯子。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,已是摘了冠儿,乱挽乌云,素体浓妆,立在穿廊下。看见西门庆过来,欢喜无尽,忙迎接进房中。灯烛下,早已安排一桌齐整酒肴果菜,壶内满贮香醪。妇人双手高擎玉[口口斗],亲递与西门庆,深深道个万福:“奴一向感谢官人,蒙官人又费心酬答,使奴家心下不安。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,请官人过来,聊尽奴一点薄情。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,只顾坐住了,急的奴要不的。刚才吃我都打发到院里去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只怕二哥还来家么?”妇人道:“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。两个小都跟去了。家里再无一人,只是这两个丫头,一个冯妈妈看门首,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。前后门都已关闭了。”西门庆听了,心中甚喜。两个于是并肩叠股,交杯换盏,饮酒做一处。迎春旁边斟酒,绣春往来拿菜儿。吃得酒浓时,锦帐中香熏鸳被,设放珊瑚,两个丫鬟撤开酒桌,拽上门去了。两人上床交欢。
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,外面为窗,里面为寮。妇人打发丫鬟出去,关上里面两扇窗寮,房中掌着灯烛,外边通看不见。这迎春丫头,今年已十七岁,颇知事体,见他两个今夜偷期,悄悄向窗下,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,往里窥觑。端的二人怎样交接?但见:
灯光影里,鲛绡帐中,一个玉臂忙摇,一个金莲高举。一个莺声呖呖,一个燕语喃喃。好似君瑞遇莺娘,犹若宋玉偷神女。山盟海誓,依稀耳中;蝶恋蜂恣,未能即罢。正是:被翻红浪,灵犀一点透酥胸;帐挽银钩,眉黛两弯垂玉脸。
房中二人云雨,不料迎春在窗外,听看得明明白白。听见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。李瓶儿道:“奴今年二十三岁。”因问:“他大娘贵庚?”西门庆道:“房下二十六岁了。”妇人道:“原来长奴三岁,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,看看大娘,只怕不好亲近。”西门庆道:“房下自来好性儿。”妇人又问:“你头里过这边来,他大娘知道不知?倘或问你时,你怎生回答?”西门庆道:“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,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,在这前边花园内,独自一所楼房居住,他不敢管我。”妇人道:“他五娘贵庚多少?”西门庆道:“他与大房下同年。”妇人道:“又好了,若不嫌奴有玷,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。到明日,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,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,以表奴情。”说着,又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,替西门庆带在头上,说道:“若在院里,休要叫花子虚看见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理会得。”当下二人如胶似漆,盘桓到五更时分。窗外鸡叫,东方渐白,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,整衣而起,照前越墙而过。两个约定暗号儿,但子虚不在家,这边就使丫鬟在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,或先丢块瓦儿,见这边无人,方才上墙,这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。两个隔墙酬和,窃玉偷香,不由大门行走,街房邻舍怎的晓得?有诗为证:
月落花阴夜漏长,相逢疑是梦高唐。夜深偷把银缸照,犹恐憨奴瞰隙光。
却说西门庆扒过墙来,走到潘金莲房里。金莲还睡未起,因问:“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里去了这一夜?也不对奴说一声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花二哥又使小邀我往院里去,吃了半夜酒,才脱身走来家。”金莲虽故信了,还有几分疑影在心。一日,同孟玉楼饭后在花园亭子上做针指,猛可见一块瓦儿打在面前。那孟玉楼低着头纳鞋,没看见。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看,影影绰绰只见隔壁墙头上一个白面探了一探,就下去了。金莲忙推玉楼,指与他瞧,说道:“三姐姐,你看这个,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,想是上墙瞧花儿,看见俺们在这里,他就下去了。”说毕,也就罢了。到晚夕,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,进金莲房中。金莲与他接了衣裳,问他。饭不吃,茶也不吃,趔趄着脚儿,只往前边花园里走。这潘金莲贼留心,暗暗看着他。坐了好一回,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,这西门庆就踏着梯凳过墙去了。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,两个会不题。
这潘金莲归到房中,翻来复去,通一夜不曾睡。将到天明,只见西门庆过来,推开房门,妇人睡在床上,不理他。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,挨近他床上坐下。妇人见他来,跳起来坐着,一手撮着他耳朵,骂道:“好负心的贼!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?把老娘气了一夜!你原来干的那茧儿,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!趁早实说,从前已往,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?一一说出来,我便罢休。但瞒着一字儿,到明日你前脚儿过去,后脚我就吆喝起来,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!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,却这里要他老婆。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!嗔道昨日大白日里,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,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,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。你还哄我老娘!前日他家那忘八,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,原来他家就是院里!”西门庆听了,慌的装矮子,只跌脚跪在地下,笑嘻嘻央及说道:“怪小油嘴儿,禁声些!实不瞒你,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,到明日讨了鞋样去,每人替你做双鞋儿,要拜认你两个做姐姐,他情愿做妹子。”金莲道:“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。他要了人家汉子,又来献小殷勤儿,我老娘眼里是放不下砂子的人,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!”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,只见那话软仃当,银托子还带在上面,问道:“你实说,与淫妇弄了几遭?”西门庆道:“弄到有数儿的,只一遭。”妇人道:“你赌个誓,一遭就弄的他恁软如鼻涕浓如酱,却如风瘫了一般的!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。”说着把托子一揪,挂下来,骂道:“没羞的强盗,嗔道教我那里没寻,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,和那淫妇[入日]捣去了。”西门庆满脸儿陪笑说道:“怪小淫妇儿,麻犯人死了,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,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,还要替你做鞋。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。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。”于是除了帽子,向头上拔将下来,递与金莲。金莲接在手内观看,却是两根番石青填地、金玲珑寿字簪儿,乃御前所制,宫里出来的,甚是奇巧。金莲满心欢喜,说道:“既是如此,我不言语便了。等你过那边去,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,教你两个自在[入日]捣。你心下如何?”那西门庆欢喜的双手搂抱着说道:“我的乖乖的儿,正是如此。不枉的养儿,──不在屙金溺银,只要见景生情。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。”妇人道:“我不信那蜜嘴糖舌,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,要依我三件事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拘几件,我都依。”妇人道:“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;第二件要依我说话;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,来家就要告我说,一字不许你瞒我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不打紧,都依你便了。”
自此为始,西门庆过去睡了来,就告妇人说:“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,身软如绵花,好风月,又善饮。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,看牌饮酒,常玩耍半夜不睡。”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,递与金莲瞧,道:“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,俺两个点着灯,看着上面行事。”金莲接在手中,展开观看。有词为证:
内府衢花绫裱,牙签锦带妆成。大青小绿细描金,镶嵌斗方干净。女赛巫山神女,男如宋玉郎君,双双帐内惯交锋。解名二十四,春意动关情。
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,不肯放手,就交与春梅道:“好生收在我箱子内,早晚看着耍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两日,还交与我。此是人的爱物儿,我借了他来家瞧瞧,还与他。”金莲道:“他的东西,如何到我家?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。就是打也打不出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怪小奴才儿,休要耍问”赶着夺那手卷。金莲道:“你若夺一夺儿,赌个手段,我就把他扯得稀烂,大家看不成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也没法了,随你看完了与他罢么。你还了他这个去,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,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。”金莲道:“我儿,谁养得你恁乖?你拿了来,我方与你这手卷去。”两个絮聒了一回。晚夕,金莲在房中香薰鸳被,款设银灯,艳妆澡牝,与西门庆展开手卷,在锦帐之中效“于飞”之乐。看观听说:巫蛊魇昧之物,自古有之。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,不上几时,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,化忧辱而为欢娱,再不敢制他。正是:饶你奸似鬼,也吃洗脚水。有词为证:
记得书斋乍会时,云踪雨迹少人知。晓来鸾凤栖双枕,剔尽银灯半吐辉。思往事,梦魂迷,今宵喜得效于飞。颠鸾倒凤无穷乐,从此双双永不离。
诗曰:
眼意心期未即休,不堪拈弄玉搔头。春回笑脸花含媚,黛蹙娥眉柳带愁。粉晕桃腮思伉俪,寒生兰室盼绸缪。何如得遂相如意,不让文君咏白头。
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,吴大妗子来看,月娘留他住两日。正陪在房中坐的,忽见小玳安抱进毡包来,说:“爹来家了。”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。西门庆进来,脱了衣服坐下。小玉拿茶来也不吃。月娘见他面色改常,便问:“你今日会茶,来家恁早?”西门庆道:“今该常二哥会,他家没地方,请俺们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。有花二哥邀了应二哥,俺们四五个,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。正吃着,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,不由分说,把花二哥拿的去了。把众人吓了一惊。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,不放心,使人打听。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告家财,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,批下来,着落本县拿人。俺们才放心,各人散归家来。”月娘闻言,便道:“这是正该的,你整日跟着这伙人,不着个家,只在外边胡撞;今日只当丢出事来,才是个了手。你如今还不心死。到明日不吃人挣锋打,群到那日是个烂羊头,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!正经家里老婆的言语说着你肯听?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,你到着个驴耳朵听他。正是:家人说着耳边风,外人说着金字经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!”月娘道:“你这行货子,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。”
正说着,只见玳安走来说:“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儿来,请爹过去说话。”这西门庆听了,趔趄脚儿就往外走。月娘道:“明日没的教人讲你把。”西门庆道:“切邻间不防事。我去到那里,看他有什么话说。”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,李瓶儿使小请到后边说话,只见妇人罗衫不整,粉面慵妆,从房里出来,脸吓的蜡渣也似黄,跪着西门庆,再三哀告道:“大官人没奈何,不看僧面看佛面,常言道:家有患难,邻里相助。因他不听人言,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,只在外边胡行。今日吃人暗算,弄出这等事来。这时节方对小说将来,教我寻人情救他。我一个妇人家没脚的,那里寻那人情去。发狠起来,想着他恁不依说,拿到东京,打的他烂烂的,也不亏他。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姓字。奴没奈何,请将大官人过来,央及大官人,把他不要提起罢,千万看奴薄面,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,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。”西门庆见妇人下礼,连忙道:“嫂子请起来,不妨,我还不知为了甚勾当。”妇人道:“正是一言难尽。俺过世老公公有四个侄儿,大侄儿唤做花子由,第三个唤花子光,第四个叫花子华,俺这个名花子虚,都是老公公嫡亲的。虽然老公公挣下这一分钱财,见我这个儿不成器,从广南回来,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着。着紧还打倘棍儿,那三个越发打的不敢上前。去年老公公死了,这花大、花三、花四,也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,只现一分银子儿没曾分得。我常说,多少与他些也罢了,他通不理一理儿。今日手暗不通风,却教人弄下来了。”说毕,放声大哭。西门庆道:“嫂子放心,我只道是什么事来,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,这个不打紧。既是嫂子吩咐,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,随问怎的,我在下谨领。”妇人说道:“官人若肯时又好了。请问寻分上,要用多少礼儿,奴好预备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用不多,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,乃蔡太师门生。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,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。拿两个分上,齐对杨府尹说,有个不依的!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。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。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,他肯受礼?”妇人便往房中开箱子,搬出六十锭大元宝,共计三千两,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,上下使用。西门庆道:“只一半足矣,何消用得许多!”妇人道:“多的大官人收了去。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,帽顶绦环,都是值钱珍宝之物,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,放在大官人那里,奴用时来取。趁这时,奴不思个防身之计,信着他,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。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,到明日,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了去,坑闪得奴三不归!”西门庆道:“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?”妇人道:“这都是老公公在时,梯己交与奴收着之物,他一字不知。大官人只顾收去。”西门庆说道:“既是嫂子恁说,我到家教人来取。”于是一直来家,与月娘商议。月娘说:“银子便用食盒叫小抬来。那箱笼东西,若从大门里来,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?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。”西门庆听言大喜,即令玳安、来旺、来兴、平安四个小,两架食盒,把三千两银子先抬来家。然后到晚夕月上时分,李瓶儿那边同迎春、绣春放桌凳,把箱柜挨到墙上。西门庆这边,止是月娘、金莲、春梅,用梯子接着。墙头上铺衬毡条,一个个打发过来,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。正是:
富贵自是福来投,利名还有利名忧。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
西庆收下他许多细软金银宝物,邻舍街坊俱不知道。连夜打点驮装停当,求了他亲家陈宅一封书,差家人来保上东京。送上杨提督书礼,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。这府尹名唤杨时,别号龟山,乃陕西弘农县人氏,由癸未进士升大理寺卿,今推开封府尹,极是清廉。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,杨戬又是当道时臣,如何不做分上!当日杨府尹升厅,监中提出花子虚来,一干人上厅跪下,审问他家财下落。此时花子虚已有西门庆捎书知会了,口口只说:“自从老公公死了,发送念经,都花费了。止有宅舍两所、庄田一处见在,其余床帐家火物件,俱被族人分散一空。”杨府尹道:“你们内官家财,无可稽考,得之易,失之易。既是花费无存,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、庄田一处,估价变卖,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。”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禀,还要监追子虚,要别项银两。被杨府尹大怒,都喝下来,说道:“你这少打!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,你每不告做什么来?如今事情已往,又来骚扰。”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,批了一道公文,押发清河县前来估计庄宅,不在话下。
来保打听这消息,星夜回来,报知西门庆。西门庆听见分上准了,放出花子虚来家,满心欢喜。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,要叫西门庆拿几两银子,买了这所住的宅子:“到明日,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。”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。月娘道:“你若要他这房子,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,怎了?”西门庆听记在心。那消几日,花子虚来家,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:太监大宅一所,坐落大街安庆坊,值银七百两,卖与王皇亲为业;南门外庄田一处,值银六百五十两,卖与守备周秀为业。止有住居小宅,值银五百四十两,因在西门庆紧隔壁,没人敢买。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,西门庆只推没银子,不肯上帐。县中紧等要回文书,李瓶儿急了,暗暗使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,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。这西门庆方才依允。当官交兑了银两,花子由都画了字。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,共该银一千八百九十五两,三人均分讫。
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,没分的丝毫,把银两、房舍、庄田又没了,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,心中甚是焦躁。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使用银两下落,今还剩多少,好凑着买房子。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,骂道:“呸!魉魉混沌,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,在外边眠花卧柳,只当被人弄成圈套,拿在牢里,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。奴是个女妇人家,大门边儿也没走,晓得什么?认得何人?那里寻人情?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?替你添羞脸,到处求爹爹告奶奶。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,看日前相交之情,大冷天,刮得那黄风黑风,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,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。你今日了毕官司,两脚站在平川地,得命思财,疮好忘痛,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,还说有也没有。你写来的帖子现在,没你的手字儿,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,抵盗与人便难了!”花子虚道:“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,实指望还剩下些,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。”妇人道:“呸!浊蠢才!我不好骂你的。你早仔细好来,[囗禾]头儿上不算计,圈底儿下却算计。千也说使多了,万也说使多了,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?蔡太师、杨提督好小食肠儿!不是恁大人情,平白拿了你一场,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,好好儿放出来,教你在家里恁说嘴!人家不属你管辖,你是他什么着疼的亲?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,使钱教你!你来家也该摆席酒儿,请过人来,知谢人一知谢儿,还一扫帚扫得人光光的,到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!”几句连搽带骂,骂的子虚闭口无言。
到次日,西门庆使玳安送了一分礼来与子虚压惊。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,请西门庆来知谢,就要问他银两下落。依着西门庆,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。到是李瓶儿不肯,暗地使冯妈妈过来对西门庆说:“休要来吃酒,只开送一篇花帐与他,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。”花子虚不识时,还使小再三邀请。西门庆躲的一径往院里去了,只回不在家。花子虚气的发昏,只是跌脚。看观听说:大凡妇人更变,不与男子汉一心,随你咬折铁钉般刚毅之夫,也难测其暗地之事。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,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?皆由御之不得其道。要之在乎容德相感,缘分相投,夫唱妇随,庶可保其无咎。若似花子虚落魄飘风,谩无纪律,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,岂可得乎!正是:
自意得其垫,无风可动摇。
话休饶舌。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,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。得了这口重气,刚搬到那里,又不幸害了一场伤寒,从十一月初旬,睡倒在床上,就不曾起来。初时还请太医来看,后来怕使钱,只挨着。一日两,两日三,挨到二十头,呜呼哀哉,断气身亡,亡年二十四岁。那手下的大小天喜儿,从子虚病倒之时,就拐了五两银子走的无踪。子虚一倒了头,李瓶儿就使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,与他商议买棺入殓,念经发送,到坟上安葬。那花大、花三、花四一般儿男妇,也都来吊孝送殡。西门庆那日也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,与他山头祭奠。当日妇人轿子归家,也设了一个灵位,供养在房中。虽是守灵,一心只想着西门庆。从子虚在日,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耍了,子虚死后,越发通家往还。
一日,正值正月初九,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,未曾过子虚五七,李瓶儿就买礼物坐轿子,穿白绫袄儿,蓝织金裙,白[宁]布[髟狄]髻,珠子箍儿,来与金莲做生日。冯妈妈抱毡包,天福儿跟轿。进门先与月娘磕了四个头,说道:“前日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,又多谢重礼。”拜了月娘,又请李娇儿、孟玉楼拜见了。然后潘金莲来到,说道:“这位就是五娘?”又要磕下头去,一口一声称呼:“姐姐,请受奴一礼儿。”金莲那里肯受,相让了半日,两个还平磕了头。金莲又谢了他寿礼。又有吴大妗子、潘姥姥一同见了。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。月娘道:“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。”一面让坐了,唤茶来吃了。良久,只见孙雪娥走过来。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于众人,便起身来问道:“此位是何人?奴不知,不曾请见得。”月娘道:“此是他姑娘哩。”李瓶儿就要行礼。月娘道:“不劳起动二娘,只是平拜拜儿罢。”于是彼此拜毕,月娘就让到房中,换了衣裳,吩咐丫鬟,明间内放桌儿摆茶。须臾,围炉添炭,酒泛羊羔,安排上酒来。让吴大妗子、潘姥姥、李瓶儿上坐,月娘和李娇儿主席,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。孙雪娥回厨下照管,不敢久坐。月娘见李瓶儿钟钟酒都不辞,于是亲自递了一遍酒,又令李娇儿众人各递酒一遍,因嘲问他话儿道:“花二娘搬的远了,俺姊妹们离多会少,好不思想。二娘狠心,就不说来看俺们看见?”孟玉楼便道:“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!”李瓶儿道:“好大娘,三娘,蒙众娘抬举,奴心里也要来,一者热孝在身,二者家下没人。昨日才过了他五七,不是怕五娘怪,还不敢来。”因问:“大娘贵降在几时?”月娘道:“贱日早哩。”潘金莲接过来道:“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,二娘好歹来走走。”李瓶儿道:“不消说,一定都来。”孟玉楼道:“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,不往家去罢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奴可知也要和众位娘叙些话儿。不瞒众位娘说,小家儿人家,初搬到那里,自从他没了,家下没人,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,好不空!晚夕常有狐狸抛砖掠瓦,奴又害怕。原是两个小,那个大小又走了,止是这个天福儿小看守前门,后半截通空落落的。倒亏了这个老冯,是奴旧时人,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。”月娘因问:“老冯多少年纪?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,高大言也没句儿。”李瓶儿道:“他今年五十六岁,男花女花都没,只靠说媒度日。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。昨日拙夫死了,叫过他来与奴做伴儿,晚夕同丫头一炕睡。”潘金莲嘴快,说道:“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,二娘在这里过一夜也不妨,左右你花爹没了,有谁管着你!”玉楼道:“二娘只依我,叫老冯回了轿子,不去罢。”那李瓶儿只是笑,不做声。话说中间,酒过数巡。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。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。李瓶儿再三辞道:“奴的酒勾了。”李娇儿道:“花二娘怎的,在他大娘、三娘手里肯吃酒,偏我递酒,二娘不肯吃?显的有厚薄。”遂拿个大杯斟上。李瓶儿道:“好二娘,奴委的吃不去了,岂敢做假!”月娘道:“二娘,你吃过此杯,略歇歇儿罢。”那李瓶儿方才接了,放在面前,只顾与众人说话。孟玉楼见春梅立在旁边,便问春梅:“你娘在前边做什么哩?你去连你娘、潘姥姥快请来,就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。”春梅去不多时,回来道:“姥姥害身上疼,睡哩。俺娘在房里匀脸,就来。”月娘道:“我倒也没见,他倒是个主人家,把客人丢了,三不知往房里去了。诸般都好,只是有这些孩子气。”有诗为证:
倦来汗湿罗衣彻,楼上人扶上玉梯。归到院中重洗面,金盆水里发红泥。
正说着,只见潘金莲走来。玉楼在席上看见他艳抹浓妆,从外边摇摆将来,戏道:“五丫头,你好人儿!今日是你个驴马畜,把客人丢在这里,你躲到房里去了,你可成人养的!”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。玉楼道:“好大胆的五丫头!你还来递一钟儿。”李瓶儿道:“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,也都勾了。”金莲道:“他手里是他手里帐,我也敢奉二娘一钟儿。”于是满斟一大钟递与李瓶儿。李瓶儿只顾放着不肯吃。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,便问:“二娘,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,是那里打造的?倒好样儿。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。”李瓶儿道:“大娘既要,奴还有几对,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。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,外边那里有这样范!”月娘道:“奴取笑斗二娘耍子。俺姐妹们人多,那里有这些相送!”众女眷饮酒欢笑。
看看日西时分,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,吃的脸红红的出来,催逼李瓶儿道:“起身不起身?好打发轿子回去。”月娘道:“二娘不去罢,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。”李瓶儿说:“家里无人,改日再奉看众位娘,有日子住哩。”孟玉楼道:“二娘好执古,俺众人就没些儿分上?如今不打发轿子,等住回他爹来,少不的也要留二娘。”自这说话,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,说道:“既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,显的奴不识敬重。吩咐轿子回去,教他明日来接罢。你和小家去,仔细门户。”又教冯妈妈附耳低言:“教大丫头迎春,拿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,小描金头面匣儿里,拿四对金寿字簪儿。你明日早送来,我要送四位娘。”那冯妈妈得了话,拜辞了月娘,一面出门,不在话下。
少顷,李瓶儿不肯吃酒,月娘请到上房,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。忽见玳安抱进毡包,西门庆来家,掀开帘子进来,说道:“花二娘在这里!”慌的李瓶儿跳起身来,两个见了礼,坐下。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。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、李瓶儿说道:“今日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,该我年例做会首,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。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。”因问:“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?”玉楼道:“二娘再三不肯,要去,被俺众姐妹强着留下。”李瓶儿道:“家里没人,奴不放心。”西门庆道:“没的扯淡,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,怕怎的!但有些风吹草动,拿我个帖儿送与周大人,点到奉行。”又道:“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?用了些酒儿不曾?”孟玉楼道:“俺众人再三劝二娘,二娘只是推不肯吃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们不济,等我劝二娘。二娘好小量儿!”李瓶儿口里虽说:“奴吃不去了。”只不动身。一面吩咐丫鬟,从新房中放桌儿,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嗄饭菜蔬、细巧果仁,摆了一张桌子。吴大妗子知局,推不用酒,因往李娇儿房里去了。当下李瓶儿上坐,西门庆关席,吴月娘在炕上[足此]着炉壶儿。孟玉楼、潘金莲两边打横。五人坐定,把酒来斟,也不用小钟儿,都是大银衢花钟子,你一杯,我一盏。常言:风流茶说合,酒是色媒人。吃来吃去,吃的妇人眉黛低横,秋波斜视。正是:
两朵桃花上脸来,眉眼施开真色相。
月娘见他二人吃得饧成一块,言颇涉邪,看不上,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了,由着他四个吃到三更时分。李瓶儿星眼乜斜,立身不住,拉金莲往后边净手。西门庆走到月娘房里,亦东倒西歪,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。月娘道:“他来与那个做生日,就在那个房儿里歇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在那里歇?”月娘道:“随你那里歇,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。”西门庆忍不住笑道:“岂有此理!”因叫小玉来脱衣:“我在这房里睡了。”月娘道:“就别要汗邪,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骂出来!你在这里,他大妗子那里歇?”西门庆道:“罢,罢!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。
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,同往他前边来,就和姥姥一处歇卧。到次日起来,临镜梳妆,春梅伏侍。他因见春梅灵变,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头,与了他一副金三事儿。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。金莲谢了又谢,说道:“又劳二娘赏赐他。”李瓶儿道:“不枉了五娘有福,好个姐姐!”梳妆毕,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,叫春梅开了花园门,各处游看。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,通着他那壁,便问:“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?”金莲道:“前者阴阳看来,说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,要把二娘那房子打开,通做一处,前面盖山子卷棚,展一个大花园;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,与奴这三间楼做一条边。”这李瓶儿听了在心。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边吃茶。三人同来到上房。吴月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陪着吴大妗子,摆下茶等着哩。众人正吃点心,只见冯妈妈进来,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,包着四对金寿字簪儿,递与李瓶儿。李瓶儿先奉了一对与月娘,然后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每人都是一对。月娘道:“多有破费二娘,这个却使不得。”李瓶儿笑道:“好大娘,什么稀罕之物,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。”月娘众人拜谢了,方才各人插在头上。月娘道:“闻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,好不热闹。到明日我们看灯,就往二娘府上望望,休要推不在家。”李瓶儿道:“奴到那日,奉请众位娘。”金莲道:“姐姐还不知,奴打听来,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。”月娘道:“今日说过,若是二娘贵降的日子,俺姊妹一个也不少,来与二娘祝寿。”李瓶儿笑道:“蜗居小室,娘们肯下降,奴一定奉请。”不一时吃罢早饭,摆上酒来饮酒。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,轿子来接,李瓶儿告辞归家。众姐妹款留不住。临出门,请西门庆拜见。月娘道:“他今日早起身,出门与人家送行去了。”妇人千恩万谢,方才上轿来家。正是:
合欢核桃真堪爱,里面原来别有仁。
诗曰:
楼上多娇艳,当窗并三五。争弄游春陌,相邀开绣户。转态结红裾,含娇入翠羽。留宾乍拂弦,托意时移住。
话说光阴迅速,又早到正月十五日。西门庆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盘羹菜、一坛酒、一盘寿桃、一盘寿面、一套织金重绢衣服,写吴月娘名字,送与李瓶儿做生日。李瓶儿才起来梳妆,叫了玳安儿到卧房里,说道:“前日打搅你大娘,今日又教你大娘费心送礼来。”玳安道:“娘多上覆,爹也上覆二娘,不多些微礼,送二娘赏人。”李瓶儿一面吩咐迎春罢四盘茶食管待玳安。临出门与二钱银子、一方闪色手帕:“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,我这里就使老冯拿帖儿来请。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。”玳安磕头出门,两个抬盒子的与一百文钱。李瓶儿随即使老冯拿着五个柬帖儿,十五日请月娘和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、潘金莲,又捎了一个帖儿,暗暗请西门庆那日晚夕赴席。
月娘到次日,留下孙雪娥看家,同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四顶轿子出门,都穿着妆花锦绣衣服,来兴、来安、玳安、画童四个小跟随着,竟到狮子街灯市李瓶儿新买的房子里来。这房子门面四间,到底三层:临街是楼;仪门内两边厢房,三间客坐,一间梢间;过道穿进去,第三层三间卧房,一间厨房。后边落地紧靠着乔皇亲花园。李瓶儿知月娘众人来看灯,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桌席,悬挂许多花灯。先迎接到客位内,见毕礼数,次让入后边明间内待茶,不必细说。到午间,客位内设四张桌席,叫了两个唱的──董娇儿、韩金钏儿,弹唱饮酒。前边楼上设着细巧添换酒席,又请月娘众人登楼看灯玩耍。楼檐前挂着湘帘,悬着灯彩。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,娇绿段裙,貂鼠皮袄。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,蓝段裙。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,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,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,头上珠翠堆盈,凤钗半卸。俱搭伏定楼窗观看。那灯市中人烟凑集,十分热闹。当街搭数十座灯架,四下围列诸般买卖,玩灯男女,花红柳绿,车马轰雷。但见:
山石穿双龙戏水,云霞映独鹤朝天。金屏灯、玉楼灯见一片珠玑;荷花灯、芙蓉灯散千围锦绣。绣球灯皎皎洁洁,雪花灯拂拂纷纷。秀才灯揖让进止,存孔孟之遗风;媳妇灯容德温柔,效孟姜之节操。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,判官灯钟馗共小妹并坐。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,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。骆驼灯、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;猿猴灯、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。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,巨大口髯鱼灯平吞绿藻。银蛾斗彩,雪柳争辉。鱼龙沙戏,七真五老献丹书;吊挂流苏,九夷八蛮来进宝。村里社鼓,队队喧阗;百戏货郎,桩桩斗巧。转灯儿一来一往,吊灯儿或仰或垂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,云母障并瀛州阆苑。王孙争看小栏下,蹴鞠齐云;仕女相携高楼上,娇娆炫色。卦肆云集,相[巾莫]星罗:讲新春造化如何,定一世荣枯有准。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,词曲杨恭;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,演说三藏。卖元宵的高堆果馅,粘梅花的齐插枯枝。剪春娥,鬓边斜插闹东风;祷凉钗,头上飞金光耀日。围屏画石崇之锦帐,珠帘绘梅月之双清。虽然览不尽鳌山景,也应丰登快活年。
月娘看了一回,见楼下人乱,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。惟有潘金莲、孟玉楼同两个唱的,只顾搭伏着楼窗子望下观看。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,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,露出那十指春葱来,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,探着半截身子,口中嗑瓜子儿,把嗑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,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。一回指道:“大姐姐,你来看,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,一来一往,滚上滚下,倒好看。”一回又道:“二姐姐,你来看,这对门架子上,挑着一盏大鱼灯,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蟹儿,跟着他倒好耍子。”一回又叫:“三姐姐,你看,这首里这个婆儿灯,那个老儿灯。”正看着,忽然一阵风来,把个婆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。妇人看见,笑个不了,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,挨肩擦背,仰望上瞧,通挤匝不开,都压[足罗][足罗]儿。内中有几个浮浪子弟,直指着谈论。一个说道:“一定是那公侯府里出来的宅眷。”一个又猜:“是贵戚王孙家艳妾,来此看灯。不然如何内家妆束?”又一个说道:“莫不是院中小娘儿?是那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。”又一个走过来说道:“只我认的,你们都猜不着。这两个妇人,也不是小可人家的,他是阎罗大王的妻,五道将军的妾,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、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的妇女。你惹他怎的?想必跟他大娘来这里看灯。这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,我不认的。那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,上戴着个翠面花儿的,倒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。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内捉奸,被大官人踢死了。把他娶在家里做妾。后次他小叔武松告状,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,被大官人垫发充军去了。如今一二年不见出来,落的这等标致了。”正说着,吴月娘见楼下围的人多了,叫了金莲、玉楼席坐下,听着两个粉头弹唱灯词,饮酒。
坐了一回,月娘要起身,说道:“酒勾了,我和二娘先行一步,留下他姊妹两个再坐一回儿,以尽二娘之情。今日他爹不在家,家里无人,光丢着些丫头们,我不放心。”这李瓶儿那里肯放,说道:“好大娘,奴没尽心也是的。今日大节间,灯儿也没点,饭儿也没上,就要家去,就是西门爹不在家中,还有他姑娘们哩,怕怎的?待月色上来,奴送四位娘去。”月娘道:“二娘,不是这等说。我又不大十分用酒,留下他姊妹两个,就同我一般。”李瓶儿道:“大娘不用,二娘也不吃一钟,也没这个道理。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,那等钟钟不辞,众位娘竟不肯饶我。今日来到奴这湫窄之处,虽无甚物供献,也尽奴一点劳心。”于是拿大银钟递与李娇儿,说道:“二娘好歹吃一杯儿。大娘,奴不敢奉大杯,只奉小杯儿罢。”于是满斟递与月娘。两个唱的,月娘每人与他二钱银子。待的李娇儿吃过酒,月娘就起身,又嘱咐玉楼、金莲道:“我两个先去,就使小拿灯笼来接你们,也就来罢。家里没人。”玉楼应诺。李瓶儿送月娘、李娇儿到门首,上轿去了。归到楼上,陪玉楼、金莲饮酒,看看天晚,楼上点起灯来,两个唱的弹唱饮酒,不在话下。
却说西门庆那日同应伯爵、谢希大两个,家中吃了饭,同往灯市里游玩。到了狮子街东口,西门庆因为月娘众人都在李瓶儿家吃酒,恐怕他两个看见,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灯,只到卖纱灯的跟前就回了。不想转过湾来,撞遇孙寡嘴、祝实念,唱喏说道:“连日不会哥,心中渴想。”见了应伯爵、谢希大骂道:“你两个天杀的好人儿,你来和哥游玩,就不说叫俺一声儿!”西门庆道:“祝兄弟,你错怪了他两个,刚才也是路上相遇。”祝实念道:“如今看了灯往那里去?”西门庆道:“同众位兄弟到大酒楼上吃三杯儿,不是也请众兄弟家去,今日房下们都往人家吃酒去了。”祝实念道:“比是哥请俺每到酒楼上,何不往里边望望李桂姐去?只当大节间拜拜年,去混他混。前日俺两个在他家,他望着俺们好不哭哩!说他从腊里不好到如今,大官人通影边儿不进去看他看。哥今日倒闲,俺们情愿相伴哥进去走走。”西门庆因记挂晚夕李瓶儿有约,故推辞道:“今日我还有小事,明日去罢。”怎禁这伙人死拖活拽,于是同进院中去。正是:
柳底花阴压路尘,一回游赏一回新。不知买尽长安笑,活得苍生几户贫?
西门庆同众人到了李家,桂卿正打扮着在门首站立,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见了。祝实念就高叫道:“快请三妈出来!还亏俺众人,今日请的大官人来了。”少顷,老虔婆扶拐而出,与西门庆见礼毕,说道:“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,如何一向不进来看看姐儿?想必别处另叙了新表子来。”祝实念插口道:“你老人家会猜算,俺大官人近日相了个绝色的表子,每日只在那里走,不想你家桂姐儿。刚才不是俺二人在灯市里撞见,拉他来,他还不来哩!妈不信,问孙伯修就是了。”因指着应伯爵、谢希大说道:“这两个天杀的,和他都是一路神[氏]。”老虔婆听了,哈哈笑道:“好应二哥,俺家没恼着你,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儿?虽故姐夫里边头絮儿多,常言道:好子弟不嫖一个粉头,天下钱眼儿都一样。不是老身夸口说,我家桂姐也不丑,姐夫自有眼,今也不消人说。”孙寡嘴道:“我是老实说,哥如今新叙的这个表子,不是里面的,是外面的表子。”西门庆听了,赶着孙寡嘴只顾打,说道:“老妈,你休听这天灾人祸的老油嘴,老杀才!”孙寡嘴和众人笑成一块。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三两银子来,递与桂卿:“大节间,我请众朋友。”桂卿不肯接,递与老妈。老妈说道:“怎么的?姐夫就笑话我家,大节下拿不出酒菜儿管待列位老爹?又教姐夫坏钞,拿出银子。显的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。”应伯爵走过来说道:“老妈,你依我收了,快安排酒来俺们吃。”那虔婆说道:“这个理上却使不得。”一壁推辞,一壁把银子接来袖了,深深道了个万福,说道:“谢姐夫的布施。”应伯爵道:“妈,你且住。我说个笑话儿你听:一个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儿。那一日做耍,装做贫子进去。老妈见他衣服褴缕,不理他。坐了半日,茶也不拿出来。子弟说:‘妈,我肚饥,有饭寻些来吃。’老妈道:‘米囤也晒,那讨饭来?’子弟又道:‘既没饭,有水拿些来,我洗脸。’老妈道:‘少挑水钱,连日没送水来。’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锭银子,放在桌上,教买米雇水去。慌的老妈没口子道:‘姐夫吃了脸洗饭,洗了饭吃脸!’”把众人都笑了。虔婆道:“你还是这等快取笑,可可儿的来,自古有恁说没这事。”应伯爵道:“你拿耳朵来,我对你说:大官人新近请了花二哥表子──后巷的吴银儿了,不要你家桂姐哩!”虔婆笑道:“我不信,俺桂姐今日不是强口,比吴银儿还比得过。我家与姐夫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戚。姐夫是何等人儿?他眼里见得多,着紧处,金子也估出个成色来!”说毕,入去收拾酒菜去了。
少顷,李桂姐出来,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,金缕丝钗,翠梅花钿儿,珠子箍儿,金笼坠子,上穿白绫对襟袄儿,下着红罗裙子,打扮的粉妆玉琢,望下道了万福,与桂卿一边一个打横坐下。须臾,泡出茶来,桂卿、桂姐每人递了一盏,陪着吃毕。保儿就来打抹春台,才待收拾摆放案酒,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,有几个穿褴缕衣者──谓之架儿,进来跪下,手里拿着三四升瓜子儿:“大节间,孝顺大老爹。”西门庆只认头一个叫于春儿,问:“你们那几个在这里?”于春道:“还有段绵纱、青聂钺,在外边伺候。”段绵纱进来,看见应伯爵在里,说道:“应爹也在这里。”连忙磕了头。西门庆吩咐收了他瓜子儿,打开银包儿,捏一两一块银子掠在地下。于春儿接了,和众人扒在地下磕了个头,说道:“谢爹赏赐。”往外飞跑。有《朝天子》单道架儿行藏:
这家子打和,那家子撮合。他的本分少,虚头大,一些儿不巧又腾挪,绕院里都踅过。席面上帮闲,把牙儿闲嗑。攘一回才散伙,赚钱又不多。歪缠怎么?他在虎口里求津唾。
西门庆打发架儿出门,安排酒上来吃。桂姐满泛金杯,双垂红袖,肴烹异品,果献时新,倚翠偎红,花浓酒艳。酒过两巡,桂卿、桂姐一个弹筝,一个琵琶,两个弹着唱了一套《霁景融和》。正唱在热闹处,见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──谓之圆社,手里捧着一只烧鹅,提着两瓶老酒,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,向前打了半跪。西门庆平昔认的,一个唤白秃子,一个唤小张闲,一个是罗回子,因说道:“你们且外边候候,待俺们吃过酒,踢三跑。”于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盘嗄饭、一大壶酒、一碟点心,打发众圆社吃了,整理气[毛求]伺候。西门庆吃了一回酒,出来外面院子里,先踢了一跑。次教桂姐上来,与两个圆社踢。一个头,一个对障,勾踢拐打之间,无不假喝彩奉承。就有些不到处,都快取过去了。反来向西门庆面前讨赏钱,说:“桂姐的行头,就数一数二的,强如二条巷董官女儿数十倍。”当下桂姐踢了两跑下来,使的尘生眉畔,汗湿腮边,气喘吁吁,腰肢困乏。袖中取出春扇儿摇凉,与西门庆携手,看桂卿与谢希大、张小闲踢行头。白秃子、罗回子在旁虚撮脚儿等漏,往来拾毛。亦有《朝天子》一词,单表这踢圆的始末:
在家中也闲,到处刮涎,生理全不干,气[毛求]儿不离在身边,每日街头站。穷的又不趋,富贵他偏羡。从早晨只到晚,不得甚饱餐。转不得大钱,他老婆常被人包占。
西门庆正看着众人在院内打双陆、踢气[毛求],饮酒,只见玳安骑马来接,悄悄附耳低言道:“大娘、二娘家去了。花二娘叫小的请爹早些过去哩!”这西门庆听了,暗暗叫玳安:壮滶谷Q在后门边,等着我。”于是酒也不吃,拉桂姐到房中,只坐了一回儿,就出来推净手,于后门上马,一溜烟走了。应伯爵使保儿去拉扯,西门庆只说:“我家里有事。”那里肯转来!教玳安儿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。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吴银儿家去,使丫鬟直跟至院门首方回。应伯爵等众人,还吃到二更才散。正是:
笑骂由他笑骂,欢娱我且欢娱。
诗曰:
倾城倾国莫相疑,巫水巫云梦亦痴。红粉情多销骏骨,金兰谊薄惜蛾眉。温柔乡里精神健,窈窕风前意态奇。村子不知春寂寂,千金此夕故踟蹰。
话说当日西门庆出离院门,玳安跟马,迳到狮子街李瓶儿家,见大门关着,就知堂客轿子家去了。玳安叫冯妈妈开了门,西门庆进来。李瓶儿在堂中秉烛,花冠齐整,素服轻盈,正倚帘栊盼望。见西门庆来,忙移莲步,款促湘裙,下阶迎接,笑道:“你早来些儿,他三娘、五娘还在这里,只刚才起身去了。今日他大娘去的早,说你不在家。那里去了?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我和应二哥、谢子纯早晨看灯,打你门首过去来。不想又撞见两个朋友,拉去院里,撞到这咱晚。我恐怕你这里等候,小去时,教我推净手,打后门跑了。不然必吃他们挂住了,休想来的成。”李瓶儿道:“适间多谢你重礼。他娘们又不肯坐,只说家里没人,教奴到没意思的。”于是重筛美酒,再整佳肴,堂中把花灯都点上,放下暖帘来。金炉添兽炭,宝篆[热]龙涎。妇人递酒与西门庆,磕下头去说道:“拙夫已故,举眼无亲。今日此杯酒,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,休要嫌奴丑陋,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,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,奴自己甘心。不知官人心下如何?”说着满眼泪落。西门庆一手接酒,一手扯他道:“你请起来。既蒙你厚爱,我西门庆铭刻于心。待你孝服满时,我自有处,不劳你费心。今日是你的好日子,咱每且吃酒。”西门庆吃毕,亦满斟一杯回奉。妇人吃毕,安席坐下。冯妈妈单管厨下。须臾,拿面上来吃。西门庆因问道:“今日唱的是那两个?”李瓶儿道:“今日是董娇儿、韩金钏儿两个。临晚,送他三娘、五娘家中讨花儿去了。”两个在席上交杯换盏饮酒,绣春、迎春两个在旁斟酒下菜伏侍。只见玳安上来,与李瓶儿磕头拜寿。李瓶儿连忙起身还了个万福,吩咐迎春教老冯厨下看寿面点心下饭,拿一壶酒与玳安吃。西门庆吩咐:“吃了早些回家去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到家里,你娘问,休说你爹在这里。”玳安道:“小的知道,只说爹在里边过夜。明日早来接爹就是了。”西门庆点了点头儿,当下把李瓶儿喜欢的要不的,说道:“好个乖孩子,眼里说话。”又叫迎春拿二钱银子与他节间买瓜子儿嗑:“明日你拿个样儿来,我替你做双好鞋儿穿。”那玳安连忙磕头说:“小的怎敢?”走到下边吃了酒饭,带马出门。冯妈妈把大门关上了拴。
李瓶儿同西门庆猜枚吃了一回,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,桌上铺茜红苫条,两个抹牌饮酒。吃一回,吩咐迎春房里秉烛。原来花子虚死了,迎春、绣春都已被西门庆耍了,以此凡事不避,教他收拾铺床,拿果盒杯酒。又在床上紫锦帐里,妇人露着粉般身子,西门庆香肩相并,玉体挨。两个看牌,拿大钟饮酒。因问西门庆:“你那边房子几时收拾?”西门庆道:“且待二月间兴工,连你这边一所通身打开,与那边花园取齐。前边起盖个山子卷棚,花园耍子。后边还盖三间玩花楼。”妇人因指道:“奴这床后茶叶箱内,还藏三四十斤沉香、二百斤白蜡、两罐子水银、八十斤胡椒。你明日都搬出来,替我卖了银子,凑着你盖房子使。你若不嫌奴丑陋,到家好歹对大娘说,奴情愿与娘们做个姊妹,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。亲亲,奴舍不的你。”说着,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。西门庆忙把汗巾儿抹拭,说道:“你的情意,我已尽知。待你这边孝服满,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。不然娶你过去,没有住房。”妇人道:“既有实心娶奴家去,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,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,与后边孟家三娘,见了奴且亲热。两个天生的打扮,也不相两个姊妹,只相一个娘儿生的一般。惟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,快眉眼里扫人。”西门庆说道:“俺吴家的这个拙荆,他到是好性儿哩。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?明日这边与那边一样,盖三间楼与你居住,安两个角门儿出入。你心下如何?”妇人道:“我的哥哥,这等才可奴的意!”于是两个颠鸾倒凤,淫欲无度。狂到四更时分,方才就寝。枕上并肩交股,直睡到次日饭时不起来。
妇人且不梳头,迎春拿进粥来,只陪着西门庆吃了半盏粥儿,又拿酒来,二人又吃。原来李瓶儿好马爬着,教西门庆坐在枕上,他倒插花往来自动。两个正在美处,只见玳安儿外边打门,骑马来接。西门庆唤他在窗下问他话。玳安说:“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,在家中坐着。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,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,约八月中找完银子。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没说我在这里?”玳安道:“小的只说爹在桂姨家,没说在这里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不晓事!教傅二叔打发他便了,又来请我怎的?”玳安道:“傅二叔讲来,客人不肯,直等爹去,方才批合同。”李瓶儿道:“既是家中使孩子来请,买卖要紧,你不去,惹的大娘不怪么?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知,贼蛮奴才,行市迟,货物没处发兑,才上门脱与人。若快时,他就张致了。满清河县,除了我家铺子大,发货多,随问多少时,不怕他不来寻我。”妇人道:“买卖不与道路为仇,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。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。”西门庆于是依李瓶儿之言,慢慢起来,梳头净面,戴网巾,穿衣服。李瓶儿收拾饭与他吃了,西门庆一直带着个眼纱,骑马来家。
铺子里有四五个客人,等候秤货兑银。批了合同,打发去了。走到潘金莲房中,金莲便问:“你昨日往那里去来?实说便罢,不然我就嚷的尘邓邓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们都在花家吃酒,我和他们灯市里走了走,就同往里边吃酒,过一夜。今日小接我方才来家。”金莲道:“我知小去接,那院里有你魂儿?罢么,贼负心,你还哄我哩!那淫妇昨日打发俺们来了,弄神弄鬼的。晚夕叫了你去,[入日]捣了一夜,[入日]捣的了,才放来了。玳安这贼囚根子,久惯儿牢成,对着他大娘又一样话儿,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。先是他回马来家,他大娘问他:‘你爹怎的不来?在谁家吃酒哩?’他回说:‘和傅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,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,叫我明早接去哩。”落后我叫了问他,他笑不言语。问的急了,才说:“爹在狮子街花二娘那里哩!’贼囚根,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话!想必你叫他说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那里教他?”于是隐瞒不住,方才把李瓶儿“晚夕请我去到那里,与我递酒,说空过你们来了。又哭哭啼啼告诉我说,他没人手,后半截空,晚夕害怕,一心要教我娶他。问几时收拾这房子。他还有些香烛细货,也值几百两银子,教我会经纪,替他打发。银子教我收,凑着盖房子。上紧修盖,他要和你一处住,与你做个姊妹,恐怕你不肯。”妇人道:“我也不多着个影儿在这里,巴不的来总好。我这里也空落落的,得他来与老娘做伴儿。自古舡多不碍港,车多不碍路,我不肯招他,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?搀奴什么分儿也怎的?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。你还问声大姐姐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虽故是恁说,他孝服未满哩。”说毕,妇人与西门庆脱白绫袄,袖子里滑浪一声吊出个物件儿来,拿在手里沉甸甸的,弹子大,认了半日,竟不知什么东西。但见:
原是番兵出产,逢人荐转在京。身躯小内玲珑。得人轻借力,辗转作蝉鸣。解使佳人心颤,惯能助肾威风。号称金面勇先锋。战降功第一,扬名勉子铃。
妇人认了半日,问道:“是什么东西儿?怎和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?”西门庆笑道:“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,名唤做勉铃,南方勉甸国出来的。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。”妇人道:“此物使到那里?”西门庆道:“先把他放入炉内,然后行事,妙不可言。”妇人道:“你与李瓶儿也干来?”西门庆于是把晚间之事,从头告诉一遍。说得金莲淫心顿起,两个白日里掩上房门,解衣上床交欢。正是:
不知子晋缘何事,才学吹箫便作仙。
话休饶舌。一日西门庆会了经纪,把李瓶儿的香蜡等物,都秤了斤两,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。李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盘缠,其余都付与西门庆收了,凑着盖房使。教阴阳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土动工。将五百两银子委付大家人来招并主管贲四,卸砖瓦木石,管工计帐。这贲四名唤贲第传,年少生的浮浪嚣虚,百能百巧。原是内相勤儿出身,因不守本分,被赶出来。初时跟着人做兄弟,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,把人家奶子拐出来做了浑家,却在故衣行做经纪。琵琶箫管都会。西门庆见他这般本事,常照管他在生药铺中秤货讨人钱使。以此凡大小事情,少他不得。当日贲四、来招督管各作匠人兴工。先拆毁花家那边旧房,打开墙垣,筑起地脚,盖起卷棚山子、各亭台耍子去处。非止一日,不必尽说。
光阴迅速,日月如梭。西门庆起盖花园,约个月有余。却是三月上旬,乃花子虚百日。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,和他计议,要把花子虚灵烧了:“房子卖的卖,不的,你着人来看守。你早把奴娶过去罢!随你把奴作第几个,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。”说着泪如雨下。西门庆道:“你休烦恼。我这话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,直待与你把房盖完,那时你孝服将满,娶你过门不迟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既有真心娶奴,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。娶过奴去,到你家住一日,死也甘心。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的话,我知道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再不的,我烧了灵,先搬在五娘那边住两日。等你盖了新房子,搬移不迟。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说,我还等你的话。这三月初十日,是他百日,我好念经烧灵。”西门庆应诺,与妇人歇了一夜。
到次日来家,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。金莲道:“可知好哩!奴巴不的腾两间房与他住。你还问声大姐姐去。我落得河水不洗船。”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,月娘正梳头。西门庆把李瓶儿要嫁一节,从头至尾说一遍。月娘道:“你不好娶他的。他头一件,孝服不满;第二件,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;第三件,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,买了他房子,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。常言:机儿不快梭儿快。我闻得人说,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。倘一时有些声口,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搔。奴说的是好话。赵钱孙李,你依不依随你!”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。走出前厅来,坐在椅子上沉吟:又不好回李瓶儿话,又不好不去的。寻思了半日,还进入金莲房里来。金莲问道:“大姐姐怎么说?”西门庆把月娘的话告诉了一遍。金莲道:“大姐姐说的也是。你又买了他房子,又娶他老婆,当初又与他汉子相交,既做朋友,没丝也有寸,交官儿也看乔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也罢了。到只怕花大那没圈子跳,知道挟制他孝服不满,在中间鬼浑。怎生计较?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。”金莲道:“呸!有甚难处的事?你到那里只说:‘我到家对五娘说来,他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,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,亦发再宽待些时,你这边房子也七八盖了,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,你这里孝服也将满。那里娶你过去,却不齐备些。强似搬在五娘楼上,荤不荤,素不素,挤在一处什么样子!’管情他也罢了。”
西门庆听言大喜,那里等的时分,就走到李瓶儿家。妇人便问:“所言之事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五娘说来,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,你搬去不迟。如今他那边楼上,堆的破零零的,你这些东西过去那里堆放?还有一件打搅,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,如之奈何?”妇人道:“他不敢管我的事。休说各衣另饭,当官写立分单,已倒断开了,只我先嫁由爹娘,后嫁由自己。常言:嫂叔不通问,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。我如今见过不的日子,他顾不的我。他但若放出个屁来,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。大官人你放心,他不敢惹我。”因问:“你这房子,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?”西门庆道:“我如今吩咐匠人,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,及至油漆了,也到五月头上。”妇人道:“我的哥哥,你上紧些。奴情愿等到那时候也罢。”说毕,丫鬟摆上酒,两个欢娱饮酒过夜。西门庆自此,没三五日不来,俱不必细说。
光阴迅速,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。三间玩花楼,装修将完,只少卷棚还未安磉。一日,五月蕤宾时节,正是:
家家门插艾叶,处处户挂灵符。
李瓶儿治了一席酒,请过西门庆来,一者解粽,二者商议过门之事。择五月十五日,先请僧人念经烧灵,然后西门庆这边择娶妇人过门。西门庆因问李瓶儿道:“你烧灵那日,花大、花三、花四请他不请?”妇人道:“我每人把个帖子,随他来不来!”当下计议已定,单等五月十五日,妇人请了报恩寺十二众僧人,在家念经除灵。
西门庆那日封了三钱银子人情,与应伯爵做生日。早晨拿了五两银子与玳安,教他买办置酒,晚夕与李瓶儿除服。却教平安、画童两个跟马,约午后时分,往应伯爵家来。那日在席者谢希大、祝实念、孙天化、吴典恩、云理守、常峙节连新上会贲第传十个朋友,一个不少。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弹唱。递毕酒,上坐之时,西门庆叫过两个小优儿,认的头一个是吴银儿兄弟,名唤吴惠。那一个不认的,跪下说道:“小的是郑爱香儿的哥,叫郑奉。”西门庆坐首席,每人赏二钱银子。吃到日西时分,只见玳安拿马来接,向西门庆耳边悄悄说道:“二娘请爹早些去。”西门庆与了他个眼色,就往下走。被应伯爵叫住问道:“贼狗骨头儿,你过来实说。若不实说,我把你小耳朵拧过一边来,你应爹一年有几个生日?恁日头半天里就拿马来,端的谁使你来?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来?或者是里边十八子那里?你若不说,过一百年也不对你爹说,替你这小狗秃儿娶老婆。”玳安只说道:“委的没人使小的。小的恐怕夜紧,爹要起身早,拿马来伺候。”应伯爵奈何了他一回,见不说,便道:“你不说,我明日打听出来,和你这小油嘴儿算帐。”于是又斟了一钟酒,拿了半碟点儿,与玳安下边吃去。
良久,西门庆下来更衣,叫玳安到僻静处问他话:“今日花家有谁来?”玳安道:“花三往乡里去了。花四家里害眼,都没人来。只有花大家两口子来。吃了一日斋饭,他汉子先家去了,只有他老婆,临去,二娘叫到房里,与了他十两银子,两套衣服。还与二娘磕了头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没说什么?”玳安道:“他一字没敢题什么,只说到明日二娘过来,他三日要来爹家走走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真个说此话来?”玳安道:“小的怎敢说谎。”西门庆听了,满心欢喜。又问:“斋供了毕不曾?”玳安道:“和尚老早就去了,灵位也烧了。二娘说请爹早些过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知道了,你处边看马去。”这玳安正往外走,不想应伯爵在过道内听,猛可叫了一声,把玳安吓了一跳。伯爵骂道:“贼小骨头儿!你不对我说,我怎的也听见了?原来你爹儿们干的好茧儿!”西门庆道:“怪狗才,休要倡扬。”伯爵道:“你央我央儿,我不说便了。”于是走到席上,如此这般,对众人说了一回。把西门庆拉着说道:“哥,你可成个人!有这等事,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?就是花大有些话说,哥只吩咐俺们一声,等俺们和他说,不怕他不依。他若敢道个不字,俺们就与他结下个大疙瘩。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?哥一一告诉俺们。比来相交朋友做什么?哥若有使令去处,兄弟情愿火里火去,水里水去。弟兄们这等待你,哥还只瞒着不说。”谢希大接过说道:“哥若不说,俺们明日倡扬的里边李桂姐、吴银儿知道了,大家都不好意思的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教众位得知罢,亲事已都停当了。”谢希大道:“哥到明日娶嫂子过门,俺们贺哥去。哥好歹叫上四个唱的,请俺们吃喜酒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不消说,一定奉请列位兄弟。”祝实念道:“比时明日与哥庆喜,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儿酒,先庆了喜罢。”于是叫伯爵把酒,谢希大执壶,祝实念捧菜,其余都陪跪。把两个小优儿也叫来跪着,弹唱一套《十三腔》“喜遇吉日”,一连把西门庆灌了三四钟酒。祝实念道:“哥,那日请俺们吃酒,也不要少了郑奉、吴惠两个。”因定下:“你二人好歹去。”郑奉掩口道:“小的们一定伺候。”须臾,递酒毕,各归席坐下。又吃了一回。看看天晚,那西门庆那里坐的住,赶眼错起身走了。应伯爵还要拦门不放,谢希大道:“应二哥,你放哥去罢。休要误了他的事,教嫂子见怪。”
那西门庆得手上马,一直走了。到了狮子街,李瓶儿摘去孝髻,换上一身艳服。堂中灯火荧煌,预备下一桌齐整酒席,上面独独安一张交椅,让西门庆上坐。丫鬟执壶,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,磕了四个头,说道:“今日灵已烧了,蒙大官人不弃,奴家得奉巾栉之欢,以遂于飞之愿。”行毕礼起来。西门庆下席来,亦回递妇人一杯,方才坐下。因问:“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什么?”李瓶儿道:“奴午斋后,叫他进到房中,就说大官人这边亲事。他满口说好,一句闲话也无。只说明日三日里,教他娘子儿来咱家走走。奴与他十两银子,两套衣服,两口子欢喜的要不的。临出门,谢了又谢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既恁说,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什么。但有一句闲话,我不饶他。”李瓶儿道:“他若放辣骚,奴也不放过他。”于是银镶钟儿盛着南酒,绣春斟了送上,李瓶儿陪着吃了几杯。真个是年随情少,酒因境多。李瓶儿因过门日子近了,比常时益发欢喜,脸上堆下笑来,问西门庆道:“方才你在应家吃酒,玳安来请你,那边没人知道么?”西门庆道:“又被应花子猜着,逼勒小说了几句,闹混了一场。诸弟兄要与我贺喜,唤唱的,做东道,又齐攒的帮衬,灌上我几杯。我赶眼错就走出来,还要拦阻,又说好歹,放了我来。”李瓶儿道:“他们放了你,也还解趣哩。”西门庆看他醉态颠狂,情眸眷恋,一霎的不禁胡乱。两个口吐丁香,脸偎仙杏,李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:“我的亲哥!你既真心要娶我,可趁早些。你又往来不便,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。”说毕翻来倒去,搅做一团,真个是:
情浓胸凑紧,款洽臂轻笼;倦把银缸照,犹疑是梦中。
诗曰:
早知君爱歇,本自无容妒;谁使恩情深,今来反相误。愁眠罗帐晓,泣坐金闺暮;独有梦中魂,犹言意如故。
话说五月二十日,帅府周守备生日。西门庆封五星分资、两方手帕,打选衣帽齐整,骑匹大白马,四个小跟随,往他家拜寿。席间也有夏提刑、张团练、荆千户、贺千户一班武官儿饮酒,鼓乐迎接,搬演戏文。玳安接了衣裳,回马来家。到日西时分,又骑马去接,走到西街口上,撞见冯妈妈,问道:“冯妈妈那里去?”冯妈妈道:“你二娘使我来请你爹。雇银匠整理头面完备,今日送来,请你爹那里瞧去。你二娘还和你爹说话哩!”玳安道:“俺爹今日在守备府周老爷处吃酒,我如今接去。你老人家回罢。等我到那里,对爹说就是了。”冯妈妈道:“累你好歹说声,你二娘等着哩!”这玳安打马迳到守备府。众官员正饮酒间,玳安走到西门庆席前,说道:“小的回马家来时,在街口撞遇冯妈妈,二娘使了来说,雇银匠送了头面来了,请爹瞧去,还要和爹说话哩。”西门庆听了,就要起身,那周守备那里肯放,拦门拿巨杯相劝。西门庆道:“蒙大人见赐,宁可饮一杯,还有些小事,不能尽情,恕罪,恕罪!”于是一饮而尽,辞周守备上马,迳到李瓶儿家。
妇人接着,茶汤毕,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,明日来接。玳安去了。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,与西门庆过目。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,收过去,单等二十四日行礼,出月初四日准娶。妇人满心欢喜,连忙安排酒来,和西门庆畅饮开怀。吃了一回,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。两个在纱帐之中,香焚兰麝,衾展鲛绡,脱去衣裳,并肩叠股,饮酒调笑。良久,春色横眉,淫心荡漾。西门庆先和妇人云雨一回,然后乘着酒兴,坐于床上,令妇人横躺于衽席之上,与他品箫。但见:
不竹不丝不石,肉音别自唔咿。流苏瑟瑟碧纱垂,辨不出宫商角征。一点樱桃欲绽,纤纤十指频移。深吞添吐两情痴,不觉灵犀味美。
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:“当初花子虚在时,也和他干此事不干?”妇人道:“他逐日睡生梦死,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!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,就来家,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。况且老公公在时,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,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。好不好,对老公公说了,要打倘棍儿。奴与他这般顽耍,可不[石岑]杀奴罢了!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,就是医奴的药一般。白日黑夜,教奴只是想你。”两个耍一回,又干了一回。旁边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,都是各样细巧果品,小金壶内满泛琼浆。从黄昏掌上灯烛,且干且歇,直耍到一更时分。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,使冯妈妈开门瞧去,原来是玳安来了。西门庆道:“我吩咐明日来接,这咱晚又来做什么?”因叫进来问他。那小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,因西门庆与妇人睡着,又不敢进来,只在帘外说道:“姐姐、姐夫都搬来了,许多箱笼在家中。大娘使我来请爹,快去计较话哩。”这西门庆听了,只顾犹豫:“这咱晚,端的有甚缘故?须得到家瞧瞧。”连忙起来。妇人打发穿上衣服,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。
打马一直到家,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,女儿女婿都来了,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,先吃了一惊,因问:“怎的这咱来家?”女婿陈敬济磕了头,哭说:“近日朝中,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。圣旨下来,拿送南牢问罪。门下亲族用事人等,都问拟枷充军。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,透报与父亲知道。父亲慌了,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笼,且暂在爹家中寄放,躲避些时。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,打听消息去了。待事宁之日,恩有重报,不敢有忘。”西门庆问:“你爹有书没有?”陈敬济道:“有书在此。”向袖中取出,递与西门庆。折开观看,上面写道:
西门庆看了,慌了手脚,教吴月娘安排酒饭,管待女儿、女婿。就令家下人等,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,与他两口儿居住。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。陈敬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,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。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,与他五百两银子,教他连夜往县中承行房里,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。上面端的写的是甚言语:
西门庆不看,万事皆休;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,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。就是:
惊伤六叶连肝肺,吓坏三毛七孔心。
当下即忙打点金银宝玩,驮装停当,把家人来保、来旺叫到卧房中,悄悄吩咐,如此这般:“雇头口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。不消到你陈亲家老爹下处。但有不好声色,取巧打点停当,速来回报。”又与了他二人二十两银子。绝早五更雇脚夫起程,上东京去了,不在话下。
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,到次日早,吩咐来昭、贲四,把花园工程止住,各项匠人都且回去,不做了。每日将大门紧闭,家下人无事亦不许往外去。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,忧上加忧,闷上加闷,如热地蜒蚰一般,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。吴月娘见他愁眉不展,面带忧容,只得宽慰他,说道:“他陈亲家那边为事,各人冤有头债有主,你也不需焦愁如此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妇人都知道些什么?陈亲家是我的亲家,女儿、女婿两个孽障搬来咱家住着,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,常言:机儿不快梭儿快,打着羊驹驴战。倘有小人指搠,拔树寻根,你我身家不保。”正是:关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。这里西门庆在家纳闷,不题。
且说李瓶儿等了一日两日,不见动静,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,大门关得铁桶相似。等了半日,没一个人牙儿出来,竟不知怎的。看看到二十四日,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,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。叫门不开,立在对过房檐下等。少顷,只见玳安出来饮马,看见便问:“冯妈妈,你来做什么?”冯妈妈说:“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,怎的不见动静?请你爹过去说话哩。”玳安道:“俺爹连日有些事儿,不得闲。你老人家还拿头面去,等我饮马回来,对俺爹说就是了。”冯妈妈道:“好哥哥,我这在里等着,你拿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。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!”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,走到里边,半日出来道:“对爹说了,头面爹收下了,教你上覆二娘,再待几日儿,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。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,回了妇人话。妇人又等了几日,看看五月将尽,六月初旬,朝思暮盼,音信全无,梦攘魂劳,佳期间阻。正是:
懒把蛾眉扫,羞将粉脸匀。满怀幽恨积,憔悴玉精神。
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,每日茶饭顿减,精神恍惚。到晚夕,孤眠枕上展转踌蹰。忽听外边打门,仿佛见西门庆来到。妇人迎门笑接,携手进房,问其爽约之情,各诉衷肠之话。绸缪缱绻,彻夜欢娱。鸡鸣天晓,便抽身回去。妇人恍然惊觉,大呼一声,精魂已失。冯妈妈听见,慌忙进房来看。妇人说道:“西门他爹刚才出去,你关上门不曾?”冯妈妈道:“娘子想得心迷了,那里得大官人来?影儿也没有!”妇人自此梦境随邪,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,摄其精髓。渐渐形容黄瘦,饮食不进,卧床不起。冯妈妈向妇人说,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。其人年不上三十,生的五短身材,人物飘逸,极是轻浮狂诈。请入卧室,妇人则雾鬓云鬟,拥衾而卧,似不胜忧愁之状。茶汤已罢,丫鬟安放褥垫。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,因见妇人生有姿色,便开口说道:“学生适诊病源,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,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,主六欲七情所致。阴阳交争,乍寒乍热,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。似疟非疟,似寒非寒,白日则倦怠嗜卧,精神短少;夜晚神不守舍,梦与鬼交。若不早治,久而变为骨蒸之疾,必有属纩之忧矣。可惜,可惜!”妇人道:“有累先生,俯赐良剂。奴好了,重加酬谢。”竹山道:“学生无不用心,娘子若服了我的药,必然贵体全安。”说毕起身。这里送药金五星,使冯妈妈讨将药来。妇人晚间吃了药下去,夜里得睡,便不惊恐。渐渐饮食加添,起来梳头走动。那消数日,精神复旧。
一日,安排了一席酒肴,备下三两银子,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。蒋竹山自从与妇人看病,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。一闻其请,即具服而往。延之中堂,妇人盛妆出见,道了万福,茶汤两换,请入房中。酒肴已陈,麝兰香蔼。小丫鬟绣春在旁,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。妇人高擎玉盏,向前施礼,说道:“前日,奴家心中不好,蒙赐良剂,服之见效。今粗治了一杯水酒,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。”竹山道:“此是学生分内之事,理当措置,何必计较!”因见三两谢礼,说道:“这个学生怎么敢领?”妇人道:“些须微意,不成礼数,万望先生笑纳。”辞让了半日,竹山方才收了。妇人递酒,安下坐次。饮过三巡,竹山偷眼视妇人,粉妆玉琢,娇艳惊人,先用言以挑之,因道:“学生不敢动问,娘子青春几何?”妇人道:“奴虚度二十四岁。”竹山道:“似娘子这等妙年,生长深闺,处于富足,何事不遂,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?”妇人听了,微笑道:“不瞒先生,奴因拙夫弃世,家事萧条,独自一身,忧愁思虑,何得无病!”竹山道:“原来娘子夫主殁了。多少时了?”妇人道:“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,今已八个月。”竹山道:“曾吃谁的药来?”妇人道:“大街上胡先生。”竹山道:“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?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,知道什么脉,娘子怎的请他?”妇人道:“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。还是拙夫没命,不干他事。”竹山又道:“娘子也还有子女没有?”妇人道:“儿女俱无。”竹山道:“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,独自孀居,又无所出,何不寻其别进之路?甘为幽闷,岂不生病!”妇人道:“奴近日也讲着亲事,早晚过门。”竹山便道:“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?”妇人道:“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。”竹山听了道:“苦哉,苦哉!娘子因何嫁他?学生常在他家看病,最知详细。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,广放私债,贩卖人口,家中丫头不算,大小五六个老婆,着紧打倘棍儿,稍不中意,就令媒人领出卖了。就是打老婆的班头,坑妇女的领袖。娘子早是对我说,不然进入他家,如飞蛾投火一般,坑你上不上,下不下,那时悔之晚矣。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,在家躲避不出,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,都丢下了。东京关下文书,坐落府县拿人。到明日他盖这房子,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。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?”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。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,寻思半晌,暗中跌脚:“嗔怪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来,他家中为事哩!”又见竹山语言活动,一团谦恭:“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,不知他有妻室没有?”因说道:“既蒙先生指教,奴家感戴不浅,倘有甚相知人家,举保来说,奴无有个不依之理。”竹山乘机请问:“不知要何等样人家?学生打听的实,好来这里说。”妇人道:“人家到也不论大小,只要象先生这般人物的。”这蒋竹山不听便罢,听了此言,欢喜的满心痒,不知搔处,慌忙走下席来,双膝跪下告道:“不瞒娘子说,学生内帏失助,中馈乏人,鳏居已久,子息全无。倘蒙娘子垂怜,肯结秦晋之缘,足称平生之愿。学生虽衔环结草,不敢有忘。”妇人笑笑,以手携之,说道:“且请起,未审先生鳏居几时?贵庚多少?既要做亲,须得要个保山来说,方成礼数。”竹山又跪下哀告道:“学生行年二十九岁,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,不幸去年荆妻已故,家缘贫乏,实出寒微。今既蒙金诺之言,何用冰人之讲。”妇人笑道:“你既无钱,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,拉他做个媒证。也不消你行聘,择个吉日良时,招你进来,入门为赘。你意下若何?”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:“娘子就如同学生重生父母,再长爹娘。夙世有缘,三生大幸矣!”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酒,已成其亲事。竹山饮至天晚回家。
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:“西门庆如此这般为事,吉凶难保。况且奴家这边没人,不好了一场,险不丧了性命。为今之计,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,有何不可?”到次日,就使冯妈妈递信过去,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,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,成其夫妻。过了三日,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,与竹山打开两间门面,店内焕然一新。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,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,在街上往来,不在话下。正是:
一洼死水全无浪,也有春风摆动时。
词曰:
有个人人,海棠标韵,飞燕轻盈。酒晕潮红,羞蛾一笑生春。为伊无限伤心,更说甚巫山楚云!斗帐香销,纱窗月冷,着意温存。
话分两头。不说蒋竹山在李瓶儿家招赘,单表来保、来旺二人上东京打点,朝登紫陌,暮践红尘,一日到东京,进了万寿门,投旅店安歇。到次日,街前打听,只听见街谈巷议,都说兵部王尚书昨日会问明白,圣旨下来,秋后处决。止有杨提督名下亲族人等,未曾拿完,尚未定夺。来保等二人把礼物打在身边,急来到蔡府门首。旧时干事来了两遍,道路久熟,立在龙德街牌楼底下,探听府中消息。少顷,只见一个青衣人,慌慌打府中出来,往东去了。来保认得是杨提督府里亲随杨干办,待要叫住问他一声事情如何,因家主不曾吩咐,以此不言语,放过他去了。迟了半日,两个走到府门前,望着守门官深深唱个喏:“动问一声,太师老爷在家不在?”那守门官道:“老爷朝中议事未回。你问怎的?”来保又问道:“管家翟爷请出来,小人见见,有事禀白。”那官吏道:“管家翟叔也不在了。”来保见他不肯实说,晓得是要些东西,就袖中取出一两银子递与他。那官吏接了便问:“你要见老爷,要见学士大爷?老爷便是大管家翟谦禀,大爷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禀,各有所掌。况老爷朝中未回,止有学士大爷在家。你有甚事,我替你请出高管家来,禀见大爷也是一般。”这来保就借情道:“我是提督杨爷府中,有事禀见。”官吏听了,不敢怠慢,进入府中。良久,只见高安出来。来保慌忙施礼,递上十两银子,说道:“小人是杨爷的亲,同杨干办一路来见老爷讨信。因后边吃饭,来迟了一步,不想他先来了。所以不曾赶上。”高安接了礼物,说道:“杨干办只刚才去了,老爷还未散朝。你且待待,我引你再见见大爷罢。”一面把来保领到第二层大厅旁边,另一座仪门进去。坐北朝南三间敞厅,绿油栏杆,朱红牌额,石青镇地,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“学士琴堂”四字。
原来蔡京儿子蔡攸,也是宠臣,见为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、提点太乙宫使。来保在门外伺候,高安先入,说了出来,然后唤来保入见,当厅跪下。蔡攸深衣软巾,坐于堂上,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来保禀道:“小人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,同府中杨干办来禀见老爷讨信。不想杨干办先来见了,小人赶来后见。”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。蔡攸见上面写着“白米五百石”,叫来保近前说道:“蔡老爷亦因言官论列,连日回避。阁中之事并昨日三法司会问,都是右相李爷秉笔。杨老爷的事,昨日内里有消息出来,圣上宽恩,另有处分了。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,待查明问罪。你还到李爷那里去说。”来保只顾磕头道:“小的不认的李爷府中,望爷怜悯,看家杨老爷分上。”蔡攸道:“你去到天汉桥边北高坡大门楼处,问声当朝右相、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讳邦彦的你李爷,谁是不知道!也罢,我这里还差个人同你去。”即令祗候官呈过一缄,使了图书,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见李爷,如此替他说。
那高安承应下了,同来保去了府门,叫了来旺,带着礼物,转过龙德街,迳到天汉桥李邦彦门首。正值邦彦朝散才来家,穿大红绉纱袍,腰系玉带,送出一位公卿上轿而去,回到厅上,门吏禀报说:“学士蔡大爷差管家来见。”先叫高安进去说了回话,然后唤来保、来旺进见,跪在厅台下。高安就在旁边递了蔡攸封缄,并礼物揭帖,来保下边就把礼物呈上。邦彦看了说道:“你蔡大爷分上,又是你杨老爷亲,我怎么好受此礼物?况你杨爷,昨日圣心回动,已没事。但只手下之人,科道参语甚重,一定问发几个。”即令堂候官取过昨日科中送的那几个名字与他瞧。上面写着:“王黼名下书办官董升,家人王廉,班头黄玉,杨戬名下坏事书办官卢虎,干办杨盛,府掾韩宗仁、赵弘道,班头刘成,亲党陈洪、西门庆、胡四等,皆鹰犬之徒,狐假虎威之辈。乞敕下法司,将一干人犯,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魉,或置之典刑,以正国法。”来保见了,慌的只顾磕头,告道:“小人就是西门庆家人,望老爷开天地之心,超生性命则个!”高安又替他跪禀一次。邦彦见五百两金银,只买一个名字,如何不做分上?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,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廉,一面收上礼物去。邦彦打发来保等出来,就拿回帖回学士,赏了高安、来保、来旺一封五两银子。
来保路上作辞高管家,回到客店,收拾行李,还了房钱,星夜回清河县。来家见西门庆,把东京所干的事,从头说了一遍。西门庆听了,如提在冷水盆内,对月娘说:“早时使人去打点,不然怎了!”正是,这回西门庆性命有如──
落日已沉西岭外,却被扶桑唤出来。
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。过了两日,门也不关了,花园照旧还盖,渐渐出来街上走动。
一日,玳安骑马打狮子街过,看见李瓶儿门首开个大生药铺,里边堆着许多生熟药材。朱红小柜,油漆牌匾,吊着幌子,甚是热闹。归来告与西门庆说──还不知招赘蒋竹山一节,只说:“二娘搭了个新伙计,开了个生药铺。”西门庆听了,半信不信。
一日,七月中旬,金风淅淅,玉露泠泠。西门庆正骑马街上走着,撞见应伯爵、谢希大。两人叫住,下马唱喏,问道:“哥,一向怎的不见?兄弟到府上几遍,见大门关着,又不敢叫,整闷了这些时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?嫂子娶进来不曾?也不请兄弟们吃酒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好告诉的。因舍亲陈宅那边为些闲事,替他乱了几日。亲事另改了日期了。”伯爵道:“兄弟们不知哥吃惊。今日既撞遇哥,兄弟二人肯空放了?如今请哥同到里边吴银姐那里吃三杯,权当解闷。”不由分说,把西门庆拉进院中来。正是:
高榭樽开歌妓迎,漫夸解语一含情。纤手传杯分竹叶,一帘秋水浸桃笙。
当日西门庆被二人拉到吴银儿家,吃了一日酒。到日暮时分,已带半酣,才放出来。打马正走到东街口上,撞见冯妈妈从南来,走得甚慌。西门庆勒住马,问道:“你那里去?”冯妈妈道:“二娘使我往门外寺里鱼篮会,替过世二爷烧箱库去来。”西门庆醉中道:“你二娘在家好么?我明日和他说话去。”冯妈妈道:“还问什么好?把个见见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,吃人掇了锅儿去了。”西门庆听了失声惊问道:“莫不他嫁人去了?”冯妈妈道:“二娘那等使老身送过头面,往你家去了几遍不见你,大门关着。对大官儿说进去,教你早动身,你不理。今教别人成了,你还说甚的?”西门庆问:“是谁?”冯妈妈悉把半夜三更妇人被狐狸缠着,染病看看至死,怎的请了蒋竹山来看,吃了他的药怎的好了,某日怎的倒踏门招进来,成其夫妇,见今二娘拿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开了生药铺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这西门庆不听便罢,听了气的在马上只是跌脚,叫道:“苦哉!你嫁别人,我也不恼,如何嫁那矮王八!他有什么起解?”于是一直打马来家。
刚下马进仪门,只见吴月娘、孟玉楼、潘金莲并西门大姐四个,在前厅天井内月下跳马索儿耍子。见西门庆来家,月娘、玉楼、大姐三个都往后走了。只有金莲不去,且扶着庭柱兜鞋,被西门庆带酒骂道:“淫妇们闲的声唤,平白跳什么百索儿?”赶上金莲踢了两脚。走到后边,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脱衣裳,走在西厢一间书房内,要了铺盖,那里宿歇。打丫头,骂小,只是没好气。众妇人同站在一处,都甚是着恐,不知是那缘故。吴月娘埋怨金莲:“你见他进门有酒了,两三步叉开一边便了。还只顾在跟前笑成一块,且提鞋儿,却教他蝗虫蚂蚱一例都骂着。”玉楼道:“骂我们也罢,如何连大姐姐也骂起淫妇来了?没槽道的行货子!”金莲接过来道:“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负的!一般三个人在这里,只踢我一个儿。那个偏受用着什么也怎的?”月娘就恼了,说道:“你头里何不叫他连我踢不是?你没偏受用,谁偏受用?恁的贼不识高低货!我到不言语,你只顾嘴头子哗哩[口薄]喇的!”金莲见月娘恼了,便把话儿来摭,说道:“姐姐,不是这等说。他不知那里因着什么头由儿,只拿我煞气。要便睁着眼望着俺叫,千也要打个臭死,万也要打个臭死!”月娘道:“谁教你只要嘲他来?他不打你,却打狗不成!”玉楼道:“大姐姐,且叫小来问他声,今日在谁家吃酒来?早晨好好出去,如何来家恁个腔儿!”不一时,把玳安叫到跟前,月娘骂道:“贼囚根子!你不实说,教大小来拷打你和平安儿,每人都是十板。”玳安道:“娘休打,待小的实说了罢。爹今日和应二叔们都在院里吴家吃酒,散了来在东街口上,撞遇冯妈妈,说花二娘等爹不去,嫁了大街住的蒋太医了。爹一路上恼的要不的。”月娘道:“信那没廉耻的歪淫妇,浪着嫁了汉子,来家拿人煞气。”玳安道:“二娘没嫁蒋太医,把他倒踏门招进去了。如今二娘与他本钱,开了好不兴的生药铺。我来家告爹说,爹还不信。”孟玉楼道:“论起来,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?服也还未满,就嫁人,使不得的!”月娘道:“如今年程,论的什么使的使不的。汉子孝服未满,浪着嫁人的,才一个儿?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,他原守的什么贞节!”看官听说:月娘这一句话,一棒打着两个人──孟玉楼与潘金莲都是孝服不曾满再醮人的,听了此言,未免各人怀着惭愧归房,不在话下。正是:
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。
却说西门庆当晚在前边厢房睡了一夜。到次日早,把女婿陈敬济安在他花园中,同贲四管工记帐,换下来招教他看守大门。西门大姐白日里便在后边和月娘众人一处吃酒,晚夕归到前边厢房中歇。陈敬济每日只在花园中管工,非呼唤不敢进入中堂,饮食都是内里小拿出来吃。所以西门庆手下这几房妇人都不曾见面。一日,西门庆不在家,与提刑所贺千户送行去了。月娘因陈敬济一向管工辛苦,不曾安排一顿饭儿酬劳他,向孟玉楼、李娇儿说:“待要管,又说我多揽事;我待欲不管,又看不上。人家的孩儿在你家,每日早起睡晚,辛辛苦苦,替你家打勤劳儿,那个与心知慰他一知慰儿也怎的?”玉楼道:“姐姐,你是个当家的人,你不上心谁上心!”月娘于是吩咐厨下,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,午间请陈敬济进来吃一顿饭。这陈敬济撇了工程教贲四看管,迳到后边参见月娘,作揖毕,旁边坐下。小玉拿茶来吃了,安放桌儿,拿蔬菜按酒上来。月娘道:“姐夫每日管工辛苦,要请姐夫进来坐坐,白不得个闲。今日你爹不在家,无事,治了一杯水酒,权与姐夫酬劳。”敬济道:“儿子蒙爹娘抬举,有甚劳苦,这等费心!”月娘陪着他吃了一回酒。月娘使小玉:“请大姑娘来这里坐。”小玉道:“大姑娘使着手,就来。”少顷,只听房中抹得牌响。敬济便问:“谁人抹牌?”月娘道:“是大姐与玉箫丫头弄牌。”敬济道:“你看没分晓,娘这里呼唤不来,且在房中抹牌。”一不时,大姐掀帘子出来,与他女婿对面坐下,一周饮酒。月娘便问大姐:“陈姐夫也会看牌不会?”大姐道:“他也知道些香臭儿。”月娘只知敬济是志诚的女婿,却不道这小伙子儿诗词歌赋,双陆象棋,拆牌道字,无所不通,无所不晓。正是:
自幼乖滑伶俐,风流博浪牢成。爱穿鸭绿出炉银,双陆象棋帮衬。琵琶笙筝箫管,弹丸走马员情。只有一件不堪闻:见了佳人是命。
月娘便道:“既是姐夫会看牌,何不进去咱同看一看?”敬济道:“娘和大姐看罢,儿子却不当。”月娘道:“姐夫至亲间,怕怎的?”一面进入房中,只见孟玉楼正在床上铺茜红毡看牌,见敬济进来,抽身就要走。月娘道:“姐夫又不是别人,见个礼儿罢。”向敬济道:“这是你三娘哩。”那敬济慌忙躬身作揖,玉楼还了万福。当下玉楼、大姐三人同抹,敬济在旁边观看。抹了一回,大姐输了下来,敬济上来又抹。玉楼出了个天地分;敬济出了个恨点不到;吴月娘出了个四红沉八不就,双三不搭两么儿,和儿不出,左来右去配不着色头。只见潘金莲掀帘子进来,银丝[髟狄]髻上戴着一头鲜花儿,笑嘻嘻道:“我说是谁,原来是陈姐夫在这里。”慌的陈敬济扭颈回头,猛然一见,不觉心荡目摇,精魂已失。正是:五百年冤家相遇,三十年恩爱一旦遭逢。月娘道:“此是五娘,姐夫也只见个长礼儿罢。”敬济忙向前深深作揖,金莲一面还了万福。月娘便道:“五姐你来看,小雏儿倒把老鸦子来赢了。”这金莲近前一手扶着床护炕儿,一只手拈着白纱团扇儿,在旁替月娘指点道:“大姐姐,这牌不是这等出了,把双三搭过来,却不是天不同和牌?还赢了陈姐夫和三姐姐。”众人正抹牌在热闹处,只见玳安抱进毡包来,说:“爹来家了。”月娘连忙撺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门出去了。
西门庆下马进门,先到前边工上观看了一遍,然后踅到潘金莲房中来。金莲慌忙接着,与他脱了衣裳,说道:“你今日送行去来的早。”西门庆道:“提刑所贺千户新升新平寨知寨,合卫所相知都郊外送他来,拿帖儿知会我,不好不去的。”金莲道:“你没酒,教丫鬟看酒来你吃。”不一时,放了桌儿饮酒,菜蔬都摆在面前。饮酒中间,因说起后日花园卷棚上梁,约有许多亲朋都要来递果盒酒挂红,少不得叫厨子置酒管待。说了一回,天色已晚。春梅掌灯归房,二人上床宿歇。西门庆因起早送行,着了辛苦,吃了几杯酒就醉了。倒下头鼾睡如雷,[鼻句][鼻句]不醒。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,夜间有些余热,这潘金莲怎生睡得着?忽听碧纱帐内一派蚊雷,不免赤着身子起来,执烛满帐照蚊。照一个,烧一个。回首见西门庆仰卧枕上,睡得正浓,摇之不醒。其腰间那话,带着托子,累垂伟长,不觉淫心辄起,放下烛台,用纤手扪弄。弄了一回,蹲下身去,用口吮之。吮来吮去,西门庆醒了,骂道:“怪小淫妇儿,你达达睡睡,就掴[昆]死了。”一面起来,坐在枕上,亦发叫他在下尽着吮咂;又垂首玩之,以畅其美。正是:怪底佳人风性重,夜深偷弄紫箫吹。又有蚊子双关《踏莎行》词为证:
我爱他身体轻盈,楚腰腻细。行行一派笙歌沸。黄昏人未掩朱扉,潜身撞入纱厨内。款傍香肌,轻怜玉体。嘴到处,胭脂记。耳边厢造就百般声,夜深不肯教人睡。
妇人顽了有一顿饭时,西门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,叫春梅筛酒过来,在床前执壶而立。将烛移在床背板上,教妇人马爬在他面前,那话隔山取火,托入牡中,令其自动,在上饮酒取乐。妇人骂道:“好个刁钻的强盗!从几时新兴出来的例儿,怪剌剌教丫头看答着,什么张致!”西门庆道:“我对你说了罢,当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,叫他家迎春在旁执壶斟酒,到好耍子。”妇人道:“我不好骂出来的,什么瓶姨鸟姨,题那淫妇做甚,奴好心不得好报。那淫妇等不的,浪着嫁汉子去了。你前日吃了酒来家,一般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儿,只拿我煞气,只踢我一个儿,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。想起来,奴是好欺负的!”西门庆问道:“你与谁辨嘴来?”妇人道:“那日你便进来了,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气,说我在他跟前顶嘴来,骂我不识高低的货。我想起来为什么?养虾蟆得水虫儿病,如今倒教人恼我!”西门庆道:“不是我也不恼,那日应二哥他们拉我到吴银儿家,吃了酒出来,路上撞见冯妈妈子,这般告诉我,把我气了个立睁。若嫁了别人,我到罢了。那蒋太医贼矮忘八,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?他有什么起解?招他进去,与他本钱,教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,大剌剌的做买卖!”妇人道:“亏你脸嘴还说哩!奴当初怎么说来?先下米儿先吃饭。你不听,只顾来问大姐姐。常言:信人调,丢了瓢。你做差了,你埋怨那个?”西门庆被妇人几句话,冲得心头一点火起,云山半壁通红,便道:“你由他,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。到明日休想我理他!”看官听说:自古谗言罔行,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之间,皆不能免。饶吴月娘恁般贤淑,西门庆听金莲衽席睥睨之间言,卒致于反目,其他可不慎哉!自是以后,西门庆与月娘尚气,彼此觌面,都不说话。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,也不管他;来迟去早,也不问他;或是他进房中取东取西,只教丫头上前答应,也不理他。两个都把心冷淡了。正是:
前车倒了千千辆,后车到了亦如然。分明指与平川路,却把忠言当恶言。
且说潘金莲自西门庆与月娘尚气之后,见汉子偏听,以为得志。每日抖擞着精神,妆饰打扮,希宠市爱。因为那日后边会着陈敬济一遍,见小伙儿生的乖猾伶俐,有心也要勾搭他。但只畏惧西门庆,不敢下手。只等西门庆往那里去,便使了丫鬟叫进房中,与他茶水吃,常时两个下棋做一处。一日西门庆新盖卷棚上梁,亲友挂红庆贺,递果盒。许多匠作,都有犒劳赏赐。大厅上管待客官,吃到午晌,人才散了。西门庆因起得早,就归后边睡去了。陈敬济走来金莲房中讨茶吃。金莲正在床上弹弄琵琶,道:“前边上梁,吃了这半日酒,你就不曾吃些什么,还来我屋里要茶吃?”敬济道:“儿子不瞒你老人家说,从半夜起来,乱了这一五更,谁吃什么来!”妇人问道:“你爹在那里?”敬济道:“爹后边睡去了。”妇人道:“你既没吃什么,”叫春梅:“拣[米女]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馅饼儿来,与你姐夫吃。”这小伙儿就在他炕桌儿上摆着四碟小菜,吃着点心。因见妇人弹琵琶,戏问道:“五娘,你弹的甚曲儿?怎不唱个儿我听。”妇人笑道:“好陈姐夫,奴又不是你影射的,如何唱曲儿你听?我等你爹起来,看我对你爹说不说!”那敬济笑嘻嘻,慌忙跪着央及道:“望乞五娘可怜见,儿子再不敢了!”那妇人笑起来了。自此这小伙儿和这妇人日近日亲,或吃茶吃饭,穿房入屋,打牙犯嘴,挨肩擦背,通不忌惮。月娘托以儿辈,放这样不老实的女婿在家,自家的事却看不见。正是:
只晓采花成酿蜜,不知辛苦为谁甜。
诗曰:
人靡不有初,想君能终之。别来历年岁,旧恩何可期。重新而忘故,君子所犹讥。寄身虽在远,岂忘君须臾。既厚不为薄,想君时见思。
话说西门庆起盖花园卷棚,约有半年光阴,装修油漆完备,前后焕然一新。庆房的整吃了数日酒,俱不在话下。
一日,八月初旬,与夏提刑做生日,在新买庄上摆酒。叫了四个唱的、一起乐工、杂耍步戏。西门庆从巳牌时分,就骑马去了。吴月娘在家,整置了酒肴细果,约同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、大姐、潘金莲众人,开了新花园门游赏。里面花木庭台,一望无际,端的好座花园。但见:
正面丈五高,周围二十板。当先一座门楼,四下几间台榭。假山真水,翠竹苍松。高而不尖谓之台,巍而不峻谓之榭。四时赏玩,各有风光:春赏燕游堂,桃李争妍;夏赏临溪馆,荷莲斗彩;秋赏叠翠楼,黄菊舒金;冬赏藏春阁,白梅横玉。更有那娇花笼浅径,芳树压雕栏,弄风杨柳纵蛾眉,带雨海棠陪嫩脸。燕游堂前,灯光花似开不开;藏春阁后,白银杏半放不放。湖山侧才绽金钱,宝槛边初生石笋。翩翩紫燕穿帘幕,呖呖黄莺度翠阴。也有那月窗雪洞,也有那水阁风亭。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,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。松墙竹径,曲水方池,映阶蕉棕,向日葵榴。游渔藻内惊人,粉蝶花间对舞。正是:芍药展开菩萨面,荔枝擎出鬼王头。
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,或携手游芳径之中,或斗草坐香茵之上。一个临轩对景,戏将红豆掷金鳞;一个伏槛观花,笑把罗纨惊粉蝶。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,名唤卧云亭,和孟玉楼、李娇儿下棋。潘金莲和西门大姐、孙雪娥都在玩花楼望下观看。见楼前牡丹花畔,芍药圃、海棠轩、蔷薇架、木香棚,又有耐寒君子竹、欺雪大夫松。端的四时有不谢之花,八节有长春之景。观之不足,看之有余。不一时摆上酒来,吴月娘居上,李娇儿对席,两边孟玉楼、孙雪娥、潘金莲、西门大姐,各依序而坐。月娘道:“我忘了请姐夫来坐坐。”一面使小玉:“前边快请姑夫来。”不一时,敬济来到,头上天青罗帽,身穿紫绫深衣,脚下粉头皂靴,向前作揖,就在大姐跟前坐下。传杯换盏,吃了一回酒,吴月娘还与李娇儿、西门大姐下棋。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。惟有金莲,且在山子前花池边,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。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戏说道:“五娘,你不会扑蝴蝶儿,等我替你扑。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,有些走滚。”那金莲扭回粉颈,斜瞅了他一眼,骂道:“贼短命,人听着,你待死也!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。”那敬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,搂他亲嘴。被妇人顺手只一推,把小伙儿推了一交。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,叫道:“五姐,你走这里来,我和你说话。”金莲方才撇了敬济,上楼去了。原来两个蝴蝶到没曾捉得住,到订了燕约莺期,则做了蜂须花嘴。正是:
狂蜂浪蝶有时见,飞入梨花没寻处。
敬济见妇人去了,默默归房,心中怏怏不乐。口占《折桂令》一词,以遣其闷:
我见他斜戴花枝,朱唇上不抹胭脂,似抹胭脂。前日相逢,似有私情,未见私情。欲见许,何曾见许!似推辞,本是不推辞。约在何时?会在何时?不相逢,他又相思;既相逢,我又相思。
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。单表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家,打南瓦子巷里头过。平昔在三街两巷行走,捣子们都认的──宋时谓之捣子,今时俗呼为光棍。内中有两个,一名草里蛇鲁华,一名过街鼠张胜,常受西门庆资助,乃鸡窃狗盗之徒。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耍钱,就勒住马,上前说话。二人连忙走到跟前,打个半跪道:“大官人,这咱晚往那里去来?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,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。我有一椿事央烦你们,依我不依?”二人道:“大官人没的说,小人平昔受恩甚多,如有使令,虽赴汤蹈火,万死何辞!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恁说,明日来我家,我有话吩咐你。”二人道:“那里等的到明日!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,端的有什么事?”西门庆附耳低言,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:“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儿便了!”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,还有四五两碎银子,都倒与二人。便道:“你两个拿去打酒吃。只要替我干得停当,还谢你二人。”鲁华那里肯接,说道:“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!我只道教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,西华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,便去不的,这些小之事,有何难哉!这个银两,小人断不敢领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收,我也不央及你了。”教玳安接了银子,打马就走。又被张胜拦住说:“鲁华,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?你不收,恰似咱每推脱的一般。”一面接了银子,扒到地下磕了头,说道:“你老人家只顾家里坐着,不消两日,管情稳[日][日]教你笑一声。”张胜道:“只望大官人到明日,把小人送与提刑夏老爹那里答应,就勾了小人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不打紧。”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个亲随。此系后事,表过不题。那两个捣子,得了银子,依旧耍钱去了。
西门庆骑马来家,已是日西时分。月娘等众人,听见他进门,都往后边去了,只有金莲在卷棚内看收家活。西门庆不往后边去,迳到花园里来,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伙,便问:“我不在,你在这里做什么来?”金莲笑道:“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,谁知你来的恁早。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夏大人费心,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,只请了五位客到。我恐怕路远,来的早。”妇人与他脱了衣裳,因说道:“你没酒,教丫头看酒来你吃。”西门庆吩咐春梅:“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,只留下几碟细果子儿,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。”坐在上面椅子上,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儿,五色绉纱眉子,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儿,裙边大红段子白绫高低鞋儿。头上银丝[髟狄]髻,金镶分心翠梅钿儿,云鬓簪着许多花翠。越显得红馥馥朱唇、白腻腻粉脸,不觉淫心辄起,搀着他两只手儿,搂抱在一处亲嘴。不一时,春梅筛上酒来,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。妇人一面抠起裙子,坐在身上,噙酒哺在他口里,然后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,与他吃。西门庆道:“涩剌剌的,吃他做什么?”妇人道:“我的儿,你就吊了造化了,娘手里拿的东西儿你不吃!”又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,送与他,才罢了。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。妇人一面摊开罗衫,露出美玉无瑕、香馥馥的酥胸,紧就就的香乳。揣摸良久,用口舐之,彼此调笑,曲尽“于飞”。
西门庆乘着欢喜,向妇人道:“我有一件事告诉你,到明日,教你笑一声。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,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。”妇人便问怎么缘故。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、张二人之事,告诉了一遍。妇人笑道:“你这个众生,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。”又问:“这蒋太医,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么?我见他且是谦恭,见了人把头只低着,可怜见儿的,你这等做作他!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不出他。你说他低着头儿,他专一看你的脚哩。”妇人道:“汗邪的油嘴!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?我不信,他一个文墨人儿,也干这个营生?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他迎面儿,就误了勾当,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。”两个说笑了一回,不吃酒了,收拾了家活,归房宿歇,不在话下。
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,约两月光景。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,修合了些戏药,买了些景东人事、美女想思套之类,实指望打动妇人。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,往往干事不称其意,渐生憎恶,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,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。又说:“你本虾鳝,腰里无力,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!把你当块肉儿,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,死王八!”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。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,不许他进房。每日[耳吉]聒着算帐,查算本钱。
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,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,只见两个人进来,吃的浪浪跄跄,楞楞睁睁,走在凳子上坐下。先是一个问道:“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?”竹山笑道:“休要作戏。只有牛黄,那有狗黄?”又问:“没有狗黄,你有冰灰也罢,拿来我瞧,我要买你几两。”竹山道:“生药行只有冰片,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,那讨冰灰来?”那一个说道:“你休问他,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,那里有这两椿药材?只与他说正经话罢。蒋二哥,你休推睡里梦里。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,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,本利也该许多,今日问你要来了。俺们才进门就先问你要,你在人家招赘了,初开了这个铺子,恐怕丧了你行止,显的俺们没阴骘了。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。你不认范,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。”竹山听了,吓了个立睁,说道:“我并没有借他什么银子。”那人道:“你没借银,却问你讨?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,快休说此话!”竹山道:“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,素不相识,如何来问我要银子?”那人道:“蒋二哥,你就差了!自古于官不贫,赖债不富。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,串铃儿卖膏药,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,你今日就到这田地来。”这个人道:“我便姓鲁,叫做鲁华,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,发送妻小,本利该我四十八两,少不的还我。”竹山慌道:“我那里借你银子来?就借你银子,也有文书保人。”张胜道:“我张胜就是保人。”因向袖中取出文书,与他照了照。把竹山气的脸腊查也似黄了,骂道:“好杀才狗男女!你是那里捣子,走来吓诈我!”鲁华听了,心中大怒,隔着小柜,飕的一拳去,早飞到竹山面门上,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,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。竹山大骂:“好贼捣子!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?”因叫天福儿来帮助,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,那里再敢上前。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,拦住鲁华手,劝道:“鲁大哥,你多日子也耽待了,再宽他两日儿,教他凑过与你便了。蒋二哥,你怎么说?”竹山道:“我几时借他银子来?就是问你借的,也等慢慢好讲,如何这等撒野?”张胜道:“蒋二哥,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──回过味来了。你若好好早这般,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,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,才是话。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,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?”那竹山听了道:“气杀我,我和他见官去!谁借他什么钱来!”张胜道:“你又吃了早酒了!”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,仰八叉跌了一交,险不倒栽入洋沟里,将发散开,巾帻都污浊了。竹山大叫“青天白日”起来,被保甲上来,都一条绳子拴了。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,走来帘下听觑,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,气的个立睁。使出冯妈妈来,把牌面幌子都收了。街上药材,被人抢了许多。一面关闭了门户,家中坐的。
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,即差人吩咐地方,明日早解提刑院。这里又拿帖子,对夏大人说了。次日早,带上人来,夏提刑升厅,看了地方呈状,叫上竹山去,问道:“你是蒋文蕙?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,反行毁打他?甚情可恶!”竹山道:“小人通不认的此人,并没借他银子。小人以理分说,他反不容,乱行踢打,把小人货物都抢了。”夏提刑便叫鲁华:“你怎么说?”鲁华道:“他原借小的银两,发送丧妻,至今三年,延挨不还。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,做了大买卖,问他理讨,他倒百般辱骂小的,说小的抢夺他的货物。见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,这张胜就是保人,望爷察情。”一面怀中取出文契,递上去。夏提刑展开观看,写道:
立借票人蒋文蕙,系本县医生,为因妻丧,无钱发送,凭保人张胜,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,月利三分,入手用度。约至次年,本利交还,不致少欠。恐后无凭,立此借票存照。
夏提刑看了,拍案大怒道:“可又来,见有保人、借票,还这等抵赖。看这咬文嚼字模样,就象个赖债的。”喝令左右:“选大板,拿下去着实打。”当下三、四个人,不由分说,拖翻竹山在地,痛责三十大板,打的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一面差两个公人,拿着白牌,押蒋竹山到家,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。不然,带回衙门收监。
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剌八着,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,问他要银子,还与鲁华。又被妇人哕在脸上,骂道:“没羞的忘八,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,问我要银子?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,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!”那四个人听见屋里嚷骂,不住催逼叫道:“蒋文蕙既没银子,不消只管挨迟了,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。”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,又去里边哀告妇人。直蹶儿跪在地上,哭哭啼啼说道:“你只当积阴骘,四山五舍斋佛布施这三十两银子罢!不与这一回去,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?就是死罢了。”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,当官交与鲁华,扯碎了文书,方才完事。
这鲁华、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,迳到西门庆家回话。西门庆留在卷棚下,管待二人酒饭。把前事告诉了一遍。西门庆满心大喜说:“二位出了我这口气,足勾了。”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,西门庆那里肯收:“你二人收去,买壶酒吃,就是我酬谢你了。后头还有事相烦。”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,拿着银子,自行耍钱去了。正是:
常将压善欺良意,权作尤云[歹带]雨心。
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,归到家中。妇人那里容他住,说道:“只当奴害了汗病,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。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!再迟些时,连我这两间房子,尚且不勾你还人!”这蒋竹山只知存身不住,哭哭啼啼,忍着两腿疼,自去另寻房儿。但是妇人本钱置的货物都留下,把他原旧的药材、药碾、药筛、药箱之物,即时催他搬去,两个就开交了。临出门,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,赶着泼去,说道:“喜得冤家离眼睛!”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。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,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,心中甚是懊悔。每日茶饭慵餐,娥眉懒画,把门儿倚遍,眼儿望穿,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。正是:
枕上言犹在,于今恩爱沦。房中人不见,无语自消魂。
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,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,看见妇人大门关着,药铺不开,静落落的,归来告诉与西门庆。西门庆道:“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,在屋里睡哩,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。”遂把这事情丢下了。一日,八月十五日,吴月娘生日,家中有许多堂客来,在大厅上坐。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,一迳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,吩咐玳安:“早回马去罢,晚上来接我。”旋邀了应伯爵、谢希大来打双陆。那日桂卿也在家,姐妹两个陪侍劝酒。良久,都出来院子内投壶耍子。玳安约至日西时分,勒马来接。西门庆正在后边出恭,见了玳安问:“家中无事?”玳安道:“家中没事。大厅上堂客都散了,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,大娘邀的后边去了。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,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:四盘羹果、两盘寿桃面、一匹尺头,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。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,说爹不在家了。也没曾请去。”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,便问:“你那里吃酒来?”玳安道:“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,与小的酒吃。我说不吃酒,强说着叫小的吃了两钟,就脸红起来。如今二娘到悔过来,对着小的好不哭哩。前日我告爹说,爹还不信。从那日提刑所出来,就把蒋太医打发去了。二娘甚是懊悔,一心还要嫁爹,比旧瘦了好些儿,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,讨爹示下。爹若吐了口儿,还教小的回他一声。”西门庆道:“贼贱淫妇,既嫁汉子去罢了,又来缠我怎的?既是如此,我也不得闲去。你对他说,什么下茶下礼,拣个好日子,抬了那淫妇来罢。”玳安道:“小的知道了。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,教平安、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去,我知道了。”这玳安出了院门,一直走到李瓶儿那里,回了妇人话。妇人满心欢喜,说道:“好哥哥,今日多累你对爹说,成就了此事。”于是亲自下厨整理蔬菜,管待玳安,说道:“你二娘这里没人,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,着人搬家伙过去。”次日雇了五六副扛,整抬运四五日。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,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。择了八月二十日,一顶大轿,一匹段子红,四对灯笼,派定玳安、平安、画童、来兴四个跟轿,约后晌时分,方娶妇人过门。妇人打发两个丫鬟,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,等的回去,方才上轿。把房子交与冯妈妈、天福儿看守。
西门庆那日不往那里去,在家新卷棚内,深衣幅巾坐的,单等妇人进门。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,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。孟玉楼走来上房,对月娘说:“姐姐,你是家主,如今他已是在门首,你不去迎接迎接儿,惹的他爹不怪?他爹在卷棚内坐着,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,没个人出去,怎么好进来的?”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,心中恼,又不下气;欲待不出去,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。沉吟了半晌,于是轻移莲步,款蹙湘裙,出来迎接。妇人抱着宝瓶,径往他那边新房去了。迎春、绣春两个丫鬟,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,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。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,不进他房去。到次日,叫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,分其大小,排行他是六娘。一般三日摆大酒席,请堂客会亲吃酒,只是不往他房里去。头一日晚夕,先在潘金莲房中。金莲道:“他是个新人儿,才来头一日,你就空了他房?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,等我奈何他两日,慢慢的进去。”到了三日,打发堂客散了,西门庆又不进他房中,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。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,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,饱哭了一场,可怜走到床上,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。正是:
连理未谐鸳帐底,冤魂先到九重泉。
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,见灯光昏暗,起来剔灯,猛见床上妇人吊着,吓慌了手脚。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说:“俺娘上吊哩!”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,见妇人穿一身大红衣裳,直掇掇吊在床上。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,解救下来。过了半日,吐了一口清涎,方才苏醒。即叫春梅:“后边快请你爹来。”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,还未睡哩。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:“你娶将他来,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,惹他心中不恼么?恰似俺们把这椿事放在头里一般,头上末下,就让不得这一夜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待过三日儿我去。你不知道,淫妇有些吃着碗里,看着锅里。想起来你恼不过我。未曾你汉子死了,相交到如今,什么话儿没告诉我?临了招进蒋太医去!我不如那?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?”玉楼道:“你恼的是。他也吃人骗了。”正说话间,忽一片声打仪门。玉楼使兰香问,说是春梅来请爹:“六娘在房里上吊哩!”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,便道:“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,你不依,只当弄出事来。”于是打着灯笼,走来前边看视。落后吴月娘、李娇儿听见,都起来,到他房中。见金莲搂着他坐的,说道:“五姐,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?”金莲道:“我救下来时,就灌了些了。”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,方哭出声。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,好好安抚他睡下,各归房歇息。
次日,晌午前后,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。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:“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吓人。我手里放不过他。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,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,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。贼淫妇!不知把我当谁哩!”众人见他这般说,都替李瓶儿捏着把汗。到晚夕,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,进他房去了。玉楼、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,不许一个人来,都立在角门首儿外悄悄听着。
且说西门庆见他睡在床上,倒着身子哭泣,见他进去不起身,心中就有几分不悦。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。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,指着妇人骂道:“淫妇!你既然亏心,何消来我家上吊?你跟着那矮忘八过去便了,谁请你来!我又不曾把人坑了,你什么缘故,流那[毛必]尿怎的?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,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!”于是拿一条绳子丢在他面前,叫妇人上吊。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,降妇女的领袖,思量我那世里晦气,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,越发烦恼痛哭起来。这西门庆心中大怒,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。妇人只顾延挨不脱,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,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,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,战兢兢跪在地平上。西门庆坐着,从头至尾问妇人:“我那等对你说,教你略等等儿,我家中有些事儿,如何不依我,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?你嫁了别人,我倒也不恼!那矮忘八有什么起解?你把他倒踏进门去,拿本钱与他开铺子,在我眼皮子跟前,要撑我的买卖!”妇人道:“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。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,朝思暮想,奴想的心斜了。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,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,来摄我精髓,到天明鸡叫就去了。你不信只要问老冯、两个丫头便知。后来看看把奴摄得至死,才请这蒋太医来看。奴就象吊在曲糊盆内一般,吃那局骗了。说你家中有事,上东京去了,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。谁知这斫了头是个债椿,被人打上门来,经动官府。奴忍气吞声,丢了几两银子,吃奴即时撵出去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说你叫他写状子,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。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!”妇人道:“你可是没的说。奴那里有这话,就把奴身子烂化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就算有,我也不怕。你说你有钱,快转换汉子,我手里容你不得!我实对你说罢,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,是如此这般使的手段。只略施小计,教那疾走无门,若稍用机关,也要连你挂了到官,弄倒一个田地。”妇人道:“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。还是可怜见奴,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,就是死罢了。”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。又问道:“淫妇你过来,我问你,我比蒋太医那谁强?”妇人道:“他拿什么来比你!你是个天,他是块砖;你在三十三天之上,他在九十九地之下。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,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,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!他拿什么来比你!莫要说他,就是花子虚在日,若是比得上你时,奴也不恁般贪你了。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,一经你手,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。”自这一句话,把西门庆旧情兜起,欢喜无尽,即丢了鞭子,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,穿上衣裳,搂在怀里,说道:“我的儿,你说的是。果然这他见什么碟儿天来大!”即叫春梅:“快放桌儿,后边取酒菜儿来!”正是: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情却有情。有诗为证:
碧玉破瓜时,郎为情颠倒。感君不羞赧,回身就郎抱。
词曰:
步花径,阑干狭。防人觑,常惊吓。荆刺抓裙钗,倒闪在荼蘼架。勾引嫩枝咿哑,讨归路,寻空罅,被旧家巢燕,引入窗纱。
话说西门庆在房中,被李瓶儿柔情软语,感触的回嗔作喜,拉他起来,穿上衣裳,两个相搂相抱,极尽绸缪。一面令春梅进房放桌儿,往后边取酒去。
且说金莲和玉楼,从西门庆进他房中去,站在角门首窃听消息。他这边又闭着,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。金莲同玉楼两个打门缝儿往里张觑,只见房中掌着灯烛,里边说话,都听不见。金莲道:“俺到不如春梅贼小肉儿,他倒听的伶俐。”那春梅在窗下潜听了一回,又走过来。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,春梅便隔门告诉与二人说:“俺爹怎的教他脱衣裳跪着,他不脱。爹恼了,抽了他几马鞭子。”金莲道:“打了他,他脱了不曾?”春梅道:“他见爹恼了,才慌了,就脱了衣裳,跪在地平上。爹如今问他话哩。”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,便道:“五姐,咱过那边去罢。”拉金莲来西角门首。此时是八月二十头,月色才上来。两个站立在黑头里,一处说话,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。潘金莲向玉楼道:“我的姐姐,只说好食果子,一心只要来这里。头儿没过动,下马威早讨了这几下在身上。俺这个好不顺脸的货儿,你若顺顺儿他倒罢了。属扭孤儿糖的,你扭扭儿也是钱,不扭也是钱。想着先前吃小妇奴才压枉造舌,我陪下十二分小心,还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。姐姐,你来了几时,还不知他性格哩!”
二人正说话之间,只听开的角门响,春梅出来,一直迳往后边走。不防他娘站在黑影处叫他,问道:“小肉儿,那去?”春梅笑着只顾走。金莲道:“怪小肉儿,你过来,我问你话。慌走怎的?”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脚,方说:“他哭着对俺爹说了许多话。爹喜欢抱起他来,令他穿上衣裳,教我放了桌儿,如今往后边取酒去。”金莲听了,向玉楼说道:“贼没廉耻的货!头里那等雷声大雨点小,打哩乱哩。及到其间,也不怎么的。我猜,也没的想,管情取了酒来,教他递。贼小肉儿,没他房里丫头?你替他取酒去!到后边,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[毛必]声浪颡,我又听不上。”春梅道:“爹使我,管我事!”于是笑嘻嘻去了。金莲道:“俺这小肉儿,正经使着他,死了一般懒待动旦。若干猫儿头差事,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,去的那快!现他房里两个丫头,你替他走,管你腿事!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──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!”玉楼道:“可不怎的!俺大丫头兰香,我正使他做活儿,他便有要没紧的。爹使他行鬼头儿,听人的话儿,你看他走的那快!”
正说着,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,便道:“三娘还在这里?我来接你来了。”玉楼道:“怪狗肉,唬我一跳!”因问:“你娘知道你来不曾?”玉箫道:“我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,我来前边瞧瞧,刚才看见春梅后边要酒果去了。”因问:“俺爹到他屋里,怎样个动静儿?”金莲接过来伸着手道:“进他屋里去,齐头故事。”玉箫又问玉楼,玉楼便一一对他说。玉箫道:“三娘,真个教他脱了衣裳跪着,打了他五马鞭子来?”玉楼道:“你爹因他不跪,才打他。”玉箫道:“带着衣服打来,去了衣裳打来?亏他那莹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?”玉楼笑道:“怪小狗肉儿,你倒替古人耽忧!”正说着,只见春梅拿着酒,小玉拿着方盒,迳往李瓶儿那边去。金莲道:“贼小肉儿,不知怎的,听见干恁勾当儿,云端里老鼠──天生的耗。”吩咐:“快送了来,教他家丫头伺候去。你不要管他,我要使你哩!”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进去了。一面把酒菜摆在桌上,就出来了,只是绣春、迎春在房答应。玉楼、金莲问了他话。玉箫道:“三娘,咱后边去罢。”二人一路去了。金莲叫春梅关上角门,归进房来,独自宿歇,不在话下。正是:
可惜团圆今夜月,清光咫尺别人圆。
不说金莲独宿,单表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相怜相爱,饮酒说话到半夜,方才被伸翡翠,枕设鸳鸯,上床就寝。灯光掩映,不啻镜中鸾凤和鸣;香气薰笼,好似花间蝴蝶对舞。正是:今宵胜把银缸照,只恐相逢是梦中。有词为证:
淡画眉儿斜插梳,不忻拈弄倩工夫。云窗雾阁深深许,蕙性兰心款款呼。相怜爱,倩人扶,神仙标格世间无。从今罢却相思调,美满恩情锦不如。
两个睡到次日饭时。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,只见迎春后边拿将饭来。妇人先漱了口,陪西门庆吃了半盏儿,又教迎春:“将昨日剩的金华酒筛来。”拿瓯子陪着西门庆每人吃了两瓯子,方才洗脸梳妆。一面开箱子,打点细软首饰衣服,与西门庆过目。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与西门庆看,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来之物。又拿出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,说是过世老公公的。起下来上等子秤,四钱八分重。李瓶儿教西门庆拿与银匠,替他做一对坠子。又拿出一顶金丝[髟狄]髻,重九两。因问西门庆:“上房他大娘众人,有这[髟狄]髻没有?”西门庆道:“他们银丝[髟狄]髻倒有两三顶,只没编这[髟狄]髻。”妇人道:“我不好戴出来的。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,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,每个凤嘴衔一溜珠儿,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,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。”西门庆收了,一面梳头洗脸,穿了衣服出门。李瓶儿又说道:“那边房里没人,你好歹委付个人儿看守,替了小天福儿来家使唤。那老冯老行货子,啻啻磕磕的,独自在那里,我又不放心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袖着[髟狄]髻和帽顶子,一直往外走。不妨金莲[髟朋]着头,站在东角门首,叫道:“哥,你往那去?这咱才出来?”西门庆道:“我有勾当去。”妇人道:“怪行货子,慌走怎的?我和你说话。”那西门庆见他叫的紧,只得回来。被妇人引到房中,妇人便坐在椅子上,把他两只手拉着说道:“我不好骂出来的,怪火燎腿三寸货,那个拿长锅镬吃了你!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?你过来,我且问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罢么,小淫妇儿,只顾问什么!我有勾当哩,等我回来说。”说着,往外走。妇人摸见袖子里重重的,道:“是什么?拿出来我瞧瞧。”西门庆道:“是我的银子包。”妇人不信,伸手进袖子里就掏,掏出一顶金丝[髟狄]髻来,说道:“这是他的[髟狄]髻,你拿那去?”西门庆道:“他问我,知你每没有,说不好戴的,教我到银匠家替他毁了,打两件头面戴。”金莲问道:“这[髟狄]髻多少重?他要打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这[髟狄]髻重九两,他要打一件九凤甸儿,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。”金莲道:“一件九凤甸儿,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勾了。大姐姐那件分心,我秤只重一两六钱,把剩下的,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满池娇他要揭实枝梗的。”金莲道:“就是揭实枝梗,使了三两金子满顶了。还落他二三两金子,勾打个甸儿了。”西门庆笑骂道:“你这小淫妇儿!单管爱小便宜儿,随处也捏个尖儿。”金莲道:“我儿,娘说的话,你好歹记着。你不替我打将来,我和你答话!”那西门庆袖了[髟狄]髻,笑着出门。金莲戏道:“哥儿,你干上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怎的干上了?”金莲道:“你既不干上,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小,要打着教他上吊。今日拿出一顶[髟狄]髻来,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,不怕你不走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这小淫妇儿,单只管胡说!”说着往外去了。
却说吴月娘和孟玉楼、李娇儿在房中坐的,忽听见外边小一片声寻来旺儿,寻不着。只见平安来掀帘子,月娘便问:“寻他做什么?”平安道:“爹紧等着哩。”月娘半日才说:“我使他有勾当去了。”原来月娘早晨吩咐下他,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。平安道:“小的回爹,只说娘使他有勾当去了。”月娘骂道:“怪奴才,随你怎么回去!”平安慌的不敢言语,往外走了。月娘便向玉楼众人说道:“我开口,又说我多管。不言语,我又憋的慌。一个人也拉剌将来了,那房子卖掉了就是了。平白扯淡,摇铃打鼓的,看守什么?左右有他家冯妈妈子,再派一个没老婆的小,同在那里就是了,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?巴巴叫来旺两口子去!他媳妇子七病八痛,一时病倒了在那里,谁扶侍他?”玉楼道:“姐姐在上,不该我说。你是个一家之主,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,就是俺们不好主张的,下边孩子每也没投奔。他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,也甚是没意思。姐姐依俺每一句话儿,与他爹笑开了罢。”月娘道:“孟三姐,你休要起这个意。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,他平白的使性儿。那怕他使的那脸[各],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!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,我怎的不贤良?如今耸七八个在屋里,才知道我不贤良!自古道,顺情说好话,干直惹人嫌。我当初说着拦你,也只为好来。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,又买他房子,今日又图谋他老婆,就着官儿也看乔了。何况他孝服不满,你不好娶他的。谁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,每日行茶过水,只瞒我一个儿,把我合在缸底下。今日也推在院里歇,明日也推在院里歇,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里来,端的好在院里歇!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丽狐哨,乔龙画虎的,两面刀哄他,就是千好万好了。似俺每这等依老实,苦口良言,着他理你理儿!你不理我,我想求你?一日不少我三顿饭,我只当没汉子,守寡在这里。随我去,你每不要管他。”几句话说的玉楼众人讪讪的。
良久,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,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儿,翠盖拖泥妆花罗裙,迎春抱着银汤瓶,绣春拿着茶盒,走来上房,与月娘众人递茶。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他坐。落后孙雪娥也来到,都递了茶,一处坐地。潘金莲嘴快,便叫道:“李大姐,你过来,与大姐姐下个礼儿。实和你说了罢,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,都为你来!俺每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。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,央及央及大姐姐,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姐姐吩咐,奴知道。”于是向月娘面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。月娘道:“李大姐,他哄你哩。”又道:“五姐,你每不要来撺掇。我已是赌下誓,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。”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。金莲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,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,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,因说道:“李大姐,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,有些抓头发,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,是揭实枝梗的好。”这李瓶儿老实,就说道:“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!”落后小玉、玉箫来递茶,都乱戏他。先是玉箫问道:“六娘,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?”李瓶儿道:“先在惜薪司掌厂。”玉箫笑道:“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!”小玉又道:“去年许多里长老人,好不寻你,教你往东京去。”妇人不省,说道:“他寻我怎的?”小玉笑道:“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。”玉箫又道:“你老人家乡里妈妈拜千佛,昨日磕头磕勾了。”小玉又说道:“昨日朝廷差四个夜不收,请你往口外和番,端的有这话么?”李瓶儿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小玉笑道:“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!”把玉楼、金莲笑的不了。月娘骂道:“怪臭肉每,干你那营生去,只顾奚落他怎的?”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、一块白,站又站不得,坐又坐不住,半日回房去了。
良久,西门庆进房来,回他雇银匠家打造生活。就计较发柬,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,少不的请请花大哥。李瓶儿道:“他娘子三日来,再三说了。也罢,你请他请罢。”李瓶儿又说:“那边房子左右有老冯看守,你这里再教一个和天福儿轮着上宿就是,不消叫旺官去罢。上房姐姐说,他媳妇儿有病,去不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即叫平安,吩咐:“你和天福儿两个轮,一递一日,狮子街房子里上宿。”不在言表。
不觉到二十五日,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,安排插花筵席,一起杂耍步戏。四个唱的,李桂姐、吴银儿、董玉仙、韩金钏儿,从晌午就来了。官客在卷棚内吃了茶,等到齐了,然后大厅上坐席。头一席花大舅、吴大舅;第二席吴二舅、沈姨夫;第三席应伯爵、谢希大;第四席祝实念、孙天化;第五席常峙节、吴典恩;第六席云里守、白赉光。西门庆主位,其余傅自新、贲第传、女婿陈敬济两边列坐。乐人撮弄杂耍数回,就是笑乐院本。下去,李铭、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,间着清吹。下去,四个唱的出来,筵外递酒。应伯爵在席上先开言说道:“今日哥的喜酒,是兄弟不当斗胆,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,足见亲厚之情。俺每不打紧,花大尊亲,并二位老舅、沈姨丈在上,今日为何来?”西门庆道:“小妾丑陋,不堪拜见,免了罢。”谢希大道:“哥,这话难说。当初有言在先,不为嫂子,俺每怎么儿来?何况见有我尊亲花大哥在上,先做友,后做亲,又不同别人。请出来见见怕怎的?”西门庆笑不动身。应伯爵道:“哥,你不要笑,俺每都拿着拜见钱在这里,不白教他出来见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这狗才,单管胡说。”吃他再三逼迫不过,叫过玳安来,教他后边说去。半日,玳安出来回说:“六娘道,免了罢。”应伯爵道:“就是你这小狗骨秃儿的鬼!你几时往后边去,就来哄我?”玳安道:“小的莫不哄应二爹!二爹进去问不是?”伯爵道:“你量我不敢进去?左右花园中熟径,好不好我走进去,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来。”玳安道:“俺家那大猱狮狗,好不利害。倒没有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。”伯爵故意下席,赶着玳安踢两脚,笑道:“好小狗骨秃儿,你伤的我好!趁早与我后边请去。请不将来,打二十栏杆。”把众人、四个唱的都笑了。玳安走到下边立着,把眼只看着他爹不动身。西门庆无法可处,只得叫过玳安近前,吩咐:“对你六娘说,收拾了出来见见罢。”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,复请了西门庆进去。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,关上仪门。孟玉楼、潘金莲百方撺掇,替他抿头,戴花翠,打发他出来。厅上铺下锦毡绣毯,四个唱的,都到后边弹乐器,导引前行。麝兰[云爱][云逮],丝竹和鸣。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,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,腰里束着碧玉女带,腕上笼着金压袖。胸前缨落缤纷,裙边环佩叮当,头上珠翠堆盈,鬓畔宝钗半卸,粉面宜贴翠花钿,湘裙越显红鸳小。正是:
恍似[女亘]嫦离月殿,犹如神女到筵前。
当下四个唱的,琵琶筝弦,簇拥妇人,花枝招展,绣带飘摇,望上朝拜。慌的众人都下席来,还礼不迭。
却说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,听见唱“喜得功名遂”,唱到“天之配合一对儿,如鸾似凤”,直至“永团圆,世世夫妻”。金莲向月娘说道:“大姐姐,你听唱的!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,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,世世夫妻,把姐姐放到那里?”那月娘虽故好性儿,听了这两句,未免有几分恼在心头。又见应伯爵、谢希大这伙人,见李瓶儿出来上拜,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,说道:“我这嫂子,端的寰中少有,盖世无双!休说德性温良,举止沉重,自这一表人物,普天之下,也寻不出来。那里有哥这样大福?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,明日死也得好处。”因唤玳安儿:“快请你娘回房里,只怕劳动着,倒值了多的。”吴月娘众人听了,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。良久,李瓶儿下来。四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,都乱趋奉着他,娘长娘短,替他拾花翠,叠衣裳,无所不至。
月娘归房,甚是不乐。只见玳安、平安接了许多拜钱,也有尺头、衣服并人情礼,盒子盛着,拿到月娘房里。月娘正眼也不看,骂道:“贼囚根子!拿送到前头就是了,平白拿到我房里来做什么?”玳安道:“爹吩咐拿到娘房里来。”月娘叫玉箫接了,掠在床上去。不一时,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,走进后边来见月娘。月娘见他哥进房来,连忙与他哥哥行礼毕,坐下。吴大舅道:“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搅,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。到家对我说,你与姐夫两下不说话。我执着要来劝你,不想姐夫今日又请。姐姐,你若这等,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。自古痴人畏妇,贤女畏夫。三从四德,乃妇道之常。今后他行的事,你休要拦他,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。落的做好好先生,才显出你贤德来。”月娘道:“早贤德好来,不教人这般憎嫌。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,把我这穷官儿家丫头,只当忘故了的算帐。你也不要管他,左右是我,随他把我怎么的罢!贼强人,从几时这等变心来?”说着,月娘就哭了。吴大舅道:“姐姐,你这个就差了。你我不是那等人家,快休如此。你两口儿好好的,俺每走来也有光辉些!”劝月娘一回。小玉拿茶来。吃毕茶,只见前边使小来请,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。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,就起身散了。四个唱的,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,五钱银子,欢喜回家。自此西门庆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。别人都罢了,只有潘金莲恼的要不的,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。对着李瓶儿,又说月娘容不的人。李瓶儿尚不知堕他计中,每以姐姐呼之,与他亲厚尤密。正是:
逢人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,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,家道营盛,外庄内宅,焕然一新。米麦陈仓,骡马成群,奴仆成行。把李瓶儿带来小天福儿,改名琴童。又买了两个小,一名来安儿,一名棋童儿。把金莲房中春梅、上房玉箫、李瓶儿房中迎春、玉楼房中兰香,一般儿四个丫头,衣服首饰妆束起来,在前厅西厢房,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,教演习学弹唱。春梅琵琶,玉箫学筝,迎春学弦子,兰香学胡琴。每日三茶六饭,管待李铭,一月与他五两银子。又打开门面两间,兑出二千两银子来,委傅伙计、贲第传开解当铺。女婿陈敬济只掌钥匙,出入寻讨。贲第传只写帐目,秤发货物。傅伙计便督理生药、解当两个铺子,看银色,做买卖。潘金莲这边楼上,堆放生药。李瓶儿那边楼上,厢成架子,搁解当库衣服、首饰、古董、书画、玩好之物。一日也当许多银子出门。
陈敬济每日起早睡迟,带着钥匙,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,收放写算皆精。西门庆见了,喜欢的要不的。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,说道:“姐夫,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,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,他也心安,我也得托了。常言道:有儿靠儿,无儿靠婿。我若久后没出,这分儿家当,都是你两口儿的。”那敬济说道:“儿子不幸,家遭官事,父母远离,投在爹娘这里。蒙爹娘抬举,莫大之恩,生死难报。只是儿子年幼,不知好歹,望爹娘耽待便了,岂敢非望。”西门庆听见他说话儿聪明乖觉,越发满心欢喜。但凡家中大小事务、出入书柬、礼帖,都教他写。但凡客人到,必请他席侧相陪。吃茶吃饭,一时也少不的他。谁知道这小伙儿绵里之针,肉里之刺。
常向绣帘窥贾玉,每从绮阁窃韩香。
光阴似箭,不觉又是十一月下旬。西门庆在常峙节家会茶散的早,未掌灯就起身,同应伯爵、谢希大、祝实念三个并马而行。刚出了门,只见天上彤云密布,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来。应伯爵便道:“哥,咱这时候就家去,家里也不收。我每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,今日趁着落雪,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,望他望去。”祝实念道:“应二哥说的是。你每月风雨不阻,出二十银子包钱包着他,你不去,落的他自在。”西门庆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,说的把马迳往东街勾栏来了。来到李桂姐家,已是天气将晚。只见客位里掌着灯,丫头正扫地。老妈并李桂卿出来,见礼毕,上面列四张交椅,四人坐下。老虔婆便道:“前者桂姐在宅里来晚了,多有打搅。又多谢六娘,赏汗巾花翠。”西门庆道:“那日空过他。我恐怕晚了他们,客人散了,就打发他来了。”说着,虔婆一面看茶吃了,丫鬟就安放桌儿,设放案酒。西门庆道:“怎么桂姐不见?”虔婆道:“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,不见姐夫来。今日是他五姨妈生日,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。”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。近日见西门庆不来,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,号丁双桥,贩了千两银子绸绢,在客店里,瞒着他父亲来院中嫖。头上拿十两银子、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,一连歇了两夜。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,不想西门庆到。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坐去了。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,便道:“既是桂姐不在,老妈快看酒来,俺每慢慢等他。”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撺掇,酒肴蔬菜齐上,须臾,堆满桌席。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,歌按新腔,众人席上猜枚行令。正饮时,不妨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。也是合当有事,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。西门庆更毕衣,走至窗下偷眼观觑,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。由不的心头火起,走到前边,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,碟儿盏儿打的粉碎。喝令跟马的平安、玳安、画童、琴童四个小上来,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。应伯爵、谢希大、祝实念向前拉劝不住。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,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。那丁二官又是个小胆之人,见外边嚷斗起来,慌的藏在里间床底下,只叫:“桂姐救命!”桂姐道:“呸!好不好,还有妈哩!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,不妨事,随他发作叫嚷,你只休要出来。”老虔婆见西门庆打的不象模样,还要架桥儿说谎,上前分辨。西门庆那里还听他,只是气狠狠呼喝小乱打,险些不曾把李老妈打起来。多亏了应伯爵、谢希大、祝实念三人死劝,活喇喇拉开了手。西门庆大闹了一场,赌誓再不踏他门来,大雪里上马回家。正是:
宿尽闲花万万千,不如归家伴妻眠。虽然枕上无情趣,睡到天明不要钱。
词曰:
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,纤手破新橙。锦幄初温,兽烟不断,相对坐调笙。低声问向谁行宿,城上已三更。马滑霜浓,不如休去,直至少人行。
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,已一更天气,到家门首,小叫开门,下了马,踏着那乱琼碎玉,到于后边仪门首。只仪门半掩半开,院内悄无人声。西门庆心内暗道:“此必有跷蹊。”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,悄悄听觑。只见小玉出来,穿廊下放桌儿。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,每月吃斋三次,逢七拜斗焚香,保佑夫主早早回心,西门庆还不知。只见小玉放毕香桌儿。少顷,月娘整衣出来,向天井内满炉炷香,望空深深礼拜。祝曰:“妾身吴氏,作配西门。奈因夫主留恋烟花,中年无子。妾等妻妾六人,俱无所出,缺少坟前拜扫之人。妾夙夜忧心,恐无所托。是以发心,每夜于星月之下,祝赞三光,要祈佑儿夫,早早回心。弃却繁华,齐心家事。不拘妾等六人之中,早见嗣息,以为终身之计,乃妾之素愿也。”正是:
私出房栊夜气清,一庭香雾雪微明。拜天诉尽衷肠事,无限徘徊独自惺。
这西门庆不听便罢,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,不觉满心惭感道:“原来我一向错恼了他。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,还是正经夫妻。”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,抱住月娘。月娘不防是他大雪里来到,吓了一跳,就要推开往屋里走,被西门庆双关抱住,说道:“我的姐姐!我西门庆死也不晓的,你一片好心,都是为我的。一向错见了,丢冷了你的心,到今悔之晚矣。”月娘道:“大雪里,你错走了门儿了,敢不是这屋里。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,和你有甚情节?那讨为你的来?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?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!”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。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:大红[路]绸对衿袄儿,软黄裙子;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,金满池娇分心,越显出他:
粉妆玉琢银盆脸,蝉髻鸦鬟楚岫云。
那西门庆如何不爱?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,说道:“我西门庆一时昏昧,不听你之良言,辜负你之好意。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,拿着顽石一样看。过后方知君子,千万饶恕我则个。”月娘道:“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,凡是投不着你的机会,有甚良言劝你?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,你休要理他。我这屋里也难安放你,趁早与我出去,我不着丫头撵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,大雪里来家,迳来告诉你。”月娘道:“惹气不惹气,休对我说。我不管你,望着管你的人去说。”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,就折叠腿装矮子,跪在地下,杀鸡扯脖,口里姐姐长,姐姐短。月娘看不上,说道:“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!我叫丫头进来。”一面叫小玉。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,连忙立起来,无计支出他去,说道:“外边下雪了,一张香桌儿还不收进来?”小玉道:“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。”月娘忍不住笑道:“没羞的货,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。”小玉出去,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。月娘道:“不看世人面上,一百年不理才好。”说毕,方才和他坐在一处,教玉箫捧茶与他吃。西门庆因他今日常家茶会,散后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闹,告诉一遍:“如今赌了誓,再不踏院门了。”月娘道:“你踹不踹,不在于我。你拿响金白银包着他,你不去,可知他另接了别个汉子?养汉老婆的营生,你拴住他身,拴不住他心。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?”西门庆道:“你说的是。”于是打发丫鬟出去,脱衣上床,要与月娘求欢。月娘道:“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,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勾了,要思想别的事,却不能勾。”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,向月娘戏道:“都是你气的他,中风不语了。大睁着眼儿,说不出话来。”月娘骂道:“好个汗邪的货,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!”西门庆不由分说,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,那话插入牝中,一任其莺恣蝶采,[歹带]雨尤云,未肯即休。正是得多少
海棠枝上莺梭急,翡翠梁间燕语频。
不觉到灵犀一点,美爱无加,麝兰半吐,脂香满唇。西门庆情极,低声求月娘叫达达;月娘亦低声睥帏睨枕,态有余妍,口呼亲亲不绝。是夜,两人雨意云情,并头交颈而睡。正是:
乱[髟丐]双横兴已饶,情浓犹复厌通宵。晚来独向妆台立,淡淡春山不用描。
当夜夫妻交欢不题。却表次日清晨,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,未曾进门,先叫道:“六丫头,起来了不曾?”春梅道:“俺娘才起来梳头哩。三娘进屋里坐。”玉楼进来,只见金莲正在梳台前整掠香云。因说道:“我有椿事儿来告诉你,你知道不知?”金莲道:“我在这背哈喇子,谁晓的!”因问:“什么事?”玉楼道:“他爹昨夜二更来家,走到上房里,和吴家的好了,在他房里歇了一夜。”金莲道:“俺们何等劝着,他说一百年二百年,又怎的平白浪着,自家又好了?又没人劝他!”玉楼道:“今早我才知道。俺大丫头兰香,在厨房内听见小们说,昨日他爹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,看出淫妇的什么破绽,把淫妇门窗户壁都打了。大雪里着恼来家,进仪门,看见上房烧夜香,想必听见些什么话儿,两个才到一搭哩。[石岑]死了。相他这等就没的话说。若是别人,又不知怎的说浪!”金莲接说道:“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,还不知怎样久惯牢成!一个烧夜香,只该默默祷祝,谁家一径倡扬,使汉子知道了。又没人劝,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。硬到底才好,干净假撇清!”玉楼道:“也不是假撇清,他有心也要和,只是不好说出来的。他说他是大老婆不下气,到叫俺们做分上,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,敢说你两口子话差,也亏俺们说和。如今你我休教他买了乖儿去。你快梳了头,过去和李瓶儿说去。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,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,原为他的事起。今日安排一席酒,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,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,耍戏一日,有何不可?”金莲道:“说的是。不知他爹今日有勾当没有?”玉楼道:“大雪里有甚勾当?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,上房门儿才开,小玉拿水进去了。”这金莲慌忙梳毕头,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。李瓶儿还睡着在床上,迎春说:“三娘、五娘来了。”玉楼、金莲进来,说道:“李大姐,好自在。这咱时懒龙才伸腰儿。”金莲说舒进手去被窝里,摸见薰被的银香球儿,道:“李大姐生了蛋了。”就掀开被,见他一身白肉。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。玉楼道:“五姐,休鬼混他。李大姐,你快起来,俺们有椿事来对你说。如此这般,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,咱每人五钱银子,你便多出些儿,当初因为你起来。今日大雪里,只当赏雪,咱安排一席酒儿,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,好不好?”李瓶儿道:“随姐姐教我出多少,奴出便了。”金莲道:“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。你秤出来,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、孙雪娥要去。”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,叫迎春开箱子,拿出银子。拿了一块,金莲上等子秤,重一两二钱五分。玉楼叫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:“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。”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面,约一个时辰,只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:“我早知也不干这营生。大家的事,相白要他的。小淫妇说:‘我是没时运的人,汉子再不进我房里来,我那讨银子?’求了半日,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,你秤秤重多少?”金莲取过等子来秤,只重三钱七分。因问:“李娇儿怎的?”玉楼道:“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,‘虽是钱日逐打我手里使,都是叩数的。使多少交多少,那里有富余钱?’我说:‘你当家还说没钱,俺们那个是有的?六月日头,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?大家的事,你不出罢!’教我使性子走了出来,他慌了,使丫头叫我回去,才拿出这银子与我。没来由,教我恁惹气剌剌的!”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,只四钱八分。因骂道:“好个奸滑的淫妇!随问怎的,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,好歹短几分。”玉楼道:“只许他家拿黄捍等子秤人的。人问他要,只相打骨秃出来一般,不知教人骂了多少!”一面连玉楼、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;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。金莲先问他:“你昨日跟了你爹去,在李家为什么着了恼来?”玳安悉把在常家会茶散的早,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,他鸨子回说不在家,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。“不想落后爹净手,到后边亲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,爹就恼了。不由分说,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,只要把蛮子、粉头墩锁在门上。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。爹使性骑马回家,在路上发狠,到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。”金莲道:“贼淫妇!我只道蜜罐儿长年拿的牢牢的,如何今日也打了?”又问玳安:“你爹真个恁说来?”玳安道:“莫是小的敢哄娘!”金莲道:“贼囚根子,他不揪不采,也是你爹的婊子,许你骂他?想着迎头儿我们使着你,只推不得闲,‘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!’叫的桂姨那甜!如今他败落了来,你主子恼了,连你也叫他淫妇来了!看我明日对你爹说不说。”玳安道:“耶乐!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,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!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,小的敢骂他?”金莲道:“许你爹骂他罢了,原来也许你骂他?”玳安道:“早知五娘麻犯小的,小的也不对五娘说。”玉楼便道:“小囚儿,你别要说嘴。这里三两一钱银子,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。今日俺们请你爹和大娘赏雪。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,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。”玳安道:“娘使小的,小的敢落钱?”于是拿了银子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。
且说西门庆起来,正在上房梳洗。只见大雪里,来兴买了鸡鹅嗄饭,迳往厨房里去了。玳安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。便问玉箫:“小的东西,是那里的?”玉箫回道:“今日众娘置酒,请爹娘赏雪。”西门庆道:“金华酒是那里的?”玳安道:“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啊呀!家里见放着酒,又去买!”吩咐玳安:“拿钥匙,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,提两坛搀着这酒吃。”于是在后厅明间内,设锦帐围屏,放下梅花暖帘,炉安兽炭,摆列酒席。不一时,整理停当。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来到,请西门庆、月娘出来。当下李娇儿把盏,孟玉楼执壶,潘金莲捧菜,李瓶儿陪跪,头一钟先递了与西门庆。西门庆接酒在手,笑道:“我儿,多有起动,孝顺我老人家常礼儿罢!”那潘金莲嘴快,插口道:“好老气的孩儿!谁这里替你磕头哩?俺们磕着你,你站着。羊角葱靠南墙──越发老辣!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,俺们今日与你磕头?”一面递了西门庆,从新又满满斟了一盏,请月娘转上,递与月娘。月娘道:“你们也不和我说,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。”玉楼笑道:“没什么。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,大雪,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。姐姐请坐,受俺们一礼儿。”月娘不肯,亦平还下礼去。玉楼道:“姐姐不坐,我们也不起来。”相让了半日,月娘才受了半礼。金莲戏道:“对姐姐说过,今日姐姐有俺们面上,宽恕了他。下次再无礼,冲撞了姐姐,俺们也不管了。”望西门庆说道:“你装憨打势,还在上首坐,还不快下来,与姐姐递个钟儿,陪不是哩!”西门庆又是笑。良久,递毕,月娘转下来,令玉箫执壶,亦斟酒与众姊妹回酒。惟孙雪娥跪着接酒,其余都平叙姊妹之情。
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座,其余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并西门大姐,都两边打横。金莲便道:“李大姐,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,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,你做了老林,怎么还恁木木的!”那李瓶儿真个就就走下席来要递酒。被西门庆拦住,说道:“你休听那小淫妇儿,他哄你。已是递过一遍酒罢了,递几遍儿?”那李瓶儿方不动了。当下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,琵琶、筝、弦子、月琴,一面弹唱起来,唱了一套《南石榴花》“佳期重会”。西门庆听了,便问:“谁叫他唱这一套词来?”玉箫道:“是五娘吩咐唱来。”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:“你这小淫妇,单管胡枝扯叶的!”金莲道:“谁教他唱他来?没的又来缠我。”月娘便道:“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?”一面使小前边请去。不一时,敬济来到,向席上都作了揖,就在大姐下边坐了。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钟箸,合家欢饮。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,如[寻]绵扯絮,乱舞梨花,下的大了。端的好雪。但见:
初如柳絮,渐似鹅毛。唰唰似数蟹行沙上,纷纷如乱琼堆砌间。但行动衣沾六出,只顷刻拂满蜂鬓。衬瑶台,似玉龙翻甲绕空舞;飘粉额,如白鹤羽毛连地落。正是:冻合玉楼寒起粟,光摇银海烛生花。
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。下席来,教小玉拿着茶罐,亲自扫雪,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。正是:
白玉壶中翻碧浪,紫金杯内喷清香。
正吃茶中间,只见玳安进来,说道:“李铭来了,在前边伺候。”西门庆道:“教他进来。”不一时,李铭进来向众人磕了头,走在旁边。西门庆问道:“你往那里去来?来得正好。”李铭道:“小的没往那里去,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,教了些孩子,小的瞧了瞧。记挂着爹娘内姐儿们,还有几段唱未合拍,来伺候。”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茶,递与他吃。说道:“你吃了休去,且唱一个我听。”李铭道:“小的知道。”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,把筝弦调定,顿开喉音,并足朝上,唱了一套《冬景.绛都春》。唱毕,西门庆令李铭近前,赏酒与他吃,教小玉拿壶满斟,倾在银珐琅桃儿钟内。那李铭跪在地下,满饮三杯。西门庆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,用盘子托着与李铭。那李铭走到下边吃了,用绢儿把嘴抹了,走到上边,直竖竖的靠着[木鬲]子站立。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,告诉一遍。李铭道:“小的并不知道,一向也不过那边去。想起来不干桂姐事,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。爹也别要恼他,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。”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,妻妾俱各欢乐。先是陈敬济、大姐往前边去了。落后酒阑,西门庆又赏李铭酒,打发出门,分咐:“你到那边,休说今日在我这里。”李铭道:“爹吩咐,小的知道。”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,于是妻妾各散。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。有诗为证:
赤绳缘分莫疑猜,[户炎][户多]夫妻共此怀。鱼水相逢从此始,两情愿保百年谐。
却说次日雪晴,应伯爵、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,恐怕西门庆摆布他家,迳来邀请西门庆进里边陪礼。月娘早晨梳妆毕,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,只见玳安来说:“应二爹和谢爹来了。”西门庆放下饼,就要往前走。月娘道:“两个勾使鬼,又不知来做什么。你亦发吃了出去,教他外头等着去。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?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?”西门庆道:“你叫小把饼拿到前边,我和他两个吃罢。”说着,起身往外来。月娘吩咐:“你和他吃了,别要信着又勾引的往那里去了。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知道。”于是与应、谢二人相见声喏,说道:“哥昨日着恼家来了,俺们甚是怪说他家:‘从前已往,在你家使钱费物,虽故一时不来,休要改了腔儿才好,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?冤家路儿窄,又被他亲眼看见,他怎的不恼!休说哥恼,俺们心里也看不过!’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,他也甚是没意思。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家,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,恐怕你动意,置了一杯水酒儿,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也不动意。我再也不进去了。”伯爵道:“哥恼有理。但说起来,也不干桂姐事。这个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,也没说要请桂姐。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,才到了不多两日。这陈监生号两淮,乃是陈参政的儿子。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,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。才送这银子来,不想你我到了他家,就慌了,躲不及,把个蛮子藏在后边,被你看见了。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。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,磕头礼拜,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,把这委屈情由也对哥表出,也把恼解了一半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已是对房下赌誓,再也不去,又恼什么?你上覆他家,到不消费心。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,委的不得去。”慌的二人一齐跪下,说道:“哥,什么话!不争你不去,显的我们请不得哥去,没些面情了。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。”当下二人死告活央,说的西门庆肯了。不一时,放桌儿,留二人吃饼。须臾吃毕,令玳安取衣服去。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,便问玳安:“你爹要往那去?”玳安道:“小的不知,爹只叫小的取衣服。”月娘骂道:“贼囚根子,你还瞒着我不说!今日你三娘上寿哩。你爹但来晚了,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。”玳安道:“娘打小的,管小的甚事?”月娘道:“不知怎的,听见他这老子每来,恰似奔命的一般,吃着饭,丢下饭碗,往外不迭。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,撞到多咱才来!”家中置酒等候不题。
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李家,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,叫了两个妓女弹唱。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。老虔婆出来,跪着陪礼。姐儿两个递酒。应伯爵、谢希大在旁打诨耍笑,向桂姐道:“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,请了你家汉子来。就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,只递你家汉子!刚才若他撅了不来,休说你哭瞎了你眼,唱门词儿,到明日诸人不要你,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。”桂姐骂道:“怪应花子,汗邪了你!我不好骂出来的。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?”应伯爵道:“你看贼小淫妇儿!念了经打和尚,他不来慌的那腔儿,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。你过来,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。”于是不由分说,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。桂姐笑道:“怪攮刀子的,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。”伯爵道:“小淫妇儿,会乔张致的,这回就疼汉子。‘看撒了爹身上酒!’叫你爹那甜。我是后娘养的?怎的不叫我一声儿?”桂姐道:“我叫你是我的孩儿。”伯爵道:“你过来,我说个笑话儿你听: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兄弟,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。田鸡几跳,跳过去了。螃蟹方欲跳,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,用草绳儿把他拴住,打了水带回家去。临行忘记了,不将去。田鸡见他不来,过来看他,说道:‘你怎的就不过去了?’螃蟹说:‘我过的去,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!’”桂姐两个听了,一齐赶着打,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。
不说这里调笑顽耍,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,二者又是玉楼上寿,吴大妗子、杨姑娘并两个姑子,都在上房里坐的。看看等到日落时分,不见西门庆来家,急的月娘要不的。金莲拉着李瓶儿,笑嘻嘻向月娘说道:“大姐姐,他这咱不来,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。”月娘道:“耐烦瞧他怎的!”金莲又拉玉楼说:“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。”玉楼道:“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,等听说了笑话儿咱去。”那金莲方住了脚,围着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,因说道:“大师父,你有,快些说。”那王姑子坐在坑上,就说了一个。金莲道:“这个不好。再说一个。”王姑子又道:“一家三个媳妇儿,与公公上寿。先是大媳妇递酒说:‘公公好象一员官。’公公云:‘我如何象官?’媳妇云:‘坐在上面,家中大小都怕你,如何不象官?’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,说:‘公公象虎威皂隶。’公公曰:‘我如何象虎威皂隶?’媳妇云:‘你喝一声,家中大小都吃一惊,怎不象皂隶?’公公道:‘你说的我好!’该第三媳妇递酒,上来说:‘公公也不象官,也不象皂隶。’公公道:‘却象什么?’媳妇道:‘公公象个外郎!’公公道:‘我如何象个外郎?’媳妇道:‘不象外郎,如何六房里都串到?’”把众人都笑了。金莲道:“好秃子!把俺们都说在里头。那个外郎敢恁大胆!”说罢,金莲、玉楼、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,瞧西门庆。玉楼问道:“今日他爹大雪里那里去了?”金莲道:“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。”玉楼道:“打了一场,赌誓再不去,如何又去?咱每赌什么?管情不在他家。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做证见,你敢和我拍手么?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。前日打了淫妇家,昨日李铭那忘八先来打探子儿。今日应二和姓谢的,大清早晨,勾使鬼勾了他去。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,不知怎的撮弄,陪着不是,还要回炉复帐,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。有个来的成来不成,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!”玉楼道:“就不来,小也该来家回一声儿。”正说着,只见卖瓜子的过来,两个正在门首买瓜子儿,忽然西门庆从东来了,三个往后跑不迭。
西门庆在马上,教玳安先头里走:“你瞧是谁在大门首?”玳安走了两步,说道:“是三娘、五娘、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。”西门庆到家下马,进入后边仪门首。玉楼、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。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。西门庆撞见,吓了一跳,说道:“怪小淫妇儿,猛可唬我一跳!你们在门首做什么来?”金莲道:“你还敢说哩。你在那里?这时才来,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着你。”西门庆进房中,月娘安排酒肴,教玉箫执壶,大姐递酒。先递了西门庆,然后众姊妹都递了,安席坐下。春梅、迎春下边弹唱,吃了一回,都收下去。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,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菜碟儿上来。壶斟美酝,盏泛流霞。让吴大妗子上坐。吃到起更时分,大妗子吃不多酒,归后边去了。止是吴月娘同众人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。轮到月娘跟前,月娘道:“既要我行令,照依牌谱上饮酒:一个牌儿名,两个骨牌名,合《西厢》一句。”月娘先说:“六娘子醉杨妃,落了八珠环,游丝儿抓住荼蘼架。”不遇。该西门庆掷,说:“虞美人,见楚汉争锋,伤了正马军,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。”果然是个正马军,吃了一杯。该李娇儿,说:“水仙子,因二士入桃源,惊散了花开蝶满枝,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。”不遇。次该金莲掷,说道:“鲍老儿,临老入花丛,坏了三纲五常,问他个非奸做贼拿。”果然是三纲五常,吃了一杯。轮该李瓶儿掷,说:“端正好,搭梯望月,等到春分昼夜停,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。”不遇。该孙雪娥,说:“麻郎儿,见群鸦打凤,绊住了折足雁,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。”不遇。落后该玉楼完令,说:“念奴娇,醉扶定四红沉,拖着锦裙[阑],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。”正掷了四红沉。月娘满令,叫小玉:“斟酒与你三娘吃。”说道:“你吃三大杯才好!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。”因对李瓶儿、金莲众人说:“吃毕酒,咱送他两个归房去。”金莲道:“姐姐严令,岂敢不依!”把玉楼羞的要不的。
少顷酒阑,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首方回。玉楼让众人坐,都不坐。金莲便戏玉楼道:“我儿,好好儿睡罢。你娘明日来看你,休要淘气!”因向月娘道:“亲家,孩儿小哩,看我面上,凡是担待些儿罢。”玉楼道:“六丫头,你老米醋,挨着做。我明日和你答话。”金莲道:“我媒人婆上楼子──老娘好耐惊耐怕儿。”于是和李瓶儿、西门大姐一路去了。刚走到仪门首,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。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道:“这个李大姐,只象个瞎子,行动一磨子就倒了。我[刍]你去,倒把我一只脚踩在雪里,把人的鞋儿也踹泥了!”月娘听见,说道:“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。我吩咐了小两遍,贼奴才,白不肯抬,只当还滑倒了。”因叫小玉:“你拿个灯笼送送五娘、六娘去。”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:“你看贼小淫妇儿!他踹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,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,恰是那一个儿,就没些嘴抹儿。恁一个小淫妇!昨日叫丫头们平白唱‘佳期重会’,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。”玉楼道:“‘佳期重会’是怎的说?”西门庆道:“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,是私下相会。恰似烧夜香,有心等着我一般。”玉楼道:“六姐他诸般曲儿到都知道,俺们却不晓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知,这淫妇单管咬群儿。”
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。单表潘金莲、李瓶儿两个走着说话,走到仪门,大姐便归前边厢房去了。小玉打着灯笼,送二人到花园内。金莲已带半酣,拉着李瓶儿道:“二娘,我今日有酒了,你好歹送到我房里。”李瓶儿道:“姐姐,你不醉。”须臾,送到金莲房内。打发小玉回后边,留李瓶儿坐,吃茶。金莲又道:“你说你那咱不得来,亏了谁?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,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,教人背地好不说我!奴只行好心,自有天知道罢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奴知道姐姐费心,恩当重报,不敢有忘。”金莲道:“得你知道,好了。”不一时,春梅拿茶来吃了,李瓶儿告辞归房。金莲独自歇宿,不在话下。正是:
空庭高楼月,非复三五圆。何须照床里,终是一人眠。
词曰:
今宵何夕?月痕初照。等闲间一见犹难,平白地两边凑巧。向灯前见他,向灯前见他,一似梦中来到。何曾心料,他怕人瞧。惊脸儿红还白,热心儿火样烧。
话说次日,有吴大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众堂客,因来与孟玉楼做生日,月娘都留在后厅饮酒,其中惹出一件事儿。那来旺儿,因他媳妇痨病死了,月娘新又与他娶了一房媳妇,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,也名唤金莲。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,后因坏了事出来,嫁与厨役蒋聪为妻。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答应,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他去,看见这个老婆,两个吃酒刮言,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。一日,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,酒醉打,动起刀杖来,把蒋聪戳死在地,那人便越墙逃走了。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,替他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,差人捉住正犯,问成死罪,抵了蒋聪命。后来,来旺儿哄月娘,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,会做针指。月娘使了五两银子,两套衣服,四匹青红布,并簪环之类,娶与他为妻。月娘因他叫金莲,不好称呼,遂改名为蕙莲。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,今年二十四岁,生的白净,身子儿不肥不瘦,模样儿不短不长,比金莲脚还小些儿。性明敏,善机变,会妆饰,就是嘲汉子的班头,坏家风的领袖。若说他底的本事,他也曾:
斜倚门儿立,人来侧目随。托腮并咬指,无故整衣裳。坐立频摇腿,无人曲唱低。开窗推户牖,停针不语时。未言先欲笑,必定与人私。
初来时,同众媳妇上灶,还没什么妆饰。后过了个月有余,因看见玉楼、金莲打扮,他便把[髟狄]髻垫的高高的,头发梳的虚笼笼的,水[髟丐]描的长长的,在上边递茶递水,被西门庆在眼里。一日,设了条计策,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,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,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,往回也有半年期程。从十一月半头,搭在旱路车上起身去了。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,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楼生日,月娘和众堂客在后厅吃酒。西门庆那日没往那去,月娘分咐玉箫:“房中另放桌儿,打发酒菜你爹吃。”西门庆因打帘内看见蕙莲身上穿着红绸对襟袄、紫绢裙子,在席上斟酒,问玉箫道:“那个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蕙莲?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,怪模怪样?到明日对你娘说,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。”玉箫道:“这紫裙子,还是问我借的。”说着就罢了。
须臾,过了玉楼生日。一日,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酒去了。约后晌时分,西门庆从外来家,已有酒了,走到仪门首,这蕙莲正往外走,两个撞个满怀。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,就亲了个嘴,口中喃喃呐呐说道:“我的儿,你若依了我,头面衣服,随你拣着用。”那妇人一声儿没言语,推开西门庆手,一直往前走了。西门庆归到上房,叫玉箫送了一匹蓝缎子到他屋里,如此这般对他说:“爹昨日见你穿着红袄,配着紫裙子,怪模怪样的不好看,才拿了这匹缎子,使我送与你,教你做裙子穿。”这蕙莲开看,却是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。说道:“我做出来,娘见了问怎了?”玉箫道:“爹到明日还对娘说,你放心。爹说来,你若依了这件事,随你要什么,爹与你买。今日赶娘不在家,要和你会会儿,你心下如何?”那妇人听了,微笑不言,因问:“爹多咱时分来?我好在屋里伺候。”玉箫道:“爹说小们看着,不好进你屋里来的。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,那里无人,堪可一会。”老婆道:“只怕五娘、六娘知道了,不好意思的。”玉箫道:“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,你去不妨事。”当下约会已定,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。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,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。正是:
解带色已战,触手心愈忙。那识罗裙内,销魂别有香。
不想金莲、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,只见小鸾来请玉楼,说:“爹来家了。”三人就散了,玉楼回后边去了。金莲走到房中,匀了脸,亦往后边来。走入仪门,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。金莲问:“你爹在屋里?”小玉摇手儿,往前指。金莲就知其意,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,只见玉箫拦着门。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,便顶进去。玉箫慌了,说道:“五娘休进去,爹在里头有勾当哩!”金莲骂道:“怪狗肉,我又怕你爹了?”不由分说,进入花园里来,各处寻了一遍。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,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。妇人听见有人来,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,看见金莲,把脸通红了。金莲问道:“贼臭肉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蕙莲道:“我来叫画童儿。”说着,一溜烟走了。金莲进来,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,骂道:“贼没廉耻的货,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,端的干这勾当儿,刚才我打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,不想他往外走了。原来你就是画童儿,他来寻你!你与我实说,和这淫妇偷了几遭?若不实说,等住回大姐姐来家,看我说不说。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,也不算。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,你也来插上一把子。老娘眼里却放不过!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小淫妇儿,悄悄儿罢,休要嚷的人知道。我实对你说,如此这般,连今日才第一遭。”金莲道:“一遭二遭,我不信。你既要这奴才淫妇,两个瞒神谎鬼弄刺子儿,我打听出来,休怪了,我却和你们答话!”那西门庆笑的出去了。
金莲到后边,听见众丫头们说:“爹来家,使玉箫手巾裹着一匹蓝缎子往前边去,不知与谁。”金莲就知是与蕙莲的,对玉楼也不题起此事。这妇人每日在那边,或替他造汤饭,或替他做针指鞋脚,或跟着李瓶儿下棋,常贼乖趋附金莲。被西门庆撞在一处,无人,教他两个苟合,图汉子喜欢。蕙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,背地与他衣服、首饰、香茶之类不算,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,在门首买花翠胭脂,渐渐显露,打扮的比往日不同。西门庆又对月娘说,他做的好汤水,不教他上大灶,只教他和玉箫两个,在月娘房里后边小灶上,专顿茶水,整理菜蔬,打发月娘房里吃饭,与月娘做针指,不必细说。看官听说:凡家主,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妇苟且私狎,久后必紊乱上下,窃弄奸欺,败坏风俗,殆不可制。
一日,腊月初八日,西门庆早起,约下应伯爵,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。叫小马也备下两匹,等伯爵白不见到,一面李铭来了。西门庆就在大厅上围炉坐的,教春梅、玉箫、兰香、迎春一般儿四个,都打扮出来,看着李铭指拨、教演他弹唱。女婿陈敬济,在旁陪着说话。正唱《三弄梅花》,还未了,只见伯爵来,应保夹着毡包进门。那春梅等四个就要往后走,被西门庆喝住,说道:“左右只是你应二爹,都来见见罢,躲怎的!”与伯爵两个相见作揖,才待坐下,西门庆令四个过来:“与应二爹磕头。”那春梅等朝上磕头下去,慌的伯爵还喏不迭,夸道:“谁似哥有福,出落的恁四个好姐姐,水葱儿的一般,一个赛一个。却怎生好?你应二爹今日素手,促忙促急,没曾带的什么在身边,改日送胭脂钱来罢。”春梅等四人,见了礼去了。陈敬济向前作揖,一同坐下。西门庆道:“你如何今日这咱才来?”应伯爵道:“不好告诉你的。大小女病了一向,近日才好些。房下记挂着,今日接了他家来散心住两日。乱着,旋叫应保叫了轿子,买了些东西在家,我才来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教我只顾等着你。咱吃了粥,好去了。”随即吩咐后边看粥来吃。只见李铭,见伯爵打了半跪。伯爵道:“李日新,一向不见你。”李铭道:“小的有。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来。”说着,小放桌儿,拿粥来吃。西门庆陪应伯爵、陈敬济吃了。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,每人吃了三杯。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,吩咐画童儿:“连桌儿抬去厢房内,与李铭吃。”就穿衣服起身,同伯爵并马而行,与尚推官送殡去了。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,吃毕酒饭。
玉箫和兰香众人,打发西门庆出了门,在厢房内乱,顽成一块。一回,都往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掴混去了,止落下春梅一个,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。李铭也有酒了。春梅袖口子宽,把手兜住了。李铭把他手拿起,略按重了些。被春梅怪叫起来,骂道:“好贼忘八!你怎的捻我的手,调戏我?贼少死的忘八,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!一日好酒好肉,越发养活的你这忘八圣灵儿出来了,平白捻我的手来了。贼忘八,你错下这个锹撅了。你问声儿去,我手里你来弄鬼!爹来家等我说了,把你这贼忘八,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!没你这忘八,学不成唱了?愁本司三院寻不出忘八来?撅臭了你这忘八了!”被他千忘八,万忘八,骂的李铭拿着衣服,往外走不迭。正是:
两手劈开生死路,翻身跳出是非门。
当下春梅气狠狠,直骂进后边来。金莲正和孟玉楼、李瓶儿并宋蕙莲在房里下棋,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。金莲便问道:“贼小肉儿,你骂谁哩,谁惹你来?”春梅道:“情知是谁,叵耐李铭那忘八!爹临去,好意吩咐小,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。也有玉箫他们,你推我,我打你,顽成一块,对着忘八,呲牙露嘴的,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。顽了一回,都往大姐那边去了。忘八见无人,尽力把我手上捻一下。吃的醉醉的,看着我嗤嗤呆笑。那忘八见我吆喝骂起来,他就夹着衣裳往外走了。刚才打与贼忘八两个耳刮子才好!贼忘八,你也看个人儿行事,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,教你这个忘八在我手里弄鬼。我把忘八脸打绿了!”金莲道:“怪小肉儿,学不学没要紧,把脸气的黄黄的,等爹来家说了,把贼忘八撵了去就是了。那里紧等着供唱撰钱哩,怎的教忘八调戏我这丫头!我知道贼忘八业罐子满了。”春梅道:“他就倒运,着量二娘的兄弟。那怕他!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?”宋蕙莲道:“论起来,你是乐工,在人家教唱,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!照顾你一个钱,也是养身父母,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侍着。”金莲道:“扶侍着,临了还要钱儿去了。按月儿,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。贼忘八,错上了坟。你问声家里这些小们,那个敢望着他呲牙笑一笑儿,吊个嘴儿?遇喜欢骂两句;若不欢喜,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。贼忘八,造化低,你惹他生姜,你还没曾经着他辣手!”因向春梅道:“没见你,你爹去了,你进来便罢了,平白只顾和他那房里做什么?却教那忘八调戏你!”春梅道:“都是玉箫和他们,只顾还笑成一块,不肯进来。”玉楼道:“他三个如今还在那屋里?”春梅道:“都往大姐房里去了。”玉楼道:“等我瞧瞧去。”那玉楼起身去了。良久,李瓶儿亦回房,使绣春叫迎春去。至晚,西门庆来家,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。西门庆吩咐来兴儿,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。自此断了路儿,不敢上门。正是:
习教歌妓逞家豪,每日闲庭弄锦槽。不是朱颜容易变,何由声价竞天高。
词曰:
心中难自泄,暗里深深谢。未必娘行,恁地能贤哲。衷肠怎好和君说?说不愿丫头,愿做官人的侍妾。他坚牢望我情真切。岂想风波,果应了他心料者。
话说一日腊尽春回,新正佳节,西门庆贺节不在家,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去了。午间孟玉楼、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。玉楼道:“咱们今日赌什么好?”金莲道:“咱们赌五钱银子东道,三钱银子买金华酒儿,那二钱买个猪头来,教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们吃。说他会烧的好猪头,只用一根柴禾儿,烧的稀烂。”玉楼道:“大姐姐不在家,却怎的计较?”存下一分儿,送在他屋里,也是一般。”说毕,三人下棋。下了三盘,李瓶儿输了五钱。金莲使绣春儿叫将来兴儿来,把银子递与他,教他买一坛金华酒,一个猪首,连四只蹄子,吩咐:“送到后边厨房里,教来旺儿媳妇蕙莲快烧了,拿到你三娘屋里等着,我们就去。”玉楼道:“六姐,教他烧了拿盒子拿到这里来吃罢。在后边,李娇儿、孙雪娥两个看着,是请他不请他?”金莲遂依玉楼之言。
不一时,来兴儿买了酒和猪首,送到厨下。蕙莲正在后边和玉箫在石台基上坐着,挝瓜子耍子哩。来兴儿便叫他:“蕙莲嫂子,五娘、三娘都上覆你,使我买了酒、猪头连蹄子,都在厨房里,教你替他烧熟了,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。”蕙莲道:“我不得闲,与娘纳鞋哩。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,巴巴坐名儿教我烧?”来兴儿道:“你烧不烧随你,交与你,我有勾当去。”说着,出去了。玉箫道:“你且丢下,替他烧烧罢。你晓的五娘嘴头子,又惹的声声气气的。”蕙莲笑道:“五娘怎么就知道我会烧猪头,栽派与我!”于是起到大厨灶里,舀了一锅水,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,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,用一大碗油酱,并茴香大料,拌的停当,上下锡古子扣定。那消一个时辰,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,香喷喷五味俱全。将大冰盘盛了,连姜蒜碟儿,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,旋打开金华酒来。玉楼拣齐整的,留下一大盘子,并一壶金华酒,使丫头送到上房里,与月娘吃。其余三人坐定,斟酒共酌。
正吃中间,只见蕙莲笑嘻嘻走到跟前,说道:“娘们试尝这猪头,今日烧的好不好?”金莲道:“三娘刚才夸你倒好手段儿!烧的且是稀烂。”李瓶儿问道:“真个你只用一根柴禾儿?”蕙莲道:“不瞒娘们说,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!若是一根柴禾儿,就烧的脱了骨。”玉楼叫绣春:“你拿个大盏儿,筛一盏儿与你嫂子吃。”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,他便取碟儿拣了一碟猪头肉儿递与蕙莲,说道:“你自造的,你试尝尝。”蕙莲道:“小的自知娘们吃不的咸,没曾好生加酱,胡乱罢了。下次再烧时,小的知道了。”便磕了三个头,方才在桌头旁边立着,做一处吃酒。
到晚夕月娘来家,众妇人见了月娘,小玉悉将送来猪头,拿与月娘看。玉楼笑道:“今日俺们下棋耍子,赢的李大姐猪头,留与姐姐吃。”月娘道:“这般有些不均了。各人赌胜,亏了一个就不是了。咱们这等计较:只当大节下,咱姊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,叫将郁大姐来,晚间耍耍,有何妨碍?强如赌胜负,难为一个人。我主张的好不好?”众人都说:“姐姐主张的是!”月娘道:“明日初五日,就是我起先罢。”李娇儿占了初六,玉楼占了初七,金莲占了初八。金莲道:“只我便宜,那日又是我的寿酒,却一举而两得。”问着孙雪娥,孙雪娥半日不言语。月娘道:“他罢,你们不要缠他了,教李大姐挨着罢。”玉楼道:“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,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来。”月娘道:“初九日不得闲,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罢了。”众人计议已定。
话休絮烦。先是初五日,西门庆不在家,往邻家赴席去了。月娘在上房摆酒,郁大姐供唱,请众姐妹欢饮了一日方散。到第二日,却该李娇儿,就挨着玉楼、金莲,都不必细说。须臾,过了金莲生日,潘姥姥、吴大妗子,都在这里过节顽耍。看看到初十日,该李瓶儿摆酒,使绣春往后边请雪娥去。一连请了两替,答应着来,只顾不来。玉楼道:“我就说他不来,李大姐只顾强去请他。可是他对着人说的:‘你每有钱的,都吃十轮酒儿,没的俺们去赤脚绊驴蹄。’似他这等说,俺们罢了,把大姐姐都当驴蹄看承!”月娘道:“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货子,都不消理他了,又请他怎的!”于是摆上酒来,众人都来前边李瓶儿房里吃酒。郁大姐在旁弹唱。当下,吴大妗子和西门大姐,共八个人饮酒。只因西门庆不在,月娘吩咐玉箫:“等你爹来家要吃酒,你打发他吃就是了。”玉箫应诺。
后晌时分,西门庆来家,玉箫替他脱了衣裳。西门庆便问:“娘往那去了?”玉箫回道:“都在六娘房里和大妗子、潘姥姥吃酒哩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吃的是什么酒?”玉箫道:“是金华酒。”西门庆道:“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,打开吃。”一面教玉箫把茉莉花酒打开,西门庆尝了尝,说道:“正好你娘们吃。”教小玉、玉箫两个提着,送到前边李瓶儿房里。蕙莲正在月娘旁边侍立斟酒,见玉箫送酒来,蕙莲俐便,连忙走下来接酒。玉箫便递了个眼色与他,向他手上捏了一把,这婆娘就知其意。月娘问玉箫:“谁使你送酒来?”玉箫道:“爹使我来。”月娘道:“你爹来家多大回了?”玉箫道:“爹刚才来家。因问娘们吃酒,教我把这一坛茉莉花酒,拿来与娘们吃。”月娘问:“你爹若吃酒,房中放桌儿,有见成菜儿打发他吃。”玉箫应的,往后边去了。
这蕙莲在席上站了一回,推说道:“我后边看茶来,与娘们吃。”月娘吩咐道:“对你姐说,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,顿一壶来俺们吃。”这老婆一个猎古调走到后边,玉箫站在堂屋门首,努了个嘴儿与他。老婆掀开帘子,进月娘房来,只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吃酒。走向前,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,两个就亲嘴咂舌做一处。婆娘一面用手攥着他那话,一面在上噙酒哺与他吃。便道:“爹,你有香茶再与我些,前日与我的都没了。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,你有银子与我些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茄袋内还有一二两,你拿去。”说着。西门庆要解他裤子。妇人道:“不好,只怕人来看见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今日不出去,晚夕咱好生耍耍。”蕙莲摇头说道:“后边惜薪司挡路儿──柴众。咱不如还在五娘那里,色丝子女。”于是玉箫在堂屋门首观风,由他二人在屋里做一处顽耍。
不防孙雪娥从后来,听见房里有人笑,只猜玉箫在房里和西门庆说笑,不想玉箫又在穿廊下坐的,就立住了脚。玉箫恐怕他进屋里去,便支他说:“前边六娘请姑娘,怎的不去?”雪娥鼻子里冷笑道:“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,骑着快马也赶他不上,拿什么伴着他吃十轮酒儿?自己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!”正说着,被西门庆房中咳嗽了一声,雪娥就往厨房里去了。
这玉箫把帘子欣开,婆娘见无人,急伶俐两三步就叉出来,往后边看茶去。须臾,小玉从后边走来叫:“蕙莲嫂子,娘说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?”妇人道:“茶有了,着姐拿果仁儿来。”不一时,小玉拿着盏托,他提着茶,一直来到前边。月娘问道:“怎的茶这咱才来?”蕙莲道:“爹在房里吃酒,小的不敢进去。等着姐屋里取茶叶,剥果仁儿来。”众人吃了茶,这蕙莲在席上,斜靠桌儿站立,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,故作扬声说道:“娘,把长么搭在纯六,却不是天地分?还赢了五娘。”又道:“你这六娘,骰子是锦屏风对儿。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,只是十四点儿,输了。”被玉箫恼了,说道:“你这媳妇子,俺们在这里掷骰儿,插嘴插舌,有你什么说处?”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,立又立不住,绯红了面皮,往下去了。正是:
谁人汲得西江水,难洗今朝一面羞。
这里众妇人饮酒,至掌灯时分,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,笑道:“你们好吃!”吴大妗子跳起来,说道:“姐夫来了!”连忙让座儿与他坐。月娘道:“你在后边吃酒罢了,女妇男子汉,又走来做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恁说,我去罢。”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,金莲随即跟了来。西门庆吃得半醉,拉着金莲说道:“小油嘴,我有句话儿和你说。我要留蕙莲在后边一夜儿,后边没地方。看你怎的容他在你这边歇一夜儿罢?”金莲道:“我不好骂的,没的那汗邪的胡乱!随你和他那里[入日]捣去,好娇态,教他在我这里!我是没处安放他。我就算依了你,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。你不信,叫了春梅问他,他若肯了,我就容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你娘儿们不肯,罢!我和他往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。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,生些火儿。不然,这一冷怎么当。”金莲忍不住笑了:“我不好骂出你来的,贼奴才淫妇,他是养你的娘?你是王祥,寒冬腊月行孝顺,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小油嘴儿,休奚落我。罢么,好歹叫丫头生个火儿。”金莲道:“你去,我知道。”当晚众人席散,金莲吩咐秋菊,果然抱铺盖、笼火,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里。
蕙莲送月娘、李娇儿、玉楼进到后边仪门首,故意说道:“娘,小的不送,往前边去罢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,你前边睡去罢。”这婆娘打发月娘进内,还在仪门首站立了一回,见无人,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。正是:
莫教襄王劳望眼,巫山自送雨云来。
这宋蕙莲走到花园门首,只说西门庆还未进来,就不曾扣门子,只虚掩着。来到藏春坞洞儿内,只见西门庆早在那里秉烛而坐。婆娘进到里面,但觉冷气侵人,尘嚣满榻。于是袖中取出两枝棒儿香,灯上点了,插在地下。虽故地下笼着一盆碳火儿,还冷的打兢。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铺,上面还盖着一件貂鼠禅衣。掩上双扉,两个上床就寝。西门庆脱去上衣白绫道袍,坐在床上,把妇人褪了裤,抱在怀里,两只脚跷在两边,那话突入牝中。两个搂抱,正做得好。却不防潘金莲打听他二人入港了,在房中摘去冠儿,轻移莲步,悄悄走来窃听。到角门首,推开门,遂潜身悄步而入。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,花刺抓伤了裙褶,蹑迹隐身,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。良久,只见里面灯烛尚明,婆娘笑声说:“冷铺中舍冰,把你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,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,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!口里衔着条绳子,冻死了往外拉。”又道:“冷合合的,睡了罢,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?你看过那小脚儿的来,象我没双鞋面儿,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?看着人家做鞋,不能彀做!”西门庆道:“我儿,不打紧,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。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!”妇人道:“拿什么比他!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,还套着我的鞋穿。倒也不在乎大小,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。”金莲在外听了:“这个奴才淫妇!等我再听一回,他还说什么。”又听彀多时,只听老婆问西门庆说:“你家第五的秋胡戏,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?是女招的,是后婚儿来?”西门庆道:“也是回头人儿。”妇人说:“嗔道恁久惯牢成!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,露水夫妻。”这金莲不听便罢,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,半日移脚不动,说道:“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,把俺们都吃他撑下去了!”待要那时就声张骂起来,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,逞了淫妇的脸。待要含忍了他,恐怕他明日不认。“罢罢!留下个记儿,使他知道,到明日我和他答话。”于是走到角门首,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儿,把门倒销了,懊恨归房。晚景题过。
到次日清早晨,婆娘先起来,穿上衣裳,蓬着头走出来。见角门没插,吃了一惊,又摇门,摇了半日摇不开。走去见西门庆,西门庆隔壁叫迎春替他开了。因看见簪销着门,知是金莲的簪子,就知晚夕他听了出去。这妇人怀着鬼胎,走到前边,正开房门,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,看见他只是笑。蕙莲道:“怪囚根子,谁和你呲那牙笑哩?”平安儿道:“嫂子,俺们笑笑儿也嗔?”蕙莲道:“大清早晨,平白笑的是什么?”平安道:“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饭,眼前花。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!”妇人听了此言,便把脸红了,骂道:“贼提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,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?怎的不来家?”平安道:“我刚才还看见嫂子锁着门,怎的赖得过?”蕙莲道:“我早起身,就往五娘屋里,只刚才出来。你这囚在那里来?”平安道:“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,说你会劈的好腿儿。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卖簸箕的,说你会咂得好舌头。”把妇人说的急了,拿起条门闩来,赶着平安儿绕院子骂道:“贼汗邪囚根子,看我到明日对他说不说。不与你个功德也不怕,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?”那平安道:“耶[口乐],嫂子,将就着些儿罢。对谁说?我晓得你往高枝儿上去了。”那蕙莲急起来,只赶着他打。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铺走出来,一把手将闩夺住了,说道:“嫂子为什么打他?”蕙莲道:“你问那呲牙囚根子,口里白说六道的,把我的胳膊都气软了!”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。玳安推着他说:“嫂子,你少生气着恼,且往屋里梳头去罢。”妇人便向腰间荷包里,取出三四分银子来,递与玳安道:“累你替我拿大碗烫两个合汁来我吃,把汤盛在铫子里罢。”玳安道:“不打紧,等我去。”一手接了。连忙洗了脸,替他烫了合汁来。妇人让玳安吃了一碗,他也吃了一碗,方才梳了头,锁上门,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卯儿,然后来金莲房里。
金莲正临镜梳头。蕙莲小意儿,在旁拿抵镜、掇洗手水,殷情侍奉。金莲正眼也不瞧他。蕙莲道:“娘的睡鞋裹脚,我卷平收了去?”金莲道:“由他。你放着,叫丫头进来收。”便叫秋菊:“贼奴才,往那去了?”蕙莲道:“秋菊扫地哩。春梅姐在那里梳头哩。”金莲道:“你别要管他,丢着罢,亦发等他们来收拾。歪蹄泼脚的,没的沾污了嫂子的手。你去扶侍你爹,爹也得你恁个人儿扶侍他,才可他的心。俺们都是露水夫妻,再醮货儿。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,是他的正头老婆,秋胡戏。”这妇人听了,正道着昨日晚夕他的真病,于是向前双膝跪下,说道:“娘是小的一个主儿,娘不高抬贵手,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。当初不因娘宽恩,小的也不肯依随爹。就是后边大娘,无过只是个大纲儿。小的还是娘抬举多,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?随娘查访,小的但有一字欺心,到明日不逢好死,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。”金莲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我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。汉子既要了你,俺们莫不与争?不许你在汉子跟前弄鬼,轻言轻语的。你说你把俺们踩下去了,你要在中间踢跳,我的姐姐,对你说,把这样心儿且吐了些儿罢!”蕙莲道:“娘再访,小的并不敢欺心,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错听了。”金莲道:“傻嫂子,我闲的慌,听你怎的?我对你说了罢,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。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,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,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,一五一十就告我说。你大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,什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?你比他差些儿。”说得老婆闭口无言,在房中立了一回,走出来了。刚到仪门夹道内,撞见西门庆,说道:“你好人儿,原来昨日人对你说的话儿,你就告诉与人。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顿!我和你说的话儿,只放在你心里,放烂了才好。为什么对人说?干净你这嘴头子就是个走水的槽。有话到明日不告你说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什么话?我并不知道。”那妇人瞅了一眼,往前边去了。
这妇人嘴儿乖,常在门前站立,买东买西,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,陈敬济叫姑夫,贲四叫老四。因和西门庆勾搭上了,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,常和众人打牙犯嘴,全无忌惮。或一时叫:“傅大郎,我拜你拜,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。”那傅伙计老成,便惊心儿替他门首看着,过来叫住,请他出来买。玳安故意戏他,说道:“嫂子,卖粉的早晨过去了,你早出来,拿秤称他的好来!”婆娘骂道:“贼猴儿,里边五娘、六娘使我要买搽的粉,你如何说拿秤称二斤胭脂三斤粉,教那淫妇搽了又搽?看我进里边对他说不说?”玳安道:“耶[口乐],嫂子,行动只拿五娘吓我!”一回又叫:“贲老四,我对你说,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,我要买两对儿戴。”那贲四误了买卖,好歹专心替他看着卖的叫住,请他出来买。妇人立在二层门里,打门厢儿拣,要了他两对[髟丐]花大翠,又是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,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。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,央及贲四替他凿,称七钱五分与他。那贲四正写着帐,丢下走来替他锤。只见玳安来说道:“等我与嫂子凿。”一面接过银子在手,且不凿,只顾瞧这银子。妇人道:“贼猴儿,不凿,只顾端详什么?你半夜没听见狗咬?是偷来的银子!”玳安道:“偷到不偷。这银子到有些眼熟,倒象爹银子包儿里的。前日爹在灯市里,凿与卖勾金蛮子的银子,还剩了一半,就是这银子。我记得千真万真。”妇人道:“贼囚,一个天下,人还有一样的,爹的银子怎的到得我手里?”玳安笑道:“我知道什么帐儿!”妇人便赶着打。玳安把银子凿下七钱五分,交与卖花翠的,把剩的银子拿在手里,不与他去了。妇人道:“贼囚根子!你敢拿了去,我算你好汉!”玳安道:“我不拿你的。你把剩下的,与我些儿买果子吃。”那妇人道:“贼猴儿,你递过来,我与你。”哄和玳安递到他手里,只掠了四五分一块与他,别的还塞在腰里,一直进去了。
自此以后,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,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里进去,分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。头上治的珠子箍儿,金灯笼坠子,黄烘烘的。衣服底下穿着红[路]绸裤儿,线捺护膝。又大袖子袖着香茶、香桶子三四个,带在身边。见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,都是西门庆背地与他的,此事不必细说。这妇人自从金莲识破他机关,每日只在金莲房里,把小意儿贴恋,与他顿茶顿水,做鞋脚针指,不拿强拿,不动强动。正经月娘后边,每日只打个到面儿,就到金莲这边来。每日和金莲、瓶儿两个下棋、抹牌,行成伙儿。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,金莲故意令他旁边斟酒,教他一处坐了顽耍,只图汉子喜欢。正是:
颠狂柳絮随风舞,轻薄桃花逐水流。
诗曰:
银烛高烧酒乍醺,当筵且喜笑声频。蛮腰细舞章台柳,素口轻歌上苑春。香气拂衣来有意,翠花落地拾无声。不因一点风流趣,安得韩生醉后醒。
话说一日,天上元宵,人间灯夕,西门庆在厅上张挂花灯,铺陈绮席。正月十六,合家欢乐饮酒。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,其余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、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同坐,都穿着锦绣衣裳。春梅、玉箫、迎春、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,在旁[栾]筝歌板,弹唱灯词。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敬济坐。果然食烹异品,果献时新。小玉、元宵、小鸾、绣春都在上面斟酒。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却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,口里嗑瓜子儿。等的上边呼唤要酒,他便扬声叫:“来安儿,画童儿,上边要热酒,快趱酒上来!贼囚根子,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,都不知往那去了!”只见画童烫酒上去。西门庆就骂道:“贼奴才,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,往那去来?贼少打的奴才!”小走来说道:“嫂子,谁往那去来?就对着爹说,吆喝教爹骂我。”蕙莲道:“上头要酒,谁教你不伺候?关我甚事!不骂你骂谁?”画童儿道:“这地上干干净净的,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,爹看见又骂了。”蕙莲道:“贼囚根子!六月债儿热,还得快就是。什么打紧,便当你不扫,丢着,另教个小扫。等他问我,只说得一声。”画童儿道:“耶[口乐],嫂子,将就些罢了,如何和我合气!”于是取了笤帚来,替他扫瓜子皮儿,不题。
却说西门庆席上,见女婿陈敬济没酒,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。这金莲连忙下来,满斟杯酒,笑嘻嘻递与敬济,说道:“姐夫,你爹吩咐,好歹饮奴这杯酒儿。”敬济一壁接酒,一面把眼儿斜溜妇人,说:“五娘请尊便,等儿子慢慢吃!”妇人将身子把灯影着,左手执酒,刚待的敬济将手来接,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,这敬济一面把眼瞧着众人,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踢了一下。妇人微笑,低声道:“怪油嘴,你丈人瞧着待怎么?”两个在暗地里调情顽耍,众人倒不曾看出来。不料宋蕙莲这婆娘,在[木鬲]子外窗眼里,被他瞧了个不耐烦。口中不言,心下自忖:“寻常在俺们跟前,到且是精细撇清,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。今日被我看出破绽,到明日再搜求我,自有话说。”正是:
谁家院内白蔷薇,暗暗偷攀三两枝。罗袖隐藏人不见,馨香惟有蝶先知。
饮酒多时,西门庆忽被应伯爵差人请去赏灯。吩咐月娘:“你们自在耍耍,我往应二哥家吃酒去来。”玳安、平安两个跟随去了。
月娘与众姊妹吃了一回,但见银河清浅,珠斗烂斑,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,照得院宇犹如白昼。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,或有月下整妆者,或有灯前戴花者。惟有玉楼、金莲、李瓶儿三个并蕙莲,在厅前看敬济放花儿。李娇儿、孙雪娥、西门大姐都随月娘后边去了。金莲便向二人说道:“他爹今日不在家,咱对大姐姐说,往街上走走去。”蕙莲在旁说道:“娘们去,也携带我走走。”金莲道:“你既要去,你就往后边问声你大娘和你二娘,看他去不去,俺们在这里等着你。”那蕙莲连忙往后边去了。玉楼道:“他不济事,等我亲自问他声去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,只怕夜深了冷。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,你有披袄子,带件来我穿,省得我往屋里去。”那李瓶儿应诺去了。独剩下金莲一个,看着敬济放花儿。见无人,走向敬济身上捏了一把,笑道:“姐夫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,不害冷么?”只见家人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在跟前,舞旋旋的且拉着敬济,要炮丈放。这敬济恐怕打搅了事,巴不得与了他两个元宵炮丈,支他外边耍去了。于是和金莲嘲戏说道:“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,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穿也怎的?”金莲道:“贼短命,得其惯便了,头里头蹑我的脚儿,我不言语,如今大胆,又来问我要衣服穿!我又不是你影射的,何故把与你衣服穿?”敬济道:“你老人家不与就罢了,如何扎筏子来唬我?”妇人道:“贼短命,你是城楼上雀儿,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!”正说着,见玉楼和蕙莲出来,向金莲说道:“大娘因身上不方便,大姐不自在,故不去了。教娘们走走,早些来家。李娇儿害腿疼,也不走。孙雪娥见大姐姐不走,恐怕他爹来家嗔他,也不出门。”金莲道:“都不去罢,只咱和李大姐三个去罢。等他爹来家,随他骂去!再不,把春梅小肉儿和上房里玉箫,你房里兰香,李大姐房里迎春,都带了去。”小玉走来道:“俺奶奶已是不去,我也跟娘们走走。”玉楼道:“对你奶奶说了去,我前头等着你。”良久,小玉问了月娘,笑嘻嘻出来。
当下三个妇人,带领着一簇男女。来安、画童两个小,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。女婿陈敬济踹着马台,放烟火花炮,与众妇人瞧。宋蕙莲道:“姑夫,你好歹略等等儿。娘们携带我走走,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。”敬济道:“俺们如今就行。”蕙莲道:“你不等,我就恼你一生!”于是走到屋里,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、白挑线裙子。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,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,金灯笼坠耳,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。月色之下,恍若仙娥,都是白绫袄儿,遍地金比甲。头上珠翠堆满,粉面朱唇。敬济与来兴儿,左右一边一个,随路放慢吐莲、金丝菊、一丈兰、赛月明。出的大街市上,但见香尘不断,游人如蚁,花炮轰雷,灯光杂彩,箫鼓声喧,十分热闹。游人见一对纱灯引道,一簇男女过来,皆披红垂绿,以为出于公侯之家,莫敢仰视,都躲路而行。那宋蕙莲一回叫:“姑夫,你放个桶子花我瞧。”一回又道:“姑夫,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。”一回又落了花翠,拾花翠;一回又吊了鞋,扶着人且兜鞋;左来右去,只和敬济嘲戏。玉楼看不上,说了两句:“如何只见你吊了鞋?”玉箫道:“他怕地下泥,套着五娘鞋穿着哩!”玉楼道:“你叫他过来我瞧,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?”金莲道:“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,谁知成精的狗肉,套着穿!”蕙莲抠起裙子来,与玉楼看。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,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,一声儿也不言语。
须臾,走过大街,到灯市里。金莲向玉楼道:“咱如今往狮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。”于是吩咐画童、来安儿打灯先行,迤逦往狮子街来。小先去打门,老冯已是歇下,房中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,在炕上睡。慌的老冯连忙开了门,让众妇女进来,旋戳开炉子顿茶,挈着壶往街上取酒。孟玉楼道:“老冯你且住,不要去打酒,俺们在家酒饭吃得饱饱来,你有茶,倒两瓯子来吃罢。”金莲道:“你既留人吃酒,先订下菜儿才好。”李瓶儿道:“妈妈子,一瓶两瓶取来了,打水不浑的,勾谁吃?要取一两坛儿来。”玉楼道:“他哄你,不消取,只看茶来罢。”那婆子方才不动身。李瓶儿道:“妈妈子,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,端的在家做些什么?”婆子道:“奶奶,你看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,谁看他?”玉楼便问道:“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?”婆子道:“一个是北边人家房里使女,十三岁,只要五两银子;一个是汪序班家出来的家人媳妇,家人走了,主子把[髟狄]髻打了,领出来卖,要十两银子。”玉楼道:“妈妈,我说与你,有一个人要,你赚他些银子使。”婆子道:“三娘,果然是谁要?告我说。”玉楼道:“如今你二娘房里,只元宵儿一个,不勾使,还寻大些的丫头使唤。你倒把这大的卖与他罢。”因问:“这个丫头十几岁?”婆子道:“他今年十七岁了。”说着,拿茶来,众人吃了茶。那春梅、玉箫并蕙莲都前边瞧了一遍,又到临街楼上推开窗看了一遍。陈敬济催逼说:“夜深了,看了快些家去罢。”金莲道:“怪短命,催的人手脚儿不停住,慌的是些什么!”乃叫下春梅众人来,方才起身。冯妈妈送出门,李瓶儿因问:“平安往那去了?”婆子道:“今日这咱还没来,叫老身半夜三更开门闭户等着他。”来安儿道:“今日平安儿跟了爹往应二爹家去了。”李瓶儿吩咐妈妈子:“早些关了门,睡了罢!他多也是不来,省的误了你的困头。明日早来宅里,送丫头与二娘来。你是石佛寺长老,请着你就张致了。”说毕,看着他关了大门,这一簇男女方才回家。
走到家门首,只听见住房子的韩回子老婆韩嫂儿声唤。因他男子汉答应马房内臣,他在家跟着人走百病儿去了,醉回来家,说有人挖开他房门,偷了狗,又不见了些东西,坐在当街上撒酒疯骂人。众妇人方才立住了脚。金莲使来安儿把韩嫂儿叫到当面,问道:“你为什么来?”韩嫂儿叉手向前,拜了两拜,说道:“三位娘子在上,听小媳妇告诉。”于是从头说了一遍。玉楼众人听了,每人掏袖中些钱果子与他,叫来安儿:“你叫你陈姐夫送他进屋里。”那敬济且顾和蕙莲两个嘲戏,不肯[刍]他去。金莲使来安儿扶到他家中,吩咐教他明日早来宅内浆洗衣裳:“我对你爹说,替你出气。”那韩嫂儿千恩万谢回家去了。
玉楼等刚走过门首来,只见贲四娘子,在大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了万福,说道:“三位娘那里走了走?请不弃到寒家献茶。”玉楼道:“方才因韩嫂儿哭,俺站住问了他声。承嫂子厚意,天晚了,不到罢。”贲四娘子道:“耶[口乐],三位娘上门怪人家,就笑话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来?”生死拉到屋里。原来上边供养观音八难并关圣贤,当门挂着雪花灯儿一盏。掀开门帘,摆设春台,与三人坐。连忙教他十四岁女儿长姐过来,与三位娘磕头递茶。玉楼、金莲每人与了他两枝花儿。李瓶儿袖中取了一方汗巾,又是一钱银子,与他买瓜子儿嗑。喜欢的贲四娘子拜谢了又拜。款留不住,玉楼等起身。到大门首,小来兴在门首迎接。金莲就问:“你爹来家不曾?”来兴道:“爹未回家哩。”三个妇人,还看着陈敬济在门首放了两个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、一个金盏银台儿,才进后边去了。西门庆直至四更来家。正是:
醉后不知天色暝,任他明月下西楼。
却说那陈敬济因走百病,与金莲等众妇人嘲戏了一路儿,又和蕙莲两个言来语去,都有意了。次日早晨梳洗毕,也不到铺子内,迳往后边吴月娘房里来。只见李娇儿、金莲陪着吴大妗子,放炕桌儿,才摆茶吃。月娘便往佛堂中烧香去了。这小伙儿向前作了揖,坐下。金莲便说道:“陈姐夫,你好人儿!昨日教你送送韩嫂儿,你就不动,只当还教小送去了。且和媳妇子打牙犯嘴,不知什么张致!等你大娘烧了香来,看我对他说不说!”敬济道:“你老人家还说哩,昨日险些儿子腰梁[罗]疡了哩!跟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儿,又到狮子街房里回来,该多少里地?人辛苦走了,还教我送韩回子老婆!教小送送也罢了。睡了多大回就天晓了,今早还扒不起来。”正说着,吴月娘烧了香来,敬济作了揖。月娘便问:“昨日韩嫂儿为什么撒酒疯骂人?”敬济把因走百病,被人挖开门,不见了狗,坐在当街哭喊骂人,“今早他汉子来家,一顿好打的,这咱还没起来哩。”金莲道:“不是俺们回来,劝的他进去了,一时你爹来家撞见,什么样子!”说毕,玉楼、李瓶儿、大姐都到月娘屋里吃茶,敬济也陪着吃了茶。后次大姐回房,骂敬济:“不知死的囚根子!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,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,淫妇便没事,你死也没处死!”
却说那日,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宿歇,起来的迟。只见荆千户──新升一处兵马都监──来拜。西门庆才起来梳头,包网巾,整衣出来,陪荆都监在厅上说话。一面使平安儿进后边要茶。宋蕙莲正和玉箫、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,赌打瓜子,顽成一块。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,笑骂道:“贼淫妇,输了瓜子,不教我打!”因叫蕙莲:“嫂子你过来,扯着淫妇一只腿,等我[入日]这淫妇一下子。”正顽着,只见平安走来,叫:“玉箫姐,前边荆老爹来,使我进来要茶哩。”那玉箫也不理他,且和小玉打顽耍。那平安儿只顾催逼说:“人坐下这一日了。”宋蕙莲道:“怪囚根子,爹要茶,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,如何只在俺这里缠?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,不管你外边的帐。”那平安儿走到厨房下。那日该来保妻蕙祥,蕙祥道:“怪囚,我这里使着手做饭,你问后边要两钟茶出去就是了,巴巴来问我要茶!”平安道:“我到后头来,后边不打发茶。蕙莲嫂子说,该是上灶的首尾。”蕙祥便骂道:“贼淫妇,他认定了他是爹娘房里人,俺天生是上灶的来?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,又替大妗子炒素菜,几只手?论起就倒倒茶儿去也罢了,巴巴坐名儿来寻上灶的,上灶的是你叫的?误了茶也罢,我偏不打发上去。”平安儿道:“荆老爹来了这一日,嫂子快些打发茶,我拿上去罢。迟了又惹爹骂!”
当下这里推那里,那里推这里,就耽误了半日。比及又等玉箫取茶果、茶匙儿出来,平安儿拿茶出去,那荆都监坐的久了,再三要起身,被西门庆留住。嫌茶冷不好吃,喝骂平安另换茶上去吃了,荆都监才起身去了。西门庆进来,问:“今日茶是谁顿的?”平安道:“是灶上顿的茶。”西门庆回到上房,告诉月娘:“今日顿这样茶出去,你往厨下查那个奴才老婆上灶?采出来问他,打与他几下。”小玉道:“今日该蕙祥上灶。”慌的月娘说道:“这歪剌骨待死!越发顿恁样茶上去了。”一面使小玉叫将蕙祥当院子跪着,问他要打多少。蕙祥答道:“因做饭,炒大妗子素菜,使着手,茶略冷了些。”被月娘数骂了一回,饶了他起来。吩咐:“今后但凡你爹前边人来,教玉箫和蕙莲后边顿茶,灶上只管大家茶饭。”
这蕙祥在厨下忍气不过,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,气狠狠走来后边,寻着蕙莲,指着大骂:“贼淫妇,趁了你的心了!罢了,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,俺们是上灶的老婆来?巴巴使小坐名问上灶要茶,上灶的是你叫的?你识我见的,促织不吃癞蛤蟆肉──都是一锹土上人。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。就是爹的小老婆,我也不怕你!”蕙莲道:“你好没要紧,你顿的茶不好,爹嫌你,管我甚事?你如何拿人撒气?”蕙祥听了,越发恼了,骂道:“贼淫妇!你刚才调唆打我几棍儿好来,怎的不教打我?你在蔡家养的汉数不了,来这里还弄鬼哩!”蕙莲道:“我养汉,你看见来?没的扯臊淡哩!嫂子,你也不是什么清净姑姑儿!”蕙祥道:“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?跷起脚儿来,比你这淫妇好些儿。你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!你在外边,那个不吃你嘲过?你背地干的那营生儿,只说人不知道。你把娘们还放不到心上,何况以下的人!”蕙莲道:“我背地里说什么来?怎的放不到心上?随你压我,我不怕你!”蕙祥道:“有人与你做主儿,你可知不怕哩!”两个正拌嘴,被小玉请的月娘来,把两个都喝开了:“贼臭肉们,不干那营生去,都拌的是些什么?教你主子听见又是一场儿。头里不曾打的成,等住回却打的成了!”蕙祥道:“若打我一下儿,我不把淫妇口里肠勾了也不算!我拚着这命,摈兑了你也不差什么。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!”说着往前去了。后次这宋蕙莲越发猖狂起来,仗西门庆背地和他勾搭,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,逐日与玉楼、金莲、李瓶儿、西门大姐、春梅在一处顽耍。
那日冯妈妈送了丫头来,约十三岁,先到李瓶儿房里看了,送到李娇儿房里。李娇儿用五两银子买下,房中伏侍,不在话下。正是:
外作禽荒内色荒,连沾些子又何妨。早晨跨得雕鞍去,日暮归来红粉香。
词曰:
蹴罢秋千,起来整顿纤纤手。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见客入来,袜[戋]金钗溜。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
话说灯节已过,又早清明将至。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,说孙寡嘴作东,邀了郊外耍子去了。
先是吴月娘花园中,扎了一架秋千。这日见西门庆不在家,闲中率众姊妹游戏,以消春困。先是月娘与孟玉楼打了一回,下来教李娇儿和潘金莲打。李娇儿辞说身体沉重,打不的,却教李瓶儿和金莲打。打了一回,玉楼便叫:“六姐过来,我和你两个打个立秋千。”吩咐:“休要笑。”当下两个玉手挽定彩绳,将身立于画板之上。月娘却教蕙莲、春梅两个相送。正是:
红粉面对红粉面,玉酥肩并玉酥肩。两双玉腕挽复挽,四只金莲颠倒颠。
那金莲在上面笑成一块。月娘道:“六姐你在上头笑不打紧,只怕一时滑倒,不是耍处。”说着,不想那画板滑,又是高底鞋,[足此]不牢,只听得滑浪一声把金莲擦下来,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着,险些没把玉楼也拖下来。月娘道:“我说六姐笑的不好,只当跌下来。”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:“这打秋千,最不该笑。笑多了,一定腿软了,跌下来。咱在家做女儿时,隔壁周台官家花园中扎着一座秋千。也是三月佳节,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个女孩儿,都打秋千耍子,也是这等笑的不了,把周小姐滑下来,骑在画板上,把身子喜抓去了。落后嫁与人家,被人家说不是女儿,休逐来家,今后打秋千,先要忌笑。”金莲道:“孟三儿不济,等我和李大姐打个立秋千。”月娘道:“你两个仔细打。”却教玉箫、春梅在旁推送。才待打时,只见陈敬济自外来,说道:“你每在这里打秋千哩。”月娘道:“姐夫来的正好,且来替你二位娘送送儿。丫头每气力少。”这敬济老和尚不撞钟──得不的一声,于是拨步撩衣,向前说:“等我送二位娘。”先把金莲裙子带住,说道:“五娘站牢,儿子送也。”那秋千飞在半空中,犹若飞仙相似。李瓶儿见秋千起去了,唬的上面怪叫道:“不好了,姐夫你也来送我送儿。”敬济道:“你老人家到且性急,也等我慢慢儿的打发将来。这里叫,那里叫,把儿子手脚都弄慌了。”于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,露着他大红底衣,推了一把。李瓶儿道:“姐夫,慢慢着些!我腿软了!”敬济道:“你老人家原来吃不得紧酒。”金莲又说:“李大姐,把我裙子又兜住了。”两个打到半中腰里,都下来了。却是春梅和西门大姐两个打了一回。然后,教玉箫和蕙莲两个打立秋千。这蕙莲手挽彩绳,身子站的直屡屡的,脚[足此]定下边画板,也不用人推送,那秋千飞在半天云里,然后忽地飞将下来,端的却是飞仙一般,甚可人爱。月娘看见,对玉楼、李瓶儿说:“你看媳妇子,他倒会打。”这里月娘众人打秋千不题。
话分两头。却表来旺儿往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来,押着许多驮垛箱笼船上,先走来家。到门首,下了头口,收卸了行李,进到后边。只见雪娥正在堂屋门首,作了揖。那雪娥满面微笑,说道:“好呀,你来家了。路上风霜,多有辛苦!几时没见,吃得黑胖了。”来旺因问:“爹娘在那里?”雪娥道:“你爹今日被应二众人,邀去门外耍子去了。你大娘和大姐,都在花园中打秋千哩。”来旺儿道:“啊呀,打他则甚?”雪娥便倒了一盏茶与他吃,因问:“媳妇子在灶上,怎的不见?”那雪娥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你的媳妇子,如今还是那时的媳妇儿哩?好不大了!他每日只跟着他娘每伙儿里下棋,挝子儿,抹牌顽耍。他肯在灶上做活哩!”正说着,小玉走到花园中,报与月娘。月娘自前边走来,来旺儿向前磕了头,立在旁边。问了些路上往回的话,月娘赏了两瓶酒。吃一回,他媳妇宋蕙莲来到。月娘道:“也罢,你辛苦了,且往房里洗洗头面,歇宿歇宿去。等你爹来,好见你爹回话。”那来旺儿便归房里。蕙莲先付钥匙开了门,又舀些水与他洗脸摊尘,收拾褡裢去,说道:“贼黑囚,几时没见,便吃得这等肥肥的。”又替他换了衣裳,安排饭食与他吃。睡了一觉起来,已是日西时分。
西门庆来家,来旺儿走到跟前参见,说道:“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的尺头并家中衣服,俱已完备,打成包裹,装了四箱,搭在官船上来家,只少雇夫过税。”西门庆满心欢喜,与了他赶脚银两,明日早装载进城。又赏银五两,房中盘缠;又教他管买办东西。这来旺儿私已带了些人事,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,两只装花膝裤,四匣杭州粉,二十个胭脂。雪娥背地告诉来旺儿说:“自从你去了四个月,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,玉箫怎的做牵头,金莲屋里怎的做窝窠。先在山子底下,落后在屋里,成日明睡到夜,夜睡到明。与他的衣服、首饰、花翠、银钱,大包带在身边。使小在门首买东西,见一日也使二三钱银子。”来旺道:“怪道箱子里放着衣服、首饰!我问他,他说娘与他的。”雪娥道:“那娘与他?到是爷与他的哩!”这来旺儿遂听记在心。
到晚夕,吃了几钟酒,归到房中。常言酒发顿腹之言,因开箱子,看见一匹蓝缎子,甚是花样奇异,便问老婆:“是那里的缎子?谁人与你的?趁上实说。”老婆不知就里,故意笑着,回道:“怪贼囚,问怎的?此是后边见我没个袄儿,与了这匹缎子,放在箱中,没工夫做。端的谁肯与我?”来旺儿骂道:“贼淫妇!还捣鬼哩!端的是那个与你的?”又问:“这些首饰是那里的?”妇人道:“呸!怪囚根子,那个没个娘老子,就是石头罅剌儿里迸出来,也有个窝巢儿,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?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。是谁与我的!”被来旺儿一拳,险不打了一交,说:“贼淫妇,还说嘴哩!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!玉箫丫头怎的牵头,送缎子与你,在前边花园内两个干,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妇屋里明干,成日[入日]的不值了。贼淫妇,你还要我手里吊子曰儿。”那妇人便大哭起来,说道:“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!你做什么来家打我?我干坏了你什么事来?你恁是言不是语,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。是那个嚼舌根的,没空生有,调唆你来欺负老娘?我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!教人就欺负死,也拣个干净地方。你问声儿,宋家的丫头,若把脚略趄儿,把‘宋’字儿倒过来!你这贼囚根子,得不个风儿就雨儿。万物也要个实。人教你杀那个人,你就杀那个人?”几句说的来旺儿不言语了。妇人又道:“这匹蓝缎子,越发我和你说了罢,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,娘见我上穿着紫袄,下边借了玉箫的裙子穿着,说道:‘媳妇子怪剌剌的,什么样子?’才与了我这匹缎子。谁得闲做他?那个是不知道!就纂我恁一遍舌头。你错认了老娘,老娘不是个饶人的。明日我咒骂个样儿与他听。破着我一条性命,自恁寻不着主儿哩。”来旺儿道:“你既没此事,平白和人合甚气?快些打铺我睡。”这妇人一面把铺伸下,说道:“怪倒路的囚根子,[口床]了那黄汤,挺你那觉!平白惹老娘骂。”把来旺掠翻在炕上,鼾声如雷。看官听说:但凡世上养汉的婆娘,饶他男子汉十八分精细,吃他几句左话儿右说,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。正是:东净里砖儿──又臭又硬。
这宋蕙莲窝盘住来旺儿,过了一宿。到次日,往后边问玉箫,谁人透露此事,终莫知其所由,只顾海骂。一日,月娘使小玉叫雪娥,一地里寻不着。走到前边,只见雪娥从来旺儿房里出来,只猜和他媳妇说话,不想走到厨下,蕙莲又在里面切肉,良久,西门庆前边陪着乔大户说话,只为扬州盐商王四峰,被按抚使送监在狱中,许银二千两,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讨人情释放。刚打发大户去了,西门庆叫来旺,来旺从他屋里跑出来。正是:
雪隐鹭莺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尾首。
一日,来旺儿吃醉了,和一般家人小在前边恨骂西门庆,说怎的我不在家,使玉箫丫头拿一匹蓝缎子,在房里哄我老婆。把他吊在花园奸耍,后来潘金莲怎的做窝主:“由他,只休要撞到我手里。我教他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好不好,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,也只是个死。你看我说出来做的出来。潘家那淫妇,想着他在家摆死了他汉子武大,他小叔武松来告状,多亏了谁替他上东京打点,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?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,落得他受用,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。我的仇恨,与他结的有天来大。常言道,一不做,二不休,到跟前再说话。破着一命剐,便把皇帝打!”这来旺儿自知路上说话,不知草里有人,不想被同行家人来兴儿听见。这来兴儿在家,西门庆原派他买办食用撰钱过日,只因与来旺媳妇勾搭,把买办夺了,却教来旺儿管领。来兴儿就与来旺不睦,听见发此言语,就悄悄走来潘金莲房里告诉。
金莲正和孟玉楼一处坐的,只见来兴儿掀帘子进来,金莲便问来兴儿:“你来有甚事?你爹今日往谁家吃酒去了?”来兴道:“今日俺爹和应二爹往门外送殡去了。适有一件事,告诉老人家,只放在心里,休说是小的来说。”金莲道:“你有甚事,只顾说,不妨事!”来兴儿道:“别无甚事,叵耐来旺儿,昨日不知那里吃的醉稀稀的,在前边大吆小喝,指猪骂狗,骂了一日。又逻着小的打,小的走来一边不理,他对着家中大小,又骂爹和五娘。”潘金莲就问:“贼囚根子,骂我怎的?”来兴说:“小的不敢说。三娘在这里,也不是别人。那说爹怎的打发他不在家,耍了他的老婆,说五娘怎的做窝主,赚他老婆在房里和爹两个明睡到夜,夜睡到明。他打下刀子,要杀爹和五娘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又说,五娘那咱在家,毒药摆杀了亲夫,多亏了他上东京去打点,救了五娘一命。说五娘恩将仇报,挑拨他老婆养汉。小的穿青衣抱黑住,先来告诉五娘说声,早晚休吃那暗算。”玉楼听了,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,吃了一惊。这金莲不听便罢,听了,粉面通红,银牙咬碎,骂道:“这犯死的奴才!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,他主子要了他的老婆,他怎的缠我?我若教这奴才在西门庆家,永不算老婆!怎的我亏他救活了性命?”因吩咐来兴儿:“你且去,等你爹来家问你时,你也只照恁般说。”来兴儿说:“五娘说那里话!小的又不赖他,有一句说一句。随爹怎的问,也只是这等说。”说毕,往前边去了。
玉楼便问金莲:“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子有?”金莲道:“你问那没廉耻的货!甚的好老婆,也不枉了教奴才这般挟制了。在人家使过了的奴才淫妇,当初在蔡通判家,和大婆作弊养汉,坏了事,才打发出来,嫁了蒋聪。岂止见过一个汉子儿?有一拿小米数儿,什么事儿不知道!贼强人瞒神吓鬼,使玉箫送缎子儿与他做袄儿穿。一冬里,我要告诉你,没告诉你。那一日,大姐姐往乔大户家吃酒,咱每都不在前边下棋?只见丫头说他爹来家,咱每不散了?落后我走到后边仪门首,见小玉立在穿廊下,我问他,小玉望着我摇手儿。我刚走到花园前,只见玉箫那狗肉在角门首站立,原来替他观风。我还不知,教我径往花园里走。玉箫拦着我,不教我进去,说爹在里面。教我骂了两句。我到疑影和他有些什么查子帐,不想走到里面,他和媳妇子在山洞里干营生。媳妇子见我进去,把脸飞红的走出来了。他爹见了我,讪讪的,吃我骂了两句没廉耻。落后媳妇子走到屋里,打旋磨跪着我,教我休对他娘说。落后正月里,他爹要把淫妇安托在我屋里过一夜儿,吃我和春梅折了两句,再几时容他傍个影儿!贼万杀的奴才,没的把我扯在里头。好娇态的奴才淫妇,我肯容他在那屋里头弄[石岑]儿?就是我罢了,俺春梅那小肉儿,他也不肯容他。”玉楼道:“嗔道贼臭肉在那里坐着,见了俺每意意似似,待起不起的,谁知原来背地有这本帐!论起来,他爹也不该要他。那里寻不出老婆来,教奴才在外边倡扬,什么样子?”金莲道:“左右的皮靴儿没番正,你要奴才老婆,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,彼此换着做!贼小妇奴才,千也嘴头子嚼说人,万也嚼说,今日打了嘴,也不说的!”玉楼向金莲道:“这椿事,咱对他爹说好,不说好?大姐姐又不管。倘忽那真个安心,咱每不言语,他爹又不知道,一时遭了他手怎了?六姐,你还该说说。”金莲道:“我若是饶了这奴才,除非是他[入日]出我来。”正是:
平生不作皱眉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
西门庆至晚来家,只见金莲在房中云鬟不整,睡[温]香腮,哭的眼坏坏的。问其所以,遂把来旺儿醉酒发言,要杀主之事诉说一遍:“见有来兴儿亲自听见,思想起来,你背地图他老婆,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。你的皮靴儿没番正。那杀你便该当,与我何干?连我一例也要杀!趁早不为之计,夜头早晚,人无后眼,只怕暗遭他毒手。”西门庆因问:“谁和那有首尾?”金莲道:“你休来问我,只问小玉便知。”又说:“这奴才欺负我,不是一遭儿了。说我当初怎的用药摆杀汉子,你娶了我来,亏他寻人情搭救我性命来。在外边对人揭条。早是奴没生下儿没长下女,若是生下儿女,教贼奴才揭条着好听?敢说:‘你家娘当初在家不得地时,也亏我寻人情救了他性命。’恁说在你脸上也无光了!你便没羞耻,我却成不的,要这命做什么?”西门庆听了妇人之言,走到前边,叫将来兴儿到无人处,问他始末缘由。这小一五一十说了一遍。又走到后边,摘问了小玉口词,与金莲所说无差:委的某日,亲眼看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,他媳妇儿不在屋里,的有此事。这西门庆心中大怒,把孙雪娥打了一顿,被月娘再三劝了,拘了他头面衣服,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,不许他见人。此事表过不题。
西门庆在后边,因使玉箫叫了宋蕙莲,背地亲自问他。这婆娘便道:“啊呀,爹,你老人家没的说,他是没有这个话。我就替他赌了大誓。他酒便吃两钟,敢恁七个头八个胆,背地里骂爹?又吃纣王水土,又说纣王无道!他靠那里过日子?爹,你不要听人言语。我且问爹,听见谁说这个话来?”那西门庆被婆娘一席话儿,闭口无言。问的急了,说:“是来兴儿告诉我说的。”蕙莲道:“来兴儿因爹叫俺这一个买办,说俺每夺了他的,不得赚些钱使,结下这仇恨儿,平空拿这血口喷他,爹就信了。他有这个欺心的事,我也不饶他。爹你依我,不要教他在家里,与他几两银子本钱,教他信信脱脱,远离他乡,做买卖去。他出去了,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。”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,说道:“我的儿,说的是。我有心要叫他上东京,与盐商王四峰央蔡太师人情,回来,还要押送生辰担去,只因他才从杭州来家,不好又使他的,打帐叫来保去。既你这样说,我明日打发他去便了。回来,我教他领一千两银子,同主管往杭州贩买绸绢丝线做买卖。你意下如何?”老婆心中大喜,说道:“爹若这等才好。”正说着,西门庆见无人,就搂他过来亲嘴。婆娘忙递舌头在他口里,两个咂做一处。妇人道:“爹,你许我编[髟狄]髻,怎的还不替我编?恁时候不戴到几时戴?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儿?”西门庆道:“不打紧,到明日将八两银子,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。”西门庆又道:“怕你大娘问,怎生回答?”妇人道:“不打紧,我自有话打发他,只说问我姨娘家借来戴戴,怕怎的?”当下二人说了一回话,各自分散了。
到了次日,西门庆在厅上坐着,叫过来旺儿来:“你收拾衣服行李,赶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,往东京央蔡太师人情。回来,我还打发你杭州做买卖去。”这来旺心中大喜,应诺下来,回房收拾行李,在外买人事。来兴儿打听得知,就来告报金莲知道。金莲打听西门庆在花园卷棚内,走到那里,不见西门庆,只见陈敬济在那里封礼物。金莲便道:“你爹在那里?你封的是什么?”敬济道:“爹刚才在这里,往大娘那边兑盐商王四峰银子去了。我封的是往东京央蔡太师的礼。”金莲问:“打发谁去?”敬济道:“我听见昨日爹吩咐来旺儿去。”这金莲才待下台基,往花园那条路上走,正撞见西门庆拿了银子来。叫到屋里,问他:“明日打发谁往东京去?”西门庆道:“来旺儿和吴主管二人同去。因有盐商王四峰一千干事的银两,以此多着两个去。”妇人道:“随你心下,我说的话儿你不依,到听那奴才淫妇一面儿言语。他随问怎的,只护他的汉子。那奴才有话在先,不是一日儿了。左右破着老婆丢与你,坑了你这银子,拐的往那头里停停脱脱去了,看哥哥两眼儿空哩。你的白丢了罢了,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,不怕你不赔他。我说在你心里,也随你。老婆无故只是为他。不争你贪他这老婆,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,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。你留他在家里,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。你打发他外边去,他使了你本钱,头一件你先说不得他。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,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。常言道:剪草不除根,萌芽依旧生;剪草若除根,萌芽再不生。就是你也不耽心,老婆他也死心塌地。”一席话儿,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。正是:
数语拨开君子路,片言提醒梦中人。
诗曰:
与君形影分吴越,玉枕经年对离别。登台北望烟雨深,回身哭向天边月。
又:
夜深闷到戟门边,却绕行廊又独眠。闺中只是空相忆,魂归漠漠魄归泉。
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,又变了卦。到次日,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,到日中还不见动静。只见西门庆出来,叫来旺儿到跟前说道:“我夜间想来,你才打杭州来家多少时儿,又教你往东京去,忒辛苦了,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。你且在家歇宿几日,我到明日,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。”自古物听主裁,那来旺儿那里敢说甚的,只得应诺下来。西门庆就把银两书信,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,三月念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这来旺儿回到房中,心中大怒,吃酒醉倒房中,口内胡说,怒起宋蕙莲来,要杀西门庆。被宋蕙莲骂了他几句:“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,是言不是语,墙有缝,壁有耳。[口床]了那黄汤,挺那两觉。”打发他上床睡了。到次日,走到后边,串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。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,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风。婆娘甚是埋怨,说道:“你是个人?你原说教他去,怎么转了靶子,又教别人去?你干净是个[毛求]子心肠──滚上滚下,灯草拐棒儿──原拄不定把。你到明日盖个庙儿,立起个旗杆来,就是个谎神爷!我再不信你说话了。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,就没些情分儿!”西门庆笑道:“到不是此说。我不是也叫他去,恐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,所以教来保去了。留下他,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!”妇人道:“你对我说,寻个什么买卖与他做?”西门庆道:“我教他搭个主管,在家门首开酒店。”妇人听言满心欢喜,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,单等西门庆示下。
一日,西门庆在前厅坐下,着人叫来旺儿近前,桌上放下六包银两,说道:“孩儿!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。教你往东京去,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,所以教来保去了。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,你拿去搭上个主管,在家门首开酒店,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,也是好处。”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,领了六包银两。回到房中,告与老婆说:“他倒拿买卖来窝盘我,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,教我搭主管,开酒店做买卖。”老婆道:“怪贼黑囚!你还嗔老婆说。一锹就掘了井?也等慢慢来。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!你安分守己,休再吃了酒,口里六说白道!”来旺儿叫老婆把银两收在箱中:“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!”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。寻到天晚,主管也不成,又吃的大醉来家。老婆打发他睡了,就被玉箫走来,叫到后边去了。
来旺儿睡了一觉,约一更天气,酒还未醒,正朦朦胧胧睡着,忽听的窗外隐隐有人叫他道:“来旺哥!还不起来看看,你的媳妇子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后边,干那营生去了。亏你倒睡的放心!”来旺儿猛可惊醒,睁开眼看看,不见老婆在房里,只认是雪娥看见甚动静来递信与他,不觉怒从心上起,道:“我在面前就弄鬼儿!”忙跳起身来,开了房门,迳扑到花园中来。刚到厢房中角门首,不防黑影里抛出一条凳子来,把来旺儿绊了一交,只见响亮一声,一把刀子落地。左右闪过四五个小,大叫:“有贼!”一齐向前,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。来旺儿道:“我是来旺儿,进来寻媳妇子,如何把我拿住了?”众人不由分说,一步一棍,打到厅上。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,西门庆坐在上面,即叫:“拿上来!”来旺儿跪在地下,说道:“小的睡醒了,不见媳妇在房里,进来寻他。如何把小的做贼拿?”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,与西门庆看。西门庆大怒,骂道:“众生好度人难度,这真是个杀人贼!我倒见你杭州来家,叫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,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?不然拿这刀子做什么?”喝令左右:“与我押到他房中,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!”众小随即押到房中。蕙莲正在后边同玉箫说话,忽闻此信,忙跑到房里。看见了,放声大哭,说道:“你好好吃了酒睡罢,平白又来寻我做什么?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。”一面开箱子,取出六包银子来,拿到厅上。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,内中止有一包银两,余者都是锡铅锭子。西门庆大怒,因问:“如何抵换了!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?趁早实说!”那来旺儿哭道:“爹抬举小的做买卖,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?”西门庆道:“你打下刀子,还要杀我。刀子现在,还要支吾什么?”因把来兴儿叫来,面前跪下,执证说:“你从某日,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,嗔爹不与你买卖做?”这来旺儿只是叹气,张开口儿合不的。西门庆道:“既赃证刀杖明白,叫小与我拴锁在门房内。明日写状子,送到提刑所去!”只见宋蕙莲云鬟撩乱,衣裙不整,走来厅上向西门庆跪下,说道:“爹,此是你干的营生!他好好进来寻我,怎把他当贼拿了?你的六包银子,我收着,原封儿不动,平白怎的抵换了?恁活埋人,也要天理。他为什么?你只因他什么?打与他一顿。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?”西门庆见了他,回嗔作喜道:“媳妇儿,关你甚事?你起来。他无礼胆大不是一日,见藏着刀子要杀我,你不得知道。你自安心,没你之事。”因令来安儿:“好搀扶你嫂子回房去,休要慌吓他。”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,说:“爹好狠心!你不看僧面看佛面,我恁说着,你就不依依儿?他虽故吃酒,并无此事。”缠得西门庆急了,教来安儿[刍]他起来,劝他回房去了。
到天明,西门庆写了柬帖,叫来兴儿做干证,揣着状子,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,说某日酒醉,持刀夤夜杀害家主,又抵换银两等情。才待出门,只见吴月娘走到前厅,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,说道:“奴才无礼,家中处分他便了。又要拉出去,惊官动府做什么?”西门庆听言,圆睁二目,喝道:“你妇人家,不晓道理!奴才安心要杀我,你倒还教饶他罢!”于是不听月娘之言,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。月娘当下羞赧而退,回到后边,向玉楼众人说道:“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,九尾狐狸精出世。不知听信了什么人言语,平白把小弄出去了。你就赖他做贼,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,拿纸棺材糊人,成何道理?恁没道理昏君行货!”宋蕙莲跪在当面哭泣。月娘道:“孩儿你起来,不消哭。你汉子恒数问不的他死罪。贼强人,他吃了迷魂汤了,俺们说话不中听,老婆当军──充数儿罢了。”玉楼向蕙莲道:“你爹正在个气头上,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。你安心回房去罢。”按下这里不提。
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,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、贺千户。二人受了礼物,然后坐厅。来兴儿递上呈状,看了,已知来旺儿先因领银做买卖,见财起意,抵换银两,恐家主查算,夤夜持刀突入后厅,谋杀家主等情。心中大怒,把来旺叫到当厅跪下。这来旺儿告道:“望天官爷察情!容小的说,小的便说;不容小的说,小的不敢说。”夏提刑道:“你这!见获赃证明白,勿得推调,从实与我说来,免我动刑。”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缎子,怎的调戏他媳妇儿宋氏成奸,如今故入此罪,要垫害图霸妻子一节,诉说一遍。夏提刑大喝了一声,令左右打嘴巴,说:“你这奴才欺心背主!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妻,又把资本与你做买卖,你不思报本,却倚醉夤夜突入卧房,持刀杀害。满天下人都象你这奴才,也不敢使人了。”来旺儿口还叫冤屈,被夏提刑叫过来兴儿过来执证。那来旺儿有口说不得了。正是:
会施天上计,难免目前灾。
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,把来旺儿夹了一夹,打了二十大棍,打的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吩咐狱卒,带下去收监。来兴儿、钺安儿来家,回覆了西门庆话。西门庆满心欢喜,吩咐家中小:“铺盖、饭食,一些都不许与他送进去。但打了,休来家对你嫂子说,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,监几日便放出来。”众小应诺了。
这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,头也不梳,脸也不洗,黄着脸儿,只是关闭房门哭泣,茶饭不吃。西门庆慌了,使玉箫并贲四娘子儿再三进房解劝他,说道:“你放心,爹因他吃酒狂言,监他几日,耐他性儿,不久也放他出来。”蕙莲不信,使小来安儿送饭进监去,回来问他,也是这般说:“哥见官,一下儿也不打。一两日就来家,教嫂子在家安心。”这蕙莲听了此言,方才不哭了。每日淡扫娥眉,薄施脂粉,出来走跳。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,老婆在檐下叫道:“房里无人,爹进来坐坐不是!”西门庆进入房里,与老婆做一处说话。西门庆哄他说道:“我儿,你放心。我看你面上,写了帖儿对官府说,也不曾打他一下儿。监他几日,耐耐他性儿,还放他出来,还叫他做买卖。”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,说道:“我的亲达达!你好歹看奴之面,奈何他两日,放他出来。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,这一出来,我教他把酒断了,随你去近到远使他,他敢不去?再不你若嫌不自便,替他寻上个老婆,他也罢了。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的心肝,你话是了。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,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,搬你那里去,咱两个自在顽耍。”妇人道:“着来,亲亲!随你张主便了。”说毕,两个闭了门儿。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,只单吊着两条裙子,遇见西门庆在那里,便掀开裙子就干。于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,齐眉点汉署之香,双凫飞肩,云雨一席。妇人将身带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──里边装着松柏儿并排草,挑着“娇香美爱”四个字,把与西门庆。喜的心中要不的,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,向袖中即掏出一二两银子,与他买果子吃。再三安抚他:“不消忧虑,只怕忧虑坏了你。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,就放他出来。”说了一回,西门庆恐有人来,连忙出去了。
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,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,孟玉楼早已知道,转来告潘金莲说,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,另替他娶一个;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,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,与他三间房住,又买个丫头伏侍他;与他编银丝[髟狄]髻,打头面。一五一十说了一遍:“就和你我辈一般,什么张致!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!”潘金莲不听便罢,听了时:
忿气满怀无处着,双腮红上更添红。
说道:“真个由他,我就不信了!今日与你说的话,我若教贼奴才淫妇,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,我不喇嘴说,就把潘字倒过来!”玉楼道:“汉子没正条的,大姐姐又不管,咱每能走不能飞,到的那些儿?”金莲道:“你也忒不长俊,要这命做什么?活一百岁杀肉吃!他若不依我,拚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什么!”玉楼笑道:“我是小胆儿,不敢惹他,看你有本事和他缠。”
到晚,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,正要教陈敬济来写帖子,往夏提刑处说,要放来旺儿出来。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,搭伏著书桌儿,问:“你教陈姐夫写什么帖子?”西门庆不能隐讳,因说道:“我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,放他出来罢。”妇人止住小:“且不要叫陈姐夫来。”坐在旁边,因说道:“你空耽着汉子的名儿,原来是个随风倒舵、顺水推船的行货子!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,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。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,他还只疼他的汉子。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,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了,教他奴才好藉口,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,当做什么人儿看成?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,奴才又见在;待要说道奴才老婆,你见把他逞的恁没张致的,在人跟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!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个,着你要了他这老婆,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,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回话,或做什么,见了有个不气的?老婆见了他,站起来是,不站起来是?先不先,只这个就不雅相。传出去,休说六邻亲戚笑话,只家中大小,把你也不着在意里。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。你既要干这营生,不如一狠二狠,把奴才结果了,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。”几句又把西门庆念翻转了,反又写帖子送与夏提刑,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,一顿拷打,拷打的通不象模样。提刑两位官并上下观察、缉捕、排军,监狱中上下,都受了西门庆财物,只要重不要轻。
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,名唤阴骘,乃山西孝义县人,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。因见西门庆要陷害此人,图谋他妻子,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,与提刑官抵面相讲。两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难行,延挨了几日,人情两尽,只把他当厅责了四十,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。当查原赃,花费十七两,铅锡五包,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。差人写个帖子,回覆了西门庆,随教即日押发起身。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,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,已是打的稀烂,钉了扭,上了封皮,限即日起程,迳往徐州管下交割。
可怜这来旺儿,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,没钱使用,弄的身体狼狈,衣服蓝褛,没处投奔。哀告两个公人说:“两位哥在上,我打了一场屈官司,身上分文没有,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,望你可怜见,押我到我家主处,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,讨出来变卖了,知谢二位,并路途盘费,也讨得一步松宽。”那两个公人道:“你好不知道理!你家主既摆布了一场,他又肯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?你还有甚亲故,俺们看阴师父面上,瞒上不瞒下,领你到那里,胡乱讨些钱米,勾你路上盘费便了。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!”来旺道:“二位哥哥,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,我央浼两三位亲邻,替我美言讨讨儿,无多有少。”两个公人道:“也罢,我们就押你去。”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,伯爵推不在家。又央了左邻贾仁清、伊勉慈二人来西门庆家,替来旺儿说讨媳妇箱笼。西门庆也不出来,使出五六个小,一顿棍打出来,不许在门首缠扰。把贾、伊二人羞的要不的。他媳妇儿宋蕙莲,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,并不知一字。西门庆吩咐:“那个小走漏消息,决打二十板!”两个公人又同到他丈人──卖棺材的宋仁家,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,打发了他一两银子,与两个公人一吊铜钱、一斗米,路上盘缠。哭哭啼啼,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,往徐州大道而来。正是:
若得苟全痴性命,也甘饥饿过平生。
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。且说宋蕙莲在家,每日只盼他出来。小一般的替他送饭,到外边,众人都吃了。转回来蕙莲问着他,只说:“哥吃了,监中无事。若不是也放出来了,连日提刑老爷没来衙门中问事,也只在一二日来家。”西门庆又哄他说:“我差人说了,不久即出。”妇人以为信实。一日风里言风里语,闻得人说,来旺儿押出来,在门首讨衣箱,不知怎的去了。这妇人几次问众小,都不说。忽见钺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,叫住问他:“你旺哥在监中好么?几时出来?”钺安道:“嫂子,我告你知了罢,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。”蕙莲问其故,这钺安千不合万不合,如此这般:“打了四十板,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。只放你心里,休题我告你说。”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,听了此言,关闭了房间,放声大哭道:“我的人[口乐]!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?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!你做奴才一场,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。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,弄的去了,坑得奴好苦也!你在路上死活未知。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,怎的晓得?”哭了一回,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,悬梁自缢。不想来昭妻一丈青,住房正与他相连,从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,不见动静,半日只听喘息之声。扣房门叫他不应,慌了手脚,教小平安儿撬开窗户进去。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,在门枢上正吊得好。一面解救下来,并了房门,取姜汤撅灌。须臾,嚷的后边知道。吴月娘率领李娇儿、孟玉楼、西门大姐、李瓶儿、玉箫、小玉都来看视,贲四娘子儿也来瞧。一丈青[刍]扶他坐在地下,只顾哽咽,白哭不出声来。月娘叫着他,只是低着头,口吐涎痰,不答应。月娘便道:“原来是个傻孩子!你有话只顾说便好,如何寻起这条路起来!”又令玉箫扶着他,亲叫道:“蕙莲孩儿,你有什么心事,越发老实叫上几声,不妨事。”问了半日,那妇人哽咽了一回,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。月娘叫玉箫扶他上炕,他不肯上炕。月娘众人劝了半日,回后边去了。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。
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,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,令玉箫:“你[刍]他炕上去罢。”玉箫道:“刚才娘教他上去,他不肯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好强孩子,冷地下冰着你。你有话对我说,如何这等拙智!”蕙莲把头摇着说道:“爹,你好人儿,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!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!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,把人活埋惯了,害死人还看出殡的!你成日间只哄着我,今日也说放出来,明日也说放出来。只当端的好出来。你如递解他,也和我说声儿,暗暗不通风,就解发远远的去了。你也要合凭个天理!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,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,你还瞒着我。你就打发,两个人都打发了,如何留下我做什么?”西门庆笑道:“孩儿,不关你事。那坏了事,所以打发他。你安心,我自有处。”因令玉箫:“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,我使小送酒来你每吃。”说毕,往外去了。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,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。
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,问傅伙计支了一吊钱,买了一钱酥烧,拿盒子盛了,又是一瓶酒,使来安儿送到蕙莲屋里,说道:“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。”蕙莲看见,一头骂:“贼囚根子!趁早与我拿了去,省的我摔一地。”来安儿道:“嫂子收了罢,我拿回去,爹又要打我。”便就放在桌子上。蕙莲跳下来,把酒拿起来,才待赶着摔了去,被一丈青拦住了。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。正相伴他坐的,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,叫他妈道:“爹门外头来家,要吃饭。”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。到一丈青门首,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,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。因问贲四嫂那里去,贲四嫂道:“俺家的门外头来了,要饭吃。我到家瞧瞧就来。我只说来看看,吃他大爹再三央,陪伴他坐坐儿,谁知倒把我挂住了。”惠祥道:“刚才爹在屋里,他说什么来?”贲四嫂只顾笑,说道:“看不出他旺官娘子,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,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。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!”惠祥道:“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,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,这一家大小谁如他?”说毕惠祥去了。一丈青道:“四嫂,你到家快来。”贲四嫂道:“什么话,我若不来,惹他大爹就怪死了。”
却说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,晚夕教玉箫伴他睡,慢慢将言词劝他,说道:“宋大姐,你是个聪明的,趁恁妙龄之时,一朵花初开,主子爱你,也是缘法相投。你如今将上不足,比下有余,守着主子,强如守着奴才。他已是去了,你恁烦恼不打紧,一时哭的有好歹,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?常言道: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,往后贞节轮不到你身上了。”那蕙莲听了,只是哭泣,每日粥饭也不吃。玉箫回了西门庆话。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,也不依。金莲恼了,向西门庆道:“贼淫妇,他一心只想他汉子,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,万也说相随百步,也有个徘徊意,这等贞节的妇人,却拿什么拴的住他心?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休听他摭说,他若早有贞节之心,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。”一面坐在前厅上,把众小都叫到跟前审问:“来旺儿递解去时,是谁对他说来?趁早举出来,我也一下不打他。不然,我打听出来,每人三十板,即与我离门离户。”忽有画童跪下,说道:“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马来家,在夹道内,嫂子问他,他走了口对嫂子说。”西门庆听了大怒,一片声使人寻钺安儿。
这钺安早知消息,一直躲到潘金莲房里去。金莲正洗脸,小走到屋里,跪着哭道:“五娘救小的则个!”金莲骂道:“贼囚!猛可走来,吓我一跳!你又不知干下什么事!”钺安道:“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,要打我。娘好歹劝劝爹。若出去,爹在气头里,小的就是死罢了!”金莲道:“怪囚根子,唬的鬼也似的!我说什么勾当来,恁惊天动地的?原来为那奴才淫妇。”吩咐:“你在我这屋里,不要出去。”于是藏在门背后。西门庆见叫不将钺安去,在前厅暴叫如雷。一连使了两替小来金莲房里寻,都被金莲骂的去了。落后,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,手里拿着马鞭子,问:“奴才在那里?”金莲不理他,被西门庆绕屋寻遍,从门背后采出钺安来要打。吃金莲向前,把马鞭子夺了,掠在床顶上。说道:“没廉耻的货儿,你脸做主了!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,羞急拿小来煞气,关小甚事!”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。金莲叫小:“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,不要理他。等他再打你,有我哩!”那钺安得手,一直往前去了。正是:
两手劈开生死路,翻身跳出是非门。
这潘金莲见西门庆留意在宋蕙莲身上,乃心生一计。在后边唆调孙雪娥,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,备了他一篇是非,他爹恼了,才把他汉子打发了:“前日打了你那一顿,拘了你头面衣服,都是他过嘴告说的。”这孙雪娥听了个耳满心满。掉了雪娥口气儿,走到前边,向蕙莲又是一样话说,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,积年转主子养汉,不是你背养主子,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?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。说的两下都怀仇恨。
一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四月十八日,李娇儿生日,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,都来与他做生日。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,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。这宋蕙莲吃了饭儿,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幌儿,走到屋里直睡到日西。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,只是不出来。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,走来他房里叫他,说道:“嫂子做了玉美人了,怎的这般难请?”那蕙莲也不理他,只顾面朝里睡。这雪娥又道:“嫂子,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。早思想好来!不得你他也不得死,还在西门庆家里。”这蕙莲听了他这一句话,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,翻身跳起来,望雪娥说道:“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!他便因我弄出去了。你为什么来?打你一顿,撵的不容上前。得人不说出来,大家将就些便罢了,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!”这雪娥心中大怒,骂道:“好贼奴才,养汉淫妇!如何大胆骂我?”蕙莲道:“我是奴才淫妇,你是奴才小妇!我养汉养主子,强如你养奴才!你倒背地偷我汉子,你还来倒自家掀腾?”这几句话,说的雪娥急了,宋蕙莲不防,被他走向前,一个巴掌打在脸上,打的脸上通红。说道:“你如何打我?”于是一头撞将去,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。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,把雪娥拉的后走,两个还骂不绝口。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:“你每都没些规矩儿!不管家里有人没人,都这等家反宅乱的!等你主子回来,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!”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。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,便道:“还不快梳了头,往后边来哩!”蕙莲一声儿不答话。打发月娘后边去了,走到房内,倒插了门,哭泣不止。哭到掌灯时分,众人乱着,后边堂客吃酒,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,寻了两条脚带,拴在门楹上,自缢身死,亡年二十五岁。正是:
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落后,月娘送李妈妈、桂姐出来,打蕙莲门首过,房门关着,不见动静,心中甚是疑影。打发李妈妈娘儿上轿去了,回来叫他门不开,都慌了手脚。还使小打窗户内跳进去,割断脚带,解卸下来,撅救了半日,不知多咱时分,呜呼哀哉死了。但见:
四肢冰冷,一气灯残。香魂眇眇,已赴望乡台;星眼瞑瞑,尸犹横地下。不知精爽逝何处,疑是行云秋水中。
月娘见救不活,慌了。连忙使小来兴儿,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。雪娥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,归罪于己,在上房打旋磨儿跪着月娘,教休题出和他嚷闹来。月娘见他吓得那等腔儿,心中又下般不得,因说道:“此时你恁害怕,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。”至晚,等的西门庆来家,只说蕙莲因思想他汉子,哭了一日,赶后边人乱,不知多咱寻了自尽。西门庆便道:“他恁个拙妇,原来没福。”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,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,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,他管银器家伙,因失落一件银钟,恐家主查问见责,自缢身死。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。知县自恁要作分上,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。自买了一具棺材,讨了一张红票,贲四、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。与了火家五钱银子,多架些柴薪。才待发火烧毁,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,走来拦住,叫起屈来。说他女儿死的不明白,称西门庆因倚强奸他:“我女贞节不从,威逼身死。我还要抚按告状,谁敢烧化尸首!”那众火家都乱走了,不敢烧。贲四、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回话。正是:
青龙与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词曰:
锦帐鸳鸯,绣衾鸾凤。一种风流千种态:看香肌双莹,玉箫暗品,鹦舌偷尝。屏掩犹斜香冷,回娇眼,盼檀郎。道千金一刻须怜惜,早漏催银箭,星沉网户,月转回廊。
话说来保正从东京来,在卷棚内回西门庆话,具言:“到东京先见禀事的管家,下了书,然后引见。太师老爷看了揭帖,把礼物收进去,交付明白。老爷分咐:不日写书,马上差人下与山东巡按侯爷,把山东沧州盐客王霁云等一十二名寄监者,尽行释放。翟叔多上覆爹:老爷寿诞六月十五日,好歹教爹上京走走,他有话和爹说。”这西门庆听了,满心欢喜,旋即使他回乔大户话去。只见贲四、来兴走来,见西门庆和来保说话,立在旁边。来保便往乔大户家去了。西门庆问贲四:“你每烧了回来了?”那贲四不敢言语。来兴儿向前,附耳低言说道:“宋仁走到化人场上,拦着尸首,不容烧化,声言甚是无礼,小的不敢说。”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,听了心中大怒,骂道:“这少死光棍,这等可恶!”即令小:“请你姐夫来写帖儿。”就差来安儿送与李知县。随即差了两个公人,一条索子把宋仁拿到县里,反问他打纲诈财,倚尸图赖。当厅一夹二十大板,打的鲜血顺腿淋漓。写了一纸供状,再不许到西门庆家缠扰。并责令地方火甲,眼同西门庆家人,即将尸烧化讫。那宋仁打的两腿棒疮,归家着了重气,害了一场时疫,不上几日,呜呼哀哉死了。正是:
失晓人家逢五道,溟泠饥鬼撞钟馗。
西门庆刚了毕宋蕙莲之事,就打点三百两金银,交顾银率领许多银匠,在家中卷棚内打造蔡太师上寿的四阳捧寿的银人,每一座高尺有余。又打了两把金寿字壶。寻了两副玉桃杯、两套杭州织造的大红五彩罗缎[宁]丝蟒衣,只少两匹玄色焦布和大红纱蟒,一地里拿银子寻不出来。李瓶儿道:“我那边楼上还有几件没裁的蟒,等我瞧去。”西门庆随即与他同往楼上去寻,拣出四件来:两件大红纱,两件玄色焦布,俱是织金莲五彩蟒衣,比织来的花样身分更强几倍,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。于是打包,还着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,上东京去了,不在话下。
过了两日,却是六月初一日,天气十分炎热。到了那赤鸟当午的时候,一轮火伞当空,无半点云翳,真乃烁石流金之际。有一词单道这热:
祝融南来鞭火龙,火云焰焰烧天空。日轮当午凝不去,万国如在红炉中。五岳翠干云彩灭,阳侯海底愁波渴。何当一夕金风发,为我扫除天下热。
这西门庆近来遇见天热,不曾出门,在家撒发披襟避暑。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,看着小每打水浇花草。只见翡翠轩正面栽着一盆瑞香花,开得甚是烂漫。西门庆令来安儿拿着小喷壶儿,看着浇水。只见潘金莲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银条纱衫儿,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。李瓶儿是大红焦布比甲,金莲是银红比甲。唯金莲不戴冠儿,拖着一窝子杭州撵翠云子网儿,露着四[髟丐],额上贴着三个翠面花儿,越显出粉面油头,朱唇皓齿。两个携着手儿,笑嘻嘻蓦地走来。看见西门庆浇花儿,说道:“你原来在这里浇花儿哩!怎的还不梳头去?”西门庆道:“你教丫头拿水来,我这里洗头罢。”金莲叫来安:“你且放下喷壶,去屋里对丫头说,教他快拿水拿梳子来。”来安应诺去了。金莲看见那瑞香花,就要摘来戴。西门庆拦住道:“怪小油嘴,趁早休动手,我每人赏你一朵罢。”原来西门庆把旁边少开头,早已摘下几朵来,浸在一只翠磁胆瓶内。金莲笑道:“我儿,你原来掐下恁几朵来放在这里,不与娘戴。”于是先抢过一枝来插在头上。西门庆递了枝与李瓶儿。只见春梅送了抿镜梳子来,秋菊拿着洗面水。西门庆递了三枝花,教送与月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戴:“就请你三娘来,教他弹回月琴我听。”金莲道:“你把孟三儿的拿来,等我送与他,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娇儿的去。回来你再把一朵花儿与我--我只替你叫唱的,也该与我一朵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去,回来与你。”金莲道:“我的儿,谁养的你恁乖!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儿来,你却不与我。我不去!你与了我,我才叫去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贼小淫妇儿,这上头也掐个先儿。”于是又与了他一朵。金莲簪于云[髟丐]之旁,方才往后边去了。
止撇下李瓶儿,西门庆见他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,日影中玲珑剔透,露出玉骨冰肌,不觉淫心辄起。见左右无人,且不梳头,把李瓶儿按在一张凉椅上,揭起湘裙,红[昆]初褪,倒掬着隔山取火干了半晌,精还不泄。两人曲尽“于飞”之乐。不想金莲不曾往后边叫玉楼去,走到花园角门首,想了想,把花儿递与春梅送去,回来悄悄蹑足,走在翡翠轩[木鬲]子外潜听。听勾多时,听见他两个在里面正干得好,只听见西门庆向李瓶儿道:“我的心肝,你达不爱别的,爱你好个白屁股儿。今日尽着你达受用。”良久,又听的李瓶儿低声叫道:“亲达达,你省可的[扉]罢。奴身上不方便,我前番吃你弄重了些,把奴的小肚子疼起来,这两日才好些儿。”西门庆因问:“你怎的身上不方便?”李瓶儿道:“不瞒你说,奴身中已怀临月孕,望你将就些儿。”西门庆听言,满心欢喜,说道:“我的心肝,你怎不早说,既然如此,你爹胡乱耍耍罢。”于是乐极情浓,怡然感之,两手抱定其股,一泄如注。妇人在下躬股承受其精。良久,只闻得西门庆气喘吁吁,妇人莺莺声软,都被金莲在外听了。
正听之间,只见玉楼从后蓦地走来,便问:“五丫头,在这里做什么儿?”那金莲便摇手儿。两个一齐走到轩内,慌的西门庆凑手脚不迭。问西门庆:“我去了这半日,你做什么?恰好还没曾梳头洗脸哩!”西门庆道:“我等着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。”金莲道:“我不好说的,巴巴寻那肥皂洗脸,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!”那西门庆听了,也不着在意里。落后梳洗毕,与玉楼一同坐下,因问:“你在后边做什么?带了月琴来不曾?”玉楼道:“我在后边替大姐姐穿珠花来,到明日与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下茶去戴。月琴春梅拿了来。”不一时,春梅来到,说:“花儿都送与大娘、二娘收了。”西门庆令他安排酒来。不一时冰盆内沉李浮瓜,凉亭上偎红倚翠。玉楼道:“不使春梅请大姐姐?”西门庆道:坏L又不饮酒,不消邀他去。”当下西门庆上坐,三个妇人两边打横。正是:得多少壶斟美酿,盘列珍羞。那潘金莲放着椅儿不坐,只坐豆青磁凉墩儿。孟玉楼叫道:“五姐,你过这椅儿上坐,那凉墩儿只怕冷。”金莲道:“不妨事,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,怕什么?”
须臾,酒过三巡,西门庆叫春梅取月琴来,教与玉楼,取琵琶,教金莲弹:“你两个唱一套‘赤帝当权耀太虚’我听。”金莲不肯,说道:“我儿,谁养的你恁乖!俺每唱,你两人到会受用快活,我不!也教李大姐拿了椿乐器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不会弹什么。”金莲道:“他不会,教他在旁边代板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这小淫妇单管咬蛆儿。”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红牙象板来,教李瓶儿拿着。他两个方才轻舒玉指,款跨鲛绡,合着声唱《雁过沙》。丫鬟绣春在旁打扇。须臾唱毕,西门庆每人递了一杯酒,与他吃了。潘金莲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,或吃生果子。玉楼道:“五姐,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?”金莲笑道:“我老人家肚里没闲事,怕什么冷糕么?”羞的李瓶儿在旁,脸上红一块白一块。西门庆瞅了他一眼,说道:壮A这小淫妇,单管只胡说白道的。”金莲道:“哥儿,你多说了话。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--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。你管他怎的?”
正饮酒中间,忽见云生东南,雾障西北,雷声隐隐,一阵大雨来,轩前花草皆湿。正是:
江河淮海添新水,翠竹红榴洗濯清。
少顷雨止,天外残虹,西边透出日色来。得多少:微雨过碧矶之润,晚风凉落院之清。只见后边小玉来请玉楼。玉楼道:坐j姐姐叫,有几朵珠花没穿了,我去罢,惹的他怪。”李瓶儿道:“咱两个一答儿里去,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等我送你们一送。”于是取过月琴来,教玉楼弹着,西门庆排手,众人齐唱:
【梁州序】向晚来雨过南轩,见池面红妆零乱。渐轻雷隐隐,雨收云散。但闻荷香十里,新月一钩,此佳景无限。兰汤初浴罢,晚妆残。深院黄昏懒去眠。(合)金缕唱,碧筒劝,向冰山雪槛排佳宴。清世界,几人见?
又:
柳阴中忽噪新蝉,见流萤飞来庭院。听菱歌何处?画船归晚。只见玉绳低度,朱户无声,此景犹堪羡。起来携素手,整云鬟。月照纱厨人未眠。(合前)
【节节高】涟漪戏彩鸳,绿荷翻。清香泻下琼珠溅。香风扇,芳草边,闲亭畔,坐来不觉神清健。蓬莱阆苑何足羡!(合)只恐西风又惊秋,暗中不觉流年换。
众人唱着不觉到角门首。玉楼把月琴递与春梅,和李瓶儿往后去了。
潘金莲遂叫道:“孟三儿,等我等儿,我也去。”才待撇了西门庆走,被西门庆一把手拉住了,说道:“小油嘴儿,你躲滑儿,我偏不放你。”拉着只一轮,险些不轮了一交。妇人道:“怪行货子,他两个都走去了,我看你留下我做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咱两个在这太湖石下,取酒来,投个壶儿耍子,吃三杯。”妇人道:“怪行货子,放着亭子上不去投,平白在这里做什么?你不信,使春梅小肉儿,他也不替你取酒来。”西门庆因使春梅。春梅越发把月琴丢与妇人,扬长的去了。妇人接过月琴,弹了一回,说道:“我问孟三儿,也学会了几句儿了。”一壁弹着,见太湖石畔石榴花经雨盛开,戏折一枝,簪于云[髟丐]之旁,说道:“我老娘带个三日不吃饭--眼前花。”被西门庆听见,走向前把他两只小金莲扛将起来,戏道:“我把这小淫妇,不看世界面上,就[入日]死了。”那妇人便道:“怪行货子,且不要发讪,等我放下这月琴着。”于是把月琴顺手倚在花台边,因说道:“我的儿,适才你和李瓶儿[入日]捣去罢,没地扯嚣儿,来缠我做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怪奴才,单管只胡说,谁和他有甚事。”妇人道:“我儿,你但行动,瞒不过当方土地。老娘是谁?你来瞒我!我往后边送花儿去,你两个干的好营生儿!”西门庆道:“怪小淫妇儿,休胡说!”于是按在花台上就新嘴。那妇人连忙吐舌头在他口里。西门庆道:“你教我声亲达达,我饶了你,放你起来罢。”那妇人强不过,叫了他声亲达达:“我不是你那可意的,你来缠我怎的?”两个正是:
弄晴莺舌于中巧,着雨花枝分外妍。
两个顽了一回,妇人道:“咱往葡萄架那里投壶耍子儿去。”因把月琴跨在胳膊上,弹着找《梁州序》后半截:
【节节高】清宵思爽然,好凉天。瑶台月下清虚殿,神仙眷,开玳筵。重欢宴,任教玉漏催银箭,水晶宫里笙歌按。(合前)
【尾声】光阴迅速如飞电,好良宵,可惜惭阑,拚取欢娱歌声喧。
两人并肩而行,须臾,转过碧池,抹过木香亭,从翡翠轩前穿过来,到葡萄架下观看,端的好一座葡萄架。但见:
四面雕栏石[秋瓦],周围翠叶深稠。迎眸霜色,如千枝紫弹坠流苏:喷鼻秋香,似万架绿云垂绣带。缒缒马乳,水晶丸里[邑]琼浆;滚滚绿珠,金屑架中含翠渥。乃西域移来之种,隐甘泉珍玩之芳。端的四时花木衬幽葩,明月清风无价买。
二人到于架下,原来放着四个凉墩,有一把壶在旁。金莲把月琴倚了,和西门庆投壶。只见春梅拿着酒,秋菊掇着果盒,盒子上一碗冰湃的果子。妇人道:“小肉儿,你头里使性儿去了,如何又送将来了?”春梅道:“教人还往那里寻你每去,谁知蓦地这里来。”秋菊放下去了。西门庆一面揭开,盒里边攒就的八[木鬲]细巧果菜,一小银素儿葡萄酒,两个小金莲蓬钟儿,两双牙筋儿,安放一张小凉杌儿上。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着,投壶耍子。须臾,过桥翎花,倒入飞双雁,连科及第,二乔观书,杨妃春睡,乌龙入洞,珍珠倒卷帘,投了十数壶。把妇人灌的醉了,不觉桃花上脸,秋波斜睨。西门庆要吃药五香酒,又叫春梅取酒去。金莲说道:“小油嘴儿,再央你央儿,往房内把凉席和枕头取了来。我困的慌,这里略躺躺儿。”那春梅故作撒娇,说道:“罢么,偏有这些支使人的,谁替你又拿去!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拿,教秋菊抱了来,你拿酒就是了。”那春梅摇着头儿去了。
迟了半日,只见秋菊儿抱了凉席枕衾来。妇人分咐:“放下铺盖,拽上花园门,往房里看去,我叫你便来。”那秋菊应诺,放下衾枕,一直去了。这西门庆起身,脱下玉色纱[旋]儿,搭在栏杆上,迳往牡丹台畔花架下,小净手去了。回来见妇人早在架儿底下,铺设凉簟枕衾停当,脱的上下没条丝,仰卧于衽席之上,脚下穿着大红鞋儿,手弄白纱扇儿摇凉。西门庆看见,怎不触动淫心,于是剩着酒兴,亦脱去上下衣,坐在一凉墩上,先将脚指挑弄其花心,挑的淫精流出,如蜗之吐涎。一面又将妇人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,戏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,拴其双足,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,如金龙探爪相似,使牝户大张,红钩赤露,鸡舌内吐。西门庆先倒覆着身子,执麈柄抵牝口,卖了个倒入翎花,一手据枕,极力而提之,提的阴中淫气连绵,如数鳅行泥淖中相似。妇人在下没口子呼叫达达不绝。正干在美处,只见春梅烫了酒来,一眼看见,把酒注子放下,一直走到假山顶上卧云亭那里,搭伏着棋桌儿,弄棋子耍子。西门庆抬头看见,点手儿叫他,不下来,说道:“小油嘴,我拿不下你来就罢了。”于是撇了妇人,大叉步从石磴上走到亭子上来。那春梅早从右边一条小道儿下去,打藏春坞雪洞儿里穿过去,走到半中腰滴翠山丛、花木深处,欲待藏躲,不想被西门庆撞见,黑影里拦腰抱住,说道:“小油嘴,我却也寻着你了。”遂轻轻抱到葡萄架下,笑道:“你且吃钟酒着。”一面搂他坐在腿上,两个一递一口饮酒。春梅见妇人两腿拴吊在架上,便说道:“不知你每什么张致!大青天白日里,一时人来撞见,怪模怪样的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角门子关上了不曾?”春梅道:“我来时扣上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小油嘴,看我投个肉壶,名唤金弹打银鹅,你瞧,若打中一弹,我吃一钟酒。”于是向冰碗内取了枚玉黄李子,向妇人牝中,一连打了三个,皆中花心。这西门庆一连吃了三钟药五香酒,旋令春梅斟了一钟儿,递与妇人吃。又把一个李子放在牝内,不取出来,又不行事,急的妇人春心没乱,淫水直流。只是朦胧星眼,四肢[身单]然于枕簟之上,口中叫道:“好个作怪的冤家,捉弄奴死了。”莺声颤掉。那西门庆叫春梅在旁打着扇,只顾只酒不理他,吃来吃去,仰卧在醉翁椅儿上打睡,就睡着了。春梅见他醉睡,走来摸摸,打雪洞内一溜烟往后边去了。听见有人叫角门,开了门,原来是李瓶儿。
由着西门庆睡了一个时辰,睁开眼醒来,看见妇人还吊在架上,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,兴不可遏。因见春梅不在跟前,向妇人道:“淫妇,我丢与你罢。”于是先抠出牝中李子,教妇人吃了。坐在一只枕头上,向纱褶子顺带内取出淫器包儿来,使上银托子,次用硫黄圈束着根子,初时不肯深入,只在牝口子来回擂晃,急的妇人仰身迎播,口中不住声叫:“达达!快些进去罢,急坏了淫妇了,我晓的你恼我,为李瓶儿故意使这促恰来奈何我,今日经着你手段,再不敢惹你了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小淫妇儿!你知道就好说话儿了。”于是一壁幌着他心子,把那话拽出来,向袋中包儿里打开,捻了些“闺艳声娇”涂在蛙口内,顶入牝中,送了几送。须臾,那话昂健奢棱,暴怒起来,垂首玩着往来抽拽,玩其出入之势。那妇人在枕畔,朦胧星眼,呻吟不已,没口子叫:“大[毛几][毛八]达达,你不知使了什么行货子进去。罢了,淫妇的[毛必]心痒到骨髓里去了。可怜见饶了罢。”淫妇口里[石岑]死的言语都叫了出来,这西门庆一上手,就是三四百回,两只手倒按住枕席,仰身竭力迎播掀干,抽没至胫复送至根者,又约一百余下。妇人以帕不住在下抹拭牝中之津,随拭随出,衽席为之皆湿。西门庆行货子,没棱露脑,往来逗留不已。因向妇人说道:“我要耍个老和尚撞钟。”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,那话攮进去了,直抵牝屋之上。牝屋者,乃妇人牝中深极处,有屋如含苞花蕊,到此处,男子茎首,觉翕然畅美不可言。妇人触疼,急跨其身,只听磕碴响了一声,把个硫黄圈子折在里面。妇人则目瞑气息,微有声嘶,舌尖冰冷,四肢收[身单]于衽席之上。西门庆慌了,急解其缚,向牝中抠出硫黄圈来,折做两截。于是把妇人扶坐,半日,星眸惊闪,苏醒过来。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,说道:“我的达达,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,险不丧了奴的性命!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,不是耍处。我如今头目森森然,莫知所之。”西门庆见日色已西,连忙替他披上衣裳。叫了春梅、秋菊来,收拾衾枕,同扶他归房。
春梅回来,看着秋菊收了吃酒的家伙,才待开花园门,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从花架下钻出来,赶着春梅,问姑娘要果子吃。春梅道:“小囚儿,你在那里来?”把了几个桃子、李子与他,说道:“你爹醉了,还不往前边去,只怕他看见打你。”那猴子接了果子,一直去了。春梅开了花园门回来,打发西门庆与妇人上床就寝。正是:
朝随金谷宴,暮伴红楼娃。休道欢娱处,流光逐暮霞。
诗曰:
几日深闺绣得成,看来便觉可人情。一湾暖玉凌波小,两瓣秋莲落地轻。南陌踏青春有迹,西厢立月夜无声。看花又湿苍苔露,晒向窗前趁晚晴。
话说西门庆扶妇人到房中,脱去上下衣裳,赤着身子,妇人止着红纱抹胸儿。两个并肩叠股而坐,重斟杯酌。西门庆一手搂过他粉颈,一递一口和他吃酒,极尽温存之态。睨视妇人云鬟斜〔身单〕,酥胸半露,娇眼乜斜,犹如沉酒杨妃一般,纤手不住只向他腰里摸弄那话。那话因惊,银托子还带在上面,软叮当毛都鲁的累垂伟长。西门庆戏道:“你还弄他哩,都是你头里唬出他风病来了。”妇人问:“怎的风病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不是疯病,如何这软瘫热化,起不来了,你还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儿哩。”妇人笑瞅了他一眼。一面蹲下身子去,枕着他一只腿,取过一条裤带儿来,把那话拴住,用手提着,说道:“你这厮!头里那等头睁睁,股睁睁,把人奈何昏昏的,这咱你推风症装佯死儿。”提弄了一回,放在粉脸上偎晃良久,然后将口吮之,又用舌尖挑砥其蛙口。那话登时暴怒起来,裂瓜头凹眼睁圆,落腮胡挺身直竖。西门庆亦发坐在枕头上,令妇人马爬在纱帐内,尽着吮咂,以畅其美。俄尔淫思益炽,复与妇人交接。妇人哀告道:“我的达达,你饶了奴罢,又要捉弄奴也!”是夜,二人淫乐为之无度。有词为证:
战酣乐极,云雨歇,娇眼乜斜。手持玉茎犹坚硬,告才郎将就些些。满饮金杯频劝,两情似醉如痴。
一夜晚景题过。到次日,西门庆往外边去了。妇人约饭时起来,换睡鞋,寻昨日脚上穿的那双红鞋,左来右去少一只。问春梅,春梅说:“昨日我和爹〔刍〕扶着娘进来,秋菊抱娘的铺盖来。”妇人叫了秋菊来问。秋菊道:“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。”妇人道:“你看胡说!我没穿鞋进来,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?”秋菊道:“娘你穿着鞋,怎的屋里没有?”妇人骂道:“贼奴才,还装憨儿!无过只在这屋里,你替我老实寻是的!”这秋菊三间屋里,床上床下,到处寻了一遍,那里讨那只鞋来?妇人道:“端的我这屋里有鬼,摄了我这只鞋去了。连我脚上穿的鞋都不见了,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什么!”秋菊道:“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,没曾穿进来。”妇人道:“敢是〔入日〕昏了,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,我不知道?”叫春梅:“你跟着这奴才,往花园里寻去。寻出来便罢,若寻不出来,叫他院子里顶石头跪着。”这春梅真个押着他,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,寻了一遍儿,那里得来!正是:
都被六丁收拾去,芦花明月竟难寻。
两个寻了一遍回来,春梅骂道:“奴才,你媒人婆迷了路儿--没的说了,王妈妈卖了磨--推不的了。”秋菊道:“不知什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,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。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,拾了娘的这只鞋去了。”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,骂道:“贼见鬼的奴才,又搅缠起我来了!六娘叫门,我不替他开?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?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,还敢说嘴儿!”一面押他到屋里,回妇人说没有鞋。妇人叫踩出他院子里跪着。秋菊把脸哭丧下水来,说:“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,寻不着随娘打罢。”春梅道:“娘休信他。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,就是针也寻出来,那里讨鞋来?”秋菊道:“等我寻不出来,教娘打就是了。你在旁戳舌儿怎的!”妇人向春梅道:“也罢,你跟着这奴才,看他那里寻去!”
这春梅又押着他,在花园山子底下,各处花池边,松墙下,寻了一遍,没有。他也慌了,被春梅两个耳刮子,就拉回来见妇人。秋菊道:“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。”春梅道:“那藏春坞是爹的暖房儿,娘这一向又没到那里。我看寻不出来和你答话!”于是押着他,到于藏春坞雪洞内。正面是张坐床,旁边香几上都寻到,没有。又向书箧内寻,春梅道:“这书箧内都是他的拜帖纸,娘的鞋怎的到这里?没的摭溜子捱工夫儿!翻的他恁乱腾腾的,惹他看见又是一场儿,你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!”良久,只见秋菊说道:“这不是娘的鞋!”在一个纸包内,裹着些棒儿香与排草,取出来与春梅瞧:“可怎的有了,刚才就调唆打我!”春梅看见,果是一只大红平底鞋儿,说道:“是娘的,怎生得到这书箧内?好蹊跷的事!”于是走来见妇人。妇人问:“有了我的鞋,端的在那里?”春梅道:“在藏春坞,爹暖房书箧内寻出来,和些拜帖子纸、排草、安息香包在一处。”妇人拿在手内,取过他的那只来一比,都是大红四季花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,绿提根儿,蓝口金儿。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,一只是纱绿锁线,一只是翠蓝锁线,不仔细认不出来。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,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,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:“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,不敢拿到屋里,悄悄藏放在那里。不想又被奴才翻将出来。”看了一回,说道:“这鞋不是我的。奴才,快与我跪着去!”分咐春梅:“拿块石头与他顶着。”那秋菊哭起来,说道:“不是娘的鞋,是谁的鞋?我饶替娘寻出鞋来,还要打我;若是再寻不出来,不知还怎的打我哩!”妇人骂道:“贼奴才,休说嘴!”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他头上。妇人又另换了一双鞋穿在脚上,嫌房里热,分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,梳头去了,不在话下。
却说陈敬济早晨从铺子里进来寻衣服,走到花园角门首。小铁棍儿在那里正顽着,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,便问:“姑夫,你拿的什么?与了我耍子罢。”敬济道:“此是人家当的网巾圈儿,来赎,我寻出来与他。”那小猴子笑嘻嘻道:“姑夫,你与了我耍子罢,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。”敬济道:“傻孩子,此是人家当的。你要,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。你有什么好物件,拿来我瞧。”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敬济看。敬济便问:“是那里的?”那猴子笑嘻嘻道:“姑夫,我对你说了罢!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,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,在葡萄架儿底下,摇摇摆摆。落后俺爹进去了,我寻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,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。”敬济接在手里:曲是天边新月,红如退瓣莲花,把在掌中,恰刚三寸。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,便道:“你与了我,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。”猴子道:“姑夫你休哄我,我明日就问你要哩。”敬济道:“我不哄你。”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。
这敬济把鞋褪在袖中,自己寻思L“我几次戏他,他口儿且是活,及到中间,又走滚了。不想天假其便,此鞋落在我手里。今日我着实撩逗他一番,不怕他不上帐儿。”正是:
时人不用穿针线,那得工夫送巧来?
陈敬济袖着鞋,迳往潘金莲房来。转过影壁,只见秋菊跪在院内,便戏道:“小大姐,为什么来?投充了新军,又掇起石头来了?”金莲在楼上听见,便叫春梅问道:“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?干净这奴才没顶着?”春梅道:“是姑夫来了。秋菊顶着石头哩。”妇人便叫:“陈姐夫,楼上没人,你上来。”这小伙儿打步撩衣上的楼来。只见妇人在楼上,前面开了两扇窗儿,挂着湘帘,那里临镜梳妆。这陈敬济走到旁边一个小杌儿坐下,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,手挽着梳,还拖着地儿,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,缵上戴着银丝〔髟狄〕髻,还垫出一丝香云,〔髟狄〕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,露着四〔髟丐〕,打扮的就是活观音。须臾,妇人梳了头,掇过妆台去,向面盘内洗了手,穿上衣裳,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。那敬济只是笑,不做声。妇人因问:“姐夫,笑什么?”敬济道:“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什么儿?”妇人道:“贼短命!我不见了,关你甚事?你怎的晓得?”敬济道:“你看,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,你倒讪起我来。恁说,我去了。”抽身往楼下就走。被妇人一把手拉住,说道:“怪短命,会张致的!来旺儿媳妇子死了,没了想头了,却怎么还认的老娘。”因问:“你猜着我不见了什么物件儿?”这敬济向袖中取出来,提着鞋拽靶儿,笑道:“你看这个是谁的?”妇人道:“好短命,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!教我打着丫头,绕地里寻。”敬济道:“你怎的到得我手里?”妇人道:“我这屋里再有谁来?敢是你贼头鼠脑,偷了我这只鞋去了。”敬济道:“你老人家不害羞。我这两日又不往你屋里来,我怎生偷你的?”妇人道:“好贼短命,等我对你爹说,你倒偷了我鞋,还说我不害羞。”敬济道:“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。”妇人道:“你好小胆儿,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,你还调戏他,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!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,这鞋怎落在你手里?趁早实供出来,交还与我鞋,你还便宜。自古物见主,必索取。但道半个不字,教你死在我手里。”敬济道:“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,且是倒会的放刁。这里无人,咱们好讲:你既要鞋,拿一件物事儿,我换与你,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。”妇人道:“好短命!我的鞋应当还我,教换甚物事儿与你?”敬济笑道:“五娘,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,儿子与了你的鞋罢。”妇人道:“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,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,不好与你的。”敬济道:“我不。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,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。”妇人笑道:“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!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。”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,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。有诗为证:
郎君见妾下兰阶,来索纤纤红绣鞋。不管露泥藏袖里,只言从此事堪谐。
这陈敬济连忙接在手里,与他深深的唱个喏。妇人分咐:“好生藏着,休教大姐看见,他不是好嘴头子。”敬济道:“我知道。”一面把鞋递与他,如此这般:“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,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。”如此这般,告诉了一遍。妇人听了,粉面通红,说道:“你看贼小奴才,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!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。”敬济道:“你弄杀我!打了他不打紧,敢就赖着我身上,是我说的。千万休要说罢。”妇人道:“我饶了小奴才,除非饶了蝎子。”
两个正说在热闹处,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:“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。”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。下的楼来,教春梅取板子来,要打秋菊。秋菊不肯躺,说道:“寻将娘的鞋来,娘还要打我!”妇人把陈敬济拿的鞋递与他看,骂道:“贼奴才,你把那个当我的鞋,将这个放在那里?”秋菊看见,把眼瞪了半日,说道:“可是作怪的勾当,怎生跑出娘三只鞋来了?”妇人道:“好大胆奴才!你拿谁的鞋来搪塞我,倒说我是三只脚的蟾?”不由分说,教春梅拉倒,打了十下。打有秋菊抱股而哭,望着春梅道:“都是你开门,教人进来,收了娘的鞋,这回教娘打我。”春梅骂道:“你倒收拾娘铺盖,不见了娘的鞋,娘打了你这几下儿,还敢抱怨人!早是这只旧鞋,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,你也推赖个人儿就是了?娘惜情儿,还打的你少。若是我,外边叫个小厮,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,看这奴才怎么样的!”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,不言语了。
且说西门庆叫了敬济到前厅,封尺头礼物,送贺千户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。本卫亲识,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,不必细说。西门庆差了钺安送去,厅上陪着敬济吃了饭,归到金莲房中。这金莲千不合万不合,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一遍,说道:“都是你这没才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!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,拿到外头,谁是没瞧见。被我知道,要将过来了。你不打与他两下,到明日惯了他。”西门庆就不问:“谁告你说来。”一冲性子走到前边。那小猴儿不知,正在石台基顽耍,被西门庆揪住顶角,拳打脚踢,杀猪也似叫起来,方才住了手。这小猴子躺在地下,死了半日,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,半日苏醒。见小厮鼻口流血,抱他到房里慢慢问他,方知为拾鞋之事惹起事来。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边厨下,指东骂西,一顿海骂道:“贼不逢好死的淫妇,王八羔子!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?他才十一二岁,晓的什么?知道〔毛必〕也在那块儿?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,打的鼻口中流血。假若死了,淫妇、王八儿也不好!称不了你什么愿!”厨房里骂了,到前边又骂,整骂了一二日还不定。因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,还不知。
晚夕上床宿歇,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绿绸子睡鞋,大红提根儿,因说道:“啊呀,如何穿这个鞋在脚?怪怪的不好看。”妇人道:“我只一双红睡鞋,倒吃小奴才将一只弄油了,那里再讨第二双来?”西门庆道:“我的儿,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。你不知,我达达一心欢喜穿红鞋儿,看着心里爱。”妇人道:“怪奴才!可可儿的来想起一件事来,我要说,又忘了。”因令春梅:“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。”--“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?”西门庆道:“我不知是谁的鞋。”妇人道:“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!瞒着我,黄猫黑尾,你干的好茧儿!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,宝上珠也一般,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,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。什么稀罕物件,也不当家化化的!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,堕阿鼻地狱!”又指着秋菊骂道:“这奴才当我的鞋,又翻出来,教我打了几下。”分咐春梅:“趁早与我掠出去!”春梅把鞋掠在地下,看着秋菊说道:“赏与你穿了罢!”那秋菊拾在手里,说道:“娘这个鞋,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。”妇人骂道:“贼奴才,还教什么〔毛必〕娘哩,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!不然,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?到明日好传代!没廉耻的货!”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,被妇人又叫回来,分咐:“取刀来,等我把淫妇剁作几截子,掠到茅厕里去!叫贼淫妇阴山背后,永世不得超生!”因向西门庆道:“你看着越心疼,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奴才,丢开手罢了。我那里有这个心!”妇人道:“你没这个心,你就赌了誓。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,你还留着他的鞋做什么?早晚有省,好思想他。正以俺每和你恁一场,你也没恁个心儿,还要人和你一心一计哩!”西门庆笑道:“罢了,怪小淫妇儿,偏有这些儿的!他就在时,也没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礼法。”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,两个云雨做一处。正是:动人春色娇还媚,惹蝶芳心软又浓。有诗为证:
漫吐芳心说向谁?欲于何处寄想思?想思有尽情难尽,一日都来十二时。
词曰:
新凉睡起,兰汤试浴郎偷戏。去曾嗔怒,来便生欢喜。奴道无心,郎道奴如此。情如水,易开难断,若个知生死。
话说到次日,潘金莲早起,打发西门庆出门。记挂着要做那红鞋,拿着针线筐儿,往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,描画鞋扇。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。李瓶儿问道:“姐姐,你描金的是什么?”金莲道:“要做一双大红鞋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,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子,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儿。我做高低的罢。”于是取了针线筐,两个同一处做。金莲描了一只丢下,说道:“李大姐,你替我描这一只,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。他昨日对我说,他也要做鞋哩。”一直走到后边。玉楼在房中倚着护炕儿,也衲着一只鞋儿哩。看见金莲进来,说道:“你早办!”金莲道:“我起来的早,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去了。教我约下李大姐,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。我才描了一只鞋,教李大姐替我描着,迳来约你同去,咱三个一搭儿里好做。”因问:“你手里衲的是什么鞋?”玉楼道:“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缎子鞋。”金莲道:“你好汉!又早衲出一只来了。”玉楼道:“那只昨日就衲好了,这一只又衲了好些了。”金莲接过看了一回,说:“你这个,到明日使什么云头子?”玉楼道:“我比不得你每小后生,花花黎黎。我老人家了,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,周围拿纱绿线锁,好不好?”金莲道:“也罢。你快收拾,咱去来,李瓶儿那里等着哩。”玉楼道:“你坐着吃了茶去。”金莲道:“不吃罢,拿了茶,那里去吃来。”玉楼分咐兰香顿下茶送去。两个妇人手拉着手儿,袖着鞋扇,迳往外走。吴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,便问:“你每那去?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去,与他描鞋。”说着,一直来到花园内。
三人一处坐下,拿起鞋扇,你瞧我的,我瞧你的,都瞧了一遍。玉楼便道:“六姐,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什么?不如高低好看。你若嫌木底子响脚,也似我用毡底子,却不好?”金莲道:“不是穿的鞋,是睡鞋。他爹因我那只睡鞋,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,分咐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。”玉楼道:“又说鞋哩,这个也不是舌头,李大姐在这里听着。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,他爹打了小铁棍儿一顿,说把他打的躺在地下,死了半日。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,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,打了他恁一顿,早是活了,若死了,淫妇、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!俺再不知骂的是谁。落后小铁棍儿进来,大姐姐问他:‘你爹为什么打你?’小厮才说:‘因在花园里耍子,拾了一只鞋,问姑夫换圈儿来。不知是什么人对俺爹说了,教爹打我一顿。我如今寻姑夫,问他要圈儿去也。’说毕,一直往前跑了。原来骂的‘王八羔子’是陈姐夫。早是只李娇儿在旁边坐着,大姐没在跟前,若听见时,又是一场儿。”金莲道:“大姐姐没说什么?”玉楼道:“你还说哩,大姐姐好不说你哩!说:‘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,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,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,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,好好的从南边来了,东一帐西一帐,说他老婆养着主子,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,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,把个媳妇又逼的吊死了。如今为一只鞋子,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。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,怎的教小厮拾了?想必吃醉了,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,才掉了鞋。如今没的摭羞,拿小厮顶缸,又不曾为什么大事。’”金莲听了,道:“没的扯〔毛必〕淡!什么是‘大事’?杀了人是大事了,奴才拿刀要杀主子!”向玉楼道:妆s三姐,早是瞒不了你,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,唬的什么样儿的!你是他的大老婆,倒说这个话!你也不管,我也不管,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。他老婆成日在你后边使唤,你纵容着他不管,教他欺大灭小,和这个合气,和那个合气。各人冤有头,债有主,你揭条我,我揭条你,吊死了,你还瞒着汉子不说。早是苦了钱,好人情说下来了,不然怎了?你这等推干净,说面子话儿,左右是,左右我调唆汉子!也罢,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、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!恒数人挟不到我井里头!”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,恼了,又劝道:“六姐,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,我听见的话儿,有个不对你说?说了,只放在你心里,休要使出来。”金莲不依他。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他房来,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:“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,说你打了他孩子,要逻儿和人嚷。”这西门庆不听便罢,听了记在心里。到次日,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。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,不容他在家,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里看守,替了平安儿来家守大门。后次月娘知道,甚恼金莲,不在话下。
西门庆一日正在前厅坐,忽平安儿来报:“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,名唤吴神仙,在门首伺候见爹。”西门庆唤来人进见,递上守备帖儿,然后道:“有请。”须臾,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,身穿布袍草履,腰系黄丝双穗绦,手执龟壳扇子,自外飘然进来。年约四十之上,生得神清如长江皓月,貌古似太华乔松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:身如松,声如钟,坐如弓,走如风。但见他:
能通风鉴,善究子平。观乾象,能识阴阳;察龙经,明知风水。五星深讲,三命秘谈。审格局,决一世之荣枯;观气色,定行年之休咎。若非华岳修真客,定是成都卖卜人。
西门庆见神仙进来,忙降阶迎接,接至厅上。神仙见西门庆,长揖稽首就坐。须臾茶罢。西门庆动问神仙:“高名雅号,仙乡何处,因何与周大人相识?”那吴神仙欠身道:“贫道姓吴名〔百大百〕,道号守真。本贯浙江仙游人。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。云游上国,因往岱宗访道,道经贵处。周老总兵相约,看他老夫人目疾,特送来府上观相。”西门庆道:“老仙长会那几家阴阳?道那几家相法?”神仙道:“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,善晓麻衣相法,又晓六壬神课。常施药救人,不爱世财,随时住世。”西门庆听言,益加敬重,夸道:“真乃谓之神仙也。”一面令左右放桌儿,摆斋管待。神仙道:“贫道未道观相,岂可先要赐斋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仙长远来,一定未用早斋。待用过,看命未迟。”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,抬过桌席,拂抹干净,讨笔砚来。
神仙道:“请先观贵造,然后观相尊容。”西门庆便说与八字:“属虎的,二十九岁了,七月二十八日午时生。”这神仙暗暗十指寻纹,良久说道:“官人贵造:戊寅年,辛酉月,壬午日,丙午时。七月廿三日白戊,已交八月算命。月令提刚辛酉,理取伤官格。子平云:伤官伤尽复生财,财旺生官福转来。立命申宫,七岁行运辛酉,十七行壬戌,二十七癸亥,三十七甲子,四十七乙丑。官人贵造,依贫道所讲,元命贵旺,八字清奇,非贵则荣之造。但戊土伤官,生在七八月,身忒旺了。幸得壬午日干,丑中有癸水,水火相济,乃成大器。丙午时,丙合辛生,后来定掌威权之职。一生盛旺,快乐安然,发福迁官,主生贵子。为人一生耿直,干事无二,喜则合气春风,怒则迅雷烈火。一生多得妻财,不少纱帽戴。临死有二子送老。今岁丁未流年,丁壬相合,目下丁火来克,克我者为官为鬼,必主平地登云之喜,添官进禄之荣。大运见行癸亥,戊土得癸水滋润,定见发生。目下透出红鸾天喜,定有熊罴之兆。又命宫驿马临申,不过七月必见矣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我后来运限如何?”神仙道:“官人休怪我说,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,后到甲子运中,将壬午冲破了,又有流星打搅,不出六六之年,主有呕血流浓之灾,骨瘦形衰之病。”西门庆问道:坏堣U如何?”神仙道:“目今流年,日逢破败五鬼在家吵闹,些小气恼,不足为灾,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命中还有败否?”神仙道:“年赶着月,月赶着日,实难矣。”
西门庆听了,满心欢喜,便道:“先生,你相我面如何?”神仙道:“请尊容转正。”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。神仙相道:“夫相者,有心无相,相逐心生;有相无心,相随心往。吾观官人:头圆项短,定为享福之人;体健筋强,决是英豪之辈;天庭高耸,一生衣禄无亏;地阁方圆,晚岁荣华定取。此几椿儿好处。还有几椿不足之处,贫道不敢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仙长但说无妨。”神仙道:“请官人走两步看。”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。神仙道:“你行如摆柳,必主伤妻;若无刑克,必损其身。妻宫克过方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已刑过了。”神仙道:“请出手来看一看。”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。神仙道:“智慧生于皮毛,苦乐观于手足。细软丰润,必享福禄之人也。两目雌雄,必主富而多诈;眉生二尾,一生常自足欢娱;根有三纹,中岁必然多耗散;奸门红紫,一生广得妻财;黄气发于高旷,旬日内必定加官;红色起于三阳,今岁间必生贵子。又有一件不敢说,泪堂丰厚,亦主贪花;且喜得鼻乃财星,验中年之造化;承浆地阁,管来世之荣枯。
承浆地阁要丰隆,准乃财星居正中。生平造化皆由命,相法玄机定不容。”
神仙相毕,西门庆道:“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。”一面令小厮:“后边请你大娘出来。”于是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等众人都跟出来,在软屏后潜听。神仙见月娘出来,连忙道了稽首,也不敢坐,就立在旁边观相。端详了一回,说:“娘子面如满月,家道兴隆;唇若红莲,衣食丰足,必得贵而生子;声响神清,必益夫而发福。请出手来。”月娘从袖中露出十指春葱来。神仙道:“干姜之手,女人必善持家,照人之鬓,坤道定须秀气。这几椿好处。还有些不足之处,休怪贫道直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仙长但说无妨。”“泪堂黑痣,若无宿疾,必刑夫;眼下皴纹,亦主六亲若冰炭。
女人端正好容仪,缓步轻如出水龟。行不动尘言有节,无肩定作贵人妻。”
相毕,月娘退后。西门庆道:“还有小妾辈,请看看。”于是李娇儿过来。神仙观看良久:“此位娘子,额尖鼻小,非侧室,必三嫁其夫;肉重身肥,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;肩耸声泣,不贱则孤;鼻梁若低,非贫即夭。请步几步我看。”李娇儿走了几步。神仙道:
额尖露背并蛇行,早年必定落风尘。假饶不是娼门女,也是屏风后立人。
相毕,李娇儿下去。吴月娘叫:“孟三姐,你也过来相一相。”神仙观道:“这位娘子,三停平等,一生衣禄无亏;六府丰隆,晚岁荣华定取。平生少疾,皆因月孛光辉;到老无灾,大抵年宫润秀。请娘子走两步。”玉楼走了两步,神仙道:
口如四字神清澈,温厚堪同掌上珠。威命兼全财禄有,终主刑夫两有余。
玉楼相毕,叫潘金莲过来。那潘金莲只顾嘻笑,不肯过来。月娘催之再三,方才出见。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,沉吟半日,方才说道:“此位娘子,发浓〔髟丐〕重,光斜视以多淫;脸媚眉弯,身不摇而自颤。面上黑痣,必主刑夫;唇中短促,终须寿夭。
举止轻浮唯好淫,眼如点漆坏人伦。月下星前长不足,虽居大厦少安心。”
相毕金莲,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,教神仙相一相。神仙观看这个女人:“皮肤香细,乃富室之女娘;容貌端庄,乃素门之德妇。只是多了眼光如醉,主桑中之约;眉眉靥生,月下之期难定。观卧蚕明润而紫色,必产贵儿;体白肩圆,必受夫之宠爱。常遭疾厄,只因根上昏沉;频遇喜祥,盖谓福星明润。此几椿好处。还有几椿不足处,娘子可当戒之:山根青黑,三九前后定见哭声;法令细〔糸亠回且〕,鸡犬之年焉可过?慎之!慎之!
花月仪容惜羽翰,平生良友凤和鸾。朱门财禄堪依倚,莫把凡禽一样看。”
相毕,李瓶儿下去。月娘令孙雪娥出来相一相。神仙看了,说道:“这位娘子,体矮声高,额尖鼻小,虽然出谷迁乔,但一生冷笑无情,作事机深内重。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,后来必主凶亡。夫四反者:唇反无棱,耳反无轮,眼反无神,鼻反不正故也。
燕体蜂腰是贱人,眼如流水不廉真。常时斜倚门儿立,不为婢妾必风尘。”
雪娥下去,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。神仙道:“这位女娘,鼻梁低露,破祖刑家;声若破锣,家私消散。面皮太急,虽沟洫长而寿亦夭;行如雀跃,处家室而衣食缺乏。不过三九,当受折磨。
唯夫反目性通灵,父母衣食仅养身。状貌有拘难显达,不遭恶死也艰辛。”
大姐相毕,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。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,年约不上二九,头戴银丝云髻儿,白线挑衫儿,桃红裙子,蓝纱比甲儿,缠手缠脚出来,道了万福。神仙观看良久,相道:“此位小姐五官端正,骨格清奇。发细眉浓,禀性要强;神急眼圆,为人急燥。山根不断,必得贵夫而生子;两额朝拱,主早年必戴珠冠。行步若飞仙,声响神清,必益夫而得禄,三九定然封赠。但吃了这左眼大,早年克父;右眼小,周岁克娘。左口角下这一点黑痣,主常沾啾唧之灾;右腮一点黑痣,一生受夫敬爱。
天庭端正五官平,口若涂砂行步轻。仓库丰盈财禄厚,一生常得贵人怜。”
神仙相毕,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。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,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,拿拜帖回谢。吴神仙再三辞却,说道:“贫道云游四方,风餐露宿,要这财何用?决不敢受。”西门庆不得已,拿出一匹大布:“送仙长一件大衣如何?”神仙方才受之,令小童接了,稽首拜谢。西门庆送出大门,飘然而去。正是:
柱杖两头挑日月,葫芦一个隐山川。
西门庆回到后厅,问月娘:“众人所相何如?”月娘道:“相的也都好,只是三个人相不着。”西门庆道:“那三个相不着?”月娘道:“相李大姐有实疾,到明日生贵子,他见今怀着身孕,这个也罢了。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,不知怎的磨折?相春梅后来也生贵子,或者你用好他,各人子孙也看不见。我只不信,说他后来戴珠冠,有夫人之分。端的咱家又没官,那讨珠冠来?就有珠冠,也轮不到他头上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,加官进禄之荣,我那得官来?他见春梅和你俱站在一处,又打扮不同,戴着银丝云髻儿,只当是你我亲生女儿一般,或后来匹配名门,招个贵婿,故说有珠冠之分。自古算的着命,算不着好,相逐心生,相随心灭。周大人送来,咱不好嚣了他的,教他相相除疑罢了。”说毕,月娘房中摆下饭,打发吃了饭。
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,信步闲游。来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,周围放下帘栊,四下花木掩映。正值日午,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,忽然风送花香,袭人扑鼻。有诗为证:
绿树荫浓夏日长,楼台倒影入池塘。水晶帘动微风起,一架蔷薇满院香。
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扇摇凉。只见来安儿、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。西门庆道:“教一个来。”来安儿忙走向前,西门庆分咐:“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,有梅汤提一壶来我吃。”来安儿应诺去了。半日,只见春梅家常戴着银丝云髻儿,手提一壶蜜煎梅汤,笑嘻嘻走来,问道:“你吃了饭了?”西门庆道:“我在后边吃了。”春梅说:“嗔道不进房里来。说你要梅汤吃,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。”西门庆点头儿。春梅湃上梅汤,走来扶着椅儿,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,问道:“头里大娘和你说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说吴神仙相面一节。”春梅道:“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,教大娘说‘有珠冠,只怕轮不到他头上’。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从来旋的不圆,砍的圆,各人裙带上衣食,怎么料得定?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!”西门庆笑道:“小油嘴儿,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,就替你上了头。”于是把他搂到怀里,手扯着手儿顽耍,问道:“你娘在那里?怎的不见?”春梅道:“娘在屋里,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。等不的,就在床上睡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等我吃了梅汤,鬼混他一混去。”于是春梅向冰盆内倒了一瓯儿梅汤,与西门庆呷了一口,湃骨之凉,透心沁齿,如甘露洒心一般。
须臾吃毕,搭伏着春梅肩膀儿,转过角门来到金莲房中。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。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敞厅床,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,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干的床。两边〔木鬲〕扇都是螺钿攒造花草翎毛,挂着紫纱帐幔,锦带银钩。妇人赤露玉体,止着红绡抹胸儿,盖着红纱衾,枕着鸳鸯枕,在凉席之上,睡思正浓。西门庆一见,不觉淫心顿起,令春梅带上门出去,悄悄脱了衣裤,上的床来,掀开纱被,见他玉体相互掩映,戏将两股轻开,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,比及星眼惊欠之际,已抽拽数十度矣。妇人睁开眼,笑道:“怪强盗,三不知多咱进来?奴睡着了,就不知道。奴睡的甜甜的,掴混死了我!”西门庆道:“我便罢了,若是个生汉子进来,你也推不知道罢?”妇人道:“我不好骂的,谁人七个头八个胆,敢进我这房里来!只许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。”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,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,把身上都搽遍了,搽的白腻光滑,异香可爱,欲夺其宠。西门庆见他身体雪白,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。一面蹲踞在上,两手兜其股,极力而提之,垂首观其出入之势。妇人道:“怪货,只顾端详什么?奴的身上黑,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。他怀着孩子,你便轻怜痛惜,俺每是拾的,由着这等掇弄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说你等着我洗澡来?”妇人问道:“你怎得知道来?”西门庆道:“是春梅说的。”妇人道:“你洗,我叫春梅掇水来。”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,注了汤。二人下床来,同浴兰汤,共效鱼水之欢。洗浴了一回,西门庆乘兴把妇人仰卧在浴板之上,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,掀腾〔扉〕干,何止二三百回,其声如泥中螃蟹一般响之不绝。妇人恐怕香云拖坠,一手扶着云〔髟丐〕,一手扳着盆沿,口中燕语莺声,百般难述。怎见这场交战?但见:
华池荡漾波纹乱,翠帏高卷秋云暗。才郎情动逞风流,美女心欢显手段。叭叭嗒嗒弄声响,砰砰啪啪成一片。滑滑〔刍〕〔刍〕怎停住,拦拦济济难存站。一个逆水撑船,将玉股摇;一个艄公把舵,将金莲〔昝〕。拖泥带水两情痴,〔歹带〕雨尤云都不辩。任他锦帐凤鸾交,不似兰汤鱼水战。
二人水中战斗了一回,西门庆精泄而止。拭抹身体干净,撤去浴盆。止着薄〔糸广〕短襦上床,安放炕桌果酌饮酒。教秋菊:“取白酒来与你爹吃。”又拿果馅饼与西门庆吃,恐怕他肚中饥饿。只见秋菊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来。妇人才斟了一钟,摸了摸冰凉的,就照着秋菊脸上只一泼,泼了一头一脸,骂道:“好贼少死的奴才!我分咐教你烫了来,如何拿冷酒与爹吃?你不知安排些什么心儿?”叫春梅:“与我把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着去。”春梅道:“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,一些儿没在跟前,你就弄下〔石岑〕儿了。”那秋菊把嘴谷都着,口里喃喃呐呐说道:“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,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。”妇人听见骂道:“好贼奴才,你说什么?与我采过来!”叫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。春梅道:“皮脸,没的打污浊了我手。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。”于是不由分说,拉到院子里,教他顶着块大石头跪着,不在话下。妇人从新叫春梅暖了酒来,陪西门庆吃了几钟,掇去酒桌,放下纱帐子来,分咐拽上房门,两个抱头交股,体倦而寝。正是:
若非群玉山头见,多是阳台梦里寻。
词曰:
十千日日索花奴,白马骄驼冯子都。今年新拜执金吾。侵〔巾莫〕露桃初结子,妒花娇鸟忽〔口兼〕雏。闺中姊妹半愁娱。
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两个洗毕澡,就睡在房中。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纳鞋,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。春梅问道:“你有甚话说?”那琴童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,只顾用手往来指。春梅骂道:“怪囚根子!有甚话,说就是了,指手画脚怎的?”那琴童笑了半日,方才说:“看坟的张安,在外边等爹说话哩。”春梅道:“贼囚根子!张安就是了,何必大惊小怪,见鬼也似!悄悄儿的,爹和娘睡着了。惊醒他,你就是死。你且叫张安在外边等等儿。”琴童儿走出来外边,约等勾半日,又走来角门首踅探,问道:“爹起来了不曾?”春梅道:“怪囚!失张冒势,唬我一跳,有要没紧,两头游魂哩!”琴童道:“张安等爹说了话,还要赶出门去,怕天晚了。”春梅道:“爹娘正睡的甜甜儿的,谁敢搅扰他,你教张安且等着去,十分晚了,教他明日去罢。”
正说着,不想西门庆在房里听见,便叫春梅进房,问谁说话。春梅道:“琴童说坟上张安儿在外边,见爹说话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拿衣我穿,等我起去。”春梅一面打发西门庆穿衣裳,金莲便问:“张安来说什么话?”西门庆道:“张安前日来说,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,价银三百两。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,教张安和他讲去。里面一眼井,四个井圈打水。若买成这庄子,展开合为一处,里面盖三间卷棚,三间厅房,叠山子花园、井亭、射箭厅、打〔毛求〕场,耍子去处,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。”妇人道:“也罢,咱买了罢。明日你娘每上坟,到那里好游玩耍子。”说毕,西门庆往前边和张安说话去了。
金莲起来,向镜台前重匀粉脸,再整云鬟。出来院内要打秋菊。那春梅旋去外边叫了琴童儿来吊板子。金莲问道:“叫你拿酒,你怎的拿冷酒与爹吃?原来你家没大了,说着,你还钉嘴铁舌儿的!”喝声:“叫琴童儿与我老实打与这奴才二十板子!”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,多亏了李瓶儿笑嘻嘻走过来劝住了,饶了他十板。金莲教与李瓶儿磕了头,放他起来,厨下去了。李瓶儿道:“老潘领了个十五岁的丫头,后边二姐姐买了房里使唤,要七两五钱银子。请你过去瞧瞧。”金莲遂与李瓶儿一同后边去了。李娇儿果问西门庆用七两银子买了,改名夏花儿,房中使唤,不在话下。
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,正值炎蒸天气,路上十分难行,免不得饥餐渴饮。有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,寻客店安下。到次日,台驮箱礼物,迳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伺候。来保教吴主管押着礼物,他穿上青衣,迳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。那守门官吏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来保道:“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,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。”官吏骂道:“贼少死野囚军!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、西门员外?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不论三台八位,不论公子王孙,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?趁早靠后!”内中有认的来保的,便安抚来保说道:“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,才不多几日,他不认的你,休怪。你要禀见老爷,等我请出翟大叔来。”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,重一两,递与那人。那人道:“我到不消。你再添一分,与那两个官吏,休和他一般见识。”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,每人一两,都打发了。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,说道:“你既是清河县来的,且略等候,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。老爷才从上清宝霄宫进了香回来,书房内睡。”良久,请将翟管家出来,穿着凉鞋净袜,青丝绢道袍。来保见了,忙磕下头去。翟管家答礼相还,说道:“前者累你。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?”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,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,三十两白金,说道:“家主西门庆,多上覆翟爹,无物表情,这些薄礼,与翟爹赏人。前者盐客王四之事,多蒙翟爹费心。”翟谦道:“此礼我不当受。罢,罢,我且收下。”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,看了,还付与来保,分咐把礼抬进来,到二门里首伺候。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座,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。须臾,一个小童拿了两盏茶来,与来保、吴主管吃了。
少顷,太师出厅。翟谦先禀知太师,然后令来保、吴主管进见,跪于阶下。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,来保、吴主管各抬献礼物。但见:黄烘烘金壶玉盏,白晃晃减〔革反〕仙人。锦绣蟒衣,五彩夺目;南京〔糸宁〕缎,金碧交辉。汤羊美酒,尽贴封皮;异果时新,高堆盘盒。如何不喜,便道:“这礼物决不好受的,你还将回去。”慌的来保等在下叩头,说道:“小的主人西门庆,没甚孝意,些小微物,进献老爷赏人。”太师道:“既是如此,令左右收了。”旁边祗应人等,把礼物尽行收下去。太师又道:“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,我已差人下书,与你巡抚侯爷说了。可见了分上不曾?”来保道:“蒙老爷天恩,书到,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。”太师又向来保说道:“累次承你主人费心,无物可伸,如何是好?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?”来保道:“小人的主人一介乡民,有何官役?”太师道:“既无官役,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扎付,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,做个理刑副千户,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,好不好?”来保慌的叩头谢道:“蒙老爷莫大之恩,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,莫能报答!”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,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扎付,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,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、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。又向来保道:“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,多有辛苦。”因问:“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?”来保才待说是伙计,那吴主管向前道:“小的是西门庆舅子,名唤吴典恩。”太师道:“你既是西门庆舅子,我观你倒好个仪表。”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扎付:“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,倒也去的。”那吴典恩慌的磕头如捣蒜。又取过一张扎付来,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,做了一名校尉。俱磕头谢了,领了扎付。分咐明日早晨,吏、兵二部挂号,讨勘合,限日上任应役。又分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,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,不在话下。
看官听说:那时徽宗,天下失政,奸臣当道,谗佞盈朝,高、杨、童、蔡四个奸党,在朝中卖官鬻狱,贿赂公行,悬秤升官,指方补价。夤缘钻刺者,骤升美任;贤能廉直者,经岁不除。以致风俗颓败,赃官污吏遍满天下,役烦赋兴,民穷盗起,天下骚然。不因奸臣居台辅,合是中原血染人。
当下翟谦把来保、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,大盘大碗饱餐了一顿。翟谦向来保说:“我有一件事,央及你爹替我处处,未知你爹肯应承否?”来保道:“翟爹说那里话!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,不拣甚事,但肯分咐,无不奉命。”翟谦道:“不瞒你说,我答应老爷,每日止贱荆一人。我年将四十,常有疾病,身边通无所出。央及你爹,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,不拘十五六上下,替我寻一个送来。该多少财礼,我一一奉过去。”说毕,随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付与来保,又送二人五两盘缠。来保再三不肯受,说道:“刚才老爷上已赏过了。翟爹还收回去。”翟谦道:“那是老爷的,此是我的,不必推辞。”当下吃毕酒饭,翟谦道:“如今我这里替你差个办事官,同你到下处,明早好往吏、兵二部挂号,就领了勘合,好起身。省的你明日又费往返了。我分咐了去,部里不敢迟滞你文书。”一面唤了个办事官,名唤李中友:“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,讨勘合来回我话。”那员官与来保、吴典恩作辞,出的府门,来到天汉桥街上白酒店内会话。来保管待酒饭,又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,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,然后到兵部,都挂号讨了勘合。闻得是太师老爷府里,谁敢迟滞,颠倒奉行。金吾卫太尉朱〔面力〕,即时使印,签了票帖,行下头司,把来保填注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。又拿了个拜帖,回翟管家。不消两日,把事情干得完备。有日雇头口起身,星夜回清河县来报喜。正是:
富贵必因奸巧得,功名全仗邓通成。
且说一日三伏天气,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上大卷棚内,赏玩荷花,避暑饮酒。吴月娘与西门庆俱上坐,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,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,一般儿四个家乐在旁弹唱。怎见的当日酒席?但见:
盆栽绿草,瓶插红花。水晶帘卷虾须,云母屏开孔雀。盘堆麟脯,佳人笑捧紫霞觞;盆浸冰桃,美女高擎碧玉〔口口冖斗〕。食烹异品,果献时新。弦管讴歌,奏一派声清韵美;绮罗珠翠,摆两行舞女歌儿。当筵象板撒红牙,遍体舞裙铺锦绣。消遣壶中闲日月,遨游身外醉乾坤。
妻妾正饮酒中间,坐间不见了李瓶儿。月娘向绣春说道:“你娘往屋里做什么哩?”绣春道:“我娘害肚里疼,〔歪〕着哩。”月娘道:“还不快对他说去,休要〔歪〕着,来这里听一回唱罢。”西门庆便问月娘:“怎的?”月娘道:“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疼,房里躺着哩。我使小丫头请他去了。”因向玉楼道:“李大姐七八临月,只怕搅撒了。”潘金莲道:“大姐姐,他那里是这个月?约他是八月里孩子,还早哩!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早哩,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。”不一时,只见李瓶儿来到。月娘道:“只怕你掉了风冷气,你吃上钟热酒,管情就好了。”不一时,各人面前斟满了酒。西门庆分咐春梅:“你每唱个‘人皆畏夏日’我听。”那春梅等四个方才筝排雁柱,阮跨鲛绡,启朱唇,露皓齿,唱“人皆畏夏日”。那李瓶儿在酒席上,只是把眉头〔乞〕〔刍〕着,也没等的唱完,就回房中去了。月娘听了词曲,耽着心,使小玉房中瞧去。回来报说:“六娘害肚里疼,在炕上打滚哩。”慌了月娘道:“我说是时候,这六姐还强说早哩。还不唤小厮快请老娘去!”西门庆即令平安儿:“风跑!快请蔡老娘去!”于是连酒也吃不成,都来李瓶儿房中问他。
月娘问道:“李大姐,你心里觉的怎的?”李瓶儿回道:“大娘,我只心口连小肚子,往下鳖坠着疼。”月娘道:“你起来,休要睡着,只怕滚坏了胎。老娘请去了,便来也。”少顷,渐渐李瓶儿疼的紧了。月娘又问:“使了谁请老娘去了?这咱还不见来?”玳安道:“爹使来安去了。”月娘骂道:“这囚根子,你还不快迎迎去!平白没算计,使那小奴才去,有紧没慢的。”西门庆叫玳安快骑了骡子赶去。月娘道:“一个风火事,还象寻常慢条斯礼儿的。”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,心中未免有几分气。在房里看了一回,把孟玉楼拉出来,两个站在西梢间檐柱儿底下那里歇凉,一处说话。说道:“耶〔口乐〕〔口乐〕!紧着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的人,也不是养孩子,都看着下象胆哩。”良久,只见蔡老娘进门,望众人道:“那位是主家奶奶?”李娇儿指着月娘道:“这位大娘哩。”那蔡老娘倒身磕头。月娘道:“姥姥,生受你。怎的这咱才来?请看这位娘子,敢待生养也?”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,说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问:“大娘预备下绷接、草纸不曾?”月娘道:“有。”便叫小玉:“往我房中快取去!”
且说玉楼见老娘进门,便向金莲说:“蔡老娘来了,咱不往屋里看看去?”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,说道:“你要看,你去。我是不看他。他是有孩子的姐姐,又有时运,人怎的不看他?头里我自不是,说了句话儿‘只怕是八月里的’,叫大姐姐白抢白相。我想起来好没来由,倒恼了我这半日。”玉楼道:“我也只说他是六月里孩子。”金莲道:“这回连你也韶刀了!我和你恁算:他从去年八月来,又不是黄花女儿,当年怀,入门养。一个婚后老婆,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,也一两个月才生胎,就认做是咱家孩子?我说差了?若是八月里孩儿,还有咱家些影儿;若是六月的,踩小板凳儿糊险神道--还差着一帽头子哩!失迷了家乡,那里寻犊儿去?”正说着,只见小玉抱着草纸、绷接并小褥子儿来。孟玉楼道:“此是大姐姐自预备下他早晚用的,今日且借来应急儿。”金莲道:“一个是大老婆,一个是小老婆,明日两个对养,十分养不出来,零碎出来也罢。俺每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,莫不吃了我不成!”又道:“仰着合着,没的狗咬尿胞虚欢喜?”玉楼道:“五姐是什么话!”以后见他说话不防头脑,只低着头弄裙带子,并不作声应答他。少顷,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养孩子,从后边慌慌张张走来观看,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交。金莲看见,教玉楼:“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!你慢慢走,慌怎的?抢命哩!黑影子绊倒了,磕了牙也是钱!养下孩子来,明日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帽戴!”良久,只听房里“呱”的一声养下来了。蔡老娘道:“对当家的老爹说,讨喜钱,分娩了一位哥儿。”吴月娘报与西门庆。西门庆慌忙洗手,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,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,要祈母子平安,临盆有庆,坐草无虞。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,合家欢喜,乱成一块,越发怒气,迳自去到房里,自闭门户,向床上哭去了。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也。正是:
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。
蔡老娘收拾孩子,咬去脐带,埋毕衣胞,熬了些定心汤,打发李瓶儿吃了,安顿孩儿停当。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。临去,西门庆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,许洗三朝来,还与他一匹缎子。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。
当日,西门庆进房去,见一个满抱的孩子,生的甚是白净,心中十分欢喜。合家无不欢悦。晚夕,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,不住来看孩儿。次日,巴天不明起来,拿十副方盒,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,分投送喜面。应伯爵、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子,送喜面来,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。西门庆留他卷棚内吃面。刚打发去了,正要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,忽有薛嫂儿领了个奶子来。原是小人家媳妇儿,年三十岁,新近丢了孩儿,不上一个月。男子汉当军,过不的,恐出征去无人养赡,只要六两银子卖他。月娘见他生的干净,对西门庆说,兑了六两银子留下,取名如意儿,教他早晚看奶哥儿。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,每月与他五钱银子,管顾他衣服。
正热闹一日,忽有平安报:“来保、吴主管在东京回还,见在门首下头口。”不一时,二人进来,见了西门庆报喜。西门庆问:“喜从何来?”二人悉把到东京见蔡太师进礼一节,从头至尾说道:“老爷见了礼物甚喜,说道:‘我累次受你主人之礼,无可补报。’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扎付,就与了爹一张,把爹名姓填注在金吾卫副千户之职,就委差在本处提刑所理刑,顶补贺老爷员缺。把小的做了铁铃卫校尉,填注郓王府当差。吴主管升做本县驿丞。”于是把一样三张印信扎付,并吏、兵二部勘合,并诰身都取出来,放在桌上与西门庆观看。西门庆看见上面衔着许多印信,朝廷钦依事例,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,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,喜向腮边笑脸生。便把朝廷明降,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,说:“太师老爷抬举我,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,居五品大夫之职。你顶受五花官诰,做了夫人。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驿丞,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。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,有平地登云之喜,今日果然。不上半月,两椿喜事都应验了。”又对月娘说:“李大姐养的这孩子甚是脚硬,到三日洗了三,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。”来保进来,与月娘众人磕头,说了回话。分咐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,与夏提刑知会了。吴主管明日早下文书到本县,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。
到次日,洗三毕,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,未过三日,就有如此美事,官禄临门,平地做了千户之职。谁人不来趋附?送礼庆贺,人来人去,一日不断头。常言:时来谁不来?时不来谁来!正是:
时来顽铁有光辉,运退真金无颜色。
诗曰:
幽情怜独夜,花事复相催。欲使春心醉,先教玉友来。浓香犹带腻,红晕渐分腮。莫醒沉酣恨,朝云逐梦回。
话说西门庆,次日使来保提刑所下文书。一面使人做官帽,又唤赵裁裁剪尺头,攒造圆领,又叫许多匠人,钉了七八条带。不说西门庆家中热乱,且说吴典恩那日走到应伯爵家,把做驿丞之事,再三央及伯爵,要问西门庆错银子,上下使用,许伯爵十两银子相谢,说着跪在地下。慌的伯爵拉起,说道:“此是成人之美,大官人携带你得此前程,也不是寻常小可。”因问:“你如今所用多少勾了?”吴典恩道:“不瞒老兄说,我家活人家,一文钱也没有。到明日上任参官贽见之礼,连摆酒,并治衣类鞍马,少说也得七八十两银子。如今我写了一纸文书此,也没敢下数儿。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,事成恩有重报。”伯爵看了文书,因说:“吴二哥,你借出这七八十两银子来也不勾使。依我,取笔来写上一百两。恒是看我面,不要你利钱,你且得手使了。到明日做了官,慢慢陆续还他也不迟。俗语说得好:借米下得锅,讨米下不得锅。哄了一日是两晌。”吴典恩听了,谢了又谢。于是把文书上填写了一百两之数。
两个吃了茶,一同起身,来到西门庆门首。平安儿通报了,二人进入里面,见有许多裁缝匠人七手八脚做生活。西门庆和陈敬济在穿廊下,看着写见官手本揭帖,见二人,作揖让坐。伯爵问道:“哥的手本扎付,下了不曾?”西门庆道:“今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扎付去了。还有东平府并本县手本,如今正要叫贲四去下。”说毕,画童儿拿上茶来。吃毕茶,那应伯爵并不提吴主管之事,走下来且看匠人钉带。西门庆见他拿起带来看,就卖弄说道:“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?”伯爵极口称赞夸奖道:“亏哥那里寻的,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,难得这般宽大。别的倒也罢了,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,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。不是面奖,就是东京卫主老爷,玉带金带空有,也没这条犀角带。这是水犀角,不是旱犀角。旱犀角不值钱。水犀角号作通天犀。你不信,取一碗水,把犀角放在水内,分水为两处,此为无价之宝。”因问:“哥,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?”西门庆道:“你们试估估价值。”伯爵道:“这个有甚行款,我每怎么估得出来!”西门庆道:“我对你说了罢,此带是大街上王昭宣府里的带。昨日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,巴巴来对我说。我着贲四拿了七十两银子,再三回了来。他家还张致不肯,定要一百两。”伯爵道:“难得这等宽样好看。哥,你明日系出去,甚是霍绰。就是你同僚间,见了也爱。”夸美了一回,坐下。西门庆便向吴主管问道:“你的文书下了不曾?”伯爵道:“吴二哥正要下文书,今日巴巴的央我来激烦你。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担,虽是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,就是你抬举他一般,也是他各人造化。说不的,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。但他告我说,如今上任,见官摆酒,并治衣服之类,共要许多银子使,那处活变去?一客不烦二主,没奈何,哥看我面,有银子借与他几两,率性周济了这些事儿。他到明日做上官,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!休说他旧在哥门下出入,就是外京外府官吏,哥也不知拔济了多少。不然,你教他那里区处去?”因说道:“吴二哥,你拿出那符儿来,与你大官人瞧。”这吴典恩连忙向怀中取出,递与西门庆观看。见上面借一百两银子,中人就是应伯爵,每月利行五分。西门庆取笔把利钱抹了,说道:“既是应二哥作保,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。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。”于是把文书收了。才待后边取银子去,忽有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,拿手本三班送了二十名排军来答应,就问讨上任日期,讨问字号,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。西门庆教阴阳徐先生择定七月初二日辰时到任,拿帖儿回夏提刑,赏了写字的五钱银子。正打发出门去了,只见陈敬济拿着一百两银子出来,教与吴主管,说:“吴二哥,你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。”那吴典恩拿着银子,欢喜出门。看官听说:后来西门庆死了,家中时败势衰,吴月娘守寡,被平安儿偷盗出解当库头面,在南瓦子里宿娼,被吴驿丞拿住,教他指攀吴月娘与玳安有奸,要罗织月娘出官,恩将仇报。此系后事,表过不题。正是:
不结子花休要种,无义之人不可交。
那时贲四往东平府并本县下了手本来回话,西门庆留他和应伯爵,陪阴阳徐先生摆饭。正吃着饭,只见吴大舅来拜望,徐先生就起身。良久,应伯爵也作辞出门,来到吴主管家。吴典恩早封下十两保头钱,双手递与伯爵,磕下头去。伯爵道:“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着,会胜不肯与借与你。”吴典恩酬谢了伯爵,治办官带衣类,择日见官上任不题。
那时本县正堂李知县,会了四衙同僚,差人送羊酒贺礼来,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。年方一十八岁,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,唤名小张松。原是县中门子出身,生得清俊,面如傅粉,齿白唇红;又识字会写,善能歌唱南曲;穿着青绡直缀,凉鞋净袜。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,满心欢喜,就拿拜帖回覆李知县,留下他在家答应,改唤了名字叫作书童儿。与他做了一身衣服,新鞋新帽,不教他跟马,教他专管书房,收礼帖,拿花园门钥匙。祝实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,亦改名棋童,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、夹拜帖匣跟马。
到了上任日期,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,出票拘集三院乐工承应吹打弹唱。此时李铭也夹在中间来了,后堂饮酒,日暮时分散归。每日骑着大白马,头戴乌纱,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员领,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,粉底皂靴,排军喝道,张打着大黑扇,前呼后拥,何止十数人跟随,在街上摇摆。上任回来,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,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,然后新朋邻舍,何等荣耀施为!家中收礼接帖子,一日不断。正是:
白马红缨色色新,不来亲者强来亲。时来顽铁生光彩,运去良金不发明。
西门庆自从到任以来,每日坐提刑院衙门中,升厅画卯,问理公事。光阴迅速,不觉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。吴大妗子、二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、吴大姨、乔大户娘子,许多亲邻堂客女眷,都送礼来,与官哥儿做弥月。院中李桂姐、吴银儿见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,家中又生了子,亦送大礼,坐轿子来庆贺。西门庆那日在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,请堂客饮酒。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都打扮起来,在席前斟酒执壶。
原来西门庆每日从衙门中来,只到外边厅上就脱了衣服,教书童叠了,安在书房中,止带着冠帽进后边去。到次日起来,旋使丫鬟来书房中取。新近收拾大厅西厢房一间做书房,内安床几、桌椅、屏帏、笔砚、琴书之类。书童儿晚夕只在床脚踏板上铺着铺睡。西门庆或在那房里歇,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鬟来前边取衣服。取来取去,不想这小郎本是门子出身,生的伶俐清俊,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惯熟,于是暗和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。那日也是合当有事,这小郎正起来,在窗户台上搁着镜儿梳头,拿红绳扎头发。不料玉箫推开门进来,看见说道:“好贼囚,你这咱还描眉画眼的,爹吃了粥便出来。”书童也不理,只顾扎包髻儿。玉箫道:“爹的衣服叠了,在那里放着哩?”书童道:“在床南头安放着哩。”玉箫道:“他今日不穿这一套。分咐我教问你要那件玄色〔囗扁〕金补子、丝布员领、玉色衬衣穿。”书童道:“那衣服在厨柜里。我昨日才收了,今日又要穿他。姐,你自开门取了去。”那玉箫且不拿衣服,走来跟前看着他扎头,戏道:“怪贼囚,也象老婆般拿红绳扎着头儿,梳的〔髟丐〕虚笼笼的!”因见他白滚纱漂白布汗褂儿上系着一个银红纱香袋儿,一个绿纱香袋儿,就说道:“你与我这个银红的罢!”书童道:“人家个爱物儿,你就要。”玉箫道:“你小厮家带不的这银红的,只好我带。”书童道:“早是这个罢了,倘是个汉子儿,你也爱他罢?”被玉箫故意向他肩膀上拧了一把,说道:“贼囚,你夹道卖门神--看出来的好画儿。”不由分说,把两个香袋子等不的解,都揪断系儿,放在袖子内。书童道:“你子不尊贵,把人的带子也揪断。”被玉箫发讪,一拳一把,戏打在身上。打的书童急了,说:“姐,你休鬼混我,待我扎上这头发着!”玉箫道:“我且问你,没听见爹今日往那去?”书童道:“爹今日与县中华主簿老爹送行,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摆酒,来家只怕要下午时分,又听见会下应二叔,今日兑银子,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,那里吃酒罢了。”玉箫道:“等住回,你休往那去了,我来和你说话。”书童道:“我知道。”玉箫于是与他约会下,才拿衣服往后边去了。
少顷,西门庆出来,就叫书童,分咐:“在家,别往那去了,先写十二个请帖儿,都用大红纸封套,二十八日请官客吃庆官哥儿酒;教来兴儿买办东西,添厨役茶酒,预备桌面齐整;玳安和两名排军送帖儿,叫唱的;留下琴童儿在堂客面前管酒。”分咐毕,西门庆上马送行去了。吴月娘众姊妹,请堂客到齐了,先在卷棚摆茶,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,上坐。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。果然西门庆到午后时分来家,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,邀了应伯爵和陈敬济,兑了七百两银子,往对门乔大户家成房子去了。
堂客正饮酒中间,只见玉箫拿下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、一个柑子,迳来厢房中送与书童儿吃。推开门,不想书童儿不在里面,恐人看见,连壶放下,就出来了。可霎作怪,琴童儿正在上边看酒,冷眼见玉箫进书房里去,半日出来,只知有书童儿在里边,三不知叉进去瞧。不想书童儿外边去,不曾进来,一壶热酒和果子还放在床底下。这琴童连忙把果子藏在袖里,将那一壶酒,影着身子,一直提到李瓶儿房里。只见奶子如意儿和绣春在屋里看哥儿。琴童进门就问:“姐在那里?”绣春道:“他在上边与娘斟酒哩。你问他怎的?”琴童儿道:“我有个好的儿,教他替我收着。”绣春问他什么,他又不拿出来。正说着,迎春从上边拿下一盘子烧鹅肉、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与奶子吃,看见便道:“贼囚,你在这里笑什么,不在上边看酒?”那琴童方才把壶从衣裳底下拿出来,教迎春:“姐,你与我收了。”迎春道:“此是上边筛酒的执壶,你平白拿来做什么?”琴童道:“姐,你休管他。此是上房里玉箫,和书童儿小厮,七个八个,偷了这壶酒和些柑子、梨,送到书房中与他吃。我赶眼不见,戏了他的来。你只与我好生收着,随问什么人来抓寻,休拿出来。我且拾了白财儿着!”因把梨和柑子掏出来与迎春瞧,迎春道:“等住回抓寻壶反乱,你就承当?”琴童道:“我又没偷他的壶。各人当场者乱,隔壁心宽,管我腿事!”说毕,扬长去了。迎春把壶藏放在里间桌子上,不题。
至晚,酒席上人散,查收家火,少了一把壶。玉箫往书房中寻,那里得来!问书童,说:“我外边有事去,不知道。”那玉箫就慌了,一口推在小玉身上。小玉骂道:“〔入日〕昏了你这淫妇!我后边看茶,你抱着执壶,在席间与娘斟酒。这回不见了壶儿,你来赖我!”向各处都抓寻不着。良久,李瓶儿到房来,迎春如此这般告诉:“琴童儿拿了一把进来,教我替他收着。”李瓶儿道:“这囚根子,他做什么拿进来?后边为这把壶好不反乱,玉箫推小玉,小玉推玉箫,急得那大丫头赌身发咒,只是哭。你趁早还不快送进去哩,迟回管情就赖在你这小淫妇儿身上。”那迎春方才取出壶,送入后边来。后边玉箫和小玉两个,正嚷到月娘面前。月娘道:“贼臭肉,还敢嚷些什么?你每管着那一门儿?把壶不见了!”玉箫道:“我在上边跟着娘送酒,他守着银器家火。不见了,如今赖我。”小玉道:“大妗子要茶,我不往后边替他取茶去?你抱着执壶儿,怎的不见了?敢屁股大--吊了心也怎的?”月娘道:“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,怎的不见了东西?等住回你主子来,没这壶,管情一家一顿。”
正乱着,只见西门庆自外来,问:“因甚嚷乱?”月娘把不见壶一节说了一遍。西门庆道:“慢慢寻就是了,平白嚷的是些什么?”潘金莲道:“若是吃一遭酒,不见了一把,不嚷乱,你家是王十万!头醋不酸,到底儿薄。”看官听说:金莲此话,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,满月就不见了壶,也是不吉利。西门庆明听见,只不做声。只见迎春送壶进来。玉箫便道:“这不是壶有了。”月娘问迎春:“这壶端的往那里来?”迎春悉把琴童从外边拿到我娘屋里收着,不知在那里来。月娘因问:“琴童儿那奴才,如今在那里?”玳安道:“他今日该狮子街房子里上宿去了。”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。西门庆便问:“你笑怎的?”金莲道:“琴童儿是他家人,放壶他屋里,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。要叫我,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,老实打着,问他个下落。不然,头里就赖着他那两个,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!”西门庆听了,心中大怒,睁眼看着金莲,说道:“依着你恁说起来,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?既有了,丢开手就是了,只管乱什么!”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,便道:“谁说姐姐手里没钱。”说毕,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。
西门庆就有陈敬济进来说话。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,骂道:“恁不逢好死,三等九做贼强盗!这两日作死也怎的?自从养了这种子,恰似生了太子一般,见了俺每如同生刹神一般,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,行动就睁着两个〔毛必〕窟窿吆喝人。谁不知姐姐有钱,明日惯的他每小厮丫头养汉做贼,把人说遍了,也休要管他!”说着,只见西门庆与陈敬济说了一回话,就往前边去了。孟玉楼道:“你还不去,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。”金莲道:“可是他说的,有孩子屋里热闹,俺每没孩子的屋里冷清。”正说着,只见春梅从外走来。玉楼道:“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,你还不信,这不是春梅叫你来了。”一面叫过春梅来问。春梅道:“我来问玉箫要汗巾子来。”玉楼问道:“你爹在那里?”春梅道:“爹往六娘房里去了。”这金莲听了,心上如撺上把火相似,骂道:“贼强人,到明日永世千年,就跌折脚,也别要进我那屋里!踹踹门槛儿,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〔歪〕折了!”玉楼道:“六姐,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?”金莲道:“不是这等说,贼三寸货强盗,那鼠腹鸡肠的心儿,只好有三寸大一般。都是你老婆,无故只是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罢了,难道怎么样儿的!做什么恁抬一个灭一个,把人〔足丽〕到泥里!”正是:
大风刮倒梧桐树,自有旁人说短长。
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。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,薛大监差了家人,送了一坛内酒、一牵羊、两匹金缎、一盘寿桃、一盘寿面、四样嘉肴,一者祝寿,二者来贺。西门庆厚赏来人,打发去了。到后边,有李桂姐、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。西门庆道:“你每两个再住一日儿,到二十八日,我请许多官客,有院中杂耍扮戏的,教你二位只管递酒。”桂姐道:“既留下俺每,我教人家去回妈声,放心些。”于是把两人轿子都打发去了,不在话下。
次日,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,绮席铺陈,请官客饮酒。因前日在皇庄见管砖厂刘公公,故与薛内相都送了礼来。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,又邀了应伯爵、谢希大两个相陪。从饭时,二人衣帽齐整,又早先到了。西门庆让他卷棚内待茶。伯爵因问:“今日,哥席间请那几客?”西门庆道:“有刘、薛二内相,帅府周大人,都监荆南江,敝同僚夏提刑,团练张总兵,卫上范千户,吴大哥,吴二哥。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。连二位通只数客。”说毕,适有吴大舅、二舅到,作了揖,同坐下,左右放桌儿摆饭。吃毕,应伯爵因问:“哥儿满月抱出来不曾?”西门庆道:“也是因众堂客要看,房下说且休教孩儿出来,恐风试着他,他奶子说不妨事。教奶子用被裹出来,他大妈屋里走了遭,应了个日子儿,就进屋去了。”伯爵道:“那日嫂子这里请去,房下也要来走走,百忙里旧疾又举发了,起不得炕儿,心中急的要不的。如今趁人未到,哥倒好说声,抱哥儿出来,俺每同看一看。”西门庆一面分咐后边:“慢慢抱哥儿出来,休要唬着他。对你娘说,大舅、二舅在这里,和应二爹、谢爹要看一看。”月娘教奶子如意儿用红绫小被儿裹的紧紧的,送到卷棚角门首,玳安儿接抱到卷棚内。众人观看,官哥儿穿着大红缎毛衫儿,生的面白唇红,甚是富态,都夸奖不已。吴大舅、二舅与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缎兜肚,上带着一个小银坠儿;惟应伯爵是一柳五色线,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。教与玳安儿好生抱回房去,休要惊唬哥儿,说道:“相貌端正,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。”西门庆大喜,作揖谢了。
说话中间,忽报刘公公、薛公公来了。慌的西门庆穿上衣,仪门迎接。二位内相坐四人轿,穿过肩蟒,缨枪排队,喝道而至。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,叙礼接茶。落后周守备、荆都监、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服,藤棍大扇,军牢喝道。须臾都到了门首,黑压压的许多伺候。里面鼓乐喧天,笙歌迭奏。西门庆迎入,与刘、薛二内相相见。厅正面设十二张桌席。西门庆就把盏让坐。刘、薛二内再三让逊道:“还有列位。”只见周守备道:“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。常言:三岁内宦,居冠王公之上。这个自然首坐,何消泛讲。”彼此让逊了一回。薛内相道:“刘哥,既是列位不肯,难为东家,咱坐了罢。”于是罗圈唱了个喏,打了恭,刘内相居左,薛内相居右,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,两个小厮在旁打扇,就坐下了。其次者才是周守备、荆都监众人。须臾阶下一派箫韶,动起乐来。当日这筵席,说不尽食烹异品,果献时新。须臾酒过五巡,汤陈三献,教坊司俳官簇拥一段笑乐院本上来。正是:
百宝妆腰带,珍珠络臂。笑时能近眼,舞罢锦缠头。
笑院本扮完下去,就是李铭、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。一个〔栾〕筝,一个琵琶。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,说:“老太监分咐,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?”刘太监道:“列位请先。”周守备道:“老太监,自然之理,不必过谦。”刘太监道:“两个子弟唱个‘叹浮生有如一梦里’。”周守备道:“老太监,此是归隐叹世之辞,今日西门庆大人喜事,又是华诞,唱不的。”刘太监又道:“你会唱‘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,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’?”周守备道:“此是《陈琳抱妆盒》杂记,今日庆贺,唱不的。”薛太监道:“你叫他二人上来,等我分咐他。你记的《普天乐》‘想人生最苦是离别’?”夏提刑大笑道:“老太监,此是离别之词,越发使不的。”薛太监道:“俺每内官的营生,只晓的答应万岁爷,不晓得词曲中滋味,凭他每唱罢。”夏年刑终是金吾执事人员,倚仗他刑名官,遂分咐:“你唱套《三十腔》。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,又是好日子,又是弄璋之喜,宜该唱这套。”薛内相问:“怎的是弄璋之喜?”周守备道:“二位老太监,此日又是西门大人公子弥月之辰,俺每同僚都有薄礼庆贺。”薛内相道:“这等--”因向刘太监道:“刘家,咱每明日都补礼来庆贺。”西门庆谢道:“学生生一豚犬,不足为贺,到不必老太监费心。”说毕,唤玳安里边叫出吴银儿、李桂姐,席前递酒。两个唱的打扮出来,花枝招展,望上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,起来执壶斟酒,逐一敬奉。两个乐工,又唱一套新词,歌喉宛转,真有绕梁之声。当夜前歌后舞,锦簇花攒,直饮至更余时分,薛内相方才起身,说道:“生等一者过蒙盛情,二者又值喜庆,不觉留连畅饮,十分扰极,学生告辞。”西门庆道:“杯茗相邀,得蒙光降,顿使蓬荜增辉,幸再宽坐片时,以毕余兴。”众人俱出位说道:“生等深扰,酒力不胜。”各躬身施礼相谢。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,只得同吴大舅、二舅等,一齐送至大门。一派鼓乐喧天,两边灯火灿烂,前遮后拥,喝道而去。正是,得多少:
歌舞欢娱嫌日短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
诗曰:
牛马鸣上风,声应在同类。小人非一流,要呼各相比。吹彼埙与篪,翕翕骋志意。愿游广漠乡,举手谢时辈。
话说当日众官饮酒席散,西门庆还留吴大舅、二舅、应伯爵、谢希大后坐。打发乐工等酒饭吃了,分咐:“你每明日还来答应一日,我请县中四宅老爹吃酒,俱要齐备些。临了一总赏你每罢。”众乐工道:“小的每无不用心,明日都是官样新衣服来答应。”吃了酒饭,磕头去了。良久,李桂姐、吴银儿搭着头出来,笑嘻嘻道:“爹,晚了,轿子来了,俺每去罢。”应伯爵道:“我儿,你倒且是自在。二位老爹在这里,不说唱个曲儿与老爹听,就要去罢?”桂姐道:“你不说这一声儿,不当哑狗卖。俺每两日没往家去,妈不知怎么盼哩。”伯爵道:“盼怎的?玉黄李子儿,掐了一块儿去了?”西门庆道:“也罢,教他两个去罢,本等连日辛苦了。咱叫李铭、吴惠唱罢。”问道:“你吃了饭了?”桂姐道:“刚才大娘留俺每吃了。”于是齐磕头下去。西门庆道:“你二位后日还来走走,再替我叫两个,不拘郑爱香儿也罢,韩金钏儿也罢,我请亲朋吃酒。”伯爵道:“造化了小淫妇儿,教他叫,又讨提钱使。”桂姐道:“你又不是架儿,你怎晓得恁切?”说毕,笑的去了。伯爵因问:“哥,后日请谁?”西门庆道:“那日请乔老、二位老舅、花大哥、沈姨夫,并会中列位兄弟,欢乐一日。”伯爵道:“说不得,俺每打搅得哥忒多了。到后日,俺两个还该早来,与哥做副东。”西门庆道:“此是二位下顾了。”说毕话,李铭、吴惠拿乐器上来,唱了一套。吴大舅等众人方一齐起身。一宿晚景不题。
到次日,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。那日薛内相来的早,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。薛内相因问:“刘家没送礼来?”西门庆道:“刘老太监送过礼了。”良久,薛内相要请出哥儿来看一看:“我与他添寿。”西门庆推却不得,只得教玳安后边说去,抱哥儿出来。不一时,养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门首,玳安接到上面。薛内相看见,只顾喝采:“好个哥儿!”便叫:“小厮在那里?”须臾,两个青衣家人,戢金方盒拿了两盒礼物:〔火闪〕红官缎一匹,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,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,银八宝贰两。说道:“穷内相没什么,这些微礼儿与哥儿耍子。”西门庆作揖谢道:“多蒙老公公费心。”看毕,抱哥儿回房不题。西门庆陪着吃了茶,就先摆饭。刚才吃罢,忽报:“四宅老爹到了。”西门庆忙整衣冠,出二门迎接。乃是知县李达天,并县丞钱成、主簿任廷贵、典史夏恭基。各先投拜帖,然后厅上叙礼。请薛内相出见,众官让薛内相坐首席。席间又有尚举人相陪。分宾坐定,普坐递了一巡茶。少顷,阶下鼓乐响动,笙歌拥奏,递酒上坐。教坊呈上揭帖。薛内相拣了四摺《韩湘子升仙记》,又队舞数回,十分齐整。薛内相心中大喜,唤左右拿两吊钱出来,赏赐乐工。
不说当日众官饮酒至晚方散,且说李桂姐到家,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,与虔婆铺谋定计。次日,买了四色礼,做了一双女鞋,教保儿挑着盒担,绝早坐轿子先来,要拜月娘做干娘。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双八拜,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。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,说道:“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,今日又教你费心,买这许多礼来。”桂姐笑道:“妈说,爹如今做了官,比不得那咱常往里边走。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,图亲戚来往,宅里好走动。”月娘忙教他脱衣服坐的,因问:“吴银姐和那两个怎的还不来?”桂姐道:“吴银儿,我昨日会下他,不知怎的还不见来。前日爹分咐教我叫了郑爱香儿和韩金钏儿,我来时他轿子都在门首,怕不也待来。”言未了,只见银儿和爱香儿,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,提着衣裳包儿进来,先望月娘磕了头。吴银儿看见李桂姐脱了衣裳,坐在炕上,说道:“桂姐,你好人儿!不等俺每等儿,就先来了。”桂姐道:“我等你来,妈见我的轿子在门首,说道:‘只怕银姐先去了,你快去罢。’谁知你每来的迟。”月娘笑道:“也不迟。”因问:“这位姐儿上姓?”吴银儿道:“他是韩金钏儿的妹子玉钏儿。”不一时,小玉放桌儿,摆了八碟茶食,两碟点心,打发四个唱的吃了。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干女儿,坐在月娘炕上,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、装果盒。吴银儿三个在下边杌儿上,一条边坐的。那桂姐一径抖搜精神,一回叫:“玉箫姐,累你,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。”一回又叫:“小玉姐,你有水盛些来,我洗这手。”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,与他洗手。吴银儿众人都看的睁睁的,不敢言语。桂姐又道:“银姐,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。我先唱过了。”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。吴银儿见他这般说,只得取过乐器来。当下郑爱香儿弹筝,吴银儿琵琶,韩玉钏儿在旁随唱,唱了一套《八声甘州》“花遮翠楼”。
须臾唱毕,放下乐器。吴银儿先问月娘:“爹今日请那几位官客吃酒?”月娘道:“你爹今日请的都是亲朋。”桂姐道:“今日没有请那两位公公?”月娘道:“今日没有,昨日也只薛内相一位。那姓刘的没来。”桂姐道:“刘公公还好,那薛公公惯顽,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。”月娘道:“左右是个内官家,又没什么,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。”桂姐道:“娘且是说的好,乞他奈何的人慌。”正说着,只见玳安儿进来取果盒,见他四个在屋里坐着,说道:“客已到了一半,七八待上坐,你每还不快收拾上去?”月娘便问:“前边有谁来了?”玳安道:“乔大爹、花大爹、大舅、二舅、谢爹都来了这一日了。”桂姐问道:“今日有应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没有?”玳安道:“会中十位,一个儿也不少。应二爹从辰时就来了,爹使他有勾当去了,便道就来也。”桂姐道:“爷〔口乐〕!遭遭儿有这起攮刀子的,又不知缠到多早晚。我今日不出去,宁可在屋里唱与娘听罢。”玳安道:“你倒且是自在性儿。”拿出果盒去了。桂姐道:“娘还不知道,这祝麻子在酒席上,两片子嘴不住,只听见他说话,饶人那等骂着,他还不理。他和孙寡嘴两个好不涎脸。”郑爱香儿道:“常和应二走的那祝麻子,他前日和张小二官儿到俺那里,拿着十两银子,要请俺家妹子爱月儿。俺妈说:‘他才教南人梳弄了,还不上一个月,南人还没起身,我怎么好留你?’说着他再三不肯。缠的妈急了,把门倒插了,不出来见他。那张二官儿好不有钱,骑着大白马,四五个小厮跟随,坐在俺每堂屋里只顾不去。急的祝麻了直撅儿跪在天井内,说道:‘好歹请出妈来,收了这银子。只教月姐儿一见,待一杯茶儿,俺每就去。’把俺每笑的要不的。只象告水灾的,好个涎脸的行货子!”吴银儿道:“张小二官儿先包着董猫儿来。”郑爱香儿道:“因把猫儿的虎口内火烧了两醮,和他丁八着好一向了,这日才散走了。”因望着桂姐道:“昨日我在门外会见周肖儿,多上覆你,说前日同聂钺儿到你家,你不在。”桂姐使了个眼色,说道:“我到爹宅里来,他请了俺姐姐桂卿了。”郑爱香儿道:“你和他没点儿相交,如何却打热?”桂姐道:“好〔入日〕的刘九儿,把他当个孤老,什么行货子,可不〔石可〕〔石崔〕杀我罢了。他为了事出来,逢人至人说了来,嗔我不看他。妈说:‘你只在俺家,俺倒买些什么看看你不打紧。你和别人家打热,俺傻的不匀了。’真是硝子石望着南儿--丁口心!”说着都一齐笑了。月娘坐在炕上听着他说,道:“你每说了这一日,我不懂,不知说的是那家话!”按下这里不题。
却说前边各客都到齐了,西门庆冠冕着递酒。众人让乔大户为首,先与西门庆把盏。只见他三个唱的从后边出来,都头上珠冠〔足叠〕〔足亵〕,身边兰麝浓香。应伯爵一见,戏道:“怎的三个零布在那里来?拦住,休放他进来!”因问:“东家,李家桂儿怎不来?”西门庆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初是郑爱香儿弹筝,吴银儿琵琶,韩金钏儿拨板。启朱唇,露皓齿,先唱《水仙子》“马蹄金铸就虎头牌”一套。良久,递酒毕,乔大户坐首席,其次者吴大舅、二舅、花大哥、沈姨夫、应伯爵、谢希大、孙寡嘴、祝实念、常峙节、白赉光、傅自新、贲第传,共十四人上席,八张桌儿。西门庆下席主位。说不尽歌喉宛转,舞态蹁跹,酒若流波,肴如山叠。到了那酒过数巡,歌吟三套之间,应伯爵就在席上开口说道:“东家,也不消教他每唱了,翻来吊过去,左右只是这两套狗挝门的,谁待听!你教大官儿拿三个座儿来,教他与列位递酒,倒还强似唱。”西门庆道:“且教他孝顺众尊亲两套词儿着。你这狗才,就这等摇席破座的。”郑爱香儿道:“应花子,你门背后放花儿--等不到晚了!”伯爵亲自走下席来骂道:“怪小淫妇儿,什么晚不晚?你娘那〔毛必〕!”教玳安:“过来,你替他把刑法多拿了。”一手拉着一个,都拉到席上,教他递酒。郑爱香儿道:“怪行货子,拉的人手脚儿不着地。”伯爵道:“我实和你说,小淫妇儿,时光有限了,不久青刀马过,递了酒罢,我等不的了。”谢希大便问:“怎么是青刀马?”伯爵道:“寒鸦儿过了,就是青刀马。”众人都笑了。
当下吴银儿递乔大户,郑爱香儿递吴大舅,韩玉钏儿递吴二舅,两分头挨次递将来。落后吴银儿递到应伯爵跟前,伯爵因问:“李家桂儿怎的不来?”吴银儿道:“你老人家还不知道,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义做干女儿。我告诉二爹,只放在心里。却说人弄心,前日在爹宅里散了,都一答儿家去了,都会下了明日早来。我在家里收拾了,只顾等他。谁知他安心早买了礼,就先来了,倒教我等到这咱晚。使丫头往他家瞧去,说他来了,好不教妈说我。你就拜认与爹娘做干女儿,对我说了便怎的?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?瞒着人干事。嗔道他头里坐在大娘炕上,就卖弄显出他是娘的干女儿,剥果仁儿,定果盒,拿东拿西,把俺每往下〔足丽〕。我还不知道,倒是里边六娘刚才悄悄对我说,他替大娘做了一双鞋,买了一盒果馅饼儿,两只鸭子,一大副膀蹄,两瓶酒,老早坐了轿子来。”从头至尾告诉一遍。伯爵听了道:“他如今在这里不出来,不打紧,我务要奈何那贼小淫妇儿出来。我对你说罢,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,见你大爹做了官,又掌着刑名,一者惧怕他势要,二者恐进去稀了,假着认干女儿往来,断绝不了这门儿亲。我猜的是不是?我教与你个法儿,他认大娘做干女,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,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。你和他都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,各进其道就是了。我说的是不是?你也不消恼他。”吴银儿道:“二爹说的是,我到家就对妈说。”说毕,递过酒去,就是韩玉钏儿,挨着来递酒。伯爵道:“韩玉姐起动起动,不消行礼罢。你姐姐家里做什么哩?”玉钏儿道:“俺姐姐家中有人包着哩,好些时没出来供唱。”伯爵道:“我记的五月里在你那里打搅了,再没见你姐姐。”韩玉钏道:“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,老早就去了?”伯爵道:“不是那日我还坐,坐中有两个人不合节,又是你大老爹这里相招,我就先走了。”韩玉钏儿见他吃过一杯,又斟出一杯。伯爵道:“罢罢,少斟些,我吃不得了!”玉钏道:“二爹你慢慢上,上过待我唱曲儿你听。”伯爵道:“我的姐姐,谁对你说来?正可着我心坎儿。常言道:养儿不要屙金溺银,只要见景生情。倒还是丽春院娃娃,到明日不愁没饭吃,强如郑家那贼小淫妇,〔歪〕剌骨儿,只躲滑儿,再不肯唱。”郑爱香儿道:“应二花子,汗邪了你,好骂!”西门庆道:“你这狗才,头里嗔他唱,这回又索落他。”伯爵道:“这是头里帐,如今递酒,不教他唱个儿?我有三钱银子,使的那小淫妇鬼推磨。”韩玉钏儿不免取过琵琶来,席上唱了个小曲儿。
伯爵因问主人:“今日李桂姐儿怎的不教他出来?”西门庆道:“他今日没来。”伯爵道:“我才听见后边唱。就替他说谎!”因使玳安:“好歹后边快叫他出来。”那玳安儿不肯动,说:“这应二爹错听了,后边是女先生郁大姐弹唱与娘每听来。”伯爵道:“贼小油嘴还哄我!等我自家后边去叫。”祝实念便向西门庆道:“哥,也罢,只请李桂姐来,与列位老亲递杯酒来,不教他唱也罢。我晓得,他今日人情来了。”西门庆被这起人缠不过,只得使玳安往后边请李桂姐去。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弹着琵琶,唱与大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众人听,见玳安进来叫他,便问:“谁使你来?”玳安道:“爹教我来,请桂姨上去递一巡酒。”桂姐道:“娘,你看爹韶刀,头里我说不出去,又来叫我!”玳安道:“爹被众人缠不过,才使进我来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,你出去递巡酒儿,快下来就了。”桂姐又问玳安:“真个是你爹叫,我便出去;若是应二花子,随问他怎的叫,我一世也不出去。”于是向月娘镜台前,重新装点打扮出来。众人看见他头戴银丝〔髟狄〕髻,周围金累丝钗梳,珠翠堆满,上着藕丝衣裳,下着翠绫裙,尖尖〔走乔〕〔走乔〕一对红鸳,粉面贴着三个翠面花儿。一阵异香喷鼻,朝上席不端不正只磕了一个头。就用洒金扇儿掩面,佯羞整翠,立在西门庆面前。西门庆分咐玳安,放锦杌儿在上席,教他与乔大户上酒。乔大户倒忙欠身道:“倒不消劳动,还有列位尊亲。”西门庆道:“先从你乔大爹起。”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,高捧金樽,递乔大户酒。伯爵在旁说道:“乔上尊,你请坐,交他侍立。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他的职分,休要惯了他。”乔大户道:“二老,此位姐儿乃是大官府令翠,在下怎敢起动,使我坐起不安。”伯爵道:“你老人家放心,他如今不做婊子了,见大人做了官,情愿认做干女儿了。”那桂姐便脸红了,说道:“汗邪了你,谁恁胡言!”谢希大道:“真个有这等事,俺每不晓的。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,一个也不少,每人五分银子人情,都送到哥这里来,与哥庆庆干女儿。”伯爵接过来道:“还是哥做了官好。自古不怕官,只怕管,这回子连干女儿也有了。到明日洒上些水扭出汁儿来。”被西门庆骂道:“你这贼狗才,单管这闲事胡说。”伯爵道:“胡铁?倒打把好刀儿哩。”郑爱香正递沈姨夫酒,插口道:“应二花子,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,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,吊过来就是个儿干子。”伯爵骂道:“贼小淫妇儿,你又少使得,我不缠你念佛。”李桂姐道:“香姐,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。”郑爱香儿道:“不要理这望江南、巴山虎儿、汗东山、斜纹布。”伯爵道:“你这小淫妇,道你调子曰儿骂我,我没的说,只是一味白鬼,把你妈那裤带子也扯断了。由他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,你也不怕不把将军为神道。”桂姐道:“咱休惹他,哥儿拿出急来了。”郑爱香笑道:“这应二花子,今日鬼酉上车儿--推丑,东瓜花儿--丑的没时了。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。”伯爵道:“这小〔歪〕剌骨儿,诸人不要,只我将就罢了。”桂姐骂道:“怪攮刀子,好干净嘴儿,摆人的牙花已〔阖〕了。爹,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,你看他恁发讪。”西门庆骂道:“怪狗才东西!教他递酒,你斗他怎的!”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。伯爵道:“贼小淫妇儿!你说你倚着汉子势儿,我怕你?你看他叫的‘爹’那甜!”又道:“且休教他递酒,倒便益了他。拿过刑法来,且教他唱一套与俺每听着。他后边躲了这会滑儿也勾了。”韩玉钏儿道:“二爹,曹州兵备,管的事儿宽。”这里前厅花攒锦簇,饮酒顽耍不题。
单表潘金莲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,见西门庆常在他房里宿歇,于是常怀嫉妒之心,每蓄不平之意。知西门庆前厅摆酒,在镜台前巧画双蛾,重扶蝉〔髟丐〕,轻点朱唇,整衣出房。听见李瓶儿房中孩儿啼哭,便走入来问道:“他怎这般哭?”奶子如意儿道:“娘往后边去了。哥哥寻娘,这等哭。”那潘金莲笑嘻嘻的向前戏弄那孩儿,说道:“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,就知道你妈妈。等我抱到后边寻你妈妈去!”奶子如意儿说道:“五娘休抱哥哥,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。”金莲道:“怪臭肉,怕怎的!拿衬儿托着他,不妨事。”一面接过官哥来抱在怀里,一直往后去了。走到仪门首,一迳把那孩儿举的高高的。不想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,看着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,那潘金莲笑嘻嘻看孩子说道:“‘大妈妈,你做什么哩?’你说:‘小大官儿来寻俺妈妈来了。’”月娘忽抬头看见,说道:“五姐,你说的什么话?早是他妈妈没在跟前,这咱晚平白抱出他来做什么?举的恁高,只怕唬着他。他妈妈在屋里忙着手哩。”便叫道:“李大姐你出来,你家儿子寻你来了。”那李瓶儿慌走出来,看见金莲抱着,说道:“小大官儿好好儿在屋里,奶子抱着,平白寻我怎的?看溺了你五妈身上尿。”金莲道:“他在屋里,好不哭着寻你,我抱出他来走走。”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。月娘引逗了一回,分咐:“好好抱进房里去罢,休要唬着他!”李瓶儿到前边,便悄悄说奶子:“他哭,你慢慢哄着他,等我来,如何教五娘抱到后边寻我?”如意儿道:“我说来,五娘再三要抱了去。”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,就安顿他睡了。谁知睡下不多时,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,半夜发寒潮热起来。奶子喂他奶也不吃,只是哭。李瓶儿慌了。
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,打发四个唱的出门。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,二两银子,不必细说。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,因见孩儿只顾哭,便问:“怎么的?”李瓶儿亦不题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,只说道:“不知怎的,睡了起来这等哭,奶也不吃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好好拍他睡。”因骂如意儿:“不好生看哥儿,管何事?唬了他!”走过后边对月娘说。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,就一字没对西门庆说,只说:“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。”西门庆道:“休教那老淫妇来胡针乱灸的,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。”月娘不依他,说道:“一个刚满月的孩子,什么小儿科太医。”到次日,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,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了,说是着了惊。与了他三钱银子。灌了他些药儿,那孩儿方才得睡稳,不洋奶了。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。正是:
满怀心腹事,尽在不言中。
词曰:
衣染莺黄,爱停板驻拍,劝酒持觞。低鬟蝉影动,私语口脂香。檐滴露、竹风凉,拚剧饮琳琅。夜渐深笼灯就月,仔细端相。
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,进门就问月娘:“哥儿好些?使小请太医去。”月娘道:“我已叫刘婆子来了。吃了他药,孩子如今不洋奶,稳稳睡了这半日,觉好些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灸,还请小儿科太医看才好。既好些了,罢。若不好,拿到衙门里去拶与老淫妇一拶子。”月娘道:壮A恁的枉口拔舌骂人。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,还恁舒着嘴子骂人!”说毕,丫鬟摆上饭来。西门庆刚才吃了饭,只见玳安儿来报:“应二爹来了。”西门庆教小:“拿茶出去,请应二爹卷棚内坐。”向月娘道:“把刚才我吃饭的菜蔬休动,教小拿饭出去,教姐夫陪他吃,说我就来。”月娘便问:“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里去?那咱才来。”西门庆便告说:“应二哥认的一个湖州客人何官儿,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,急等着要起身家去,来对我说要折些发脱。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。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,已是成了来了,约下今日兑银子去。我想来,狮子街房子空闲,打开门面两间,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,搭个伙计。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,教他与伙计在那里,又看了房儿,又做了买卖。”月娘道:“少不得又寻伙计。”西门庆道:“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,姓韩,原是绒线行,如今没本钱,闲在家里,说写算皆精,行止端正,再三保举。改日领他来见我,写立合同。”说毕,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,教来保拿出来。陈敬济已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,等的心里火发。见银子出来,心中欢喜,与西门庆唱了喏,说道:“昨日打搅哥,到家晚了,今日再扒不起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,教来保取搭连眼同装了。今日好日子,便雇车辆搬了货来,锁在那边房子里就是了。”伯爵道:“哥主张的有理。只怕蛮子停留长智,推进货来就完了帐。”于是同来保骑头口,打着银子,迳到门外店中成交易去。谁知伯爵背地里与何官儿砸杀了,只四百二十两银子,打了三十两背工。对着来保,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,二人均分了。雇了车脚,即日推货进城,堆在狮子街空房内,锁了门,来回西门庆话。西门庆教应伯爵,择吉日领韩伙计来见。其人五短身材,三十年纪,言谈滚滚,满面春风。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。同来保领本钱雇人染丝,在狮子街开张铺面,发卖各色绒丝。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,不在话下。
光阴迅速,日月如梭,不觉八月十五日,月娘生辰来到,请堂客摆酒。留下吴大妗子、潘姥姥、杨姑娘并两个姑子住两日,晚夕宣唱佛曲儿,常坐到二三更才歇。那日,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,不方便,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,心里要在李瓶儿房里睡。李瓶儿道:“孩子才好些儿,我心里不耐烦,往他五妈妈房里睡一夜罢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不惹你。”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。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房来,如同拾了金宝一般,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儿这边宿歇。他便房中高点银灯,款伸锦被,薰香澡牝,夜间陪西门庆同寝。枕畔之情,百般难述,无非只要牢宠汉子心,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。正是:鼓鬣游蜂,嫩蕊半匀春荡漾;餐香粉蝶,花房深宿夜风流。
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,连忙让在炕上坐的。教迎春安排酒菜果饼,晚夕说话,坐半夜才睡。到次日,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,两双缎子鞋面,二百文钱。把婆子欢喜的眉欢眼笑,过这边来,拿与金莲瞧,说:“这是那边姐姐与我的。”金莲见了,反说他娘:“好恁小眼薄皮的,什么好的,拿了他的来!”潘姥姥道:“好姐姐,人倒可怜见与我,你却说这个话。你肯与我一件儿穿?”金莲道:“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。我穿的还没有哩,拿什么与你!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,等住回可整理几碟子来,筛上壶酒,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。到明日少不的教人[石店]言试语,我是听不上。”一面分咐春梅,定八碟菜蔬,四盒果子,一锡瓶酒。打听西门庆不在家,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,说:“娘和姥姥过来,无事和六娘吃杯酒。”李瓶儿道:“又教你娘费心。”少顷,金莲和潘姥姥来,三人坐定,把酒来斟。春梅侍立斟酒。
娘儿每说话间,只见秋菊来叫春梅,说:“姐夫在那边寻衣裳,教你去开外边楼门哩。”金莲分咐:“叫你姐夫寻了衣裳来这里喝瓯子酒去。”不一时,敬济寻了几家衣服,就往外走。春梅进来回说:“他不来。”金莲道:“好歹拉了他来。”又使出绣春去把敬济请来。潘姥姥在炕上坐,小桌儿摆着果盒儿,金莲、李瓶儿陪着吃酒。连忙唱了喏。金莲说:“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,你怎的张致不来?就吊了造化了?呶了个嘴儿,教春梅:“拿宽杯儿来,筛与你姐夫吃。”敬济把寻的衣服放在炕上,坐下。春梅做定科范,取了个茶瓯子,流沿边斟上,递与他。慌的敬济说道:“五娘赐我,宁可吃两小钟儿罢。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着要衣裳。”金莲道:“教他等着去,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钟,那小钟子刁刁的不耐烦。”潘姥姥道:“只教哥哥吃这一钟罢,只怕他买卖事忙。”金莲道:“你信他!有什么忙!吃好少酒儿,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。”那敬济笑着拿酒来,刚呷了两口。潘姥姥叫春梅:“姐姐,你拿箸儿与哥哥。教他吃寡酒?”春梅也不拿箸,故意殴他,向攒盒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。那敬济接过来道:“你敢笑话我就禁不开他?”于是放在牙上只一磕,咬碎了下酒。潘姥姥道:“还是小后生家,好口牙。相老身,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。”敬济道:“儿子世上有两椿儿--鹅卵石、牛犄角--吃不得罢了。”金莲见他吃了那钟酒,教春梅再斟上一钟儿,说:“头一钟是我的了。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?也不教你吃多,只吃三瓯子,饶了你罢。”敬济道:“五娘可怜见儿子来,真吃不得了。此这一钟,恐怕脸红,惹爹见怪。”金莲道:“你也怕你爹?我说你不怕他。你爹今日往那里吃酒去了?”敬济道:“后晌往吴驿丞家吃酒,如今在对门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。”金莲问:“乔大户家昨日搬了去,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?”敬济道:“今早送茶去了。”李瓶儿问:“他家搬到那里住去了?”敬济道:“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,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,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,门面七间,到底五层。”说话之间,敬济捏着鼻子又挨了一钟,趁金莲眼错,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。迎春道:“娘你看,姐夫忘记钥匙去了。”那金莲取过来坐在身底下,向李瓶儿道:“等他来寻,你每且不要说,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。”潘姥姥道:“姐姐与他罢了,又奈何他怎的。”
那敬济走到铺子里,袖内摸摸,不见钥匙,一直走到李瓶儿房里寻。金莲道:“谁见你什么钥匙,你管着什么来?放在那里,就不知道?”春梅道:“只怕你锁在楼上了。”敬济道:“我记的带出来。”金莲道:“小孩儿家屁股大,敢吊了心!又不知家里外头什么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,心不在肝上。”敬济道:“有人来赎衣裳,可怎的样?趁爹不过来,免不得叫个小炉匠来开楼门,才知有没。”那李瓶儿忍不住,只顾笑。敬济道:“六娘拾了,与了我罢。”金莲道:“也没见这李大姐,不知和他笑什么,恰似我每拿了他的一般。”急得敬济只是牛回磨转,转眼看见金莲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,说道:“这不是钥匙!”才待用手去取,被金莲褪在袖内,不与他,说道:“你的钥匙儿,怎落在我手里?”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膝。金莲道:“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,倒在外边铺子里唱与小听,怎的不唱个儿我听?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这里,只拣眼生好的唱个儿,我就与你这钥匙。不然,随你就跳上白塔,我也没有。”敬济道:“这五娘,就勒[肯]出人痞来。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?”金莲道:“你还捣鬼?南京沈万三,北京枯树弯--人的名儿,树的影儿。”那小伙儿吃他奈何不过,说道:“死不了人,等我唱。我肚子里撑心柱肝,要一百个也有!”金莲骂道:“说嘴的短命!”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。金莲道:“你再吃一杯,盖着脸儿好唱。”敬济道:“我唱了慢慢吃。我唱个果子名《山坡羊》你听:
初相交,在桃园儿里结义。相交下来,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。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,气的我把频波脸儿挝的粉粉的碎。我把你贼,你学了虎刺宾了,外实里虚,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,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。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,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。骂了句生心红的强贼,逼的我急了,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,到三秋,我看你倚靠着谁?”
唱毕,就问金莲要钥匙,说道:“五娘快与了我罢!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着我哩。只怕一时爹过来。”金莲道:“你倒自在性儿,说的且是轻巧。等你爹问,我就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,把钥匙不见了,走来俺屋里寻。”敬济道:“爷[口乐]!五娘就是弄人的刽子手。”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旁边说道:“姐姐与他去罢。”金莲道:“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,定罚教你唱到天晚。头里骗嘴说一百个,才唱一个曲儿就要腾翅子?我手里放你不过。”敬济道:“我还有一个儿看家的,是银名《山坡羊》,亦发孝顺你老人家罢。”于是顿开喉音唱道:
冤家你不来,白闷我一月,闪的人反拍着外膛儿细丝谅不彻。我使狮子头定儿小拿着黄票儿请你,你在兵部洼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。我陪铜磬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,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求解。叫着你把那挺脸儿高扬着不理,空教我拨着双火筒儿顿着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。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咬定银牙来呵,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,随那泼脸儿冤家轻敲儿不理。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,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,只当做热血。
敬济唱毕,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,忽有月娘从后边来,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房门首石基上坐,便说道:“孩子才好些,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,还不抱进去!”金莲问:“是谁说话?”绣春回道:“大娘来了。”敬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。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。月娘便问:“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?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整治些菜,请俺娘坐坐。陈姐夫寻衣服,叫他进来吃一杯。姐姐,你请坐,好甜酒儿,你吃一杯。”月娘道:“我不吃。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,我又记挂着这孩子,迳来看看。李大姐,你也不管,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。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,人还不好生看他!”李瓶儿道:“俺陪着姥姥吃酒,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。”月娘坐了半歇,回后边去了。一回,使小玉来,请姥姥和五娘、六娘后边坐。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,同潘姥姥往后边来,陪大妗子、杨姑娘吃酒。到日落时分,与月娘送出大门,上轿去了。都在门里站立,先是孟玉楼说道:“大姐姐,今日他爹不在,往吴驿丞家吃酒去了,咱到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。”月娘问看门的平安儿:“谁拿着那边钥匙哩?”平安道:“娘每要过去瞧,开着门哩。来兴哥看着两个坌工的在那里做活。”月娘分咐:“你教他躲开,等俺每瞧瞧去。”平安儿道:“娘每只顾瞧,不妨事。他每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,叫出来就是了。”
当下月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,都用轿子短搬抬过房子内。进了仪门,就是三间厅。第二层是楼。月娘要上楼去,可是作怪,刚上到楼梯中间,不料梯磴陡趄,只闻月娘哎了一声,滑下一只脚来,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。慌了玉楼,便道:“姐姐怎的?”连忙[刍]住他一只胳膊,不曾跌下来。月娘吃了一惊,就不上去。众人扶了下来,唬的脸蜡查儿黄了。玉楼便问:“姐姐,怎么上来滑了脚,不曾扭着那里?”月娘道:“跌倒不曾跌着,只是扭了腰子,唬的我心跳在口里。楼梯子趄,我只当咱家里楼上来,滑了脚。早是攀住栏杆,不然怎了!”李娇儿道:“你又身上不方便,早知不上楼也罢了。”于是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。刚到家,叫的应就肚中疼痛。月娘忍不过,趁西门庆不在家,使小叫了刘婆子来看。婆子道:“你已是去经事来着伤,多是成不的了。”月娘道:“便了五个多月了,上楼着了扭。”婆子道:“你吃了我这药,安不住,下来罢了。”月娘道:“下来罢!”婆子于是留了两服大黑丸子药,教月娘用艾酒吃。那消半夜,吊下来了,在马桶里。点灯拨看,原来是个男胎,已成形了。正是:
胚胎未能成性命,真灵先到杳冥天。
幸得那日西门庆在玉楼房中歇了。
到次日,玉楼早晨到上房,问月娘:“身子如何?”月娘告诉:“半夜果然疼不住,落下来了,倒是小儿。”玉楼道:“可惜了!他爹不知道?”月娘道:“他爹吃酒来家,到我屋里才待脱衣裳,我说你往他们屋里去罢,我心里不自在。他才往你这边来了。我没对他说。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。”玉楼道:“只怕还有些余血未尽,筛酒吃些锅脐灰儿就好了。”又道:“姐姐,你还计较两日儿,且在屋里不可出去。小产比大产还难调理,只怕掉了风寒,难为你的身子。”月娘道:“你没的说,倒没的唱扬的一地里知道,平白噪剌剌的抱什么空窝,惹的人动那唇齿。”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。此事表过不题。
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,也不是守本分的人,姓韩名道国,字希尧,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。如今跌落下来,替了大爷的差使,亦在郓王府做校尉,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。其人性本虚飘,言过其实,巧于词色,善于言谈。许人钱,如捉影捕风;骗人财,如探囊取物。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,手里财帛从容,新做了几件虼蚤皮,在街上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。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,只叫他做“韩一摇”。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,排行六儿,生的长跳身材,瓜子面皮,紫膛色,约二十八九年纪。身边有个女孩儿,嫡亲三口儿度日。他兄弟韩二,名二捣鬼,是个耍钱的捣子,在外边另住。旧与这妇人有奸,赶韩道国不在家,铺中上宿,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,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。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,见妇人搽脂抹粉,打扮的乔模乔样,常在门首站立人,人略斗他斗儿,又臭又硬,就张致骂人。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,心中有几分不愤,暗暗三两成群,背地讲论,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。那消半个月,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。原来韩道国这间屋门面三间,房里两边都是邻舍,后门逆水塘。这伙人,单看韩二进去,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,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,单等捉奸。不想那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,大白日装酒和妇人吃,醉了,倒插了门,在房里干事。不防众人见踪迹,小猴子扒过来,把后门开了,众人一齐进去,掇开房门。韩二夺门就走,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。老婆还在炕上,慌穿衣不迭。一人进去,先把裤子挝在手里,都一条绳子拴出来。须臾,围了一门首人,跟到牛皮街厢铺里,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。这一个来问,那一个来瞧,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,便问左右看的人:“此是为什么事的?”旁边有多口的道:“你老人家不知,此是小叔奸嫂子的。”那老都点了点头儿说道:“可伤,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,到官,叔嫂通奸,两个都是绞罪。”那旁边多口的,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,一连娶三个媳妇,都吃他扒了,因此插口说道:“你老人家深通条律,相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,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?”那老者见不是话,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。正是:各人自扫檐前雪,莫管他人屋上霜。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不题。
单表那日,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,来家早,八月中旬天气,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,新盔的一顶帽儿,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。但遇着人,或坐或立,口惹悬河,滔滔不绝。就是一回,内中遇着他两个相熟的人,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,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,慌作揖举手。张好问便道:“韩老兄连日少见,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,开宝铺做买卖,我等缺礼失贺,休怪休怪!”一面让他坐下。那韩道国坐在凳上,把脸儿扬着,手中摇着扇儿,说道:“学生不才,仗赖列位余光,与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,三七分钱。掌巨万之财,督数处之铺,甚蒙敬重,比他人不同。”白汝晃道:“闻老兄在他门下只做线铺生意。”韩道国笑道:“二兄不知,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。他府上大小买卖,出入资本,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!言听计从,祸福共知,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。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,常请去陪侍,没我便吃不下饭去。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,闲中吃果子说话儿,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。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,房下坐轿子行人情,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。彼此通家,再无忌惮。不可对兄说,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,也常和学生计较。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,立心不苟,与财主兴利除害,拯溺救焚。凡百财上分明,取之有道。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。不是我自己夸奖,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。”刚说在热闹处,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:“韩大哥,你还在这里说什么,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。”拉到僻静处告他说:“你家中如此这般,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了,拴到铺里,明早要解县见官去。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?”这韩道国听了,大惊失色。口中只咂嘴,下边顿足,就要翅[走乔]走。被张好问叫道:“韩老兄,你话还未尽,如何就去了?”这韩道国举手道:“大官人有要紧事,寻我商议,不及奉陪。”慌忙而去。正是:
谁人挽得西江水,难洗今朝一面羞。
词曰:
成吴越,怎禁他巧言相斗谍。平白地送暖偷寒,平白地送暖偷寒,猛可的搬唇弄舌。水晶丸不住撇,蘸刚锹一味撅。
话说韩道国走到家门首打听,见浑家和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,急急走到铺子内,和来保计议。来保说:“你还早央应二叔来,对当家的说了,拿个帖儿对县中李老爹一说,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。”这韩道国竟到应怕爵家。他娘子儿使丫头出来回:“没人在家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。”韩道国道:“没在他宅里。”问应宝,也跟出去了。韩道国慌了,往勾栏院里抓寻。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--号叫何两峰,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蝉儿家吃酒。被韩道国抓着了,请出来。伯爵吃的脸红红的,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。韩道国唱了喏,拉到僻静处,如此这般告他说。伯爵道:“既有此事,我少不得陪你去。”于是辞了何两峰,与道国先同到家,问了端的。道国央及道:“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县里去,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,讨个帖儿,转与李老爹,求他只不教你侄妇见官。事毕重谢二叔。”说着跪在地下。伯爵用手拉起来,说道:“贤契,这些事儿,我不替你处?你快写个说帖,把一切闲话都丢开,只说你常不在家,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,欺负娘子。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,和他嚷乱,反被这伙人群住,揪采踢打,同拴在铺里。望大官府发个帖儿,对李老爹说,只不教你令正出官,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。”那韩道国取笔砚,连忙写了说帖,安放袖中。
伯爵领他迳到西门庆门首,问守门的平安儿:“爹在家?”平安道:“爹在花园书房里。二爹和韩大叔请进去。”那应伯爵狗也不咬,走熟了的,同韩道国进入仪门,转过大厅,由鹿顶钻山进去,就是花园角门。抹过木香棚,三间小卷棚,名唤翡翠轩,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。前后帘拢掩映,四面花竹阴森,里面一明两暗书房。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,说:“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!”二人掀开帘子。进入明间内,书童看见便道:“请坐。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。”一面使画童儿请去。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,问:“春梅姐,爹在这里?”春梅骂道:“贼见鬼小奴才儿!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,巴巴的跑来这里问!”画童便走过这边,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,悄悄问:“爹在房里?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,在书房里等爹说话。”绣春道:“爹在房里,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。”原来西门庆拿出口匹尺头来,一匹大红〔糸宁〕丝,一匹鹦哥绿潞绸,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、披袄、背心、护顶之类。在炕上正铺着大红毡条。奶子抱着哥儿,迎春执着熨斗。只见绣春进来,悄悄拉迎春一把,迎春道:“你拉我怎么的?拉撇了这火落在毡条上。”李瓶儿便问:“你平白拉他怎的?”绣春道:“画童说应二爹来了,请爹说话。”李瓶儿道:“小奴才儿,应二爹来,你进来说就是了,巴巴的扯他!”
西门庆分咐画童:“请二爹坐坐,我就来。”于是看裁完了衣服,便衣出来,书房内见伯爵二人,作揖坐下,韩道国打横。吃了茶,伯爵就开言说道:“韩大哥,你有甚话,对你大官府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有甚话说来。”韩道国才待说“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……”,被应伯爵拦住便道:“贤侄,你不是这等说了。噙着骨秃露着肉,也不是事。对着你家大官府在这里,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: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,家下没人,止是他娘子儿一人,还有个孩儿。左右街坊,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,见无人在家,时常打砖掠瓦鬼混。欺负的急了,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,来家骂了几句,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,群住了打个臭死。如今部拴在铺里,明早要解了往本县李大人那里去。他哭哭啼啼,央烦我来对哥说,讨个帖儿,对李大人说说,青目一二。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,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。”因说:“你把那说帖儿拿出来与你大官人瞧,好差人替你去。”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出,连忙双膝跪下,说道:“小人忝在老爹门下,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,俯就一二,举家没齿难忘。”西门庆一把手拉起,说道:“你请起来。”于是观看帖儿,上面写着:“犯妇王氏,乞青目免提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!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。”向伯爵道:“比时我拿帖对县里说,不如只分咐地方改了报单,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。”伯爵教:“韩大哥,你还与恩老爹下个礼儿。这等亦发好了!”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。西门庆教玳安:“你外边快叫个答应的班头来。”不一时,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,在旁边伺候。西门庆叫近前,分咐:“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,问是那牌那铺地方,对那保甲说,就称是我的钧语,分咐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。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,改了报帖,明日早解提刑院,我衙门里听审。”那节级应诺,领了言语出门。伯爵道:“韩大哥,你即一同跟了他,干你的事去罢,我还和大官人说话哩。”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,与节级同往牛皮街干事去了。
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,因令玳安放桌儿:“你去对你大娘说,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,打开筛了来,我和应二叔吃,就把糟鲥鱼蒸了来。”伯爵举手道:“我还没谢的哥,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鲗鱼与我。送了一尾与家兄去,剩下一尾,对房下说,拿刀儿劈开,送了一段与小女,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,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,再搅些香油,安放在一个磁罐内,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,或遇有个人客儿来,蒸恁一碟儿上去,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。”西门庆告诉:“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,因在河下管芦苇场,赚了几两银子,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,拿皇木盖房,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官缉听着,首了。依着夏龙溪,饶受他一百两银子,还要动本参送,申行省院。刘太监慌了,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,再三央及,只要事了。不瞒你说,咱家做着些薄生意,料也过了日子,那里希罕他这样钱!况刘太监平日与我相交,时常受他些礼,今日因这些事情,就又薄了面皮?教我丝毫没受他的,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。到衙门里,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,就发落开了。事毕,刘太监感情不过,宰了一口猪,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,两包糟鲥鱼,重四十斤,又两匹妆花织金缎子,亲自来谢。彼此有光,见个情分。”伯爵道:“哥,你是希罕这个钱的?夏大人他出身行伍,起根立地上没有,他不挝些儿,拿甚过日?哥,你自从到任以来,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?”西门庆道:“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。别的到也罢了,只吃了他贪滥蹋婪,有事不论青红皂白,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,成什么道理!我便再三扭着不肯,‘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,掌着这刑条,还放些体面才好。’”说未了,酒菜齐至。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,陪伯爵吃。
不说两个说话儿,坐更余方散。且说那伙人,见青衣节级下地方,把妇人王氏放回家去,又拘总甲,查了各人名字,明早解提刑院问理,都各人口面相觑。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,寻的本家〔历〕子,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。都说这事弄的不好了。这韩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,登时间保甲查写那几个名字,送到西门庆宅内,单等次日早解。
过一日,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,到衙门里坐厅。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,头一起就是韩二,跪在头里。夏提刑先看报单:“牛皮街一牌四铺总甲萧成,为地方喧闹事……”第一个就叫韩二,第二个车淡,第三个管世宽,第四个游守,第三个郝贤。都叫过花名去。然后问韩二:“为什么起来?”那韩二先告道:“小的哥是买卖人,常不在家住的,小男幼女,被街坊这几个光棍,要便弹打胡博词儿,坐在门首,胡歌野调,夜晚打砖,百般欺负。小的在外另住,来哥家看视,含忍不过,骂了几句。被这伙棍徒,不由分说,揪倒在地,乱行踢打,获在老爷案下。望老爷查情。”夏提刑便问:“你怎么说?”那伙人一齐告道:“老爷休信他巧对!他是耍钱的捣鬼。他哥不在家,和他嫂子王氏有奸。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驾街坊。昨日被小的们捉住,见有底衣为证。”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:“那王氏怎的不见?”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?只说:“王氏脚小,路上走不动,便来。”那韩二在下边,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。良久,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:“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。想必王氏有些姿色,这光棍来调戏他不遂,捏成这个圈套。”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,问道:“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?”众人道:“昨日在他屋里捉来。”又问韩二:“王氏是你什么人?”保甲道:“是他嫂子儿。”又问保甲:“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?”保甲道:“越墙进去。”西门庆大怒,骂道:“我把你这起光棍!他既是小叔,王氏也是有服之亲,莫不不许上门行走?相你这起光棍,你是他什么人,如何敢越墙进去?况他家男子不在,又有幼女在房中,非奸即盗了。”喝令左右拿夹棍来,每人一夹、二十大棍,打的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,出娘胞胎未经刑杖,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,呻吟满地。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,分咐:“韩二出去听候。把四个都与我收监,不日取供送问。”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,个个都怀鬼胎。监中人都吓恐他:“你四个若送问,都是徒罪。到了外府州县,皆是死数。”这些人慌了,等的家下人来送饭,捎信出去,教各人父兄使钱,上下寻人情。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,夏提刑说:“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。他在中间扭着要送问,同僚上,我又不好处得。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。”也有央吴大舅出来说的。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,不敢来打点。
四家父兄都慌了,会在一处。内中一个说道:“也不消再央吴千户,他也不依。我闻得人说,东街上住的开绸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,和他契厚。咱不如凑了几十两银子,封与应二,教他替咱们说说,管情极好。”于是车淡的父亲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,每人拿十两银子来,共凑了四十两银子,齐到应伯爵家,央他对西门庆说。伯爵收下,打发众人去了。他娘子儿便说:“你既替韩伙计出力,摆布这起人,如何又揽下这银子,反替他说方便,不惹韩伙计怪?”伯爵道:“我可知不好说的。我别自有处。”因把银子兑了十五两,包放袖中,早到西门庆家。西门庆还未回来。伯爵进厅上,只见书童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,头带瓦楞帽儿,撇着金头莲瓣簪子,身上穿着苏州绢直掇,玉色纱〔旋〕儿,凉鞋净袜。说道:“二爹请客位内坐。”交画童儿后边拿茶去,说道:“小厮,我使你拿茶与应二爹,你不动,且耍子儿。等爹来家,看我说不说!”那小厮就拿茶去了。伯爵便问:“你爹衙门里还没来家?”书童道:“刚才答应的来,说爹衙门散了,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。二爹有甚话说?”伯爵道:“没甚话。”书童道:“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,爹昨日到衙门里,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,明日做文书还要送问他。”伯爵拉他到僻静处,和他说:“如今又一件,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,听见要送问,都害怕了。昨日晚夕,到我家哭哭啼啼,再三跪着央及我,教对你爹说。我想我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,怎又好管他的,惹的韩伙计不怪?没奈何,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,看你取巧对你爹说,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。”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童。书童打开看了,大小四锭零四块。说道:“既是应二爹分上,交他再拿五两来,待小的替他说,还不知爹肯不肯。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,爹不依。小的虼蚤脸儿——好大面皮!实对二爹说,小的这银子,不独自一个使,还破些钞儿,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,绕个弯儿替他说,才了他此事。”伯爵道:“既如此,等我和他说。你好歹替他上心些,他后晌些来讨回话。”书童道:“爹不知多早来家,你教他明日早来罢。”说毕,伯爵去了。
这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,〔金刘〕下一两五钱来,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,两只烧鸭,两只鸡,一钱银子鲜鱼,一肘蹄子,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,一钱银子的搽穣卷儿,送到来兴儿屋里,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,安排端正。那一日,潘金莲不在家,从早间就坐轿子往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。书童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拿在李瓶儿房中,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。李瓶儿便问:“是那里的?”画童道:“是书童哥送来孝顺娘的。”李瓶儿笑道:“贼囚!他怎的孝顺我?”良久,书童儿进来,见瓶儿在描金炕床上,引着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。因说道:“贼囚!你送了这些东西来与谁吃,”那书童只是笑。李瓶儿道:“你不言语,笑是怎的说?”书童道:“小的不孝顺娘,再孝顺谁!”李瓶儿道:“贼囚!你平白好好的,怎么孝顺我?你不说明白,我也不吃。”那书童把酒打开,菜蔬都摆在小桌上,教迎春取了把银素筛了来,倾酒在钟内,双手递上去,跪下说道:“娘吃过,等小的对娘说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有甚事,说了我才吃。不说,你就跪一百年,我也是不吃。”又道:“你起来说。”那书童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,从头诉说一遍:“他先替韩伙计说了,不好来说得,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。等爹问,休说是小的说,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。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,只说是娘递与小的,教与爹看。娘再加一美言。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他,爹胡乱做个处断,放了他罢,也是老大的阴骘。”李瓶儿笑道:“原来也是这个事!不打紧,等你爹来家,我和他说就是了。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?”又道:“贼囚!你想必问他起发些东西了,”书童道:“不瞒娘说,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。”李瓶儿道:“贼囚!你倒且是会排铺赚钱!”于是不吃小钟,旋教迎春取了个大银衢花杯来,先吃了两钟,然后也回斟一杯与书童吃。书童道:“小的不敢吃,吃了快脸红,只怕爹来看见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赏你吃,怕怎的!”于是磕了头起来,一吸而饮之。李瓶儿把各样嘎饭拣在一个碟儿里,教他吃。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,怕脸红就不敢吃,就出来了。到了前边铺子里,还剩了一半点心嘎饭,摆在柜上,又打了两提坛酒,请了傅伙计、贲四、陈敬济、来兴儿、玳安儿。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,吃了个净光。就忘了教平安儿吃。
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,把嘴谷都着。不想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,平安看见也不说。那书童听见喝道之声,慌的收拾不迭,两三步叉到厅上,与西门庆接衣服。西门庆便问:“今日没人来?”书童道:“没人。”西门庆脱了衣服,摘去冠帽,带上巾帻,走到书房内坐下。书童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,西门庆呷了一口放下。因见他面带红色,便问:“你那里吃酒来?”这书童就向桌上砚台下取出一纸柬帖与西门庆瞧,说道:“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,与小的的,说是花大舅那里送来,说车淡等事。六娘教小的收着与爹瞧。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,不想脸就红了。”西门庆把帖观看,上写道:“犯人车淡四名,乞青目。”看了,递与书童,分咐:“放在我书箧内,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。”书童一面接了放在书箧内,又走在旁边侍立。西门庆见他吃了酒,脸上透出红白来,红馥馥唇儿,露着一口糯米牙儿,如何不爱。于是淫心辄起,搂在怀里,两个亲嘴咂舌头。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,身上薰的喷鼻香。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,褪了花裤儿,摸弄他屁股。因嘱咐他:“少要吃酒,只怕糟了脸。”书童道:“爹分咐,小的知道。”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。忽一个青衣人,骑了一匹马,走到大门首,跳下马来,向守门的平安作揖,问道:“这里是问刑的西门庆老爹家?”那平安儿因书童不请他吃东道,把嘴头子撅着,正没好气,半日不答应。那人只顾立着,说道:“我是帅府周老爷差来,送转帖与西门老爹看。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,在永福寺摆酒。也有荆都监老爹,掌刑夏老爹,营里张老爹,每位分资一两。迳来报知,累门上哥禀禀进去,小人还等回话。”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转帖入后边,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,走到里面,转过松墙,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,见了平安摆手儿。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,悄悄走在窗下听觑。半日,听见里边气呼呼,〔足此〕的地平一片声响。西门庆叫道:“我的儿,把身子调正着,休要动。”就半日没听见动静。只见书童出来,与西门庆舀水洗手,看见平安儿、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,把脸飞红了,往后边拿去了。平安拿转帖进去,西门庆看了,取笔画了知,分咐:“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,教你姐夫封了,付与他去。”平安儿应诺去了。
书童拿了水来,西门庆洗毕手,回到李瓶儿房中。李瓶儿便问:“你吃酒?教丫头筛酒你吃。”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,便问:“是那里的?”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儿买进来的,只说:“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,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。打开只吃了两钟儿,就懒待吃了。”西门庆道:妒r,前头放着酒,你又拿银子买!前日我赊了丁蛮子四十坛河清酒,丢在西厢房内。你要吃时,教小厮拿钥匙取去。”李瓶儿还有头里吃的一碟烧鸭子、一碟鸡肉、一碟鲜鱼没动,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,切了一碟火薰肉,放下桌儿,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。西门庆更不问这嘎饭是那里,可见平日家中受用,这样东西无日不吃。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,问李瓶儿:“头里书童拿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?”李瓶儿道:“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,教你饶了那伙人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前日吴大舅来说,我没依。若不是,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。既是他那里分上,我明日到衙门里,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又打他怎的?打的那雌牙露嘴。什么模样!”西门庆道:“衙门是这等衙门,我管他雌牙不雌牙。还有比他娇贵的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的哥哥,你做这刑名官,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,也是你个阴骘,别的不打紧,只积你这点孩儿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可说什么哩!”李瓶儿道:“你到明日,也要少拶打人,得将就将就些儿,那里不是积福处。”西门庆道:“公事可惜不的情儿。”
两个正饮酒中间,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。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,说道:“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!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?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,隔门隔户,只怕来晚了,你倒放心!”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,云〔髟丐〕蓬松,便满脸堆笑道:“小油嘴儿,我猜你睡来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,还不往下拉拉!”因让他:“好甜金华酒,你吃钟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吃,我使小厮接你娘去。”那春梅一手按着桌儿且兜鞋,因说道:“我才睡起来,心里恶拉拉,懒待吃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不出来,小油嘴吃好少酒儿!”李瓶儿道:“左右今日你娘不在,你吃上一钟儿怕怎的?”春梅道:“六娘,你老人家自饮,我心里本不待吃,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?就是娘在家,遇着我心不耐烦,他让我,我也不吃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吃,喝口茶儿罢。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,接你娘去。”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。那春梅似有如无,接在手里,只呷了一口,就放下了。说道:“你不要教迎春叫去。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,他还大些。”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。那小厮应道:“小的在这里伺候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去了,谁看大门?”平安道:“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如此,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。”
平安儿于是迳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。迎到半路,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。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,一个叫张川儿,一个叫魏聪儿。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,说道:“小的来接娘来了。”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:“是你爹使你来接我?谁使你来?”平安道:“是爹使我来倒少!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。”金莲道:“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。”平安道:“没来家?门外拜了人,从后晌就来家了。在六娘房里,吃的好酒儿。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,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,还早哩!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,又小,只怕来晚了,路上不方便,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,小的才来了。”金莲又问:“你来时,你爹在那里?”平安道:“小的来时,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。姐禀问了爹,才打发了小的来了。”金莲听了,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,冷笑骂道:“贼强人,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。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。到明日,只交长远倚逞那尿胞种,只休要晌午错了。张川儿在这里听着,也没别人。你脚踏千家门、万家户,那里一个才尿出来的孩子,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?你家就是王十万,使的使不的?”张川儿接过来道:“你老人家不说,小的也不敢说,这个可是使不的。不说可惜,倒只恐折了他,花麻痘疹还没见,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?去年东门外一个大庄屯人家,老儿六十岁,见居着祖父的前程,手里无碑记的银子,可是说的牛马成群,米粮无数,丫鬟侍妾成群,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。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。东庙里打斋,西寺里修供,舍经施像,那里没求到?不想他第七个房里,生了个儿子,喜欢的了不得。也像咱当家的一般,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,锦绣窝儿里抱大。糊了三间雪洞儿的房,买了四五个养娘扶持。成日见了风也怎的,那消三岁,因出痘疹丢了。休怪小的说,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。”金莲道:“泼丢泼养?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!”平安道:“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。小的若不说,到明日娘打听出来,又说小的不是了。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,爹衙门里都夹打了,收在监里,要送问他。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,想必受了几两银子,大包子拿到铺子里,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。买了许多东西嘎饭,在来兴屋里,教他媳妇子整治了,掇到六娘屋里,又买了两瓶金华酒,先和六娘吃了。又走到前边铺子里,和傅二叔、贲四、姐夫、玳安、来兴众人打伙儿,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。”金莲道:“他就不让你吃些?”平安道:“他让小的?好不大胆的蛮奴才!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。不该小的说,还是爹惯了他,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。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,什么事儿不知道?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,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。”金莲问道:“在你六娘屋里吃酒,吃的多大回?”平安儿道:“吃了好一日儿。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。”金莲道:“你爹来家,就不说一句儿?”平安道:“爹也打牙粘住了,说什么!”金莲骂道:“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!卖了儿子招女婿,彼此腾倒着做。”嘱付平安:“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,你就来告我说。”平安道:“娘分咐,小的知道。娘也只放在心里,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。”于是跟着轿子,直说到家门首。
潘金莲下了轿,先进到后边拜见月娘。月娘道:“你住一夜,慌的就来了?”金莲道:“俺娘要留我住。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过活,都挤在一个炕上,谁住他!又恐怕隔门隔户的,教我就来了。俺娘多多上复姐姐:多谢重礼。”于是拜毕月娘,又到李娇儿、孟玉楼众人房里,都拜了。回到前边,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,迳来拜李瓶儿。李瓶儿见他进来,连忙起身,笑着迎接进房里来,说道:“姐姐来家早,请坐,吃钟酒儿。”教迎春:“快拿座儿与你五娘坐。”金莲道:“今日我偏了杯,重复吃了双席儿,不坐了。”说着,扬长抽身就去了。西门庆道:“好奴才,恁大胆,来家就不拜我拜儿?”那金莲接过来道:“我拜你?还没修福来哩。奴才不大胆,什么人大胆!”看官听说:潘金莲这几句话,分明讥讽李瓶儿,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,然后又陪西门庆,岂不是双席儿,那西门庆怎晓得就理。正是:
情知语是针和丝,就地引起是非来。
诗曰:
娟娟游冶童,结束类妖姬。扬歌倚筝瑟,艳舞逞媚姿。贵人一蛊惑,飞骑争相追。婉娈邀恩宠,百态随所施。
话说西门庆早到衙门,先退厅与夏提刑说:“车淡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,交将就他。”夏提刑道:“也有人到学生那边,不好对长官说。既是这等,如今提出来,戒饬他一番,放了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长官见得有理。”即升厅,令左右提出车淡等犯人跪下。生怕又打,只顾磕头。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言,就道:“我把你这起光棍,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!本当都送问,且饶你这遭,若再犯了我手里,都活监死。出去罢!”连韩二都喝出来了,往外金命水命,走投无命。这里处断公事不题。
且说应伯爵拿着五两银子,寻书童儿问他讨话,悄悄递与他银子。书童接的袖了。那平安儿在门首拿眼儿着他。书童于是如此这般:“昨日我替爹说了,今日往衙门里发落去了。”伯爵道:“他四个父兄再三说,恐怕又责罚他。”书童道:“你老人家只顾放心去,管情儿一下不打他。”那怕爵得了这消息,急急走去,回他们话去了。到早饭时分,四家人都到家,个个扑着父兄家属放声大哭。每人去了百十两银子,落了两腿疮,再不敢妄生事了。正是:
祸患每从勉强得,烦恼皆因不忍生。
却说那日西门庆未来家时,书童儿在书房内,叫来安儿扫地,向食盒内,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与他吃。那小厮千不合万不合,叫:“书童哥,我有句话儿告你说。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,在路上好不学舌,说哥的过犯。”书童问道:“他说我什么来?”来安儿道:“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,大胆买了酒肉,送在六娘房里,吃了半日出来。又在前边铺子里吃,不与他吃。又说你在书房里,和爹干什么营生。”这书童听了,暗记在心,也不题起。到次日,西门庆早晨约会了,不往衙门里去,都往门外永福寺,置酒与须坐营送行去了。直到下午才来家,下马就分咐平安:“但有人来,只说还没来家。”说毕,进到厅上,书童儿接了衣裳。西门庆因问:“今日没人来?”书童道:“没有。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、十斤鲜鱼。小的拿回帖打发去了,与了来人一钱银子。又有吴大舅送了六个帖儿,明日请娘们吃三日。”原来吴大舅子吴舜臣,娶了乔大户娘子侄女儿郑三姐做媳妇儿,西门庆送了茶去,他那里来请。
西门庆到后边,月娘拿了帖儿与他瞧,西门庆说道:“明日你们都收拾了去。”说毕,出来到书房里坐下。书童连忙拿炭火炉内烧甜香饼儿,双手递茶上去。西门庆擎茶在手。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边。良久,西门庆努了个嘴儿,使他把门关上,用手搂在怀里,一手捧着他的脸儿。西门庆吐舌头,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,下边又替他弄玉茎。西门庆问道:“我儿,外边没人欺负你?”那小厮乘机就说:“小的有桩事,不是爹问,小的不敢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说不妨。”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:“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,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,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,亲自看见。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,百般欺负小的。”西门庆听了,心中大怒,说道:“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!”这里书房中说话不题。
且说平安儿专一打听这件事,三不知走去报与金莲。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。刚转过松墙,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,便道:“姐来做什么?爹在书房里。”被春梅头上凿了一下。西门庆在里面听见裙子响,就知有人来,连忙推开小厮,走在床上睡着。那书童在桌上弄笔砚,春梅推门进来,见了西门庆,咂嘴儿说道:“你们悄悄的在屋里,把门儿关着,敢守亲哩!娘请你说话。”西门庆仰睡在枕头上,便道:“小油嘴儿,他请我说什么话?你先行,等我略倘倘儿就去!”那春梅那里容他,说道:“你不去,我就拉起你来!”西门庆怎禁他死拉活拉,拉到金莲房中。金莲问:“他在前头做什么?”春梅道:“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,把门儿插着,捏杀蝇儿子是的,知道干的什么茧儿,恰是守亲的一般。我进去,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,他便倘剌在床上,拉着再不肯来。”潘金莲道:“他进来我这屋里,只怕有锅镬吃了他是的。贼没廉耻的货,你想,有个廉耻,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?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,钻了,到晚夕还进屋里,和俺每沾身睡,好干净儿!”西门庆道:“你信小油嘴儿胡说,我那里有此勾当!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,我便〔歪〕在床上。”金莲道:“巴巴的关着门儿写礼帖?什么机密谣言,什么三只腿的金刚、两个〔角京〕角的象,怕人瞧见?明日吴大妗子家做三日,掠了个帖子儿来,不长不短的,也寻件什么子与我做拜钱。你不与,莫不教我和野汉子要!大姐姐是一套衣裳、五钱银子,别人也有簪子的,也有花的。只我没有,我就不去了!”西门庆道:“前边厨柜内拿一匹红纱来,与你做拜钱罢。”金莲道,“我就去不成,也不要那嚣纱片子,拿出去倒没的教人笑话!”西门庆道:“你休乱,等我往那边楼上,寻一件什么与他便了。如今往东京送贺礼,也要几匹尺头,一答儿寻下来罢。”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,寻了两匹玄色织金麒麟补子尺头、两个南京色缎、一匹大红斗牛〔糸宁〕丝、一匹翠蓝云缎。因对李瓶儿说:“要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,如无,拿帖缎子铺讨去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不要铺子里取去,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!大红衫儿、蓝裙,留下一件也不中用,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。”一面向箱中取出来。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:“随姐姐拣,衫儿也得,裙儿也得,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,省得又取去。”金莲道:“你的,我怎好要?”李瓶儿道:“好姐姐,怎生恁说话!”推了半日,金莲方才肯了。又出去教陈敬济换了腰封,写了二人名字在上,不题。
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,只见白赉光走来问道:“大官人在家么?”平安儿道:“俺爹不在家了。”那白赉光不信,迳入里面厅上,见〔木鬲〕子关着,说道:“果然不在家。往那里去了?”平安道:“今日门外送行去了,还没来。”白赉光道:“既是送行,这咱晚也该来家了。”平安道:“白大叔有甚话说下,待爹来家,小的禀就是了。”白赉光道:“没什么活,只是许多时没见,闲来望望。既不在,我等等罢。”平安道:“只怕来晚了,你老人家等不得。”白赉光不依,把〔木鬲〕子推开,进入厅内,在椅子上就坐了。众小厮也不理他,由他坐去。不想天假其便,西门庆教迎春抱着尺头,从后边走来,刚转过软壁,顶头就撞见白赉光在厅上坐着。迎春儿丢下缎子,往后走不迭。白赉光道:“这不是哥在家!”一面走下来唱喏。西门庆见了,推辞不得,须索让坐。见白赉光头戴着一顶出洗覆盔过的、恰如太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,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,脚下〔革及〕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皂靴,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蝇子打不到、黄丝转香马凳袜子。坐下,也不叫茶,见琴童在旁伺候,就分咐:“把尺头抱到客房里,教你姐夫封去。”那琴童应诺,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。白赉光举手道:“一向欠情,没来望的哥。”西门庆道:“多谢挂意。我也常不在家,日逐衙门中有事。”白赉光道:“哥这衙门中也日日去么?”西门庆道:“日日去两次,每日坐厅问事。到朔望日子,还要拜牌,画公座,大发放,地方保甲番役打卯。归家便有许多穷冗,无片时闲暇。今日门外去,因须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营,众人和他送行,只刚到家。明日管皇庄薛公公家请吃酒,路远去不成。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。又是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,童太尉侄男童天〔彳胤〕新选上大堂,升指挥使佥书管事。两三层都要贺礼。这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。”说了半日语,来安儿才拿上茶来。白贲光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,只见玳安拿着大红帖儿往里飞跑,报道:“掌刑的夏老爹来了!外边下马了。”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。白贲光躲在西厢房内,打帘里望外张看。
良久,夏提刑进到厅上,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。两个叙礼毕,分宾主坐下。不一时,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。夏提刑道:“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,今日学生差人打听,姓曾,乙未进士,牌已行到东昌地方。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远接。你我虽是武官,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,比军卫有司不同。咱后日起身,离城十里寻个去所,预备一顿饭,那里接见罢!”西门庆道:“长官所言甚妙,也不消长官费心,学生这里着人寻个庵观寺院,或是人家庄园亦好,教个厨役早去整理。”夏提刑谢道:“这等又教长官费心。”说毕,又吃了一道茶,夏提刑起身去了。
西门庆送了进来,宽去衣裳。那白贲光还不去,走到厅上又坐下了。对西门庆说:“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,把会来就散了。老孙虽年纪大,主不得事。应二哥又不管。昨日七月内,玉皇庙打中元醮,连我只三四个人到,没个人拿出钱来,都打撒手儿。难为吴道官,晚夕谢将,又叫了个说书的,甚是破费他。他虽故不言语,各人心上不安。不如那咱哥做会首时,还有个张主。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,那里得工夫干此事?遇闲时,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,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。随你们会不会,不消来对我说。”几句话抢白的白赉光没言语了。又坐了一回,西门庆见他不去,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,拿了四碟小菜,牵荤连素,一碟煎面筋、一碟烧肉。西门庆陪他吃了饭。筛酒上来,西门庆又讨副银瓖大钟来,斟与他。吃了几钟,白赉光才起身。西门庆送到二门首,说道:“你休怪我不送你,我戴着小帽,不好出去得。”那白赉光告辞去了。
西门庆回到厅上,拉了把椅子坐下,就一片声叫平安儿。那平安儿走到跟前,西门庆骂道:“贼奴才,还站着?”叫答应的,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。那平安不知什么缘故,唬的脸蜡查黄,跪下了。西门庆道:“我进门就分咐你,但有人来,答应不在。你如何不听?”平安道:“白大叔来时,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,没来家。他不信,强着进来了。小的就跟进来问他:‘有话说下,待爹来家,小的禀就是了。’他又不言语,自家推开厅上〔木鬲〕子坐下。落后,不想出来就撞见了。”西门庆骂道:“你这奴才,不要说嘴!你好小胆子儿?人进来,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,不在大门首守着!”令左右:“你闻他口里。”那排军闻了一闻,禀道:“没酒气。”西门庆分咐:“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,与我着实拶这奴才!”当下两个伏侍一个,套上拶指,只顾擎起来。拶的平安疼痛难忍,叫道:“小的委实回爹不在,他强着进来。”那排军拶上,把绳子绾住,跪下禀道:“拶上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再与我敲五十敲。”旁边数着,敲到五十上住了手。西门庆分咐:“打二十棍!”须臾打了二十,打的皮开肉绽,满腿血淋。西门庆喝令:“与我放了。”两个排军向前解了拶子,解的直声呼唤。西门庆骂道:“我把你这贼奴才!你说你在大门首,想说要人家钱儿,在外边坏我的事,休吹到我耳朵内,把你这奴才腿卸下来!”那平安磕了头起来,提着裤子往外去了。西门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,说道:“把这小奴才拿下去,也拶他一拶子。”一面拶的小厮杀猪儿似怪叫。这里西门庆在前厅拶人不题。
单说潘金莲从房里出来往后走,刚走到大厅后仪门首,只见孟玉楼独自一个在软壁后听觑。金莲便问:“你在此听什么儿哩?”玉楼道:“我在这里听他爹打平安儿,连画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,不知为什么。”一回棋童儿过来,玉楼叫住问他:“为什么打平安儿?”棋童道:“爹嗔他放进白赉光来了。”金莲接过来道:“也不是为放进白赉光来,敢是为他打了象牙来,不是打了象牙,平白为什么打得小厮这样的!贼没廉耻的货,亦发脸做了主了。想有些廉耻儿也怎的!”那棋童就走了。玉楼便问金莲:“怎的打了象牙?”金莲道:“我要告诉你,还没告诉你。我前日去俺妈家做生日去了,不在家,蛮秫秫小厮揽了人家说事几两银子,买两盒嘎饭,又是一坛金华酒,掇到李瓶儿房里,和小厮吃了半日酒,小厮才出来。没廉耻货来家,也不言语,还和小厮在花园书房里,插着门儿,两个不知干着什么营生。平安这小厮拿着人家帖子进去,见门关着,就在窗下站着了。蛮小厮开门看见了,想是学与贼没廉耻的货,今日挟仇打这小厮,打的〔“僚”换“”为“月”〕子成。那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,管人吊脚儿事!”玉楼笑道:“好说,虽是一家子,有贤有愚,莫不都心邪了罢?”金莲道:“不是这般说,等我告诉你。如今这家中,他心肝〔月乞〕蒂儿偏欢喜的只两个人,一个在里,一个在外,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,见了说也有,笑也有。俺们是没时运的,行动就是乌眼鸡一般。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!通把心狐迷住了,更变的如今相他哩!三姐你听着,到明日弄出什么八怪七喇出来!今日为拜钱,又和他合了回气。但来家,就在书房里。今日我使春梅叫他来,谁知大白日里和贼蛮奴才关着门儿哩!春梅推门入去,唬的一个个眼张失道的。到屋里,教我尽力数骂了几句。他只顾左遮右掩的。先拿一匹红纱与我做拜钱,我不要。落后往李瓶儿那边楼上寻去。贼人胆儿虚,自知理亏,拿了他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,亲自来尽我,我只是不要。他慌了,说:‘姐姐,怎的这般计较!姐姐拣衫儿也得,裙儿也得。看了,好拿到前边,教陈姐夫封写去。’尽了半日,我才吐了口儿。他让我要了衫子。”玉楼道:“这也罢了,也是他的尽让之情。”金莲道:“你不知道,不要让了他。如今年世,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,不怕闭着眼儿的佛!老婆汉子,你若放些松儿与他,王兵马的皂隶--还把你不当〔入日〕的。”玉楼戏道,“六丫头,你是属面筋的,倒且是有靳道。”说着,两个笑了。只见小玉来请:“三娘、五娘,后边吃螃蟹哩!我去请六娘和大姑娘去。”
两个手拉着手儿进来,月娘和李娇儿正在上房穿廊下坐,说道:“你两个笑什么?”金莲道:“我笑他爹打平安儿。”月娘道:“嗔他恁乱〔虫即〕〔虫麻〕叫喊的,只道打什么人?原来打他。为什么来,”金莲道:“为他打折了象牙了。”月娘老实,便问“象牙放在那里来,怎的教他打折了?”那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个嘻嘻哈哈,只顾笑成一块。月娘道:“不知你每笑什么,不对我说。”玉楼道:“姐姐你不知道,爹打平安为放进白赉光来了。”月娘道:“放进白赉光便罢了,怎么说道打了象牙?也没见这般没稍干的人,在家闭着〔“僚”换“”为“月”〕子坐,平白有要没紧来人家撞些什么!”来安道:“他来望爹来了。”月娘道:“那个吊下炕来了?望,没的扯臊淡,不说来抹嘴吃罢了。”良久,李瓶儿和大姐来到,众人围绕吃螃蟹。月娘分咐小玉:“屋里还有些葡萄酒,筛来与你娘每吃。”金莲快嘴,说道:“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!”又道:“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,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。”月娘道:“这咱晚那里买烧鸭子去!”李瓶儿听了,把脸飞红了。正是:话头儿包含着深意,题目儿哩暗蓄着留心。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,怎晓的话中之话。这里吃螃蟹不题。
且说平安儿被责,来到外边,贲四、来兴众人都乱来问平安儿:“爹为什么打你?”平安哭道:“我知为什么!”来兴儿道:“爹嗔他放进白赉光来了。”平安道,“早是头里你看着,我那等拦他,他只强着进去了。不想爹从后边出来撞见了,又没甚话,吃了茶,再不起身。只见夏老爹来了,我说他去了,他还躲在厢房里又不去。直等拿酒来吃了才去。倒惹的打我这一顿,你说我不造化低!我没拦他?又说我没拦他。他强自进来,管我腿事!打我!教那个贼天杀男盗女娼的狗骨秃,吃了俺家这东西,打背梁脊下过!”来兴儿道:“烂折脊梁骨,倒好了他往下撞!”平安道:“教他生噎食病,把颡根轴子烂吊了。天下有没廉耻皮脸的,不相这狗骨秃没廉耻,来我家闯的狗也不咬。贼雌饭吃花子〔入日〕的,再不烂了贼忘八的屁股门子!”来兴笑道:“烂了屁股门子,人不知道,只说是臊的。”众人都笑了。平安道:“想必是家里没晚米做饭,老婆不知饿的怎么样的。闲的没的干,来人家抹嘴吃。图家里省了一顿,也不是常法儿。不如教老婆养汉,做了忘八倒硬朗些,不教下人唾骂。”玳安在铺子里篦头,篦了,打发那人钱去了,走出来说:“平安儿,我不言语,憋的我慌。亏你还答应主子,当家的性格,你还不知道?你怎怪人?常言养儿不要屙金溺银,只要见景生情。比不的应二叔和谢叔来,答应在家不在家,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。以下的人,他又分咐你答应不在家,你怎的放人来?不打你却打谁!”贲四戏道:“平安儿从新做了小孩儿,才学闲闲,他又会顽,成日只踢〔毛求〕儿耍子。”众人又笑了一回。贲四道:“他便为放人进来,这画童儿却为什么,也陪拶了一拶子?是甚好吃的果子,陪吃个儿?吃酒吃肉也有个陪客,十个指头套在拶子上,也有个陪的来?”那画童儿揉着手,只是哭。玳安戏道:“我儿少哭,你娘养的你忒娇,把子儿拿绳儿拴在你手儿上,你还不吃?”这里前边小厮热乱不题。
西门庆在厢房中,看着陈敬济封了礼物尺头,写了揭帖,次日早打发人上东京,送蔡驸马、童堂上礼,不在话下。到次日,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。吴月娘与众房,共五顶轿子,头戴珠翠,身穿锦绣,来兴媳妇一顶小轿跟随,往吴大妗家做三日去了。止留下孙雪娥在家中,和西门大姐看家。早间韩道国送礼相谢:一坛金华酒,一只水晶鹅,一副蹄子,四只烧鸭,四尾鲥鱼。帖子上写着“晚生韩道国顿首拜”。书童因没人在家,不敢收,连盒担留下,待的西门庆衙门回来,拿与西门庆瞧。西门庆使琴童儿铺子里旋叫了韩伙计来,甚是说他:“没分晓,又买这礼来做什么!我决然不受!”那韩道国拜说:“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,可怜见与小人出了气,小人举家感激不尽。无甚微物,表一点穷心。望乞老爹好歹笑纳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使不得。你是我门下伙计,如同一家,我如何受你的礼!即令原人与我抬回去。”韩道国慌了,央说了半日。西门庆分咐左右,只受了鹅酒,别的礼都令抬回去了。教小厮拿帖儿,请应二爹和谢爹去,对韩道国说:“你后晌叫来保看着铺子,你来坐坐。”韩道国说:“礼物不受,又教老爹费心。”应诺去了。
西门庆又添买了许多菜蔬,后晌时分,在翡翠轩卷棚内,放下一张八仙桌儿。应伯爵、谢希大先到了。西门庆告他说:“韩伙计费心,买礼来谢我,我再三不受他,他只顾死活央告,只留了他鹅酒。我怎好独享,请你二位陪他坐坐。”伯爵道:“他和我讨较来,要买礼谢。我说你大官府那里稀罕你的,休要费心,你就送去,他决然不受。如何?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过一遭的,果然不受他的。”说毕,吃了茶,两个打双陆。不一时,韩道国到了,二人叙礼毕坐下。应伯爵、谢希大居上,西门庆关席,韩道国打横。登时四盘四碗拿来,桌上摆了许多下饭,把金华酒分咐来安儿就在旁边打开,用铜甑儿筛热了拿来,教书童斟酒。伯爵分咐书童儿:“后边对你大娘房里说,怎的不拿出螃蟹来与应二爹吃?你去说我要螃蟹吃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傻狗才,那里有一个螃蟹!实和你说,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,到如今娘们都吃了,剩下腌了几个。”分咐小厮:“把腌螃蟹〔扉〕几个来。今日娘们都往吴妗子家做三日去了。”不一时,画童拿了两盘子腌蟹上来。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着,吃的净光。因见书童儿斟酒,说道:“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,自夸你会唱的南曲,我不曾听见。今日你好歹唱个儿,我才吃这钟酒。”那书童才待拍着手唱,伯爵道:“这等唱一万个也不算。你装龙似龙,装虎似虎,下边搽画装扮起来,相个旦儿的模样才好。”那书童在席上,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。西门庆笑骂伯爵:“你这狗才,专一歪厮缠人!”因向书童道:“既是他索落你,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,下边妆扮了来。”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,春梅不与。旋往后问上房玉萧要了四根银簪子,一个梳背儿,面前一件仙子儿,一双金瓖假青石头坠子,大红对衿绢衫儿,绿重绢裙子,紫销金箍儿。要了些脂粉,在书房里搽抹起来,俨然就如个女子,打扮的甚是娇娜。走在席边,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,顿开喉音,在旁唱《玉芙蓉》道:
残红水上飘,梅子枝头小。这些时,眉儿淡了谁描?因春带得愁来到,春去缘何愁未消?人别后,山遥水遥。我为你数归期,画损了掠儿稍。
伯爵听了,夸奖不已,说道:“相这大官儿,不在了与他碗饭吃。你看他这喉音,就是一管萧。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,那些唱都听熟了。怎生如他这等滋润!哥,不是俺们面奖,似你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,你不喜欢!”西门庆笑了。怕爵道:“哥,你怎的笑?我到说的正经话。你休亏这孩子,凡事衣类儿上,另着个眼儿看他。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,也是他的盛情。”西门庆道:“正是。如今我不在家,书房中一应大小事,都是他和小婿。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。”应伯爵饮过,又斟双杯。伯爵道:“你替我吃些儿。”书童道:“小的不敢吃,不会吃。”伯爵道:“你不吃,我就恼了。我赏你待怎的?”书童只顾把眼看西门庆。西门庆道:“也罢,应二爹赏你,你吃了。”那小厮打了个佥儿,慢慢低垂粉颈,呷了一口。余下半钟残酒,用手擎着,与伯爵吃了。方才转过身来,递谢希大酒,又唱了个曲儿。谢希大问西门庆道:“哥,书官儿青春多少?”西门庆道:“他今年才交十六岁。”问道:“你也会多少南曲?”书童道:“小的也记不多几个曲子,胡乱答应爹们罢了。”希大道:“好个乖觉孩子!”亦照前递了酒。下来递韩道国。道国道:“老爹在上,小的怎敢欺心。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你是客。”韩道国道:“那有此理!还是从老爹上来,次后才是小人吃酒。”书童下席来递西门庆酒,又唱了一个曲儿。西门庆吃毕,到韩道国跟前。韩道国慌忙立起身来接酒。伯爵道:“你坐着,教他好唱。”韩道国方才坐下。书童又唱了个曲儿。韩道国未等词终,连忙一饮而尽。
正饮酒中间,只见玳安来说:“贲四叔来了,请爹说话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叫他来这里说罢。”不一时,贲四进来,向前作了揖,旁边安顿坐了。玳安又取一双钟箸放下。西门庆令玳安后边取菜蔬。西门庆因问他:“庄子上收拾怎的样了?”贲四道:“前一层才盖瓦,后边卷棚昨日才打的基,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,都没有。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,还得五百,那旧的都使不得。砌墙的大城角也没了。垫地脚带山子上土,也添勾了百多车子。灰还得二十两银子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那灰不打紧,我明日衙门里分咐灰户,教他送去。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。你开个数儿,封几两银子送与他,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。只少这木植。”贲四道:“昨日老爹分咐,门外看那庄子,今早同张安儿去看,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。大皇亲没了,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。咱们不要他的,讲过只拆他三间厅、六间厢房、一层群房就勾了。他口气要五百两。到跟前拿银子和他讲,三百五十两上,也该拆他的。休说木料,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。”应伯爵道:“我道是谁来!是向五的那庄子。向五被人争地土,告在屯田兵备道,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。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。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。你若要,与他三百两银子,他也罢了。冷手挝不着热馒头。”西门庆分咐贲四:“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,同张安儿和他讲去,若三百两银子肯,拆了来罢。”贲四道:“小人理会。”良久,后边拿了一碗汤、一盘蒸饼上来,贲四吃了。斟上,陪众人吃酒。书童唱了一遍,下去了。
应伯爵道:“这等吃的酒没趣。取个骰盆儿,俺们行个令儿吃才好。”西门庆令玳安:“就在前边六娘屋里取个骰盆来。”不一时,玳安取了来,放在伯爵跟前,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说:“六娘房里哥哭哩。迎春姐叫爹着个人儿接接六娘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放下壶,快叫个小厮拿灯笼接去!”因问:“那两个小厮在那里?”玳安道:“琴童与棋童儿先拿两个灯笼接去了。”伯爵见盆内放着六个骰儿,即用手拈着一个,说:“我掷着点儿,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儿,见合着点数儿,如说不过来,罚一大杯酒。下家唱曲儿,不会唱曲儿说笑话儿,两桩儿不会,定罚一大杯。”西门庆道:“怪狗才,忒韶刀了!”伯爵道:“令官放个屁,也钦此钦遵。你管我怎的!”叫来安:“你且先斟一杯,罚了爹,然后好行令。”西门庆笑而饮之。伯爵道:“众人听着,我起令了!说差了也罚一杯。”说道:“张生醉倒在西厢。吃了多少酒?一大壶,两小壶,”果然是个么。西门庆叫书童儿上来斟酒,该下家谢希大唱。希大拍着手儿道:“我唱个《折桂令》儿你听罢。”唱道:
可人心二八娇娃,百件风流,所事撑达。眉蹙春山,眼横秋水,〔髟丐〕绾着乌鸦。干相思,撇不下一时半霎;咫尺间,如隔着海角天涯。瘦也因他,病也因他。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,便是那救苦难的菩萨。
伯爵吃了酒,过盆与谢希大掷,轮着西门庆唱。谢希大拿过骰儿来说:“多谢红儿扶上床。什么时候?三更四点。”可是作怪,掷出个四来。伯爵道:“谢子纯该吃四杯。”希大道:“折两杯罢,我吃不得。”书童儿满斟了两杯,先吃了头一杯,等他唱。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都吃了。西门庆道:“我不会唱,说个笑话儿罢。”说道:“一个人到果子铺问:“可有榧子么?”那人说有。取来看,那买果子的不住的往口里放。卖果子的说:‘你不买,如何只顾吃?’那人道:‘我图他润肺。’那卖的说:‘你便润了肺,我却心疼。’”众人都笑了。伯爵道:“你若心疼,再拿两碟子来。我媒人婆拾马粪--越发越晒。”谢希大吃了。第三该西门庆掷。说:“留下金钗与表记。多少重?五六七钱。”西门庆拈起骰儿来,掷了个五。书童儿也只斟上两钟半酒。谢希大道:“哥大量,也吃两杯儿,没这个理。哥吃四钟罢,只当俺一家孝顺一钟儿。”该韩伙计唱。韩道国让:“贲四哥年长。”贲四道:“我不会唱,说个笑话儿罢。”西门庆吃过两钟,贲四说道:“一官问奸情事。问:‘你当初如何奸他来?’那男子说:‘头朝东,脚也朝东奸来。’官云:‘胡说!那里有个缺着行房的道理!’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,说道:‘告禀,若缺刑房,待小的补了罢!’”应伯爵道:“好贲四哥,你便益不失当家!你大官府又不老,别的还可说,你怎么一个行房,你也补他的?”贲四听见此言,唬的把脸通红了,说道:“二叔,什么话!小人出于无心。”伯爵道:“什么话?檀木靶,没了刀儿,只有刀鞘儿了。”那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住,去又不好去,如坐针毡相似。西门庆饮毕四钟酒,就轮该贲四掷。贲四才待拿起骰子来,只见来安儿来请:“贲四叔,外边有人寻你。我问他,说是窑上人。”这贲四巴不得要去,听见这一声,一个金蝉脱壳走了。西门庆道:“他去了,韩伙计你掷罢。”韩道国举起骰儿道:“小人遵令了。”说道:“夫人将棒打红娘。打多少?八九十下。”伯爵道:“该我唱,我不唱罢,我也说个笑话儿。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,连你爹也筛上。听我这个笑话:一个道士,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。行到施主门首,徒弟把绦儿松了些,垂下来。师父说:‘你看那样!倒相没屁股的。’徒弟回头答道:‘我没屁股,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。’”西门庆骂道:“你这歪狗才,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!”这里饮酒不题。
且说玳安先到前边,又叫了画童,拿着灯笼,来吴大妗子家接李瓶儿。瓶儿听见说家里孩子哭,也等不得上拜,留下拜钱,就要告辞来家。吴大妗、二妗子那里肯放:“好歹等他两口儿上了拜儿!”月娘道:“大妗子,你不知道,倒教他家去罢。家里没人,孩子好不寻他哭哩!俺每多坐回儿不妨事。”那吴大妗子才放了李瓶儿出门。玳安丢下画童,和琴童儿两个随轿子先来家了。落后,上了拜,堂客散时,月娘等四乘轿子,只打着一个灯笼,况是八月二十四日,月黑时分。月娘问:“别的灯笼在那里,如何只一个?”棋童道:“小的原拿了两个来。玳安要了一个,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。”月娘便不问,就罢了。潘金莲有心,便问棋童:“你们头里拿几个来?”棋童道:“小的和琴童拿了两个来,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了一个去,把画童换下,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。”金莲道:“玳安那囚根子,他没拿灯笼来?”画童道:“我和他又拿了一个灯笼来了。”金莲道:“既是有一个就罢了,怎的又问你要这个?”棋童道:“我那等说,他强着夺了去。”金莲便叫吴月娘:“姐姐,你看玳安恁贼献勤的奴才!等到家和他答话。”月娘道:“奈烦,孩子家里紧等着,叫他打了去罢了。”金莲道:“姐姐,不是这等说。俺便罢了,你是个大娘子,没些家法儿,晴天还好,这等月黑,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,顾那些儿的是?”
说着轿子到了门首。月娘、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。金莲和孟玉楼一答儿下轿,进门就问,“玳安儿在那里?”平安道:“在后边伺候哩!”刚说着,玳安出来,被金莲骂了几句:“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!明日你只认清了,单拣着有时运的跟,只休要把脚儿踢踢儿。有一个灯笼打着罢了,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夺了个来。又把小厮也换了来。他一顶轿子,倒占了两个灯笼,俺们四顶轿子,反打着一个灯笼,俺们不是爹的老婆?”玳安道:“娘错怪小的了。爹见哥儿哭,教小的:‘快打灯笼接你六娘先来家罢,恐怕哭坏了哥儿。’莫不爹不使我,我好干着接去来!”金莲道:“你这囚根子,不要说嘴!他教你接去,没教你把灯笼都拿了来。哥哥,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,休要认差了,冷灶上着一把儿、热灶上着一把儿才好。俺们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?”玳安道:“娘说的什么话!小的但有这心,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!”金莲道:“你这欺心的囚根子!不要慌,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!”说着,和玉楼往后边去了。那玳安对着众人说:“我精晦气的营生,平自爹使我接去,却被五娘骂了恁一顿。”
玉楼、金莲二人到仪门首,撞见来安儿,问:“你爹在那里哩?”来安道:“爹和应二爹、谢爹、韩大叔还在卷棚内吃酒。书童哥装了个唱的,在那里唱哩,娘每瞧瞧去。”二人间走到卷棚〔木鬲〕子外,往里观看。只见应伯爵在上坐着,把帽儿歪挺着,醉的只相线儿提的。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。书童便妆扮在旁边斟酒唱南曲。西门庆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,又拿草圈儿从后边悄悄儿弄在他头上作戏。把金莲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,骂:“贼囚根子,到明日死了也没罪了,把丑都出尽了!”西门庆听见外边笑,使小厮出来问是谁,二人才往后边去了。散时,已一更天气了。西门庆那日往李瓶儿房里睡去了。金莲归房,因问春梅:“李瓶儿来家说什么话来?”春梅道:“没说什么。”金莲又问:“那没廉耻货,进他屋里去来没有?”春梅道:“六娘来家,爹往他房里还走了两遭。”金莲道:“真个是因孩子哭接他来?”春梅道:“孩子后晌好不怪哭的,抱着也哭,放下也哭,再没法处。前边对爹说了,才使小厮接去。”金莲道:“若是这等也罢了。我说又是没廉耻的货,三等儿九般使了接去。”又问:“书童那奴才,穿的是谁的衣服?”春梅道:“先来问我要,教我骂了玳安出去。落后,和玉箫借了。”金莲道:“再要来,休要与秫秫奴才穿。”说毕,见西门庆不来,使性儿关门睡了。
且说应伯爵见贲四管工,在庄子上赚钱,明日又拿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,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。正行令之间,可可见贲四不防头,说出这个笑话儿来。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,使他知道。贲四果然害怕,次日封了三两银子,亲到伯爵家磕头。伯爵反打张惊儿,说道:“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,何故行此事?”贲四道:“小人一向缺礼,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,足感不尽!”伯爵于是把银子收了,待了一钟茶,打发贲四出门。拿银子到房中,与他娘子儿说:“老儿不发狠,婆儿没布裙。贲四这狗啃的,我举保他一场,他得了买卖,扒自饭碗儿,就不用着我了。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,明日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,一向赚的钱也勾了。我昨日在酒席上,拿言语错了他错儿,他慌了,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。送了我三两银子,我且买几匹布,勾孩子们冬衣了。”正是:
只恨闲愁成懊恼,岂知伶俐不如痴。
诗曰:
既伤千里目,还惊远去魂。岂不惮跋涉?深怀国士恩。季布无一诺,侯嬴重一言。人生感意气,黄金何足论。
话说次日,西门庆早与夏提刑接了新巡按,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。至晚来家,平安进门就禀:“今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,往京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,说是太师爷府里翟大爹寄来与爹的。小的接了,交进大娘房里去了。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。”西门庆听了,走到上房,取书拆开观看,上面写着:
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下:久仰山斗,未接丰标,屡辱厚情,感愧何尽!前蒙驰谕,生铭刻在心。凡百于老爷左右,无不尽力扶持。所有小事,曾托盛价烦渎,想已为我处之矣。今日鸿便,薄具帖金十两奉贺,兼候起居。伏望俯赐回音,生不胜感激之至。外新状元蔡一泉,乃老爷之假子,奉敕回籍省视,道经贵处,仍望留之一饭,彼亦不敢有忘也。至祝至祝!秋后一日信。
西门庆看毕,只顾咨嗟不已,说道:“快叫小厮叫媒人去。我什么营生,就忘死了。”吴月娘问:“什么勾当?”西门庆道:“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,前日有书来,说无子,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。不拘贫富,不限财礼,只要好的,他要图生长。妆奁财礼,该使多少,教我开了去,他一一还我,往后他在老爷面前,一力扶持我做官。我一向乱着上任,七事八事,就把这事忘死了。来保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,又不题我。今日他老远的教人捎书来,问寻的亲事怎样了。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。明日差人就来讨回书,你教我怎样回答他?教他就怪死了!叫了媒人,你分咐他,好歹上紧替他寻着,不拘大小人家,只要好女儿,或十五六、十七八的也罢,该多少财礼,我这里与他。再不,把李大姐房里绣春,倒好模样儿,与他去罢。”月娘道:“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!这两三个月,你早做什么来?人家央你一场,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也好。那丫头你又收过他,怎好打发去的!你替他当个事干,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。如今急水发,怎么下得浆?比不得买什么儿,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。一个人家闺门女子,好歹不同,也等着媒人慢慢踏看将来。你倒说的好自在话儿!”西门庆道:“明日他来要回书,怎么回答他?”月娘道:“亏你还断事!这些勾当儿,便不会打发人?等那人明日来,你多与他些盘缠,写书回复他,只说女子寻下了,只是衣服妆奁未办,还待几时完毕,这里差人送去。打发去了,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。此一举两得其便,才干出好事来,也是人家托你一场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说的有理!”一面叫将陈敬济来,隔夜修了回书。
次日,下书人来到,西门庆亲自出来,问了备细。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,好预备接他。那人道:“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,京中起身。翟爹说:只怕蔡老爹回乡,一时缺少盘缠,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。写书去,翟老爹那里如数补还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多上复翟爹,随他要多少,我这里无不奉命。”说毕,命陈敬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。临去交割回书,又与了他五两路费。那人拜谢,欢喜出门,长行去了。看官听说:当初安忱取中头甲,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〔享〕之弟,系党人子孙,不可以魁多士。徽宗不得已,把蔡蕴擢为第一,做了状元。投在蔡京门下,做了假子。升秘书省正事,给假省亲。且说月娘家中使小厮叫了老冯、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,分咐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,拿帖儿来说,不在话下。
一日,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,打听蔡状元船只,原来就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。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,东也不成,西也不就,辞朝还家续亲,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。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,就送了一分下程,酒面、鸡鹅、下饭、盐酱之类。蔡状元在东京,翟谦已预先和他说了:“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,乃是大巨家,富而好礼。亦是老爷抬举,见做理刑官。你到那里,他必然厚待。”这蔡状元牢记在心,见面门庆差人远来迎接,又馈送如此大礼,心中甚喜。次日就同安进士进城来拜。西门庆已是预备下酒席。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,看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,旋叫了四个来答应。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、一部书、一双云履。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、四袋芽茶、四柄杭扇。各具宫袍乌纱,先投拜帖进去。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,叙礼交拜。献毕贽仪,然后分宾主而坐。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:“京师翟云峰,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,清河巨族。久仰德望,未能识荆,今得晋拜堂下,为幸多矣!”西门庆答道:“不敢!昨日云峰书来,具道二位老先生华〔车舟〕下临,理当迎接,奈公事所羁,望乞宽恕。”因问:“二位老先生仙乡、尊号?”蔡状元道:“学生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。贱号一泉,侥幸状元,官拜秘书正字,给假省亲。”安进士道:“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。贱号凤山。见除工部观政,亦给假还乡续亲。敢问贤公尊号?”西门庆道:“在下卑官武职,何得号称。”询之再三,方言:“贱号四泉,累蒙蔡老爷抬举,云峰扶持,袭锦衣千户之职。见任理刑,实为不称。”蔡状元道:“贤公抱负不凡,雅望素着,休得自谦。”叙毕礼话,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。蔡状元辞道:“学生归心匆匆,行舟在岸,就要回去。既见尊颜,又不遽舍,奈何奈何!”西门庆道:“蒙二公不弃蜗居,伏乞暂住文旆,少留一饭,以尽芹献之情。”蔡状元道:“既是雅情,学生领命。”一面脱去衣服,二人坐下。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。蔡状元以目瞻顾因池台馆,花木深秀,一望无际,心中大喜,极口称羡道:“诚乃蓬瀛也!”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。西门庆道:“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,以供宴赏。”安进士道:“在那里?何不令来一见?”不一时,四个戏子跪下磕头。蔡状元问道:“那两个是生旦?叫甚名字?”内中一个答道:“小的妆生,叫苟子孝。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。一个贴旦叫袁琰。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〔造〕。”安进士问:“你们是那里子弟?”苟子孝道:“小的都是苏州人。”安进士道:“你等先妆扮了来,唱个我们听。”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。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,教书童也妆扮起来。共三个旦、两个生,在席上先唱《香囊记》。大厅正面设两席,蔡状元、安进士居上,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。饮酒中间,唱了一折下来,安进士看见书童儿装小旦,便道:“这个戏子是那里的?”西门庆道:“此是小价书童。”安进士叫上去,赏他酒吃,说道:“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!”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,亦赏酒与他吃。因分咐:“你唱个《朝元歌》‘花边柳边’。”苟子孝答应,在旁拍手道:
花边柳边,檐外晴丝卷。山前水前,马上东风软。自叹行踪,有如蓬转,盼望家乡留恋。雁杳鱼沉,离愁满怀谁与传?日短北堂萱,空劳魂梦牵。洛阳遥远,几时得上九重金殿?
唱完了,安进士问书童道:“你们可记的《玉环记》‘恩德浩无边’?”书童答道:“此是《画眉序》,小的记得。”随唱道:
恩德浩无边,父母重逢感非浅。幸终身托与,又与姻缘。风云会异日飞腾,鸾凤配今谐缱绻。料应夫妇非今世,前生种玉蓝田。
原来安进士杭州人,喜尚男风,见书童儿唱的好,拉着他手儿,两个一递一口吃酒。良久,酒阑上来,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,向卷棚内下棋。令小厮拿两个桌盒,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、鲜物下酒。蔡状元道:“学生们初会,不当深扰潭府,天色晚了,告辞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岂有此理。”因问:“二公此回去,还到船上?”蔡状元道:“暂借门外永福寺寄居。”西门庆道:“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。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止留一二人答应,其余都分咐回去,明日来接,庶可两尽其情。”蔡状元道:“贤公虽是爱客之意,其如过扰何!”当下二人一面分咐手下,都回门外寺里歇去,明日早拿马来接。众人应诺去了,不在话下。
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,子弟唱了两折,恐天晚,西门庆与了赏钱,打发去了。止是书童一人,席前递酒伏侍。看看吃至掌灯,二人出来更衣,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:“学生此去回乡省亲,路费缺少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劳老先生分咐。云峰尊命,一定谨领。”良久,让二人到花园:“还有一处小亭请看。”把二人一引,转过粉墙,来到藏春坞雪洞内。里面暖腾腾掌着灯烛,小琴桌上早已陈设果酌之类,床榻依然,琴书潇洒。从新复饮,书童在旁歌唱。蔡状元问道:“大官,你会唱‘红入仙桃’?”书童道:“此是《锦堂月》,小的记得。”于是把酒都斟,拿住南腔,拍手唱了一个。安进士听了,喜之下胜,向西门庆道:“此子可爱。”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。那书童在席间穿着翠袖红裙,勒着销金箍儿,高擎玉〔口口冖斗〕,捧上酒,又唱了一个。当日直饮至夜分,方才歇息。西门庆藏春坞、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,铺陈绩锦被褥,就派书童、玳安两个小厮答应。西门庆道了安置,方回后边去了。
到次日,蔡状元、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。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,馔饮下饭与脚下人吃。教两个小厮,方盒捧出礼物。蔡状元是金缎一端,领绢二端,合香五百,白金一百两。安进士是色缎一端,领绢一端,合香三百,白金三十两。蔡状元固辞再三,说道:“但假十数金足矣,何劳如此太多,又蒙厚腆!”安进士道:“蔡年兄领受,学生不当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些须微〔贝尽〕,表情而已。老先生荣归续亲,在下少助一茶之需。”于是两人俱出席谢道:“此情此德,何日忘之!”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,一面与西门庆相别,说道:“生辈此去,暂违台教。不日旋京,倘得寸进,自当图报。”安进士道:“今日相别,何年再得奉接尊颜?”西门庆道:“学生蜗居屈尊,多有亵慢,幸惟情恕!本当远送,奈官守在身,先此告过。”送二人到门首,看着上马而去。正是:
博得锦衣归故里,功名方信是男儿。
词曰:
淡妆多态,更的的频回〔目丐〕睐。便认得琴心先许,与绾合欢双带。记华堂风月逢迎,轻〔口频〕浅笑嫣无奈。向睡鸭炉边,翔鸾屏里,暗把香罗偷解。
话说西门庆打发蔡状元、安进士去了。一日,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,撞见冯妈妈,便叫小厮叫住,到面前问他:“你寻的那女子怎样了?如何也不来回话?”婆子说道:“这几日,虽是看了几个,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,怎好回你老人家话?不想天使其便,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,就想不起来。十分人材,属马的,交新年十五岁。若不是昨日打他门首过,他娘请我进去吃茶,我还不得看见他哩。才吊起头儿,戴着云髻儿。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,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,搽的浓浓的脸儿,又一点小小嘴儿,鬼精灵儿是的。他娘说,他是五月端午日养的,小名叫做爱姐。休说俺们爱,就是你老人家见了,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哩!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这风妈妈子,我平白要他做什么?家里放着好少儿。实对你说了罢,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,要做二房,图生长,托我替他寻。你若与他成了,管情不亏你。”因问道:“是谁家女子?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。”冯妈妈道:“谁家的?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罢,远不一千,近只在一砖。不是别人,是你家开绒线韩伙计的女孩儿。你老人家要相看,等我和他老子说,讨了帖儿来,约会下个日子,你只顾去就是了,”西门庆分咐道:“既如此这般,就和他说,他若肯了,讨了帖儿,来宅内回我话。”那婆子应诺去了。
过两日,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的,忽见冯妈妈来回话,拿了帖儿与西门庆瞧,上写着“韩氏,女命,年十五岁,五月初五日子时生”。便道:“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他老子说了,他说:‘既是大爹可怜见,孩儿也是有造化的。但只是家寒,没些备办。’”西门庆道:“你对他说:不费他一丝儿东西,凡一应衣服首饰、妆奁箱柜等件,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,还与他二十两财礼。教他家止办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。临期,还教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。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,翟管家要图他生长,做娘子。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,也不愁个大富贵。”冯妈妈道:“他那里请问,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,好预备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他应允了,我明日就过去看看罢。他那里要的急。就对他说,休要他预备什么,我只吃钟清茶就起身。”冯妈妈道:“爷〔口乐〕,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,虽不稀罕他的,也略坐坐儿。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!”西门庆道:“你就不是了。你不知我有事。”冯妈妈道:“既是恁的,等我和他说。”一面先到韩道国家,对他浑家王六儿,将西门庆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:“明日他衙门中散了,就过来相看。教你一些儿休预备,他只吃一钟茶,看了就起身。”王六儿道:“真个?妈妈子休要说谎。”冯妈妈道:“你当家不恁的说,我来哄你不成!他好少事儿,家中人来人去,通不断头的。”妇人听言,安排了酒食与婆子吃了,打发去了,明日早来伺候。到晚,韩道国来家,妇人与他商议已定。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,买了些好细果仁,放在家中,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。丢下老婆在家,艳妆浓抹,打扮的乔模乔样,洗手剔甲,揩抹杯盏干净,剥下果仁,顿下好茶等候,冯妈妈先来撺掇。
西门庆衙门中散了,到家换了便衣靖巾,骑马带眼纱,玳安、琴童两个跟随,迳来韩道国家,下马进去。冯妈妈连忙请入里面坐了,良久,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。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,不转晴只看妇人。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金比甲,玉色裙子下边显著〔走乔〕〔走乔〕的两只脚儿。生的长挑身材,紫膛色瓜子脸,描的水〔髟丐〕长长的。正是:未知就里何如,先看他妆色油样。但见:
淹淹润润,不搽脂粉,自然体态妖烧;袅袅娉娉,懒染铅华,生定精神秀丽。两弯眉画远山,一对眼如秋水。檀口轻开,勾引得蜂狂蝶乱;纤腰拘束,暗带着月意风情。若非偷期崔氏女,定然闻瑟卓文君。
西门庆见了,心摇目荡,不能定止,口中不说,心中暗道:“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,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。”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,暗道:“他娘母儿生的这般人物,女儿有个不好的?”妇人先拜见了,教他女儿爱姐转过来,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〔风占〕也磕了四个头,起来侍立在旁。老妈连忙拿茶出来,妇人用手抹去盏上水渍,令他递上。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子:乌云叠〔髟丐〕、粉黛盈腮,意态幽花秀丽,肌肤嫩玉生香。便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、金戒指四个、白银二十两,教老妈安放在茶盘内。他娘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,朝上拜谢,回房去了。西门庆对妇人说:“迟两日,接你女孩儿往宅里去,与他裁衣服。这些银子,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脚儿。”妇人连忙又磕下头去,谢道:“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,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,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大爹。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韩伙计不在家了?”妇人道:“他早晨说了话,就往铺子里走了。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。”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,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,就把心来惑动了,临出门上覆他:“我去罢。”妇人道:“再坐坐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坐了。”于是出门。一直来家,把上项告吴月娘说了。月娘道:“也是千里姻缘着线牵。既是韩伙计这女孩儿好,也是俺们费心一场。”西门庆道:“明日接他来住两日儿,好与他裁衣服。我如今先拿十两银子,替他打半副头面簪环之类。”月娘道:“及紧〔赞〕做去,正好后日教他老子送去,咱这里不着人去罢了。”西门庆道,“把铺子关两日也罢,还着来保同去,就府内问声,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?”
话休饶舌。过了两日,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。他娘王氏买了礼,亲送他来,进门与月娘大小众人磕头拜见,说道:“蒙大爹、大娘并众娘每抬举孩儿,这等费心,俺两口儿知感不尽。”先在月娘房摆茶,然后明间内管待。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都陪坐。西门庆与他买了两匹红绿潞绸、两匹绵绸,和他做里衣儿。又叫了赵裁来,替他做两套织金纱缎衣服,一件大红妆花缎子袍儿。他娘王六儿安抚了女儿,晚夕回家去了。西门庆又替他买了半副嫁妆,描金箱笼、鉴妆、镜架、盒罐、铜锡盆、净桶、火架等件。非止一日,都治办完备。写了一封书信,择定九月初十日起身。西门庆问县里讨了四名快手,又拨了两名排军,执袋弓箭随身。来保、韩道国雇了四乘头口,紧紧保定车辆暖轿,送上东京去了,不题。丢的王六儿在家,前出后空,整哭了两三日。
一日,西门庆无事,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。冯妈妈来递茶,西门庆与了一两银子,说道:“前日韩伙什孩子的事累你,这一两银子,你买布穿。”婆子连忙磕头谢了。西门庆又问:“你这两日,没到他那边走走?”冯妈妈道:“老身那一日没到他那里做伴儿坐?他自从女儿去了,他家里没人,他娘母靠惯了他,整哭了两三日,这两日才缓下些儿来了。他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,问我:‘爹曾与你些辛苦钱儿没有?’我便说:‘他老人家事忙,我连日也没曾去,随他老人家多少与我些儿,我敢争?’他也许我等他官儿回来,重重谢我哩!”西门庆道:“他老子回来一定有些东西,少不得谢你。”说了一回话,见左右无人,悄俏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:“你闲了到他那里,取巧儿和他说,就说我上覆他,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,看他肯也不肯。我明日还来讨回话。”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:“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--逢着的就上。一锹撅了个银娃娃,还要寻他的娘母儿哩!夜晚些,等老身慢慢皮着脸对他说。爹,你还不知这妇人,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,排行叫六姐,属蛇的,二十九岁了,虽是打扮的乔样,到没见他输身。你老人家明日来,等我问他,讨个话儿回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是了。”说毕,骑马来家。
婆子做饭吃了,锁了房门,慢慢来到妇人家。妇人开门,便让进房里坐,道:“我昨日下了些面,等你来吃,就不来了。”婆子道:“我可要来哩,到人家就有许多事,挂住了腿,动不得身。”妇人造:“刚才做的热饭,炒面筋儿,你吃些。”婆子道:“老身才吃的饭来,呷些茶罢,”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,看着妇人吃了饭,妇人道:“你看我恁苦!有我那冤家,靠定了他。自从他去了,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,件件的都看了我。弄的我鼻儿乌,嘴儿黑,相个人模样?到不如他死了,扯断肠子罢了。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,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?急切要见他见,也不能勾。”说着,眼酸酸的哭了。婆子道:“说不得,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,养女人家冷清清,就是长一百岁,少不得也是人家的。你如今这等抱怨,到明日,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,生下一男半女,你两口子受用,就不说我老身了。”妇人道:“大人家的营生,三层大,两层小,知道怎样的?等他长进了,我们不知在那里晒牙渣骨去了。”婆子道:“怎的恁般说!你们姐姐,比那个不聪明伶俐,愁针指女工不会?各人裙带衣食,你替他愁!”两个一递一句说勾良久,看看说得入港,婆子道:“我每说个傻话儿,你家官人不在,前后恁空落落的,你晚夕一个人儿,不言怕么?”妇人道:“你还说哩,都是你弄得我,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?”婆子道:“只怕我一时来不成,我举保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,肯不肯?”妇人问:“是谁?”婆子掩口笑道:“一客不烦二主,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,如此这般对我说,见孩子去了,丢的你冷落,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,你怎么说?这里无人,你若与他凹上了,愁没吃的、穿的、使的、用的!走熟了时,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,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。”妇人听了微笑说道:“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,他肯要俺这丑货儿?”婆子道:“你怎的这般说?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,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,他好闲人儿,不留心在你时,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?又与了一两银子,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。落后没人在跟前,就和我说,教我来对你说。你若肯时,他还等我回话去。典田卖地,你两家愿意,我莫非说谎不成!”妇人道:“既是下顾,明日请他过来,奴这里等候。”这婆子见他吐了口儿,坐了一回去了。
到次日,西门庆来到,一五一十把妇人话告诉一遍。西门庆不胜欢喜,忙称了一两银子与冯妈妈,拿去治办酒菜。那妇人听见西门庆来,收拾房中干净,熏香设帐,预备下好茶好水。不一时,婆子拿篮子买了许多嘎饭菜蔬果品,来厨下替他安排。妇人洗手剔甲,又烙了一箸面饼。明间内,揩抹桌椅光鲜。
西门庆约下午时分,便衣小帽,带着眼纱,玳安、棋童两个小厮跟随,迳到门首,下马进去。分咐把马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,晚上来接,止留玳安一人答应。西门庆到明间内坐下。良久,妇人扮的齐齐整整,出来拜见,说道:“前日孩子累爹费心,一言难尽。”西门庆道:“一时不到处,你两口儿休抱怨。”妇人道:“一家儿莫大之恩,岂有抱怨之理。”磕了四个头。冯妈妈拿上茶来,妇人选了茶。见马回去了,玳安把大门关了。妇人陪坐一回,让进房里坐。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,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,上桌鉴妆、镜架、盒罐、锡器家活堆满,地下插着棒儿香。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。西门庆坐下。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,西门庆吃了。妇人接了盏,在下边炕沿儿上陪坐,问了回家中长短。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拿托盘儿,说道:“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才好。”妇人道:“不瞒爹说,自从俺女儿去了,凡事不方便。少不的奴自己动手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不打紧,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,且胡乱替替手脚。”妇人道:“也得俺家的来,少不得东〔车并〕西辏的,央冯妈妈寻一个孩子使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不消,该多少银子,等我与他。”那妇人道:“怎好又烦费你老人家,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!”西门庆见他会说话,心中甚喜。一面冯妈妈进来安放桌儿,西门庆就对他说寻使女一节。冯妈妈道:“爹既是许了你,拜谢拜谢儿。南首赵嫂儿有个十三岁的孩子,只要四两银子,教爹替你买下罢。”妇人连忙向前道了万福。不一时,摆下案碟菜蔬,筛上酒来。妇人满斟一盏,双手递与西门庆。才待磕下头去,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,说:“头里已是见过,不消又下礼了,只拜拜便了。”妇人笑吟吟道了万福,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。厨下老妈将嘎饭菜果,一一送上。又是两箸软饼,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,用小蝶儿托了,递与西门庆吃。两个在房中,杯来盏去,做一处饮酒。玳安在厨房里,老冯陪他另有坐处,打发他吃,不在话下。
彼此饮勾数巡,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,与他做一处说话,递酒儿。然后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,见无人进来,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。妇人便舒手下边,笼攥西门庆玉茎。彼此淫心荡漾,把酒停住不吃了。掩上房门,褪去衣裤。妇人就在里边炕床上伸开被褥。那时已是日色平西时分。西门庆乘着酒兴,顺袋内取出银托子来使上。妇人用手打弄,见奢棱跳脑,紫强光鲜,沉甸甸甚是粗大。一壁坐在西门庆怀里,一面在上,两个且搂着脖子亲嘴。妇人乃跷起一足,以手导那话入牝中,两个挺一回。西门庆摸见妇人肌肤柔腻,牝毛疏秀,先令妇人仰卧于床背,把双手提其双足,置之于腰眼间,肆行抽送。怎见得这场云雨?但见:
威风迷翠榻,杀气琐鸳衾。珊瑚枕上施雄,翡翠帐中斗勇。男儿气急,使枪只去扎心窝;女帅心忙,开口要来吞脑袋。一个使双炮的,往来攻打内裆兵;一个轮傍牌的,上下夹迎脐下将。一个金鸡独立,高跷玉腿弄精神;一个枯树盘根,倒入翎花来刺牝。战良久朦胧星眼,但动些儿麻上来;斗多时款摆纤腰,百战百回挨不去。散毛洞主倒上桥,放水去淹军;乌甲将军虚点枪,侧身逃命走。脐膏落马,须臾蹂踏肉为泥;温紧妆呆,顷刻跌翻深涧底。大披挂七零八断,犹如急雨打残花;锦套头力尽筋输,恰似猛风飘败叶。硫黄元帅,盔歪甲散走无门;银甲将军,守住老营还要命。正是:愁云托上九重天,一块败兵连地滚。
原来妇人有一件毛病,但凡交媾,只要教汉子干他后庭花,在下边揉着心子绕过。不然随问怎的不得丢身子。就是韩道国与他相合,倒是后边去的多,前边一月走不的两三遭儿。第二件,积年好咂〔毛几〕〔毛八〕,把〔毛几〕〔毛八〕常远放在口里,一夜他也无个足处。随问怎的出了〔毛戊〕,禁不的他吮舔挑弄,登时就起。自这两椿儿,可在西门庆心坎上。当日和他缠到起更才回家。妇人和西门庆说:“爹到明日再来早些,白日里咱破工夫,脱了衣裳好生耍耍。”西门庆大喜。到次日,到了狮子街线铺里,就兑了四两银子与冯妈妈,讨了丫头使唤,改名叫做锦儿。
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儿,过了两日,又骑马来妇人家行走。原是棋童、玳安两个跟随。到了门首,就分咐棋童把马回到狮子街房里去。那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,街上买东西整理,通小殷勤儿,图些油菜养口。西门庆来一遭,与妇人一二两银子盘缠。白日里来,直到起更时分才家去。瞒的家中铁桶相似。冯妈妈每日在妇人这里打勤劳儿,往宅里也去的少了。李瓶儿使小厮叫了他两三遍,只是不得闲,要便锁着门去了一日。
一日,画童儿撞见婆子,叫了来家。李瓶儿说道:“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,干的什么猫儿头差事?叫了一遍,只是不在,通不来这里走走儿,忙的恁样儿的!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,等你来帮着丫头们拆洗拆洗,再不见来了。”婆子道:“我的奶奶,你到说得且是好,写字的拿逃兵,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!卖盐的做雕銮匠,我是那咸人儿?”李瓶儿道:“妈妈子请着你就是不闲,成日赚的钱,不知在那里。”婆子道:“老身大风刮了颊耳去--嘴也赶不上在这里,赚什么钱?你恼我,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,再转不到这里来,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。后边大娘从那时与了银子,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甸儿来,我只要忘了。昨日甫能想起来,卖蒲甸的贼蛮奴才又去了,我怎的回他?”李瓶儿道:“你还敢说没有他甸儿,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罢了!他与了你银子,这一向还不替他买将来,你这等妆憨打呆的。”婆子道,“等我也对大娘说去,就交与他这银子去。昨日骑骡子,差些儿没吊了他的。”李瓶儿道:“等你吊了他的,你死也。”这妈妈一直来到后边,未曾入月娘房,先走在厨下打探子儿。只见玉萧和来兴儿媳妇坐在一处,见了说道:“老冯来了!贵人,你在那里来?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,说影边儿就不来了。”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两拜,说道:“我才到他前头来,吃他〔口吉〕〔口舌〕了这一回来了。”玉萧道:“娘问你替他捎的蒲甸儿怎样的?”婆子道:“昨日拿银子到门外,卖蒲甸的卖了家去了,直到明年三月里才来哩。银子我还拿在这里,姐你收了罢!”玉萧笑道:“怪妈妈子,你爹还在屋里兑银子,等出去了,你还亲交与他罢。”又道:“你且坐的。我问你,韩伙计送他女儿去了多少时了?也待回来,这一回来,你就造化了,他还谢你谢儿。”婆子道:“谢不谢,随他了。他连今才去了八日,也得尽头才得来家。”不一时,西门庆兑出银子,与贲四拿了庄子上去,就出去了。
婆子走在上房,见了月娘,也没敢拿出银子来,只说蛮子有几个粗甸子,都卖没了,回家明年捎双料好蒲甸来。月娘是诚实的人,说道:“也罢,银子你还收着。到明年,我只问你要两个就是了。”与婆子儿个茶食吃了。后又到李瓶儿房里来,瓶儿因问:“你大娘没骂你?”婆子道:“被我如此支吾,调的他喜欢了,倒与我些茶吃,赏了我两个饼定出来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还是昨日他往乔大户家吃满月的饼定。妈妈子,不亏你这片嘴头子,六月里蚊子--也钉死了!”又道:“你今日与我洗衣服,不去罢了。”婆子道:“你收拾讨下浆,我明日早来罢。后晌时分,还要到一个熟主顾人家干些勾当儿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这老货,偏有这些胡枝扯叶的。你明日不来,我和你答话!”那婆子说笑了一回,脱身走了。李瓶儿留他:“你吃了饭去。”婆子道:“还饱着哩,不吃罢。”恐怕西门庆往王六儿家去,两步做一步。正是:
媒人婆地里小鬼,两头来回抹油嘴。一日走勾千千步,只是苦了两只腿。
词曰:
银筝宛转,促柱调弦,声绕梁间。巧作秦声独自怜。指轻妍,风回雪旋,缓扬清曲,响夺钧天。说什么别鹤乌啼,试按《罗敷陌上》篇,休按《罗敷陌上》篇。
话说冯婆子走到前厅角门首,看见玳安在厅〔木鬲〕子前,拿着茶盘儿伺候。玳安望着冯妈努嘴儿:“你老人家先往那里去,俺爹和应二爹说了话就起身。已先使棋童儿送酒去了。”那婆子听见,两步做一步走的去了。原来应伯爵来说:“揽头李智、黄四派了年例三万香蜡等料钱粮下来,该一万两银子,也有许多利息。上完了批,就在东平府见关银子,来和你计较,做不做?”西门庆道:“我那里做他!揽头以假充真,买官让官。我衙门里搭了事件,还要动他。我做他怎的!”伯爵道:“哥若不做,叫他另搭别人。你只借二千两银子与他,每月五分行利,叫他关了银子还你,你心下何如?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你的分上,我挪一千银子与他罢。如今我庄子收拾,还没银子哩。”伯爵见西门庆吐了口儿,说道:“哥若十分没银子,看怎么再拨五百两货物儿,凑个千五儿与他罢,他不敢少下你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少下我的,我有法儿处。又一件,应二哥,银子便与他,只不叫他打着我的旗儿,在外边东诓西骗。我打听出来,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。”伯爵道:“哥说的什么话,典守者不得辞其责。他若在外边打哥的旗儿,常没事罢了,若坏了事,要我做什么?哥你只顾放心,但有差池,我就来对哥说。说定了,我明日叫他好写文书。”西门庆道:“明日不教他来,我有勾当。叫他后日来。”说毕,伯爵去了。
西门庆叫玳安伺候马,带上眼纱,问棋童去没有。玳安道:“来了,取挽手儿去了。”不一时,取了挽手儿来,打发西门庆上马,迳往牛皮巷来。不想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,耍钱输了,吃的光睁睁儿的,走来哥家,问王六儿讨酒吃。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,说道:“嫂,我哥还没来哩,我和你吃壶烧酒。”那妇人恐怕西门庆来,又见老冯在厨下,不去兜揽他,说道:“我是不吃。你要吃拿过一边吃去,我那里耐烦?你哥不在家,招是招非的,又来做什么?”那韩二捣鬼,把眼儿涎睁着,又不去,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,贴着红纸帖儿,问道:“嫂子,是那里酒?打开筛壶来俺每吃。耶〔口乐〕!你自受用!”妇人道:“你趁早儿休动,是宅里老爹送来的,你哥还没见哩。等他来家,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。”韩二道:“等什么哥?就是皇帝爷的,我也吃一钟儿!”才待搬泥头,被妇人劈手一推,夺过酒来,提到屋里去了。把二捣鬼仰八叉推了一交,半日扒起来,恼羞变成怒,口里喃喃呐呐骂道:“贼淫妇,我好意带将菜儿来,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,和你吃杯酒。你不理我,倒推我一交。我教你不要慌,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,不理我了,要把我打开,故意儿嚣我,讪我,又〔走多〕我。休叫我撞见,我叫你这不值钱的淫妇,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!”妇人见他的话不妨头,一点红从耳边起,须臾紫胀了双腮,便取棒槌在手,赶着打出来,骂道:“贼饿不死的杀才!你那里〔口床〕醉了,来老娘这里撒野火儿。老娘手里饶你不过!”那二捣鬼口里喇喇哩哩骂淫妇,直骂出门去。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,见了他,问是谁,妇人道:“情知是谁,是韩二那厮,见他哥不在家,要便耍钱输了,吃了酒来殴我。有他哥在家,常时撞见打一顿。”那二捣鬼看见,一溜烟跑了。西门庆又道:“这少死的花子,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!”妇人道:“又叫爹惹恼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知,休要惯了他。”妇人道:“爹说的是。自古良善彼人欺,慈悲生患害。”一面让西门庆明间内坐。西门庆吩咐棋童回马家去,叫玳安儿:“你在门首看,但掉着那光棍的影儿,就与我锁在这里,明日带到衙门里来。”玳安道:“他的魂儿听见爹到,不知走的那里去了。”
西门庆坐下。妇人见毕礼,连忙屋里叫丫鬟锦儿拿了一盏果仁茶出来,与西门庆吃,就叫他磕头。西门庆道:“也罢,到好个孩子,你且将就使着罢。”又道:“老冯在这里,怎的不替你拿茶?”妇人道:“冯妈妈他老人家,我央及他厨下使着手哩。西门庆又道:“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,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清。里头有许多药味,甚是峻利。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,都吃不上口,我所以拿的这坛酒来。”妇人又道了万福,说:“多谢爹的酒,正是这般说,俺每不争气,住在这僻巷子里,又没个好酒店,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,只往大街上取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等韩伙计来家,你和他计较,等着狮子街那里,替你破几两银子买所房子,等你两口子亦发搬到那里住去罢。铺子里又近,买东西诸事方便。”妇人道:“爹说的是。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,离了这块儿也好。就是你老人家行走,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--咱行的正,也不怕他。爹心里要处自情处,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,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。”说一回,房里放下桌儿,请西门庆进去宽了衣服坐。
须臾,安排酒菜上来,妇人陪定,把酒来斟。不一时,两个并肩叠股而饮。吃的酒浓时,两个脱剥上床交欢,自在玩耍。妇人早已床炕上铺的厚厚的被褥,被里熏的喷鼻香。西门庆见妇人好风月,一径要打动他。家中袖了一个锦包儿来,打开,里面银托子、相思套、硫黄圈、药煮的白绫带子、悬玉环、封脐膏、勉铃,一弄儿淫器。那妇人仰卧枕上,玉腿高跷,囗舌内吐。西门庆先把勉铃教妇人自放牝内,然后将银托束其根,硫黄圈套其首,脐膏贴于脐上。妇人以手导入牝中,两相迎凑,渐入大半。妇人呼道:“达达!我只怕你墩的腿酸,拿过枕头来,你垫着坐,我淫妇自家动罢。”又道:“只怕你不自在,你把淫妇腿吊着〔入日〕,你看好不好?”西门庆真个把他脚带解下一条来,拴他一足,吊在床〔木鬲〕子上低着拽,拽的妇人牝中之津如蜗之吐蜒,绵绵不绝,又拽出好些白浆子来。西门庆问道:“你如何流这些白?”才待要抹去,妇人道:“你休抹,等我吮咂了罢。”于是蹲跪在他面前吮吞数次,呜咂有声。咂的西门庆淫心辄起,吊过身子,两个干后庭花。龟头上有硫黄圈,濡研难涩。妇人蹙眉隐忍,半晌仅没其棱。西门庆颇作抽送,而妇人用手摸之,渐入大半,把屁股坐在西门庆怀里,回首流眸,作颤声叫:“达达!慢着些,后越发粗大,教淫妇怎生挨忍。”西门庆且扶起股,观其出入之势,因叫妇人小名:“王六儿,我的儿,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,不想今日遇你,正可我之意。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。”妇人道:“达达,只怕后来耍的絮烦了,把奴不理怎了?”西门庆道:“相交下来,才见我不是这样人。”说话之间,两个干勾一顿饭时。西门庆令妇人没高低淫声浪语叫着才过。妇人在下,一面用手举股承受其精,乐极情浓,一泄如注。已而抽出那话来,带着圈子,妇人还替他吮咂净了,两个方才并头交股而卧。正是:一般滋味美,好耍后庭花。有词为证:
美冤家,一心爱折后庭花。寻常只在门前里走,又被开路先锋把住了他。放在户中难禁受。转丝缰勒回马,亲得胜弄的我身上麻,蹴损了奴的粉脸那丹霞。
西门庆与妇人搂抱到二鼓时分,小厮马来接,方才起身回家。到次日,到衙门里差了两个缉捕,把二捣鬼拿到提刑院,只当做掏摸土贼,不由分说,一夹二十,打的顺腿流血。睡了一个月,险不把命花了。往后吓的影也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搅了。正是:
恨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。
迟了几日,来保、韩道国一行人东京回来,备将前事对西门庆说:“翟管家见了女子,甚是欢喜,说爹费心。留俺府里住了两日,讨了回书。送了爹一匹青马,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,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。”西门庆道:“勾了。”看了回书,书中无非是知感不尽之意。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,称呼亲家,不在话下。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。西门庆道:“韩伙计,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收去,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。”韩道国再三不肯收,说道:“蒙老爹厚恩,礼钱是前日有了。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?从前累的老爹好少哩!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依,我就恼了。你将回家,不要花了,我有个处。”那韩道国就磕头谢了,拜辞回去。
老婆见他汉子来家,满心欢喜,一面接了行李,与他拂了尘上,问他长短:“孩子到那里好么?”这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,告诉一遍,说:“好人家,孩子到那里,就与了三间房,两个丫鬟伏侍,衣服头面不消说。第二日,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。翟管家甚是欢喜,留俺们住了两日,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。又与了五十两礼钱。我再三推辞,大官人又不肯,还叫我拿回来了。”因把银子与妇人收了。妇人一块石头方落地,因和韩道国说:“咱到明日,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。你不在,亏他常来做作伴儿。大官人那里,也与了他一两。”正说着,只见丫头过来递茶。韩道国道:“这个是那里大姐?”妇人道:“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,名唤锦儿。过来与你爹磕头!”磕了头,丫头往厨下去了。
老婆如此这般,把西门庆勾搭之事,告诉一遍,“自从你去了,来行走了三四遭,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。但来一遭,带一二两银子来。第二的不知高低,气不愤走来这里放水。被他撞见了,拿到衙门里,打了个臭死,至今再不敢来了。大官人见不方便,许了要替我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,叫咱搬到那里住去。”韩国道:“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,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,原来就是这些话了。”妇人道:“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,他到明日,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,看所好房儿。也是我输了身一场,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。”韩道国道:“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,他若来时,你只推我不知道,休要怠慢了他,凡事奉承他些儿。如今好容易赚钱,怎么赶的这个道路!”老婆笑道:“贼强人,倒路死的!你到会吃自在饭儿,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!”两个又笑了一回,打发他吃了晚饭,夫妻收拾歇下。到天明,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,开铺子去了,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。俱不必细说。
一日,西门庆同夏提刑衙门回来。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,问道:“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,又换了这匹马?到好一匹马,不知口里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。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,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。口里才四个牙儿,脚程紧慢都有他的。只是有些毛病儿,快护糟踅蹬。初时骑了路上走,把膘跌了许多,这两日内吃的好些儿。”夏提刑道:“这马甚是会行,但只好骑着〔足鹿〕街道儿罢了,不可走远了他。论起在咱这里,也值七八十两银子。我学生骑的那马,昨日又瘸了。今早来衙门里来,旋拿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,甚是不方便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打紧,长官没马,我家中还有一匹黄马,送与长官罢。”夏提刑举手道:“长官下顾,学生奉价过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须计较。学生到家,就差人送来。”两个走到西街口上,西门庆举手分路来家。到家就使玳安把马送去。夏提刑见了大喜,赏了玳安一两银子,与了回帖儿,说:“多上覆,明日到衙门里面谢。”
过了两月,乃是十月中旬时分。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,叫了两名小优儿,请西门庆一叙,以酬送马之情。西门庆家中吃了午饭,理了些事务,往夏提刑家饮酒。原来夏提刑备办一席齐整酒肴,只为西门庆一人而设。见了他来,不胜欢喜,降阶迎接,至厅上叙礼。西门庆道:“如何长官这等费心?”夏提刑道:“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,闲中屈执事一叙,再不敢请他客。”于是见毕礼数,宽去衣服,分宾主而坐。茶罢着棋,就席饮酒叙谈,两个小优儿在旁弹唱。正是得多少:
金尊进酒浮香蚁,象板催筝唱鹧鸪。
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,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,每日翡翠衾寒,芙蓉帐冷。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,在房内银灯高点,靠定帏屏,弹弄琵琶。等到二三更,使春梅连瞧数次,不见动静。正是:银筝夜久殷勤弄,寂寞空房不忍弹。取过琵琶,横在膝上,低低弹了个《二犯江儿水》唱道:
闷把帏屏来靠,和衣强睡倒。
猛听得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,只道西门庆敲的门环儿响,连忙使春梅去瞧。春梅回道:“娘,错了,是外边风起,落雪了。”妇人又弹唱道:
听风声嘹亮,雪洒窗寮,任冰花片片飘。
一回儿灯昏香尽,心里欲待去剔,见西门庆不来,又意儿懒的动弹了。唱道:
懒把宝灯挑,慵将香篆烧。捱过今宵,怕到明朝。细寻思,这烦恼何日是了?想起来,今夜里心儿内焦,误了我青春年少!你撇的人,有上稍来没下稍。
且说西门庆约一更时分,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归来。一路天气阴晦,空中半雨半雪下来,落在衣服上都化了。不免打马来家,小厮打着灯笼,就不到后边,迳往李瓶儿房来。李瓶儿迎着,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,接了衣服。止穿绫敞衣,坐在床上,就问:“哥儿睡了不曾?”李瓶儿道:“小官儿顽了这回,方睡下了。”迎春拿茶来吃了。李瓶儿问,“今夜吃酒来的早?”西门庆道:“夏龙溪因我前日送了他那匹马,今日为我费心,治了一席酒请我,又叫了两个小优儿。和他坐了这一回,见天气下雪,来家早些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吃酒,叫丫头筛酒来你吃。大雪里来家,只怕冷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还有那葡萄酒,你筛来我吃。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,我嫌他香淆气的,我没大好生吃。”于是迎春放下桌儿,就是几碟嗄饭、细巧果菜之类。李瓶儿拿杌儿在旁边坐下。桌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。
这里两个吃酒,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,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。怀抱着琵琶,桌上灯昏烛暗。待要睡了,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;待要不睡,又是那盹困,又是寒冷。不免除去冠儿,乱挽乌云,把帐儿放下半边来,拥衾而坐,正是:
倦倚绣床愁懒睡,低垂锦帐绣衾空。早知薄幸轻抛弃,辜负奴家一片心。
又唱道:
懊恨薄情轻弃,离愁闲自恼。
又唤春梅过来:“你去外边再瞧瞧,你爹来了没有?快来回我话。”那春梅走去,良久回来,说道:“娘还认爹没来哩,爹来家不耐烦了,在六娘房里吃酒的不是?”这妇人不听罢了,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,骂了几句负心贼,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。一迳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,口中又唱道:
心痒痛难搔,愁怀闷自焦。让了甜桃,去寻酸枣。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。想起来,心儿里焦,误了我青春年少。你撇的人,有上稍来没下稍。
西门庆正吃酒,忽听见弹的琵琶声,便问:“是谁弹琵琶?”迎春答道:“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。”李瓶儿道:“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。绣春,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。你说俺娘请哩。”那绣春去了。李瓶儿忙吩咐迎春:“安下个坐儿,放个钟箸在面前。”良久,绣春走来说:“五娘摘了头,不来哩。”李瓶儿道:“迎春,你再去请五娘去。你说,娘和爹请五娘哩。”不多时,迎春来说:“五娘把角门儿关了,说吹了灯,睡下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休要信那小淫妇儿,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,务要把他拉了来。咱和他下盘棋耍子。”于是和李瓶儿同来打他角门。打了半日,春梅把角门子开了。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,只见妇人坐在帐中,琵琶放在旁边。西门庆道:“怪小淫妇儿,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!”金莲坐在床上,纹丝儿不动,把脸儿沉着,半日说道:“那没时运的人儿,丢在这冷屋里,随我自生自活的,又来瞅采我怎的?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,留着别处使。”西门庆道:“怪奴才!八十岁妈妈没牙--有那些唇说的?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,只顾等你不去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姐姐,可不怎的。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,咱们闲着下一盘儿,赌杯酒吃。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,你们自去,我不去。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,我如今睡也,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。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,黄汤淡水谁尝着来?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!”西门庆道:“怪奴才,你好好儿的,怎的不好?你若心内不自在,早对我说,我好请太医来看你。”金莲道:“你不信,叫春梅拿过我的镜子来,等我瞧。这两日,瘦的相个人模样哩!”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,灯下观看。正是:
羞对菱花拭粉妆,为郎憔瘦减容光。闭门不管闲风月,任你梅花自主张。
西门庆拿过镜子也照了照,说道:“我怎么不瘦?”金莲道:“拿什么比你!你每日碗酒块肉,吃的肥胖胖的,专一只奈何人。”被西门庆不由分说,一屁股挨着他坐在床上,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,舒手被里,摸见他还没脱衣裳,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,说道:“我的儿,是个瘦了些。”金莲道:“怪行货子,好冷手,冰的人慌!莫不我哄了你不成?我的苦恼,谁人知道,眼泪打肚里流罢了。”乱了一回,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,下了一盘棋,吃了一回酒。临起身,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,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。正是得多少:
腰瘦故知闲事恼,泪痕只为别情浓。
诗曰:
汉武清斋夜筑坛,自斟明水醮仙官。殿前玉女移香案,云际金人捧露盘。绛节几时还入梦?碧桃何处更骖鸾?茂陵烟雨埋弓剑,石马无声蔓草寒。
话说当日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。那妇人恨不的钻入他腹中,在枕畔千般贴恋,万种牢笼,泪〔“温”换“”为“”〕鲛〔鱼肖〕,语言温顺,实指望买住汉子心。不料西门庆外边又刮剌上了王六儿,替他狮子街石桥东边,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,买了一所房屋居住。门面两间,到底四层,一层做客位,一层供养佛像祖先,一层做住房,一层做厨房。自从搬过来,那街坊邻舍知他是西门庆伙计,不敢怠慢,都送茶盒与他,又出人情庆贺。那中等人家称他做韩大哥、韩大嫂。以下者赶着以叔婶称之。西门庆但来他家,韩道国就在铺子里上宿,教老婆陪他自在顽耍。朝来暮往,街坊人家也都知道这件事,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,谁敢惹他!见一月之间,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,与王六儿打的一似火炭般热。
看看腊月时分,西门庆在家乱着送东京并府县、军卫、本卫衙门中节礼。有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,并天地疏、新春符、谢灶诰。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饭,玳安儿拿进帖来,上写着:“王皇庙小道吴宗哲顿首拜。”西门庆看了说道:“出家人,又教他费心。”吩咐玳安,叫书童儿封一两银子拿回帖与他。月娘在旁,因话题起道:“一个出家人,你要便年头节尾受他的礼物,到把前日你为李大姐生孩儿许的愿醮,就叫他打了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早是你题起来,我许下一百二十分醮,我就忘死了。”月娘道:“原来你是个大诌答子货!谁家愿心是忘记的?你便有口无心许下,神明都记着。嗔道孩儿成日恁啾啾唧唧的,想就是这愿心未还压的他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恁说,正月里就把这醮愿,在吴道官庙里还了罢。”月娘道:“昨日李大姐说,这孩子有些病痛儿的,要问那里讨个外名。”西门庆道:“又往那里讨外名?就寄名在吴道官庙里就是了。”因问玳安:“他庙里有谁在这里?”玳安道:“是他第二个徒弟应春跟礼来的。”西门庆一面走出外边来,那应春连忙磕头说道:“家师父多拜上老爹,没什么孝顺,使小徒弟来送这天地疏并些微礼儿,与老爹赏人。”西门庆止还了半礼,说道:“多谢你师父厚礼。”一面让他坐。应春道:“小道怎么敢坐!”西门庆道:“你坐了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那道士头戴小帽,身穿青布直裰,谦逊数次,方才把椅儿挪到旁边坐下,问道:“老爹有甚钧语吩咐?”西门庆道:“正月里,我有些醮愿,要烦你师父替我还还儿,就要送小儿寄名,不知你师父闲不闲?”徒弟连忙立起身来说道:“老爹吩咐,随问有甚经事,不敢应承。请问老爹,订在正月几时?”西门庆道:“就订在初九,爷旦日罢。”徒弟道:“此日正是天诞。又《玉匣记》上我请律爷交庆,五福骈臻,修斋建醮甚好。请问老爹多少醮款?”西门庆道:“今岁七月,为生小儿许了一百二十分清醮。”徒弟又问:“那日延请多少道众?”西门庆道:“请十六众罢。”说毕,左右放桌儿待茶。先封十五两经钱,另外又是一两酬答他的节礼,又说:“道众的衬施,你师父不消备办,我这里连阡张香烛一事带去。”喜欢的道士屁滚尿流,临出门谢了又谢,磕了头儿又磕。
到正月初八日,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、一担阡张、十斤官烛、五斤沉檀马牙香、十六匹生眼布做衬施,又送了一对京段、两坛南酒、四只鲜鹅、四只鲜鸡、一对豚蹄、一脚羊肉、十两银子,与官哥儿寄名之礼。西门庆预先发帖儿,请下吴大舅、花大舅、应伯爵、谢希大四位相陪。陈敬济骑头口,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。到初九日,西门庆也没往衙门中去,绝早冠带,骑大白马,仆从跟随,前呼后拥,竟出东门往玉皇庙来。远远望见结彩宝幡,过街榜棚。须臾至山门前下马,睁眼观看,果然好座庙宇。但见:
青松郁郁,翠柏森森。金钉朱户,玉桥低影轩官;碧瓦雕檐,绣〔巾莫〕高悬宝槛。七间大殿,中悬敕额金书;两庑长廊,彩画天神帅将。三天门外,离娄与师旷狰狞,左右阶前,自虎与青龙猛勇。八宝殿前,侍立是长生玉女,九龙床上,坐着个不坏金身。金钟撞处,三千世界尽皈依;玉磬鸣时,万象森罗皆拱极。朝天阁上,天风吹下步虚声;演法坛中,夜月常闻仙佩响。自此便为真紫府,更于何处觅蓬莱?
西门庆由正门而入,见头一座流星门上,七尺高朱红牌架,列着两行门对,大书:
黄道天开,祥启九天之阊阖,迓金舆翠盖以延恩;玄坛日丽,光临万圣之幡幢,诵宝笈瑶章而阐化。
到了宝殿上,悬着二十四字斋题,大书着:“灵宝答天谢地,报国酬恩,九转玉枢,酬盟寄名,吉祥普满斋坛。”两边一联:
先天立极,仰大道之巍巍,庸申至悃;昊帝尊居,鉴清修之翼翼,上报洪恩。
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,旁边一小童捧盆中盥手毕,铺排跪请上香。西门庆行礼叩坛毕,只见吴道官头戴玉环九阳雷巾,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,腰系丝带,忙下经筵来,与西门庆稽首道:“小道蒙老爹错爱,迭受重礼,使小道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就是哥儿寄名,小道礼当叩祝,增延寿命,何以有叨老爹厚赏,诚有愧赧。经衬又且过厚,令小道愈不安。”西门庆道:“厚劳费心辛苦,无物可酬,薄礼表情而已。”叙礼毕,两边道众齐来稽首。一面请去外方丈,三间厂厅名曰松鹤轩,那里待茶。西门庆刚坐下,就令棋童儿:“拿马接你应二爹去。只怕他没马,如何这咱还没来?”玳安道:“有姐夫骑的驴子还在这里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罢,快骑接去。”棋童应诺去了。吴道官诵毕经,下来递茶,陪西门庆坐,叙话:“老爹敬神一点诚心,小道都从四更就起来,到坛讽诵诸品仙经,今日三朝九转玉枢法事,都是整做。又将官哥儿的生日八字,另具一文书,奏名于三宝面前,起名叫做吴应元。永保富贵遐昌。小道这里,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谢天地,十二分庆赞上帝,二十四分荐亡,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。”西门庆道:“多有费心.”不一时,打动法鼓,请西门庆到坛看文书。西门庆从新换了大红五彩狮补吉服,腰系蒙金犀角带,到坛,有绛衣表白在旁,先宣念斋意:
大宋国山东清河县县牌坊居住,奉道祈恩,酬醮保安,信官西门庆,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时建生,同妻吴氏,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时建生。
表白道:“还有宝眷,小道未曾添上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只添上个李氏,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时建生,同男官哥儿,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时建生罢。”表白文宣过一遍,接念道:
领家眷等,即日投诚,拜干洪造。伏念庆一介微生,三才未品。出入起居,每感龙天之护佑;迭迁寒暑,常蒙神圣以匡扶。职列武班,叨承禁卫,沐恩光之宠渥,享符禄之丰盈。是以修设清醮,共二十四分位,答报天地之洪恩,酬祝皇王之巨泽。又修清醮十二分位,兹逢天诞,庆赞帝真。介五福以遐昌,迓诸天而下迈。庆又于去岁七月二十三日,因为侧室李氏生男官哥儿,要祈坐蓐无虞,临盆有庆。又愿将男官哥儿寄于三宝殿下,赐名吴应元,告许清醮一百二十分位,续箕裘之〔“胤”换“丿”为“彳”〕嗣,保寿命之延长。附荐西门氏门中三代宗亲等魂:祖西门京良,祖妣李氏;先考西门达,妣夏氏;故室人陈氏,及前亡后化,升坠罔知。是以修设清醮十二分位,恩资道力,均证生方。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,仰干化单,俯赐勾销。谨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诞良辰,特就大慈玉皇殿,仗延官道,修建灵宝,答天谢地,报国酬盟,庆神保安,寄名转经,吉祥普满大斋一昼夜。延三境之司尊,迓万天之帝驾。一门长叨均安,四序公和迪吉。统资道力,介福方来。谨意。
宣毕斋意,铺设下许多文书符命、表白,一一请看,共有一百八九十道,甚是齐整详细。又是官哥儿三宝荫下寄名许多文书、符索、牒札,不暇细览。西门庆见吴道官十分费心,于是向案前炷了香,画了文书,叫左右捧一匹尺头,与吴道官画字。吴道官固辞再三,方令小童收了。然后一个道士向殿角头咕碌碌擂动法鼓,有若春雷相似。合堂道众,一派音乐响起。吴道官身披大红五彩法氅,脚穿朱履,手执牙笏,关发文书,登坛召将。两边鸣起钟来。铺排引西门庆进坛里,向三宝案左右两边上香。西门庆睁眼观看,果然铺设斋坛齐整。但见:
位按五方,坛分八级。上供三请四御,旁分八极九霄,中列山川岳渎,下设幽府冥官。香腾瑞霭,千枝画烛流光;花簇锦筵,百盏银灯散彩。天地亭,高张羽盖;玉帝堂,密布幢幡。金钟撞处,高功蹑步奏虚皇;玉佩鸣时,都讲登坛朝玉帝。绛绡衣,星辰灿烂;美蒙冠,金碧交加。监坛神将狰狞,直日功曹猛勇。青龙隐隐来黄道,白鹤翩翩下紫宸。
西门庆刚绕坛拈香下来,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,地铺锦毯,炉焚兽炭,那里坐去了。不一时,应伯爵、谢希大来到。唱毕喏,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,说道:“实告要送些茶儿来,路远。这些微意,权为一茶之需。”西门庆也不接,说道:“奈烦!自恁请你来陪我坐坐,又干这营生做什么?吴亲家这里点茶,我一总都有了。”应伯爵连忙又唱喏,说:“哥,真个?俺每还收了罢。”因望着谢希大说道:“都是你干这营生!我说哥不受,拿出来,倒惹他讪两句好的。”良久,吴大舅、花子由都到了。每人两盒细茶食来点茶,西门庆都令吴道官收了。吃毕茶,一同摆斋,咸食斋馔,点心汤饭,甚是丰洁。西门庆同吃了早斋。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,说西汉评话《鸿门会》。吴道官发了文书,走来陪坐,问:“哥儿今日来不来?”西门庆道,“正是,小顽还小哩,房下恐怕路远唬着他,来不的。到午间,拿他穿的衣服来,三宝面前,摄受过就是一般。”吴道官道:“小道也是这般计较,最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别的倒也罢了,他只是有些小胆儿。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,只是害怕。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。”吴大舅道:“孩儿们好容易养活大--”正说着,只见玳安进来说:“里边桂姨、银姨使了李铭、吴惠送茶来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叫他进来。”李铭、吴惠两个拿着两个盒子跪下,揭开都是顶皮饼、松花饼、白糖万寿糕、玫瑰搽穣卷儿。西门庆俱令吴道官收了,因问李铭:“你每怎得知道?”李铭道:“小的早晨路见陈姑夫骑头口,问来,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。归家告诉桂姐、三妈说,旋约了吴银姐,才来了。多上复爹,本当亲来,不好来得,这粗茶儿与爹赏人罢了。”西门庆吩咐:“你两个等着吃斋。”吴道官一面让他二人下去,自有坐处,连手下人都饱食一顿。
话休饶舌。到了午朝,拜表毕,吴道官预备了一张大插桌,又是一坛金华酒,又是哥儿的一顶青缎子绡金道髻,一件玄色〔糸宁〕丝道衣,一件绿云缎小衬衣,一双白绫小袜,一双青潞绸衲脸小履鞋,一根黄绒线绦,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,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,一付银项圈条脱,刻着“金玉满堂,长命富贵”,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,上书着“太乙司命,桃延合康”八字,就扎在黄线索上,都用方盘盛着,又是四盘羹果,摆在桌上。差小童经袱内包着宛红纸经疏,将三朝做过法事,一一开载节次,请西门庆过了目,方才装入盒担内。共约八抬,送到西门庆家。西门庆甚是欢喜,快使棋童儿家去,叫赏道童两方手帕、一两银子。
且说那日是潘金莲生日,有吴大妗子、潘姥姥、杨姑娘、郁大姐,都在月娘上房坐的。见庙里送了斋来,又是许多羹果插卓礼物,摆了四张桌子,还摆不下,都乱出来观看。金莲便道:“李大姐,你还不快出来看哩!你家儿子师父庙里送礼来了,又有他的小道冠髻,道衣儿。噫,你看,又是小履鞋儿!”孟玉楼走向前,拿起来手中看,说道:“大姐姐,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细,这小履鞋,白绫底儿,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,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。我说他敢有老婆!不然,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?”吴月娘道:“没的说。他出家人,那里有老婆!想必是雇人做的。”潘金莲接过来说:“道士有老婆,相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,莫不是也有汉子?”王姑子道:“道士家,掩上个帽子,那里不去了!似俺这僧家,行动就认出来。”金莲说道:“我听得说,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。常言道:男僧寺对着女僧寺,没事也有事。”月娘道:“这六姐,好恁罗说白道的!”金莲道:“这个是他师父与他娘娘寄名的紫线锁。又是这个银脖项符牌儿,上面银打的八个字,带着且是好看。背面坠着他名字,吴什么元?”棋童道:“此是他师父起的法名吴应元。”金莲道:“这是个‘应’字。”叫道:“大姐姐,道士无礼,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?”月娘道:“你看不知礼!”因使李瓶儿:“你去抱了你儿子来,穿上这道衣,俺每瞧瞧好不好?”李瓶儿道:“他才睡下,又抱他出来?”金莲道:“不妨事,你揉醒他。”那李瓶儿真个去了。
这潘金莲识字,取过红纸袋儿,扯出送来的经疏,看见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,旁边只有李氏,再没别人,心中就有几分不忿,拿与众人瞧:“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!你说他偏心不偏心?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,把俺每都是不在数的,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。”孟玉楼问道:“可有大姐姐没有?”金莲道:“没有大姐姐倒好笑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了,有了一个,也就是一般。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,也都写上,惹的道士不笑话么?”金莲道:“俺每都是刘湛儿鬼儿么?比那个不出材的,那个不是十个月养的哩!”正说着,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。孟玉楼道:“拿过衣服来,等我替哥哥穿。”李瓶儿抱着,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,套上项牌和两道索,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,半日不敢出气儿。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。吴月娘吩咐李瓶儿:“你把这经疏,拿个阡张头儿,亲往后边佛堂中,自家烧了罢。”那李瓶儿去了。玉楼抱弄孩子说道:“穿着这衣服,就是个小道士儿。”金莲接过来说道:“什么小道士儿,倒好相个小太乙儿!”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道:“六姐,你这个什么话,孩儿们面上,快休恁的。”那金莲讪讪的不言了。一回,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,就哭起来。李瓶儿走来,连忙接过来,替他脱衣裳时,就拉了一抱裙奶屎。孟玉楼笑道:“好个吴应元,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。”月娘连忙叫小玉拿草纸替他抹。不一时,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着了。李瓶儿道:“小大哥原来困了,妈妈送你到前边睡去罢。”吴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,请大妗子、杨娘、潘姥姥众人出来吃斋。
看看晚来。原来初八日西门庆因打醮,不用荤酒。潘金莲晚夕就没曾上的寿,直等到今晚来家与他递酒,来到大门站立。不想等到日落时分,只陈敬济和玳安自骑头口来家。潘金莲问:“你爹来了?”敬济道:“爹怕来不成了,我来时,醮事还未了,才拜忏,怕不弄到起更!道士有个轻饶素放的,还要谢将吃酒。”金莲听了,一声儿没言语,使性子回到上房里,对月娘说:“贾瞎子传操--干起了个五更!隔墙掠肝肠--死心塌地,兜肚断了带子--没得绊了!刚才在门首站了一回,见陈姐夫骑头口来了,说爹不来了,醮事还没了,先打发他来家。”月娘道:“他不来罢,咱每自在,晚夕听大师父、王师父说因果、唱佛曲儿。”正说着,只见陈敬济掀帘进来,已带半酣儿,说:“我来与五娘磕头。”问大姐:“有钟儿,寻个儿筛酒,与五娘递一钟儿。”大姐道:“那里寻钟儿去?只恁与五娘磕个头儿。到住回,等我递罢。你看他醉的腔儿,恰好今日打醮,只好了你,吃的恁憨憨的来家。”月娘便问道:“你爹真个不来了?玳安那奴才没来?”陈敬济道:“爹见醮事还没了,恐怕家里没人,先打发我来了,留下玳安在那里答应哩。吴道士再三不肯放我,强死强活拉着吃了两三大钟酒,才来了。”月娘问:“今日有那几个在那里?”敬济道:“今日有大舅和门外花大舅、应三叔、谢三叔,又有李铭、吴惠两个小优儿。不知缠到多咱晚。只吴大舅来了。门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,也是过夜的数。”金莲没见李瓶儿在跟前,便道:“陈姐夫,你也叫起花大舅来?是那门儿亲,死了的知道罢了。你叫他李大舅才是。”敬济道:“五娘,你老人家乡里姐姐嫁郑恩--睁着个眼儿,闭着个眼儿罢了。”大姐道:“贼囚根子,快磕了头,趁早与我外头挺去!又口里恁汗邪胡说了!”敬济于是请金莲转上,踉踉跄跄磕了四个头,往前边去了。
不一时,掌上灯烛,放桌儿,摆上菜儿,请潘姥姥、杨姑娘、大妗子与众人来。金莲递了酒,打发坐下,吃了面。吃到酒阑,收了家活,抬了桌出去。月娘吩咐小玉把仪门关了,炕上放下小桌儿,众人围定两个姑子,正在中间焚下香,秉着一对蜡烛,听着他说因果。先是大师父讲说,讲说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东土,传佛心印的佛法因果,直从张员外家豪大富说起,漫漫一程一节,直说到员外感悟佛法难闻,弃了家园富贵,竟到黄梅寺修行去。说了一回,王姑子又接念偈言。
念了一回,吴月娘道:“师父饿了,且把经请过,吃些什么。”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儿素菜咸食,又四碟薄脆、蒸酥糕饼,请大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陪二位师父吃。大妗子说:“俺每都刚吃的饱了,教杨姑娘陪个儿罢,他老人家又吃着个斋。”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,每样拣了点心,放在碟儿里,先递与两位师父,然后递与杨姑娘,说道:“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。”婆子道:“我的佛爷,老身吃的勾了。”又道:“这碟儿里是烧骨朵,姐姐你拿过去,只怕错拣到口里。”把众人笑的了不得。月娘道:“奶奶,这个是庙上送来托荤咸食。你老人家只顾用,不妨事。”杨姑娘道:“既是素的,等老身吃。老身干净眼花了,只当做荤的来。”正吃着,只见来兴儿媳妇子惠香走来。月娘道:“贼臭肉,你也来做什么?”惠香道:“我也来听唱曲儿。”月娘道:“仪门关着,你打那里进来了?”玉箫道:“他厨房封火来。”月娘道:“嗔道恁鼻儿乌嘴儿黑的,成精鼓捣,来听什么经!”
当下众丫鬟妇女围定两个姑子,吃了茶食,收过家活去,搽抹经桌干净。月娘从新剔起灯烛来,炷了香。两个姑子打动击子儿,又高念起来。从张员外在黄梅山寺中修行,白日长跪听经,夜夜参禅打坐。四祖禅师见他不凡,收留做了徒弟,与了他三桩宝贝,教他往浊河边投胎夺舍,直说到千金小姐在浊河边洗濯衣裳,见一僧人借房儿住,不合答了他一声,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。潘金莲熬的磕困上来,就往房里睡去了。少顷,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,说官哥儿醒了,也去了。只剩下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姥姥、孙雪娥、杨姑娘、大妗子守着。又听到河中漂过一个大鳞桃来,小姐不合吃了,归家有孕,怀胎十月。王姑子又接唱了一个《耍孩儿》。唱完,大师父又念了四偈言:
五祖一佛性,投胎在腹中,权住十个月,转凡度众生。
念到此处,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,大妗子〔歪〕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,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,桌上蜡烛也点尽了两根,问小玉:“这天有多少晚了?”小玉道:“已是四更天气,鸡叫了。”月娘方令两位师父收拾经卷。杨姑娘便往玉楼房里去了。郁大姐在后边雪娥房里宿歇。月娘打发大师父和李娇儿一处睡去了。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。两个还等着小玉顿了一瓶子茶,吃了才睡。大妗子在里间床上和玉箫睡。月娘因问王姑子:“后来这五祖长大了,怎生成正果?”王姑子复从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赶出,小姐怎的逃生,来到仙人庄;又怎的降生五祖,落后五祖养活到六岁;又怎的一直走到浊河边,取了三桩宝贝,迳往黄梅寺听四祖说法;又怎的遂成正果,后来还度脱母亲生天;直说完了才罢。月娘听了,越发好信佛法了。有诗为证:
听法闻经怕无常,红莲舌上放毫光。何人留下禅空话?留取尼僧化饭粮!
词曰:
种就蓝田玉一株,看来的的可人娱。多方珍重好支持,掌中珠。〔差〕〔亚〕漫惊新态变,妖娆偏与旧时殊。相逢一见笑成痴,少人知。
话说当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。王姑子因问月娘:“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?”月娘道:“又说喜事哩!前日八月里,因买了对过乔大户房子,平白俺每都过去看。上他那楼梯,一脚蹑滑了,把个六七个月身扭吊了。至今再谁见什么喜儿来!”王姑子道:“我的奶奶,有七个月也成形了!”月娘道:“半夜里吊下杩子里,我和丫头点灯拨着瞧,倒是个小厮儿。”王姑子道:“我的奶奶,可惜了!怎么来扭着了?还是胎气坐的不牢。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,强如别人。你看前边六娘,进门多少时儿,倒生了个儿子,何等的好!”月娘道:坏L各人的儿女,随天罢了。”王姑子道:“也不打紧,俺每同行一个薛师父,一纸好符水药。前年陈郎中娘子,也是中年无子,常时小产了几胎,白不存,也是吃了薛师父符药,如今生了好不好一个满抱的小厮儿!一家儿欢喜的要不得。只是用着一件物件儿难寻。”月娘问道:“什么物件儿?”王姑子道:“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,拿酒洗了,烧成灰儿,伴着符药,拣壬子日,人不知,鬼不觉,空心用黄酒吃了。算定日子儿不错,至一个月就坐胎气,好不准!”月娘道:“这师父是男僧女僧?在那里住?”王姑子道:“他也是俺女僧,也有五十多岁。原在地藏庵儿住来,如今搬在南首法华庵儿做首座,好不有道行!他好少经典儿!又会讲说《金刚科仪》各样因果宝卷,成月说不了。专在大人家行走,要便接了去,十朝半月不放出来。”月娘道:“你到明日请他来走走,”王姑子道:“我知道。等我替你老人家讨了这符药来着。止是这一件儿难寻,这里没寻处。恁般如此,你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,借情跑出来使了罢。”月娘道:“缘何损别人安自己。我与你银子,你替我慢慢另寻便了。”王姑子道:“这个到只是问老娘寻,他才有。我替你整治这符水,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。难得你明日另养出来,随他多少,十个明星当不的月!”月娘吩咐:壮A却休对人说。”王姑子道:“好奶奶,傻了我?肯对人说!”说了一回,方睡了。一宿晚景题过。
到次日,西门庆打庙里来家,月娘才起来梳头。玉箫接了衣服,坐下。月娘因说:“昨日家里六姐等你来上寿,怎的就不来了?”西门庆悉把醮事未了,吴亲家晚夕费心,摆了许多桌席--“吴大舅先来了,留住我和花大哥、应二哥、谢希大。两个小优儿弹唱着,俺每吃了一夜酒。今早我便先进城来了,应二哥他三个还吃酒哩。”告诉了一回。玉箫递茶吃了。也没往衙门里去,走到前边书房里,〔歪〕着床上就睡着了。落后潘金莲、李瓶儿梳了头,抱着孩子出来,都到上房,陪着吃茶。月娘向李瓶儿道:“他爹来了这一日,在前头哩,我叫他吃茶食,他不吃。如今有了饭了。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,抱到前头与他爹瞧瞧去。”潘金莲道:“我也去。等我替道士儿穿衣服。”于是戴上销金道髻儿,穿上道衣,带了顶牌符索,套上小鞋袜儿,金莲就要夺过去。月娘道:“叫他妈妈抱罢。你这蜜褐色桃绣裙子不耐污,撒上点子〔月赞〕到了不成。”于李瓶儿抱定官哥儿,潘金莲便跟着,来到前边西厢房内。书童见他二人掀帘,连忙就躲出来了。金莲见西门庆脸朝里睡,就指着孩子说:“老花子,你好睡!小道士儿自家来请你来了。大妈妈房里摆下饭,叫你吃去,你还不快起来,还推睡儿!”那西门庆吃了一夜酒的人,丢倒头,那顾天高地下,鼾睡如雷。
金莲与李瓶儿一边一个坐在床上,把孩子放在他面前,怎禁的鬼混,不一时把西门弄醒了。睁开眼看见官哥儿在面前,穿着道士衣服,喜欢的眉开眼笑。连忙接过来,抱到怀里,与他亲个嘴儿。金莲道:“好干净嘴头子,就来亲孩儿!小道士儿吴应元,你哕他一口,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,今日乏困的这样的,大白日困觉?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。你恁大胆,不来与五妈磕头。”西门庆道:“昨日醮事散得晚。晚夕谢将,整吃了一夜。今日到这咱还一头酒,在这里睡回,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。”金莲道:“你不吃酒去罢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家从昨日送了帖儿来,不去惹人家不怪!”金莲道:“你去,晚夕早些儿来家,我等着你哩。”李瓶儿道:“他大妈妈摆下饭了,又做了些酸笋汤,请你吃饭去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心里还不待吃,等我去喝些汤罢。”于是起来往后边去了。
这潘金莲见他去了,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,脚蹬着地炉子说道:“这原来是个套炕子。”伸手摸了摸褥子里,说道:“到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。”瞧了瞧旁边桌上,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炉儿,随手取过来,叫:“李大姐,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,你取些来与我。”一面揭开了,拿几个在火炕内,一面夹在裆里,拿裙子裹的沿沿的,且薰热身上。坐了一回,李瓶儿说道:“咱进去罢,只怕他爹吃了饭出来。”金莲道:“他出来不是?怕他么!”于是二人抱着官哥,进入后边来。良久,西门庆吃了饭,吩咐排军备马,午后往尚举人家吃酒去了。潘姥姥先去了。
且说晚夕王姑子要家去。月娘悄悄与了他一两银子,叫他休对大师姑说,好歹请薛姑子带了符药来。王姑子接了银子,和月娘说:“我这一去,只过十六日才来。就替你寻了那件东西儿来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,你只替我干的停当,我还谢你。”于是作辞去了。看官听说:但凡大人家,似这等尼僧牙婆,决不可抬举。在深宫大院,相伴着妇女,俱以谈经说典为由,背地里送暖偷寒,什么事儿不干出来?有诗为证:
最有缁流不可言,深宫大院哄婵娟。此辈若皆成佛道,西方依旧黑漫漫。
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,把〔髟狄〕髻摘了,打了个盘头楂髻,把脸搽的雪白,抹的嘴唇儿鲜红,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,贴着三个面花儿,带着紫销金箍儿,寻了一套红织金祆儿,下着翠蓝缎子裙:要妆丫头,哄月娘众人耍子。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。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,说道:“姐姐,你妆扮起来,活象个丫头。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,替你盖着头。等我往后边去,对他们只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,唬他们唬,管定就信了。”春梅打着灯笼在头里走,走到仪门首,撞见陈敬济,笑道:“我道是谁来,这个就是五娘干的营生!”李瓶儿叫道:“姐夫,你过来,等我和你说了,着你先进去见他们,只如此这般。”敬济道:“我有法儿哄他。”于是先走到上房里。众人都在炕上坐着吃茶,敬济道:“娘,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,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,会弹唱的姐儿,刚才拿轿子送将来了。”月娘道:“真个?薛嫂儿怎不先来对我说?”敬济道:“他怕你老人家骂他,送轿子到大门首,就去了。丫头便叫他们领进来了。”大妗子还不言语,杨姑娘道:“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勾了,又要他来做什么?”月娘道:“好奶奶,你禁的!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?俺们都是老婆当军--充数儿罢了!”玉箫道:“等我瞧瞧去。”只见月亮地里,原是春梅打灯笼,落后叫了来安儿打着,和李瓶儿后边跟着,搭着盖头,穿着红衣服进来。慌的孟玉楼、李娇儿都出来看。良久,进入房里。玉箫挨在月娘边说道:“这个是主子,还不磕头哩!”一面揭了盖头。那潘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去,忍不住扑〔石乞〕的笑了。玉楼道:“好丫头,不与你主子磕头,且笑!”月娘笑了,说道:“这六姐成精死了罢!把俺每哄的信了。”玉楼道:“我不信。”杨姑娘道:“姐姐,你怎的见出来不信?”玉楼道:“俺六姐平昔磕头,也学的那等磕了头起来,倒退两步才拜。”杨姑娘道:“还是姐姐看的出来,要着老身就信了。”李儿道:“我也就信了。刚才不是揭盖头,他自家笑,还认不出来。”正说着,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,说:“爹来家了。”孟玉楼道:“你且藏在明间里。等他进来,等我哄他哄。”
不一时,西门庆来到,杨姑娘、大妗子出去了,进入房内椅子上坐下。月娘在旁不言语。玉楼道:“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,说是你叫他送来要他的,你恁大年纪,前程也在身上,还干这勾当?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那里叫他买丫头来?信那老淫妇哄你哩!”玉楼道:“你问大姐姐不是?丫头也领在这里,我不哄你。你不信,我叫出来你瞧。”于是叫玉箫:“你拉进那新丫头来,见你爹。”那玉箫掩着嘴儿笑,又不敢去拉,前边走了走儿,又回来了,说道:“他不肯来。”玉楼道:“等我去拉,恁大胆的奴才,头儿没动,就扭主子,也是个不听指教的!”一面走到明间内。只听说道:“怪行货子,我不好骂的!人不进去,只顾拉人,拉的手脚儿不着。”玉楼笑道:“好奴才,谁家使的你恁没规矩,不进来见你主子磕头。”一面拉进来。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,却是潘金莲打着髻装丫头,笑的眼没缝儿。那金莲就坐在旁边椅子上。玉楼道:“好大胆丫头!新来乍到,就恁少条失教的,大剌剌对着主子坐着!”月娘笑道,“你趁着你主子来家,与他磕个头儿罢。”那金莲也不动,走到月娘里间屋里,一顿把簪子拔了,戴上〔髟狄〕髻出来。月娘道:“好淫妇,讨了谁上头话,就戴上〔髟狄〕髻了!”众人又笑了一回。月娘告诉西门庆说:“今日乔亲家那里,使乔通送了六个帖儿来,请俺们十二日吃看灯酒。咱到明日,不先送些礼儿去?”西门庆道:“明早叫来兴儿,买四盘肴品、一坛南酒送去就是了。到明日,咱家发柬,十四日也请他娘子,并周守备娘子、荆都监娘子、夏大人娘子、张亲家母。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。教贲四叫将花儿匠来,做几架烟火。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,叫他来扮《西厢记》。往院中再把吴银儿、李桂姐接了来。你们在家看灯吃酒,我和应二哥、谢子纯往狮子街楼上吃酒去。”说毕,不一时放下桌儿,安排酒上来。
潘金莲递酒,众姊妹相陪吃了一回。西门庆因见金莲装扮丫头,灯下艳妆浓抹,不觉淫心漾漾,不住把眼色递与他。金莲就知其意,就到前面房里,去了冠儿,挽着杭州〔糸赞〕,重匀粉面,复点朱唇。早在房中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菜等候。不一时,西门庆果然来到,见妇人还挽起云髻来,心中甚喜,搂着他坐在椅子上,两个说笑。不一时,春梅收拾上酒菜来。妇人从新与他递酒。西门庆道:“小油嘴儿,头里已是递过罢了,又教你费心。”金莲笑道:“那个大伙里酒儿不算,这个是奴家业儿,与你递钟酒儿,年年累你破费,你休抱怨。”把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,连忙接了他酒,搂在怀里膝盖上坐的。春梅斟酒,秋菊拿菜儿。金莲道:“我问你,十二日乔家请,俺每都去?只教大姐姐去?”西门庆道:“他即下帖儿都请,你每如何不去?到明日,叫奶子抱了哥儿也去走走,省得家里寻他娘哭。”金莲道:“大姐姐他们都有衣裳穿,我老道只有数的那几件子,没件好当眼的。你把南边新治来那衣裳,一家分散几件子,裁与俺们穿了罢!只顾放着,敢生小的儿也怎的?到明日咱家摆酒,请众官娘子,俺们也好见他,不惹人笑话。我长是说着,你把脸儿憨着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既是恁的,明日叫了赵裁来,与你们裁了罢,”金莲道:“及至明日叫裁缝做,只差两日儿,做着还迟了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对赵裁说,多带几个人来,替你们攒造两三件出来就勾了。剩下别的慢慢再做也不迟。”金莲道:“我早对你说过,好歹拣两套上色儿的与我,我难比他们都有,我身上你没与我做什么大衣裳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贼小油嘴儿,去处掐个尖儿。”两个说话饮酒,到一更时分方上床。两个如被底鸳鸯,帐中鸾凤,整狂了半夜。
到次日,西门庆衙门中回来,开了箱柜,拿出南边织造的罗缎尺头来。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,一套遍地锦衣服,一套妆花衣服。惟月娘是两套大红通袖遍地锦袍儿,四套妆花衣服。在卷棚内,一面使琴童儿叫将赵裁来。赵裁见西门庆,连忙磕了头。桌上铺着毡条,取出剪尺来,先裁月娘的: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,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;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;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,翠蓝宽拖遍地金裙;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,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。其余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,两套妆花罗缎衣服。孙雪娥只是两套,就没与他袍儿。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。兑了五两银子,与赵裁做工钱。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攒造,不在话下。正是:
金铃玉坠妆闺女,锦绮珠翘饰美娃。
词曰:
潇洒佳人,风流才子,天然吩咐成双。兰堂绮席,烛影耀荧煌。数幅红罗锦绣,宝妆篆、金鸭焚香。分明是,芙蕖浪里,一对鸳鸯。
话说西门庆在家中,裁缝攒造衣服,那消两日就完了。到十二日,乔家使人邀请。早晨,西门庆先送了礼去。那日,月娘并众姊妹、大妗子,六顶轿子一搭儿起身。留下孙雪娥看家。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,又令来兴媳妇蕙秀伏侍叠衣服,又是两顶小轿。
西门庆在家,看着贲四叫了花儿匠来扎缚烟火,在大厅、卷棚内挂灯,使小拿帖儿往王皇亲宅内定下戏子,俱不必细说。后晌时分,走到金莲房中。金莲不在家,春梅在旁伏侍茶饭,放桌儿吃酒。西门庆因对春梅说:“十四日请众官娘子,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,与你娘跟着递酒,也是好处。”春梅听了,斜靠着桌儿说道:“你若叫,只叫他三个出去,我是不出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怎的不出去?”春梅道:“娘们都新做了衣裳,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。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了卷子一般,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、珠翠花朵。”春梅道:“头上将就戴着罢了,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,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!到没的羞剌剌的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晓的你这小油嘴儿,见你娘们做了衣裳,却使性儿起来。不打紧,叫赵裁来,连大姐带你四个,每人都裁三件:一套缎子衣裳、一件遍地锦比甲。”春梅道:“我不比与他。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,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要不打紧,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。”春梅道:“大姑娘有一件罢了,我却没有,他也说不的。”西门庆于是拿钥匙开楼门,拣了五套缎子衣服、两套遍地锦比甲儿,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。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,迎春、玉箫、兰香,都是蓝绿颜色;衣服都是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,翠蓝边拖裙,共十七件。一面叫了赵裁来,都裁剪停当。又要一匹黄纱做裙腰,贴里一色都是杭州绢儿。春梅方才喜欢了,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,说笑顽耍不题。
且说吴月娘众妹妹到了乔大户家。原来乔大户娘子那日请了尚举人娘子,并左邻朱台官娘子、崔亲家母,并两个外甥侄女儿──段大姐及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。叫了两个妓女,席前弹唱。听见月娘众姊妹和吴大妗子到了,连忙出仪门首迎接,后厅叙礼。赶着月娘呼姑娘,李娇儿众人都排行叫二姑娘、三姑娘……,俱依吴大妗子那边称呼之礼。又与尚举人、朱台官娘子叙礼毕,段大姐、郑三姐向前拜见了。各依次坐下。丫环递过了茶,乔大户出来拜见,谢了礼。他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,就放桌儿摆茶,请众堂客坐下吃茶。奶子如意儿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儿,另自管待。须臾,吃了茶到厅,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,正面设四张桌席。让月娘坐了首位,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、吴大妗子、朱台官娘子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,乔大户娘子,关席坐位,旁边放一桌,是段大姐、郑三姐,共十一位。两个妓女在旁边唱。上了汤饭,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,月娘赏了二钱银子;第二道是顿烂[火夸]蹄儿,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;第三道献烧鸭,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。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,递了月娘过去,又递尚举人娘子。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、匀脸去了。
孟玉楼也跟下来,到了乔大户娘子卧房中,只见奶子如意儿看守着官哥儿,在炕上铺着小褥子儿躺着。他家新生的长姐,也在旁边卧着。两个你打我下儿,我打你下儿顽耍。把月娘、玉楼见了,喜欢的要不得,说道:“他两个倒好相两口儿。”只见吴大妗子进来,说道:“大妗子,你来瞧瞧,两个倒相小两口儿。”大妗子笑道:“正是。孩儿每在炕上,张手蹬脚儿的,你打我,我打你,小姻缘一对儿耍子。”乔大户娘子和众堂客都进房到。吴大妗子如此这般说。乔大户娘子道:“列位亲家听着,小家儿人家,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?”月娘道:“亲家好说,我家嫂子是何人?郑三姐是何人?我与你爱亲做亲,就是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,如何却说此话?”玉楼推着李瓶儿说道:“李大姐,你怎的说?”那李瓶儿只是笑。吴妗子道:“乔亲家不依,我就恼了。”尚举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说道:“难为吴亲家厚情,乔亲家你休谦辞了。”因问:“你家长姐去年十一月生的?”月娘道:“我家小儿六月廿三日生的,原大五个月,正是两口儿。”众人不由分说,把乔大户娘子和月娘、李瓶儿拉到前厅,两个就割了衫襟。两个妓女弹唱着。旋对乔大户说了,拿出果盒、三段红来递酒。月娘一面吩咐玳安、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。旋抬了两坛酒、三匹缎子、红绿板儿绒金丝花、四个螺甸大果盒。两家席前,挂红吃酒。一面堂中画烛高擎,花灯灿烂,麝香[云爱][云爱],喜笑匆匆。两个妓女,启朱唇,露皓齿,轻拨玉阮,斜抱琵琶唱着。
众堂客与吴月娘、乔大户娘子、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,挂了红,递了酒,各人都拜了。从新复安席坐人饮酒。厨子上了一道裹馅寿字雪花糕、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。月娘坐在上席,满心欢喜,叫玳安过来,赏一匹大红与厨役。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匹。俱磕头谢了。乔大户娘子不放起身,还在后堂留坐,摆了许多劝碟,细果攒盒。约吃到一更时分,月娘等方才拜辞回来,说道:“亲家,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坐坐。”乔大户娘子道:“亲家盛情,家老儿说来,只怕席间不好坐的,改日望亲家去罢。”月娘道:“好亲家,再没人。亲家只是见外。”因留了大妗子:“你今日不去,明日同乔亲家一搭儿里来罢。”大妗子道:“乔亲家,别的日子你不去罢,到十五日,你正亲家生日,你莫不也不去?”乔大户娘子道:“亲家十五日好日子,我怎敢不去!”月娘道:“亲家若不去,大妗子,我交付与你,只在你身上。”于是,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,然后作辞上轿。
头里两个排军,打着两个大红灯笼;后边又是两个小,打着两个灯笼。吴月娘在头里,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一字在中间,如意儿和蕙秀随后。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沿沿的,恐怕冷,脚下还蹬着铜火炉儿。两边小圜随。到了家门首下轿,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,月娘等众人进来,道了万福,坐下。众丫鬟都来磕了头。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结亲之话,告诉了一遍。西门庆听了道:“今日酒席上有那几位堂客?”月娘道:“有尚举人娘子、朱序班娘子、崔亲家母、两个侄女。”西门庆说:“做亲也罢了,只是有些不搬陪。”月娘道:“倒是俺嫂子,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,都盖着那被窝儿,你打我一下儿,我打你一下儿,恰是小两口儿一般,才叫了俺们去,说将起来,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。我方才使小来对你说,抬送了花红果盒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做亲也罢了,只是有些不搬陪些。乔家虽有这个家事,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。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,又在衙门中管着事,到明日会亲酒席间,他戴着小帽,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?甚不雅相。就是前日,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,再三赶着和我做亲,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,也和咱家孩子同岁。我嫌他没娘母子,是房里生的,所以没曾应承他。不想到与他家做了亲。”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:“嫌人家是房里养的,谁家是房外养的?就是乔家这孩子,也是房里生的。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──你也休说我长,我也休嫌你短。”西门庆听了此言,心中大怒,骂道:“贼淫妇,还不过去!人这里说话,也插嘴插舌的。有你什么说处!”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,抽身走出来,说道:“谁说这里有我说处?可知我没说处哩!”
看官听说:今日潘金莲在酒席上,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,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,心中甚是气不愤,来家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,越发急了,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。西门庆因问:“大妗子怎的不来?”月娘道:“乔亲家母明日见有众官娘子,说不得来。我留下他在那里,教明日同他一搭儿里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说只这席间坐次上不好相处,到明日怎么会?”说了回话,只见孟玉楼也走到这边屋里来,见金莲哭泣,说道:“你只顾恼怎的?随他说几句罢了。”金莲道:“早是你在旁边听着,我说他什么歹话来?他说别家是房里养的,我说乔家是房外养的?也是房里生的。那个纸包儿包着,瞒得过人?贼不逢好死的强人,就睁着眼骂起我来。骂的人那绝情绝义。怎的没我说处?改变了心,教他明日现报在我的眼里!多大的孩子,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,平白扳亲家,有钱没处施展的,争破卧单──没的盖,狗咬尿胞──空欢喜!如今做湿亲家还好,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难。吹杀灯挤眼儿──后来的事看不见。做亲时人家好,过三年五载方了的才一个儿!”玉楼道:“如今人也贼了,不干这个营生。论起来也还早哩。才养的孩子,割什么衫襟?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着耍子儿罢了。”金莲道:“你便浪[扉]着图扳亲家耍子,平白教贼不合钮的强人骂我。”玉楼道:“谁教你说话不着个头项儿就说出来?他不骂你骂狗?”金莲道:“我不好说的,他不是房里,是大老婆?就是乔家孩子,是房里生的,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。你家失迷家乡,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!”玉楼听了,一声儿没言语。坐了一回,金莲归房去了。
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,从新花枝招[风占]与月娘磕头,说道:“今日孩子的事,累姐姐费心。”那月娘笑嘻嘻,也倒身还下礼去,说道:“你喜呀?”李瓶儿道:“与姐姐同喜。”磕毕头起来,与月娘、李娇儿坐着说话。只见孙雪娥、大姐来与月娘磕头,与李娇儿、李瓶儿道了万福。小玉拿茶来,正吃茶,只见李瓶儿房里丫鬟绣春来请,说:“哥儿屋里寻哩,爹使我请娘来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。一搭儿去也罢了,只怕孩子没个灯儿。”月娘道:“头里进门,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去。恐怕晚了。”小玉道:“头里如意儿抱着他,来安儿打着灯笼送他来。”李瓶儿道:“这等也罢了。”于是,作辞月娘,回房中来。只见西门庆在屋里,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着了。因说:“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?”如意儿道:“大娘见来安儿打着灯笼,就趁着灯儿来了。哥哥哭了一口,才拍着他睡着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寻了这一回,才睡了。”李瓶儿说毕,望着他笑嘻嘻说道:“今日与孩儿定了亲,累你,我替你磕个头儿。”于是,插烛也似磕下去。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,连忙拉起来,做一处坐的。一面令迎春摆下酒儿,两个吃酒。
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,没好气,明知道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,因秋菊开的门迟了,进门就打了两个耳刮子,高声骂道:“贼淫妇奴才!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?你做什么来?我且不和你答话。”于是走到屋里坐下。春梅走来磕头递茶。妇人问他:“贼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来?”春梅道:“在院子里坐着来。我这等催他,还不理。”妇人道:“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怄气。党太尉吃匾食,他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。”待要打他,又恐西门庆听见;不言语,心中又气。一面卸了浓妆,春梅与他搭了铺,上床就睡了。
到次日,西门庆衙门中去了。妇人把秋菊叫他顶着大块柱石,跪在院子里。跪的他梳了头,叫春梅扯了他裤子,拿大板子要打他。春梅道:“好干净的奴才,叫我扯裤子,到没的污浊了我的手!”走到前边,旋叫了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。妇人打着他骂道:“贼奴才淫妇,你从几时就恁大来?别人兴你,我却不兴你。姐姐,你知我见的,将就脓着些儿罢了。平白撑着头儿,逞什么强?姐姐,你休要倚着,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!”一面骂着又打,打了又骂,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。李瓶儿那边才起来,正看着奶子打发官哥儿睡着了,又唬醒了。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,骂的言语儿有因,一声儿不言语,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。一面使绣春:“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。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。”金莲听了,越发打的秋菊狠了,骂道:“贼奴才,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,这等叫饶。我是恁性儿,你越叫,我越打。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?人家打丫头,也来看着你。好姐姐,对汉子说,把我别变了罢!”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,把两只手气的冰冷,忍气吞声,敢怒而不敢言。早晨茶水也没吃,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。
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,入房来看官哥儿,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,睡在炕上,问道:“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?上房请你说话。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?”李瓶儿也不题金莲指骂之事,只说:“我心中不自在。”西门庆告说:“乔亲家那里,送你的生日礼来了。一匹尺头、两坛南酒、一盘寿桃、一盘寿面、四样下饭。又是哥儿送节的两盘元宵、四盘蜜食、四盘细果、两挂珠子吊灯、两座羊皮屏风灯、两匹大红官缎、一顶青缎[寨]的金八吉祥帽儿、两双男鞋、六双女鞋。咱家倒还没往他那里去,他又早与咱孩儿送节来了。如今上房的请你计较去。他那里使了个孔嫂儿和乔通押了礼来。大妗子先来了,说明日乔亲家母不得来,直到后日才来。他家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见和咱们做亲,好不喜欢!到十五日,也要来走走,咱少不得补个帖儿请去。”李瓶儿听了,方慢慢起来梳头,走了后边,拜了大妗子。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茶,礼物摆在明间内,都看了。一面打发回盒起身,与了孔嫂儿、乔通每人两方手帕、五钱银子,写了回帖去了。正是:但将钟鼓悦和爱,好把犬羊为国羞。有诗为证:
西门独富太骄矜,襁褓孩儿结做亲。不独资财如粪上,也应嗟叹后来人。
诗曰:
星月当空万烛烧,人间天上两元宵。乐和春奏声偏好,人蹈衣归马亦娇。易老韶光休浪度,最公白发不相饶。千金博得斯须刻,吩咐谯更仔细敲。
话说西门庆打发乔家去了,走来上房,和月娘、大妗子、李瓶儿商议。月娘道:“他家既先来与咱孩子送节,咱少不得也买礼过去,与他家长姐送节。就权为插定一般,庶不差了礼数。”大妗子道:“咱这里,少不的立上个媒人,往来方便些。”月娘道:“他家是孔嫂儿,咱家安上谁好?”西门庆道:“一客不烦二主,就安上老冯罢。”于是,连忙写了请帖八个,就叫了老冯来,同玳安拿请帖盒儿,十五日请乔老亲家母、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、朱序班娘子、崔亲家母、段大姐、郑三姐来赴席,与李瓶儿做生日,并吃看灯酒。一面吩咐来兴儿,拿银子早定下蒸酥点心并羹果食物。又是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,一件大红小袍儿、一顶金丝绉纱冠儿、两盏云南羊角珠灯、一盒衣翠、一对小金手镯、四个金宝石戒指儿。十四日早装盒担,叫女婿陈敬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。乔大户那边,酒筵管待,重加答贺。回盒中,又回了许多生活鞋脚,俱不必细说。正乱着,应伯爵来讲李智、黄四官银子事,看见,问其所以。西门庆告诉与乔大户结亲之事:“十五日好歹请令正来陪亲家坐坐。”伯爵道:“嫂子呼唤,房下必定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请众堂官娘子吃酒,咱每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。”伯爵应诺去了,不题。
且说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四盒礼来,又是两方销金汗巾,一双女鞋,送与李瓶儿上寿,就拜干女儿。月娘收了礼物,打发轿子回去。李桂姐只到次日才来,见吴银儿在这里,便悄悄问月娘:“他多咱来的?”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:“昨日送了礼来,拜认你六娘做干女儿了。”李桂姐听了,一声儿没言语。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,两个不说话。
却说前厅王皇亲家二十名小,两个师父领着,挑了箱子来,先与西门庆磕头。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,管待酒饭。不一时,周守备娘子、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,都先到了。俱是大轿,排军喝道,家人媳妇跟随。月娘与众姊妹,都穿着袍出来迎接,至后厅叙礼。与众亲相见毕,让坐递茶,等着夏提刑娘子到才摆茶。不料等到日中,还不见来。小邀了两三遍,约午后才喝了道来,抬着衣匣,家人媳妇跟随,许多仆从拥护。鼓乐接进后厅,与众堂客见毕礼数,依次序坐下。先在卷棚内摆茶,然后大厅上坐。春梅、玉箫、迎春、兰香,都是齐整妆束,席上捧茶斟酒。那日扮的是《西厢记》。
不说画堂深处,珠围翠绕,歌舞吹弹饮酒。单表西门庆打发堂客上了茶,就骑马约下应伯爵、谢希大,往狮子街房里去了。吩咐四架烟火,拿一架那里去。晚夕,堂客跟前放两架。旋叫了个厨子,家下抬了两食盒下饭菜蔬,两坛金华酒去。又叫了两个唱的──董娇儿、韩玉钏儿。原来西门庆已先使玳安雇轿子,请王六儿同往狮子街房里去。玳安见妇人道:“爹说请韩大婶,那里晚夕看放烟火。”妇人笑道:“我羞剌剌,怎么好去的,你韩大叔知道不嗔?”玳安道:“爹对韩大叔说了,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。因叫了两个唱的,没人陪他。”那妇人听了,还不动身。一回,只见韩道国来家。玳安道:“这不是韩大叔来了。韩大婶这里,不信我说哩。”妇人向他汉子说,“真个叫我去?”韩道国道:“老爹再三说,两个唱的没人陪他,请你过去,晚夕就看放烟火。你还不收拾哩!刚才教我把铺子也收了,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。保官儿也往家去了,晚夕该他上宿哩。”妇人道:“不知多咱才散,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,家里没人,你又不该上宿。”说毕,打扮穿了衣服,玳安跟随,迳到狮子街房里来。来昭妻一丈青早在房里收拾下床炕、帐幔、褥被,安息沉香薰的喷鼻香。房里吊着一对纱灯,笼着一盆炭火。妇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。一丈青走出来,道了万福,拿茶吃了。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,才到房子里。两个在楼上打双陆。楼上除了六扇窗户,挂着帘子,下边就是灯市,十分闹热。打了回双陆,收拾摆饭吃了,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。但见:
万井人烟锦绣围,香车宝马闹如雷。鳌山耸出青云上,何处游人不看来?
二人看了一回,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、祝实念,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,指与伯爵瞧。因问:“那戴方巾的,你可认的他?”伯爵道:“此人眼熟,不认的他。”西门庆便叫玳安:“你去下边,悄悄请了谢爹来。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。”玳安小贼,一直走下楼来,挨到人闹里,待祝实念和那人先过去了,从旁边出来,把谢希大拉了一把。慌的希大回身观看,却是玳安。玳安道:“爹和应二爹在这楼上,请谢爹说话。”希大道:“你去,我知道了。等我陪他两个到粘梅花处,就来见你爹。”玳安便一道烟去了。希大到了粘梅花处,向人闹处,就叉过一边,由着祝实念和那一个人只顾寻。他便走来楼上,见西门庆、应伯爵两个作揖,因说道:“哥来此看灯,早晨就不呼唤兄弟一声?”西门庆道:“我早晨对众人,不好邀你每的。已托应二哥到你家请你去,说你不在家。刚才,祝麻子没看见么?”因问:“那戴方巾的是谁?”希大道:“那戴方巾的,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。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,要问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。央我和老孙、祝麻子作保。要干前程,入武学肄业。我那里管他这闲帐!刚才陪他灯市里走了走,听见哥呼唤,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,交我乘人乱,就叉开了走来见哥。”因问伯爵:“你来多大回了?”伯爵道:“哥使我先到你家,你不在,我就来了,和哥在这里打了这回双陆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你吃了饭不曾?”谢希大道:“早晨从哥那里出来,和他两个搭了这一日,谁吃饭来!”西门庆吩咐玳安:“厨下安排饭来,与你谢爹吃。”不一时,就是春盘小菜、两碗稀烂下饭、一碗[火川]肉粉汤、两碗白米饭。希大独自一个,吃的里外干净,剩下些汁汤儿,还泡了碗吃了。玳安收下家活去。希大在旁看着两个打双陆。
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,抬轿的提着衣裳包儿,笑进来。伯爵在窗里看见,说道:“两个小淫妇儿,这咱才来。”吩咐玳安:“且别教他往后边去,先叫他楼上来见我。”希大道:“今日叫的是那两个?”玳安道:“是董娇儿、韩玉钏儿。”忙下楼说道:“应二爹叫你说话。”两个那里肯来,一直往后走了。见了一丈青,拜了,引他入房中。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[髟狄]髻儿,身上穿紫潞绸袄儿,玄色披袄儿、白挑线绢裙子,下边露两只金莲,拖的水[髟丐]长长的,紫膛色,不十分搽铅粉,学个中人打扮,耳边带着丁香儿。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,都在炕边头坐了。小铁棍拿茶来,王六儿陪着吃了。两个唱的,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。看一回,两个笑一回,更不知是什么人。落后,玳安进来,两个悄悄问他道:“房里那一位是谁?”玳安没的回答,只说是:“俺爹大姨人家,接来看灯的。”两个听的,从新到房中说道:“俺每头里不知是大姨,没曾见的礼,休怪。”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。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。落后,摆上汤饭来,陪着同吃。两个拿乐器,又唱与王六儿听。
伯爵打了双陆,下楼来小解净手,听见后边唱,点手儿叫玳安,问道:“你告我说,两个唱的在后边唱与谁听?”玳安只是笑,不做声,说道:“你老人家曹州兵备──管事宽。唱不唱,管他怎的?”伯爵道:“好贼小油嘴,你不说,愁我不知道?”玳安笑道:“你老人家知道罢了,又问怎的?”说毕,一直往后走了。伯爵上的楼来,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三贴双陆。只见李铭、吴惠两个蓦地上楼来磕头。伯爵道:“好呀!你两个来的正好,怎知道俺每在这里?”李铭跪下说道:“小的和吴惠先到宅里来,宅里说爹在这边摆酒。特来伏侍爹每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罢,你起来伺候。玳安,快往对门请你韩大叔去。”不一时,韩道国到了,作了揖,坐下。一面放桌儿,摆上春盘案酒来,琴童在旁边筛酒。伯爵与希大居上,西门庆主位,韩道国打横,坐下把酒来筛;一面使玳安后边请唱的去。
少顷,韩玉钏儿、董娇儿两个,慢条斯礼上楼来。望上不当不正磕下头去。伯爵骂道:“我道是谁来,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。头里我叫着,怎的不先来见我?这等大胆!到明日,不与你个功德,你也不怕。”董娇儿笑道:“哥儿那里隔墙掠个鬼脸儿,可不把我唬杀!”韩玉钏儿道:“你知道,爱奴儿掇着兽头城往里掠──好个丢丑儿的孩儿!”伯爵道:“哥,你今日忒多余了。有了李铭、吴惠在这里唱罢了,又要这两个小淫妇做什么?还不趁早打发他去。大节夜,还赶几个钱儿,等住回晚了,越发没人要了。”韩玉钏儿道:“哥儿,你怎么没羞?大爹叫了俺每来答应,又不伏侍你,你怎的闲出气?”伯爵道:“傻小歪剌骨儿,你见在这里,不伏侍我,你说伏侍谁?”韩玉钏道:“唐胖子吊在醋缸里──把你撅酸了。”伯爵道:“贼小淫妇儿,是撅酸了我。等住回散了家去时,我和你答话。我左右有两个法儿,你原出得我手!”董娇儿问道:“哥儿,那两个法儿?说来我听。”伯爵道:“我头一个,是对巡捕说了,拿你犯夜,教他拿了去,拶你一顿好拶子。十分不巧,只消三分银子烧酒,把抬轿的灌醉了,随你这小淫妇儿去,天晚到家没钱,不怕鸨子不打。”韩玉钏道:“十分晚了,俺每不去,在爹这房子里睡。再不,叫爹差人送俺每,王妈妈支钱一百文,不在于你。好淡嘴女又十撇儿。”伯爵道:“我是奴才,如今年程反了,拿三道三。”说笑回,两个唱的在旁弹唱春景之词。
众人才拿起汤饭来吃,只见玳安儿走来,报道:“祝爹来了。”众人都不言语。不一时,祝实念上的楼来,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,说道:“你两个好吃,可成个人。”因说:“谢子纯,哥这里请你,也对我说一声儿,三不知就走的来了,叫我只顾在粘梅花处寻你。”希大道:“我也是误行,才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。走上来作揖,被哥留住了。”西门庆因令玳安儿:“拿椅儿来,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罢。”于是安放钟箸,在下席坐了。厨下拿了汤饭上来,一齐同吃。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,呷了一口汤,因见李铭在旁,都递与李铭下去吃了。那应伯爵、谢希大、祝实念、韩道国,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,三个大包子,还零四个桃花烧卖,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。左右收下汤碗去,斟上酒来饮酒。希大因问祝实念道:“你陪他到那里才拆开了?怎知道我在这里?”祝实念如此这般告说:“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着,就同王三官到老孙家会了,往许不与先生那里,借三百两银子去,吃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。”希大道:“你每休写上我,我不管。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,讨保头钱使。”因问:“怎的写差了?”祝实念道:“我那等吩咐他,文书写滑着些,立与他三限才还。他不依我,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。”希大道:“你立的是那三限?”祝实念道:“头一限,风吹辘轴打孤雁;第二限,水底鱼儿跳上岸;第三限,水里石头泡得烂。这三限交还他。”谢希大道:“你这等写着,还说不滑哩。”祝实念道:“你到说的好,倘或一朝天旱水浅,朝廷挑河,把石头吃做工的两三头砍得稀烂,怎了?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。”众人说笑了一回。
看看天晚,西门庆吩咐楼上点灯,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,甚是奇巧。家中,月娘又使棋童儿和排军,抬送了四个攒盒,都是美口糖食、细巧果品。西门庆叫棋童儿问道:“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?谁使你送来?”棋童道:“大娘使小的送来,与爹这边下酒。众奶奶们还未散哩。戏文扮了四折,大娘留在大门首吃酒,看放烟火哩。”西门庆问:“有人看没有?”棋童道:“挤围着满街人看。“西门庆道:“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军,拿杆栏拦人伺候,休放闲杂人挨挤。”棋童道:“小的与平安儿两个,同排军都看放了烟火,并没闲杂人搅扰。”西门庆听了,吩咐把桌上饮馔都搬下去,将攒盒摆上,厨下又拿上一道果馅元宵来。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。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。一面重筛美酒,再设珍羞,叫李铭、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。唱毕,吃了元宵,韩道国先往家去了。少顷,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,吊挂上帘子,把烟火架抬出去。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,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一丈青在楼下观看。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。须臾,点着。那两边围看的,挨肩擦膀,不知其数。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,谁人不来观看?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。但见:
一丈五高花桩,四周下山棚热闹。最高处一只仙鹤,口里衔着一封丹书,乃是一枝起火,一道寒光,直钻透斗牛边。然后,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,四下里人物皆着,[咸角]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。彩莲舫,赛月明,一个赶一个,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;紫葡萄,万架千株,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。霸玉鞭,到处响亮;地老鼠,串绕人衣。琼盏玉台,端的旋转得好看;银蛾金弹,施逞巧妙难移。八仙捧寿,名显中通;七圣降妖,通身是火。黄烟儿,绿烟儿,氤氲笼罩万堆霞;紧吐莲,慢吐莲,灿烂争开十段锦。一丈菊与烟兰相对,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。楼台殿阁,顷刻不见巍峨之势;村坊社鼓,仿佛难闻欢闹之声。货郎担儿,上下光焰齐明;鲍老车儿,首尾迸得粉碎。五鬼闹判,焦头烂额见狰狞;十面埋伏,马到人驰无胜负。总然费却万般心,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。
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,刚看罢烟火下楼来,因见王六儿在这里,推小净手,拉着谢希大、祝实念,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。玳安便道:“二爹那里去?”伯爵向他耳边说道:“傻孩子,我头里说的那本帐,我若不起身,别人也只顾坐着,显的就不趣了。等你爹问,你只说俺每都跑了。”落后,西门庆见烟火放了,问伯爵等那里去了,玳安道:“应二爹和谢爹都一路去了。小的拦不回来,多上覆爹。”西门庆就不再问了。因叫过李铭、吴惠来,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。吩咐:“我且不与你唱钱,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。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,晚夕在门首吃酒。”李铭跪下道:“小的告禀爹:十六日和吴惠、左顺、郑奉三个,都往东平府,新升的胡爷那里到任,官身去,只到后晌才得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。你只休误了就是了。”二人道:“小的并不敢误。”两个唱的也就来拜辞出门。西门庆吩咐:“明日,家中堂客摆酒,李桂姐、吴银姐都在这里,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。”二人应诺了,一同出门,不在话下。西门庆吩咐来昭、玳安、琴童收家活。灭息了灯烛,就往后边房里去了。
且说来昭儿子小铁棍儿,正在外边看放了烟火,见西门庆进去了,就来楼上。见他爹老子收了一盘子杂合的肉菜、一瓯子酒和些元宵,拿到屋里,就问他娘一丈青讨,被他娘打了两下。不防他走在后边院子里顽耍,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,只说唱的还没去哩,见房门关着,就在门缝里张看,见房里掌着灯烛。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,在床沿子上行房。西门庆已有酒的人,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,褪去小衣,那话上使着托子干后庭花。一进一退往来[扉]打,何止数百回,[扉]打的连声响亮,其喘息之声,往来之势,犹赛折床一般,无处不听见。这小孩子正在那里张看,不防他娘一丈青走来看见,揪着头角儿拖到前边,凿了两个栗爆,骂道:“贼祸根子,小奴才儿,你还少第二遭死?又往那里张他去!”于是,与了他几个元宵吃了,不放他出来,就唬住他上炕睡了。西门庆和老婆足干捣有两顿饭时才了事。玳安打发抬轿的酒饭吃了,跟送他到家,然后才来同琴童两个打着灯儿跟西门庆家去。正是:
不愁明月尽,自有夜珠来。
词曰:
情怀增怅望,新欢易失,往事难猜。问篱边黄菊,知为谁开?谩道愁须滞酒,酒未醒、愁已先回。凭栏久,金波渐转,白露点苍苔。
话说西门庆归家,已有三更时分,吴月娘还未睡,正和吴大妗子众人说话,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。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,就过那边去了。月娘见他有酒了,打发他脱了衣裳。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,同坐下,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。玉箫点茶来吃。因有大妗子在,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。
到次日,厨役早来收拾酒席。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,大发放。夏提刑见了,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。西门庆道:“日昨甚是简慢。恕罪,恕罪!”来家早有乔大户家使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家人送礼来了。西门庆收了,家人管待酒饭。孔嫂儿进月娘房里坐的。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也先来了,拜了月娘众人,都坐着吃茶。
正值李智、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,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。应伯爵打听得知,亦走来帮扶交纳。西门庆令陈敬济拿天平在厅上兑明白,收了。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来,重三十两,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数,还欠五百两,就要捣换了合同。西门庆吩咐二人:“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。我连日家中有事。”那李智、黄四,老爷长,老爷短,千恩万谢出门。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,趁此机会好问他要,正要跟随同去,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。因问:“昨日你每三个,怎的三不知就走了?”伯爵道:“昨日甚是深扰哥,本等酒多了。我见哥也有酒了,今日嫂子家中摆酒,一定还等哥说话。俺每不走了,还只顾缠到多咱?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门里去,本等连日辛苦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昨日来家,已有三更天气。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,坐厅大发放,理了回公事。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。今日观里打上元醮,拈了香回来,还赶往周菊轩家吃酒去,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。”伯爵道:“亏哥好神思,你的大福。不是面奖,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。”两个说了一回,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,伯爵道:“我不吃饭,去罢。”西门庆又问:“嫂子怎的不来?”伯爵道:“房下轿子已叫下了,便来也。”举手作辞出门,一直赶黄四、李智去了。正是:
假饶驾雾腾云术,取火钻冰只要钱。
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,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,心中甚是可爱,口中不言,心里暗道:“李大姐生的这孩子,甚是脚硬,一养下来,我平地就得些官。我今日与乔家结亲,又进这许多财。”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,也不到后边,径往李瓶儿房里来。正走到潘金莲角门首,只见金莲出来看见,叫他问道:“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?过来我瞧瞧。”那西门庆道:“等我回来与你瞧。”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。金莲见叫不回他来,心中就有几分羞讪,说道:“什么罕稀货,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!不与我瞧罢,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,进他门去,一齐的把那两条腿[歪]折了,才现报了我的眼。”
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,走入李瓶儿房里,见李瓶儿才梳了头,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。西门庆一径把四个金镯儿抱着,教他手儿挝弄。李瓶儿道:“是那里的?只怕冰了他手。”西门庆道:“是李智、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的。”李瓶儿生怕冰着他,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,与他裹着耍子。只见玳安走来说道:“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,在外边请爹出去瞧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?”玳安道:“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。”正说着,只见后边李娇儿、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郑三姐,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。西门庆丢了那四锭金子,就往外边看马去了。
李瓶儿见众人来到,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,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,弄来弄去,少了一锭。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道:“娘没曾收哥哥儿耍的那锭金子?怎只三锭,少了一锭了?”李瓶儿道:“我没曾收,我把汗个子替他裹着哩。”如意儿道:“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。那里得那锭金子?”屋里就乱起来。奶子问迎春,迎春就问老冯。老冯道:“耶[口乐],耶[口乐]!我老身就瞎了眼,也没看见。老身在这里恁几年,莫说折针断线我不敢动,娘他老人家知道我,就是金子,我老身也不爱。你每守着哥儿,怎的冤枉起我来了!”李瓶儿笑道:“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,这里不见的,不是金子却是什么?”又骂迎春:“贼臭肉!平白乱的是些什么?等你爹进来,等我问他,只怕是你爹收了。怎的只收一锭儿?”孟玉楼问道:“是那里金子?”李瓶儿道:“是他爹拿来的,与孩子耍。谁知道是那里的。”
且说西门庆在门首看马,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,叫小来回溜了两趟。西门庆道:“虽是东路来的马,鬃尾丑,不十分会行,论小行也罢了。”因问云伙计道:“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?”云离守道:“两匹只要七十两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不多。只是不会行,你还牵了去,另有好马骑来,倒不说银子。”说毕,西门庆进来,只见琴童来说:“六娘房里请爹哩。”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。李瓶儿问他:“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?如何只三锭在这里?”西门庆道:“我丢下,就外边去看马,谁收来!”李瓶儿道:“你没收,却往那里去了?寻了这一日没有。奶子推老冯,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,只是哭。”西门庆道:“端的是谁拿了,由他慢慢儿寻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头里因大妗子女儿两个来,乱着就忘记了。我只说你收了出去,谁知你也没收,就两耽了。才寻起来,唬的他们都走了。”于是把那三锭,还交与西门庆收了。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,西门庆就往后边收兑银子去了。
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,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,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,就先走来房里,告月娘说:“姐姐,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!随你家怎的有钱,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。”月娘道:“刚才他每告我说,他房里不见了金镯子,端的不知是那里的?”金莲道:“谁知他是那里的!你还没见,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,用袄子袖儿裹着,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。我问他是什么,拿过来我瞧瞧。头儿也不回,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。迟了一回,反乱起来,说不见了一锭金子。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,说不见了,由他慢慢儿寻罢。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。一锭金子,至少重十到两,也值五六十两银子,平白就罢了?瓮里走了鳖──左右是他家一窝子。再有谁进他屋里去?”正说着,只见西门庆进来,兑收贲四倾的银子,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。因告诉月娘:“此是李智、黄四还的四锭金子,拿了与孩子耍了耍,就不见了一锭。”吩咐月娘:“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。我使小街上买狼筋去了,早拿出来便罢,不然,我就叫狼筋抽起来。”月娘道:“论起来,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,沉甸甸冰着他,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!”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:“不该拿与孩子耍?只恨拿不到他屋里。头里叫着,想回头也怎的,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,不教一个人儿知道。这回不见了金子,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!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,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,[毛必]眼里也笑!”
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,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,提起拳来,骂道:“狠杀我罢了!不看世界面上,把你这小[歪]剌骨儿,就一顿拳头打死了!单管嘴尖舌快的,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。”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妆,哭将起来,说道:“我晓的你倚官仗势,倚财为主,把心来横了,只欺负的是我,你说你这般威势,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,不放在意里。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?你打不是的!我随你怎么打,难得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,若没了,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!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,和你家一递一状。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?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──穷官罢了,能禁的几个人命?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么!”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,说道:“你看这小[歪]剌骨儿,这等刁嘴!我是破纱帽穷官?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,我这纱帽那块儿破?这清河县问声,我少谁家银子?你说我是债壳子!”金莲道:“你怎的叫我是[歪]剌骨来!”因跷起一只脚来,“你看老娘这脚,那些儿放着歪?你怎骂我是[歪]剌骨?”月娘在旁笑道:“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。常言:恶人自有恶人磨,见了恶人没奈何!自古嘴强的争一步。六姐,也亏你这个嘴头子,不然,嘴钝些儿也成不的。”
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,穿了衣裳往外去了。迎见玳安来说:“周爷家差人邀来了。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,往周爷家去?”西门庆吩咐:“打醮处,教你姐夫去罢。伺候马,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。”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,与西门庆叩头,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,说:“今日你等用心伏侍众奶奶,我自有重赏,休要上边打箱去!”那师父跪下说道:“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,岂敢讨赏!”西门庆因吩咐书童:“他唱了两日,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。”书童应诺。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。
单表潘金莲在上房坐的,吴月娘便说:“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!揉的恁红红的。等住回人来看着什么张致!谁叫你惹他来?我倒替你捏两把汗。若不是我在跟前劝着,绑着鬼,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。汉子家脸上有狗毛,不知好歹,只顾下死手的和他缠起来了。不见了金子,随他不见去,寻不寻不在你,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,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!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!”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,往屋里匀脸去了。
不一时,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,到月娘房里。月娘问他:“金子怎的不见了?刚才惹他爹和六姐两个,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,差些儿没曾辨恼了打起来!吃我劝开了。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。吩咐小买狼筋去了。等他晚上来家,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。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?看着孩子耍,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。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?”李瓶儿道:“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,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,谁知就不见了一锭。如今丫头推奶子,奶子推老冯。急的冯妈妈哭哭啼啼,只要寻死。无眼难明勾当,如今冤谁的是?”吴银儿道:“天么,天么!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,早是今日我在这边屋里梳头,没曾过去。不然怎了?虽然爹娘不言语,你我心上何安!谁人不爱钱?俺里边人家,最忌叫这个名声儿,传出去丑听!”
正说着,只见韩玉钏儿、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,笑嘻嘻先向月娘、大妗子、李瓶儿磕了头,起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,说道:“银姐昨日没家去?”吴银儿道:“你怎的晓得?”董娇儿道:“昨日,俺两个都在灯市街房子里唱来,大爹对俺们说,教俺今日来伏侍奶奶。”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。须臾,小玉拿了两盏茶来。那韩玉钏儿、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,还望小玉拜了一拜。吴银儿因问:“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?”韩玉钏道:“俺们到家,也有二更多了,同你兄弟吴惠都一路去的。”说了一回话,月娘吩咐玉箫:“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。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。”一面放下桌儿,两方春[木鬲]、四盒茶食。月娘使小玉:“你二娘房里,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。”不一时,和他姑娘来到,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,同吃了茶,收过家活去。
忽见迎春打扮着,抱了官哥儿来,头上戴了金梁缎子八吉祥帽儿,身穿大红氅衣儿,下边白绫袜儿、缎子鞋儿,胸前项牌符索,手上小金镯儿。李瓶儿看见说道:“小大官儿,没人请你,来做什么?”一面接过来,放在膝盖上。看见一屋里人,把眼不住的看了这个,又看那个。桂姐坐在月娘炕上,笑引逗他耍子,道:“哥子只看着这里,想必要我抱他。”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,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。吴大妗子笑道:“恁点小孩儿,他也晓的爱好!”月娘接过来说:“他老子是谁!到明日大了,管情也是小嫖头儿。”孟玉楼道:“若做了小嫖头儿,叫大妈妈就打死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小,你姐姐抱,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,我就打死了!”桂姐道:“耶[口乐]!怕怎么?溺了也罢,不妨事。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。”于是与他两个嘴[“温”换“”为“”]嘴儿耍子。董娇儿、韩玉钏儿说道:“俺两个来了这一日,还没曾唱个儿与娘每听。”因取乐器,韩玉钏儿琵琶,董娇儿弹筝,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。唱了一套“繁华满月开”《金索挂梧桐》。唱出一句来,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,裂石流云之响,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,再不敢抬头出气儿。月娘看见,便叫:“李大姐,你接过孩子来,教迎春抱到屋里去罢。好个不长进的小,你看唬的那脸儿!”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,叫迎春掩着他耳朵,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。
四个唱的正唱着,只见玳安进来,说道:“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,朱奶奶、尚举人娘子,都过乔亲家来了,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来了。大门前边、大厅上,都有鼓乐迎接。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。”月娘又吩咐后厅明间铺下锦毯,安放坐位。卷起帘来,金钩双控,兰麝香飘。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,都打扮起来。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,披红垂绿,准备迎接新亲。只见应伯爵娘子应二嫂先到了,应保跟着轿子。月娘等迎接进来。见了礼数,明间内坐下,向月娘拜了又拜,说:“俺家的常时打搅,多蒙看顾!”月娘道:“二娘,好说!常时累你二爹。”良久,只闻喝道之声渐近,前厅鼓乐响动。平安儿先进来报道:“乔太太轿子到了!”须臾,黑压压一群人,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。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,轿上是垂珠银顶、天青重沿、绡金走水轿衣,使藤棍喝路。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,四名校尉抬衣箱、火炉,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,后面随从。其余就是乔大户娘子、朱台官娘子、尚举人娘子、崔大官媳妇、段大姐,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,跟来收叠衣裳。
吴月娘与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,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,锦绣耀目,都出二门迎接。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。生的五短身材,约七旬年纪,戴着叠翠宝珠冠,身穿大红宫绣袍儿,近面视之,鬓发皆白。正是:眉分八道雪,髻绾一窝丝,眼如秋水微浑,鬓似楚山云淡。接入后厅,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,然后与月娘等见。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,太太不肯,让了半日,受了半礼。次与乔大户娘子,又叙其新亲家之礼,彼此道及款曲,谢其厚仪。已毕,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[因]座位,坐了乔五太太,其次就让乔大户娘子。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:“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。”让朱台官、尚举人娘子,两个又不肯。彼此让了半日,乔五太太坐了首座,其余客东主西,两分头坐了。当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,堂中气暖如春。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,一般儿四个丫头,都打扮起来,在跟前递茶。
良久,乔五太太对月娘说:“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,叙叙亲情之礼。”月娘道:“拙夫今日衙门中去了,还未来家哩!”乔五太太道:“大人居于何官?”月娘道:“乃一介乡民,蒙朝廷恩例,实授千户之职,见掌刑名。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,实是有玷。”乔五太太道:“娘子说那里话,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彀了。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妇与府上做亲,心中甚喜。今日我来会会,到明日好见。”月娘道:“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。”乔五太太道:“娘子是甚说话,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!老身说起来话长,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,系老身亲侄女儿。他父母都没了,止有老身。老头儿在时,曾做世袭指挥使,不幸五十岁故了。身边又无儿孙,轮着别门侄另替了,手里没钱,如今倒是做了大户。我这个侄儿,虽是差役立身,颇得过的日子,庶不玷污了门户。”说了一回,吴大妗子对月娘说:“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,讨讨寿。”李瓶儿慌吩咐奶子,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。乔太太看了夸道:“好个端正的哥哥!”即叫过左右,连忙把毡包内打开,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缎,并一副镀金手镯,与哥儿戴。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。请去房中换了衣裳。须臾,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茶,每桌四十碟,都是各样茶果、细巧油酥之类。吃了茶,月娘就引去后边山子花园中,游玩了一回下来。
那时,陈敬济打醮去,吃了午斋回来了。和书童儿、玳安儿,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,请众奶奶每递酒上席。端的好筵席,但见:
屏开孔雀,褥隐芙蓉。盘堆异果奇珍,瓶插金花翠叶。炉焚兽炭,香袅龙涎。白玉碟高堆麟脯,紫金壶满贮琼浆。梨园子弟,簇捧着凤管鸾箫;内院歌姬,紧按定银筝象板。进酒佳人双洛浦,分香侍女两[女亘]娥。正是:两行珠翠列阶前,一派笙歌临坐上。
吴月娘与李瓶儿同递酒,阶下戏子鼓乐响动。乔太太与众亲戚,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,方入席坐下。李桂姐、吴银儿、韩玉钏儿、董娇儿四个唱的,在席前唱了一套“寿比南山”。戏子呈上戏文手本,乔五太太吩咐下来,教做《王月英元夜留鞋记》。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,赏了五钱银子。比及割凡五道,汤陈三献,戏文四折下来,天色已晚。堂中画烛流光,各样花灯都点起来,锦带飘飘,彩绳低转。一轮明月从东而起,照射堂中灯光掩映。乐人又在阶下,琵琶筝[竹秦],笙箫笛管,吹打了一套灯词《画眉序》“花月满香城”。吹打毕,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,赏了两包一两银子,四个唱的,每人二钱。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,摆设下许多果碟儿,留后坐。四张桌子都堆满了。唱的唱,弹的弹,又吃了一回酒。乔太太再三说晚了,要起身。月娘众人款留不住,送在大门首,又拦门递酒,看放烟火。两边街上,看的人鳞次蜂排一般。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,还涌挤上来。须臾,放了一架烟火,两边人散了。乔太大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,起身上轿去了。那时也有三更天气,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。月娘众姐妹归到后边来,吩咐陈敬济、来兴、书童、玳安儿,看着厅上收拾家活,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,与了五两银子唱钱,打发去了。
月娘吩咐出来,剩攒下一桌肴馔、半罐酒,请傅伙计、贲四、陈姐夫,说:“他每管事辛苦,大家吃钟酒。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,你爹不知多咱才回。”于是还有残灯未尽,当下傅伙计、贲四、敬济、来保上坐,来兴、书童、玳安、平安打横,把酒来斟。来保叫平安儿:“你还委个人大门首,怕一时爹回,没人看门。”平安道:“我叫画童看着哩,不妨事。”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。敬济道:“你每休猜枚,大惊小怪的,惹后边听见。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。每人要一句,说的出免罚,说不出罚一大杯。”该傅伙计先说:“堪笑元宵草物。”贲四道:“人生欢乐有数。”敬济道:“趁此月色灯光。”来保道:“咱且休要辜负。”来兴道:“才约娇儿不在。”书童道:“又学大娘吩咐。”玳安道:“虽然剩酒残灯。”平安道:“也是春风一度。”众人念毕,呵呵笑了。正是:
饮罢酒阑人散后,不知明月转花梢。
词曰:
昼日移阴,揽衣起、春帏睡足。临宝鉴、绿鬟缭乱,未敛装束。蝶粉蜂黄浑褪了,枕痕一线红生玉。背画阑、脉脉悄无言,寻棋局。
话说敬济众人,同傅伙计前边吃酒,吴大妗子轿子来了,收拾要家去。月娘款留再三,说道:“嫂子再住一夜儿,明日去罢。”吴大妗子道:“我连在乔亲家那里,就是三四日了。家里没人,你哥衙里又有事,不得在家,我去罢。明日请姑娘众位,好歹往我那里坐坐,晚夕走百病儿家来。”月娘道:“俺们明日,只是晚上些去罢了。”吴大妗子道:“姑娘早些坐轿子去,晚夕同走了来家就是了。”说毕,装了一盒子元宵,一盒子馒头,叫来安儿送大妗子到家。李桂姐等四个都磕了头,拜辞月娘,也要家去。月娘道:“你们慌怎的?也就要去,还等你爹来家。他吩咐我留下你们,只怕他还有话和你们说,我是不敢放你去。”桂姐道:“爹去吃酒,到多咱晚来家?俺们怎等的他!娘先教我和吴银姐去罢。他两个今日才来,俺们来了两日,妈在家还不知怎么盼望!”月娘道:“可可的就是你妈盼望,这一夜儿等不的?”李桂姐道:“娘且是说的好,我家里没人,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。宁可拿乐器来,唱个与娘听,娘放了奴去罢。”正说着,只见陈敬济走进来,交剩下的赏赐,说道:“乔家并各家贴轿赏一钱,共使了十包,重三两。还剩下十包在此。”月娘收了。桂姐便道:“我央及姑夫,你看外边俺们的轿子来了不曾?”敬济道:“只有他两个的轿子。你和银姐的轿子没来。从头里不知谁回了去了。”桂姐道:“姑夫,你真个回了?你哄我哩!”那陈敬济道:“你不信,瞧去不是!我不哄你。”刚言未罢,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,说:“爹家来了!”月娘道:“早是你们不曾去,这不你爹来了。”
不一时,西门庆进来,已带七八分酒了。走入房中,正面坐下,董娇儿、韩玉钏儿二人向前磕头。西门庆问月娘道:“人都散了,怎的不教他唱?”月娘道:“他们在这里求着我,要家去哩。”西门庆向桂姐说:“你和银儿亦发过了节儿去。且打发他两个去罢。”月娘道:“如何?我说你们不信,恰象我哄你一般。”那桂姐把脸儿苦低着,不言语。西门庆问玳安:“他两个轿子在这里不曾?”玳安道:“只有董娇儿、韩玉钏儿两顶轿子伺候着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也不吃酒了。你们拿乐器来,唱《十段锦儿》我听。打发他两个先去罢。”当下四个唱的,李桂姐弹琵琶,吴银儿弹筝,韩玉钏儿拨阮,董娇儿打着紧急鼓子,一递一个唱《十段锦》“二十八半截儿”。吴月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。
唱毕,西门庆与了韩玉钏、董娇儿两个唱钱,拜辞出门。“留李桂姐、吴银儿两个,这里歇罢。”忽听前边玳安儿和琴童儿两个嚷乱,簇拥定李娇儿房里夏花儿进来,禀西门庆说道:“小的刚送两个唱的出去,打灯笼往马房里拌草,牵马上槽,只见二娘房里夏花儿,躲在马槽底下,唬了小的一跳。不知什么缘故,小的每问着他,又不说。”西门庆听见,就出外边明间穿廊下椅子上坐着,一面叫琴童儿把那丫头揪着跪下。西门庆问他:“往前边做什么去?那丫头不言语。李娇儿在旁边说道:“我又不使你,平白往马房里做什么去?”见他慌做一团,西门庆只说丫头要走之情,即令小搜他身上。琴童把他拉倒在地,只听滑浪一声,从腰里掉下一件东西来。西门庆问:“是什么?”玳安递上去,可霎作怪,却是一锭金子。西门庆灯下看了,道:“是头里不见了的那锭金子。原来是你这奴才偷了。”他说:“是拾的。”西门庆问:“是那里拾的?”他又不言语。西门庆心中大怒,令琴童往前边取拶子来,把丫头拶起来,拶的杀猪也似叫。拶了半日,又敲二十敲。月娘见他有酒了,又不敢劝。那丫头挨忍不过,方说:“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。”西门庆方命放了拶子,又吩咐与李娇儿领到屋里去:“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卖了这奴才,还留着做什么!”李娇儿没的话说,便道:“恁贼奴才,谁叫你往前头去来?三不知就出去了。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,也对我说一声儿!”那夏花儿只是哭。李娇儿道:“拶死你这奴才才好哩,你还哭!”西门庆道罢,把金子交与月娘收了,就往前边李瓶儿房里去了。
月娘令小玉关上仪门,因叫玉箫问:“头里这丫头也往前边去来么?”小玉道:“二娘、三娘陪大妗子娘儿两个,往六娘那边去,他也跟了去来。谁知他三不知就偷了这锭金子在手里。头里听见娘说,爹使小买狼筋去了,唬的他要不的,在厨房里问我:‘狼筋是什么?’教俺每众人笑道:‘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,若是那个偷了东西,不拿出来,把狼筋抽将出来,就缠在那人身上,抽攒的手脚儿都在一处!’他见咱说,想必慌了,到晚夕赶唱的出去,就要走的情,见大门首有人,才藏入马坊里。不想被小又看见了。”月娘道:“那里看人去!恁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的,就不是个台孩的。”
且说李娇儿领夏花儿到房里,李桂姐甚是说夏花儿:“你原来是个傻孩子!你恁十五六岁,也知道些人事儿,还这等懵懂!要着俺里边,才使不的。这里没人,你就拾了些东西,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。就弄出来,他在旁边也好救你。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?刚才这等拶打着好么?干净傻丫头!常言道:穿青衣,抱黑柱。你不是他这屋里人,就不管你。刚才这等掠掣着你,你娘脸上有光没光?”又说他姑娘:“你也忒不长俊,要是我,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!有不是,拉到房里来,等我打。前边几房里丫头怎的不拶,只拶你房里丫头!你是好欺负的,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?等不到明日,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,你也就没句话儿说?你不说,等我说。休教他领出去,教别人笑话。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,两个就是狐狸一般,你怎斗的他过!”因叫夏花儿过来,问他:“你出去不出去?”那丫头道:“我不出去。”桂姐道:“你不出去,今后要贴你娘的心。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。不拘拿了什么,交付与他。也似元宵一般抬举你。”那夏花儿说:“姐吩咐,我知道了。”按下这里教唆夏花儿不题。
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李瓶儿房里,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炕上做一处坐的,心中就要脱衣去睡。李瓶儿道:“银姐在这里,没地方儿安插你,且过一家儿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怎的没地方儿?你娘儿两个在两边,等我在当中睡就是。”李瓶儿便瞅他一眼儿道:“你就说下道儿去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如今在那里睡?”李瓶儿道:“你过六姐那边去睡一夜罢。”西门庆坐了一回,起身说道:“也罢,也罢!省的我打搅你娘儿们,我过那边屋里睡去罢。”于是一直走过金莲这边来。金莲听见西门庆进房来,天上落下来一般,向前与他接衣解带,铺陈床铺,展放鲛绡,吃了茶,两个上床歇宿不题。
李瓶儿这里打发西门庆出来,和吴银儿两个灯下放炕桌儿,摆下棋子,对坐下象棋儿。吩咐迎春:“拿个果盒儿,把甜金华酒筛下一壶儿来,我和银姐吃。”因问:“银姐,你吃饭?教他盛饭来你吃。”吴银儿道:“娘,我不饿,休叫姐盛来。”李瓶儿道:“也罢。银姐不吃饭,你拿个盒盖儿,我拣妆里有果馅饼儿,拾四个儿来与银姐吃罢。”须臾,迎春都拿了,放在旁边。李瓶儿与吴银儿下了三盘棋,筛上酒来,拿银钟儿两个共饮。吴银儿叫迎春:“姐,你递过琵琶来,我唱个曲儿与娘听。”李瓶儿道:“姐姐不唱罢,小大官儿睡着了,他爹那边又听着,教他说。咱掷骰子耍耍罢。”于是教迎春递过色盆来,两个掷骰儿赌酒为乐。掷了一回,吴银儿因叫迎春:“姐,你那边屋里请过奶妈儿来,教他吃钟酒儿。”迎春道:“他搂着哥儿在那边炕上睡哩。”李瓶儿道:“教他搂着孩子睡罢。拿一瓯子酒,送与他吃就是了。你不知俺这小大官好不伶俐,人只离开他就醒了。有一日儿,在我这边炕上睡,他爹这里略动一动儿,就睁开眼醒了,恰似知道的一般。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,只是哭,只要我搂着他。”吴银儿笑道:“娘有了哥儿,和爹自在觉儿也不得睡一个儿。爹几日来这屋里走一遭儿?”李瓶儿道:“他也不论,遇着一遭也不可知,两遭也不可知。常进屋里,为这孩子,来看不打紧,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。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。我是不消说的,只与人家垫舌根。谁和他有什么大闲事?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。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,只说俺们把拦汉子。象刚才到这屋里,我就撺掇他出去。银姐你不知,俺家人多舌头多,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,早是你看着,就有人气不愤,在后边调白你大娘,说拿金子进我屋里来,怎的不见了。落后,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,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。不然,绑着鬼只是俺屋里丫头和奶子、老冯。冯妈妈急的那哭,只要寻死,说道:‘若没有这金子,我也不家去。’落后见有了金子,那咱才打了灯家去了。”吴银儿道:“娘,也罢。你看爹的面上,你守着哥儿慢慢过,到那里是那里!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,也罢了。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,未免都有些儿气。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。”李瓶儿道:“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,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。说话之间,你一钟我一盏,不觉坐到三更天气,方才宿歇。正是:
得意客来情不厌,知心人到话相投。
词曰:
徘徊。相期酒会,三千朱履,十二金钗。雅俗熙熙,下车成宴尽春台。好雍容、东山妓女,堪笑傲、北海樽垒。且追陪。凤池归去,那更重来!
话说西门庆因放假没往衙门里去,早晨起来,前厅看着,差玳安送两张桌面与乔家去。一张与乔五太太,一张与乔大户娘子,俱有高顶方糖、时鲜树果之类。乔五太太赏了两方手帕、三钱银子,乔大户娘子是一匹青绢,俱不必细说。
原来应伯爵自从与西门庆作别,赶到黄四家。黄四又早伙中封下十两银子谢他:“大官人吩咐教俺过节去,口气只是捣那五百两银子文书的情。你我钱粮拿什么支持?”应伯爵道:“你如今还得多少才够?”黄四道:“李三哥他不知道,只要靠着问那内臣借,一般也是五分行利。不如这里借着衙门中势力儿,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。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个银子来,把一千两合用,就是每月也好认利钱。”应伯爵听了,低了低头儿,说道:“不打紧。假若我替你说成了,你伙计六人怎生谢我?”黄四道:“我对李三说,伙中再送五两银子与你。”伯爵道:“休说五两的话。要我手段,五两银子要不了你的,我只消一言,替你每巧一巧儿,就在里头了。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,我且不去。明日他请俺们晚夕赏灯,你两个明日绝早买四样好下饭,再着上一坛金华酒。不要叫唱的,他家里有李桂儿、吴银儿,还没去哩!你院里叫上六个吹打的,等我领着送了去。他就要请你两个坐,我在旁边,只消一言半句,管情就替你说成了。找出五百两银子来,共捣一千两文书,一个月满破认他三十两银子,那里不去了,只当你包了一个月老婆了。常言道:秀才无假漆无真。进钱粮之时,香里头多放些木头,蜡里头多掺些柏油,那里查帐去?不图打鱼,只图混水,借着他这名声儿,才好行事。”于是计议己定。到次日,李三、黄四果然买了酒礼,伯爵领着两个小,抬送到西门庆家来。
西门庆正在前厅打发桌面,只见伯爵来到,作了揖,道及:“昨日房下在这里打搅,回家晚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昨日周南轩那里吃酒,回家也有一更天气,也不曾见的新亲戚,老早就去了。今早衙门中放假,也没去。”说毕坐下,伯爵就唤李锦:“你把礼抬进来。”不一时,两个抬进仪门里放下。伯爵道:“李三哥、黄四哥再三对我说,受你大恩,节间没什么,买了些微礼来,孝顺你赏人。”只见两个小向前磕头。西门庆道:“你们又送这礼来做什么?我也不好受的,还教他抬回去。”伯爵道:“哥,你不受他的,这一抬出去,就丑死了。他还要叫唱的来伏侍,是我阻住他了,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边伺候。”西门庆向伯爵道:“他既叫将来了,莫不又打发他?不如请他两个来坐坐罢。”伯爵得不的一声儿,即叫过李锦来,吩咐:“到家对你爹说:老爹收了礼了,这里不着人请去了,叫你爹同黄四爹早来这里坐坐。”那李锦应诺下去。须臾,收进礼去。令玳安封二钱银子赏他,磕头去了。六名吹打的下边伺候。
少顷,棋童儿拿茶来,西门庆陪伯爵吃了茶,就让伯爵西厢房里坐。因问伯爵:“你今日没会谢子纯?”伯爵道:“我早晨起来时,李三就到我那里,看着打发了礼来,谁得闲去会他?”西门庆即使棋童儿:“快请你谢爹去!”不一时,书童儿放桌儿摆饭,两个同吃了饭,收了家伙去。西门庆就与伯爵两个赌酒儿打双陆。伯爵趁谢希大未来,乘先问西门庆道:“哥,明日找与李智、黄四多少银子?”西门庆道:“把旧文书收了,另捣五百两银子文书就是了。”伯爵道:“这等也罢了。哥,你不如找足了一千两,到明日也好认利钱。我又一句话,那金子你用不着,还算一百五十两与他,再找不多儿了。”西门庆听罢,道:“你也说的是。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两与他罢,改一千两银子文书就是了,省的金子放在家,也只是闲着。”
两个正打双陆,忽见玳安儿来说道:“贲四拿了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凤、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,说是白皇亲家的,要当三十两银子,爹当与他不当?”西门庆道:“你教贲四拿进来我瞧。”不一时,贲四与两个人抬进去,放在厅堂上。西门庆与伯爵丢下双陆,走出来看,原来是三尺阔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钿描金大理石屏凤,端的黑白分明。伯爵观了一回,悄与西门庆道:“哥,你仔细瞧,恰好似蹲着个镇宅狮子一般。两架铜锣铜鼓,都是彩画金妆,雕刻云头,十分齐整。”在旁一力撺掇,说道:“哥,该当下他的。休说两架铜鼓,只一架屏凤,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知他明日赎不赎。”伯爵道:“没的说,赎什么?下坡车儿营生,及到三年过来,七本八利相等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罢,教你姐夫前边铺子里兑三十两与他罢。”刚打发去了,西门庆把屏凤拂抹干净,安在大厅正面,左右看视,金碧彩霞交辉。因问:“吹打乐工吃了饭不曾?”琴童道:“在下边吃饭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叫他吃了饭来吹打一回我听。”于是厅内抬出大鼓来,穿廊下边一带安放铜锣铜鼓,吹打起来,端的声震云霄,韵惊鱼鸟。正吹打着,只见棋童儿请谢希大到了。进来与二人唱了喏,西门庆道:“谢子纯,你过来估估这座屏风儿,值多少价?”谢希大近前观看了半日,口里只顾夸奖不已,说道:“哥,你这屏风,买得巧也得一百两银子,少也他不肯。”伯爵道:“你看,连这外边两架铜锣铜鼓,带铛铛儿,通共用了三十两银子。”那谢希大拍着手儿叫道:“我的南无耶,那里寻本儿利儿!休说屏风,三十两银子还搅给不起这两架铜锣铜鼓来。你看这两座架子,做的这工夫,朱红彩漆,都照依官司里的样范,少说也有四十斤响铜,该值多少银子?怪不的一物一主,那里有哥这等大福,偏有这样巧价儿来寻你的。”
说了一回,西门庆请入书房里坐的。不一时,李智、黄四也到了。西门庆说道:“你两个如何又费心送礼来?我又不好受你的。”那李智、黄四慌的说道:“小人惶恐,微物胡乱与老爹赏人罢了。蒙老爹呼唤,不敢不来。”于是搬过座儿来,打横坐了。须臾,小画童儿拿了五盏茶上来,众人吃了。少顷,玳安走上来请问:“爹,在那里放桌儿?”西门庆道:“就在这里坐罢。”于是玳安与画童两个抬了一张八仙桌儿,骑着火盆安放。伯爵、希大居上,西门庆主位,李智、黄四两边打横坐了。须臾,拿上春檠按酒,大盘大碗汤饭点心、各样下饭。酒泛羊羔,汤浮桃浪。乐工都在窗外吹打。西门庆叫了吴银儿席上递酒,这里前边饮酒不题。
却说李桂姐家保儿,吴银儿家丫头蜡梅,都叫了轿子来接。那桂姐听见保儿来,慌的走到门外,和保儿两个悄悄说了半日话,回到上房告辞要回家去。月娘再三留他道:“俺每如今便都往吴大妗子家去,连你每也带了去。你越发晚了从他那里起身,也不用轿子,伴俺每走百病儿,就往家去便了。”桂姐道:“娘不知,我家里无人,俺姐姐又不在家,有我五姨妈那里又请了许多人来做盒子会,不知怎么盼我。昨日等了我一日,他不急时,不使将保儿来接我。若是闲常日子,随娘留我几日我也住了。”月娘见他不肯,一面教玉箫将他那原来的盒子,装了一盒元宵、一盒白糖薄脆,交与保儿掇着,又与桂姐一两银子,打发他回去。这桂姐先辞月娘众人,然后他姑娘送他到前边,叫画童替他抱了毡包,竟来书房门首,教玳安请出西门庆来说话。这玳安慢慢掀帘子进入书房,向西门庆请道:“桂姐家去,请爹说话。”应伯爵道:“李桂儿这小淫妇儿,原来还没去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他今日才家去。”一面走出前边来。李姐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,就道:“打搅爹娘这里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明日家去罢。”桂姐道:“家里无人,妈使保儿拿轿子来接了。”又道:“我还有一件事对爹说:俺姑娘房里那孩子,休要领出去罢。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。说起来还小哩,也不知道什么,吃我说了他几句,从今改了,他说再不敢了。不争打发他出去,大节间,俺姑娘房中没个人使,他心里不急么?自古木杓火杖儿短,强如手拨剌,爹好歹看我分上,留下这丫头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你恁说,留下这奴才罢。”就吩咐玳安:“你去后边对你大娘说,休要叫媒人去了。”玳安见画童儿抱着桂姐毡包,说道:“拿桂姨毡包等我抱着,教画童儿后边说去罢。”那画童应诺,一直往后边去了。桂姐与西门庆说毕,又到窗子前叫道:“应花子,我不拜你了,你娘家去。”伯爵道:“拉回贼小淫妇儿来,休放他去了,叫他且唱一套儿与我听听着。”桂姐道:“等你娘闲了唱与你听。”伯爵道:“恁大白日就家去了,便益了贼小淫妇儿了,投到黑还接好几个汉子。”桂姐道:“汗邪了你这花子!”一面笑了出去。玳安跟着,打发他上轿去了。
西门庆与桂姐说了话,就后边更衣去了。应伯爵向谢希大说:“李家桂儿这小淫妇儿,就是个真脱牢的强盗,越发贼的疼人子!恁个大节,他肯只顾在人家住着?鸨子来叫他,又不知家里有什么人儿等着他哩。”谢希大道:“你好猜。”悄悄向伯爵耳边,如此这般。说未数句,伯爵道:“悄悄儿说,哥正不知道哩。”不一时,西门庆走的脚步儿响,两个就不言语了。这应伯爵就把吴银儿搂在怀里,和他一递一口儿吃酒,说道:“是我这干女儿又温柔,又软款,强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妇儿一百倍了。”吴银儿笑道:“二爹好骂。说一个就一个,百个就百个,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贤有愚,可可儿一个就比一个来?俺桂姐没恼着你老人家!”西门庆道:“你问贼狗才,单管只六说白道的!”伯爵道:“你休管他,等我守着我这干女儿过日子。干女儿过来,拿琵琶且先唱个儿我听。”这吴银儿不忙不慌,轻舒玉指,款跨鲛绡,把琵琶横于膝上,低低唱了一回《柳摇金》。伯爵吃过酒,又递谢希大,吴银儿又唱了一套。这里吴银儿递酒弹唱不题。
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,月娘正和孟玉楼、李瓶儿、大姐、雪娥并大师父,都在上房里坐的,只见画童儿进来。月娘才待使他叫老冯来,领夏花儿出去,画童便道:“爹使小的对大娘说,教且不要领他出去罢了。”月娘道:“你爹教卖他,怎的又不卖他了?你实说,是谁对你爹说,教休要领他出去?”画童儿道:“刚才小的抱着桂姨毡包,桂姨临去对爹说,央及留下了将就使罢。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,玳安不进来,使小的进来,他就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。”这月娘听了,就有几分恼在心中,骂玳安道:“恁贼两头献勤欺主的奴才,嗔道头里使他叫媒人,他就说道爹叫领出去,原来都是他弄鬼。如今又干办着送他去了,住回等他进后来,和他答话。”正说着,只见吴银儿前边唱了进来。月娘对他说:“你家蜡梅接你来了。李家桂儿家去了,你莫不也要家去了罢?”吴银儿道:“娘既留我,我又家去,显的不识敬重了。”因问蜡梅:“你来做什么?”蜡梅道:“妈使我来瞧瞧你。”吴银儿问道:“家里没甚勾当?”蜡梅道:“没甚事。”吴银儿道:“既没事,你来接我怎的?你家去罢。娘留下我,晚夕还同众娘们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儿去。我那里回来,才往家去哩。”说毕,蜡梅就要走。月娘道:“你叫他回来,打发他吃些什么儿。”吴银儿道:“你大奶奶赏你东西吃哩。等着就把衣裳包了带了家去,对妈妈说,休教轿子来,晚夕我走了家去。”因问:“吴惠怎的不来?”蜡梅道:“他在家里害眼哩。”月娘吩咐玉箫领蜡梅到后边,拿下两碗肉,一盘子馒头,一瓯子酒,打发他吃。又拿他原来的盒子,装了一盒元宵、一盒细茶食,回与他拿去。
原来吴银儿的衣裳包儿放在李瓶儿房里,李瓶儿早寻下一套上色织金缎子衣服、两方销金汗巾儿、一两银子,安放在他毡包内与他。那吴银儿喜孜孜辞道:“娘,我不要这衣服罢。”又笑嘻嘻道:“实和娘说,我没个白袄儿穿,娘收了这缎子衣服,不拘娘的什么旧白绫袄儿,与我一件儿穿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的白袄儿宽大,你怎的穿?”叫迎春:“拿钥匙,大橱柜里拿一匹整白绫来与银姐。”“对你妈说,教裁缝替你裁两件好袄儿。”因问:“你要花的,要素的?”吴银儿道:“娘,我要素的罢,图衬着比甲儿好穿。”笑嘻嘻向迎春说道:“又起动姐往楼上走一遭,明日我没什么孝顺,只是唱曲儿与姐姐听罢了。”
须臾,迎春从楼上取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,下号儿写着“重三十八两”,递与吴银儿。银儿连忙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,起来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。李瓶儿道:“银姐,你把这缎子衣服还包了去,早晚做酒衣儿穿。”吴银儿道:“娘赏了白绫做袄儿,怎好又包了这衣服去?”于是又磕头谢了。
不一时,蜡梅吃了东西,交与他都拿回家去了。月娘便说:“银姐,你这等我才喜欢。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,昨日和今早,只象卧不住虎子一般,留不住的,只要家去。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样儿?连唱也不用心唱了。见他家人来接,饭也不吃就去了。银姐,你快休学他。”吴银儿道:“好娘,这里一个爹娘宅里,是那个去处?就有虚[竹贡]放着别处使,敢在这里使?桂姐年幼,他不知事,俺娘休要恼他。”正说着,只见吴大妗子家使了小来定儿来请,说道:“俺娘上覆三姑娘,好歹同众位娘并桂姐、银姐,请早些过去罢。又请雪姑娘也走走。”月娘道:“你到家对你娘说,俺们如今便收拾去。二娘害腿疼不去,他在家看家了。你姑夫今日前边有人吃酒,家里没人,后边姐也不去。李桂姐家去了。连大姐、银姐和我们六位去。你家少费心整治什么,俺们坐一回,晚上就来。”因问来定儿:“你家叫了谁在那里唱?”来定儿道:“是郁大姐。”说毕,来定儿先去了。月娘一面同玉楼、金莲、李瓶儿、大姐并吴银儿,对西门庆说了,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儿,都穿戴收拾,共六顶轿子起身。派定玳安儿、棋童儿、来安儿三个小,四个排军跟轿,往吴大妗子家来。正是:
万井风光春落落,千门灯火夜沉沉。
词曰:
小市东门欲雪天,众中依约见神仙。蕊黄香细贴金蝉。饮散黄昏人草草,醉容无语立门前。马嘶尘哄一街烟。
话说西门庆那日,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。李智、黄四约坐到黄昏时分,就告辞起身。伯爵赶送出去,如此这般告诉:“我已替二公说了,准在明日还找五百两银子。”那李智、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,去了。伯爵复到厢房中,和谢希大陪西门庆饮酒,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。伯爵看见,便道:“李日新来了。”李铭扒在地下磕头。西门庆问道:“吴惠怎的不来?”李铭道:“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,在家里害眼。小的叫了王柱来了。”便叫王柱:“进来,与爹磕头。”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,朝上磕了头,与李铭站立在旁。伯爵道:“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,你不知道?”李铭道:“小的官身到家,洗了洗脸就来了,并不知道。”伯爵向西门庆说:“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,哥吩咐拿饭与他两个吃。”书童在旁说:“二爹,叫他等一等,亦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,敢也拿饭去了。”伯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,桌上掉了两碟下饭,一盘烧羊肉,递与李铭:“等拿了饭来,你每拿两碗在这明间吃罢。”说书童儿:“我那傻孩子,常言道: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。你不知,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,小优儿比乐工不同,一概看待也罢了,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。”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,笑骂道:“怪不的你这狗才,行计中人只护行计中人,又知这当差的甘苦。”伯爵道:“傻孩儿,你知道什么!你空做子弟一场,连‘惜玉怜香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。粉头、小优儿如同鲜花一般,你惜怜他,越发有精神。你但折[坐]他,敢就《八声甘州》恹恹瘦损,难以存活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。”
那李铭、王柱须臾吃了饭,应伯爵叫过来吩咐:“你两个会唱‘雪月风花共裁剪’不会?”李铭道:“此是黄钟,小的每记的。”于是,王柱弹琵琶,李铭[栾]筝,顿开喉音唱了一套。唱完了,看看晚来,正是:
金乌渐渐落西山,玉兔看看上画阑;佳人款款来传报,月透纱窗衾枕寒。
西门庆命收了家火,使人请傅伙计、韩道国、云主管、贲四、陈敬济,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安放两张桌席,悬挂两盏羊角灯,摆设酒筵,堆集许多春檠果盒,各样肴馔。西门庆与伯爵、希大都一带上面坐了,伙计、主管两旁打横。大门首两边,一边十二盏金莲灯。还有一座小烟火,西门庆吩咐等堂客来家时放。先是六个乐工,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。吹打了一回,又请吹细乐上来。李铭、王柱两个小优儿筝、琵琶上来,弹唱灯词。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,莫敢仰视。西门庆带忠靖冠,丝绒鹤氅,白绫袄子。玳安与平安两个,一递一桶放花儿。两名排军执揽杆拦挡闲人,不许向前拥挤。不一时,碧天云静,一轮皓月东升之时,街上游人十分热闹,但见:
户户鸣锣击鼓,家家品竹弹丝。游人队队踏歌声,士女翩翩垂舞调。鳌山结彩,巍峨百尺矗晴云;凤禁褥香,缥缈千层笼绮队。闲庭内外,溶溶宝月光辉;画阁高低,灿灿花灯照耀。三市六街人闹热,凤城佳节赏元宵。
且说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、小玉众人,见月娘不在,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,又放烟火,都打扮着走来,在围屏后扒着望外瞧。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,在围屏后火盆上筛酒。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,两个常时戏狎。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,不防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,推倒了,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,[崩]了一地灰起去。那王箫还只顾嘻笑,被西门庆听见,使下玳安儿来问:“是谁笑?怎的这等灰起?”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,大红遍地金比甲,正坐在一张椅儿上,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,就扬声骂玉箫道:“好个怪浪的淫妇!见了汉子,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,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。都还嘻嘻哈哈,不知笑的是什么!把火也[崩]死了,平白落人恁一头灰。”玉箫见他骂起来,唬的不敢言语,往后走了。慌的书童儿走上去,回说:“小的火盆上筛酒来,扒倒了锡瓶里酒了。”西门庆听了,便不问其长短,就罢了。
先是那日,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,平昔知道春梅、玉箫、迎春、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,大节下安排了许多菜蔬果品,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,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坐坐。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。李娇儿说:“我灯草拐杖──做不得主。你还请问你爹去。”问雪娥,雪娥亦发不敢承揽。看看挨到掌灯以后,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。兰香推玉箫,玉箫推迎春,迎春推春梅,要会齐了转央李娇儿和西门庆说,放他去。那春梅坐着,纹丝儿也不动,反骂玉箫等:“都是那没见食面的行货子,从没见酒席,也闻些气儿来!我就去不成,也不到央及他家去。一个个鬼撺攥的也似,不知忙些什么,教我半个眼儿看的上!”那迎春、玉箫、兰香都穿上衣裳,打扮的齐齐整整出来,又不敢去,这春梅又只顾坐着不动身。书童见贲四嫂又使了长儿来邀,说道:“我拚着爹骂两句也罢,等我上去替姐每禀禀去。”一直走到西门庆身边,附耳说道:“贲四嫂家大节间要请姐每坐坐,姐教我来禀问爹,去不去?”西门庆听了,吩咐:“教你姐每收拾去,早些来,家里没人。”这书童连忙走下来,说道:“还亏我到上头,一言就准了。教你姐快收拾去,早些来。”那春梅才慢慢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。
不一时,四个都一答儿里出门。书童扯围屏掩过半边来,遮着过去。到了贲四家,贲四娘子见了,如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,迎接进屋里。顶[木鬲]上点着绣球纱灯,一张桌儿上整齐肴菜。赶着春梅叫大姑,迎春叫二姑,玉箫是三姑,兰香是四姑,都见过礼。又请过韩回子娘子来相陪。春梅、迎春上坐,玉箫、兰香对席,贲四嫂与韩回子娘子打横,长儿往来烫酒拿菜。按下这里不题。
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吩咐:“你每吹一套‘东风料悄’《好事近》与我听。”正值后边拿上玫瑰元宵来,众人拿起来同吃,端的香甜美味,入口而化,甚应佳节。李铭、王柱席前拿乐器,接着弹唱此词,端的声韵悠扬,疾徐合节。这里弹唱饮酒不题。
且说玳安与陈敬济袖着许多花炮,又叫两个排军拿着两个灯笼,竟往吴大妗于家来接月娘。众人正在明间饮酒,见了陈敬济来:“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,你大舅今日不在家,卫里看着造册哩。”一面放桌儿,拿春盛点心酒菜上来,陪敬济。玳安走到上边,对月娘说:“爹使小的来接娘每来了,请娘早些家去,恐晚夕人乱,和姐夫一答儿来了。”月娘因头里恼他,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。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:“拿些儿什么与玳安儿吃。”来定儿道:“酒肉汤饭,都前头摆下了。”吴月娘道:“忙怎的?那里才来乍到就与他吃!教他前边站着,我每就起身。”吴大妗子道:“三姑娘慌怎的?上门儿怪人家?大节下,姊妹间,众位开怀大坐坐儿。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,怕怎的?老早就要家去!是别人家又是一说。”因叫郁大姐:“你唱个好曲儿,伏侍他众位娘。”孟玉楼道:“他六娘好不恼他哩,说你不与他做生日。”郁大姐连忙下席来,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,说道:“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,家去就不好起来。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,教我才收拾[门争][门坐]了来。若好时,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?”金莲道:“郁大姐,你六娘不自在哩,你唱个好的与他听,他就不恼你了。”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,不做声。郁大姐道:“不打紧,拿琵琶过来,等我唱。”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:“你把你二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。这一日还没上过钟酒儿。”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,用心用意唱了一个《一江风》。
正唱着,月娘便道:“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?”来安儿在旁说道:“外边天寒下雪哩。”孟玉楼道:“姐姐,你身上穿的不单薄?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。咱这一回,夜深不冷么?”月娘道:“既是下雪,叫个小家里取皮袄来咱每穿。”那来安连忙走下来,对玳安说:“娘吩咐,叫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。”那玳安便叫琴童儿:“你取去罢,等我在这里伺候。”那琴童也不问,一直家去了。少顷,月娘想起金莲没皮袄,因问来安儿:“谁取皮袄去了?”来安道:“琴童取去了。”月娘道:“也不问我,就去了。”玉楼道:“刚才短了一句话,不该教他拿俺每的,他五娘没皮袄,只取姐姐的来罢。”月娘道:“怎的没有?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,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。”因问:“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,却使这奴才去了?你叫他来!”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,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道:“好奴才!使你怎的不动?又坐坛遣将儿,使了那个奴才去了。也不问我声儿,三不知就去了。怪不的你做大官儿,恐怕打动你展翅儿,就只遣他去!”玳安道:“娘错怪了小的。头里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,小的敢不去?来安下来,只说叫一个家里去。”月娘道:“那来安小奴才敢吩咐你?俺每恁大老婆,还不敢使你哩!如今惯的你这奴才们有些摺儿也怎的?一来主子烟薰的佛像──挂在墙上,有恁施主,有恁和尚。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,献勤出尖儿,外合里应,好懒食馋,背地瞒官作弊,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哩!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,你怎的送他?人拿着毡包,你还匹手夺过去了。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,使你进来说,你怎的不进来?你便送他,图嘴吃去了,却使别人进来。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。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!”玳安道:“这个也没人,就是画童儿过的舌。爹见他抱着毡包,教我:‘你送送你桂姨去罢’,使了他进来的。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,小的管他怎的!”月娘大怒,骂道:“贼奴才,还要说嘴哩!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。你这奴才,脱脖倒[土幻]过[“扬”换“”为“风”]了。我使着不动,耍嘴儿,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,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你个烂羊头也不算。”吴大妗子道:“玳安儿,还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袄去。”又道:“姐姐,你吩咐他拿那里皮袄与他五娘穿?”潘金莲接过来说道:“姐姐,不要取去,我不穿皮袄,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罢。人家当的,好也歹也,黄狗皮也似的,穿在身上,教人笑话,也不长久,后还赎的去了。”月娘道:“这皮袄倒不是当的,是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。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,与李娇儿穿了。”因吩咐玳安:“皮袄在大橱里,叫玉箫寻与你,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。”
玳安把嘴谷都,走出来,陈敬济问道:“你到那去?”玳安道:“精是攮气的营生,一遍生活两遍做,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。”迳走到家。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,傅伙计、云主管都去了,还有应伯爵、谢希大、韩道国、贲四众人吃酒未去,便问玳安:“你娘们来了?”玳安道:“没来,使小的取皮袄来了。”说毕,便往后走。先是琴童到家,上房里寻玉箫要皮袄。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,说道:“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。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,往他家问他要去。”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,且不叫,在窗外悄悄觑听。只见贲四嫂说道:“大姑和三姑,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,菜儿也不拣一箸儿?嫌俺小家儿人家,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?”春梅道:“四嫂,俺每酒够了。”贲四嫂道:“耶[口乐]!没的说。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!”又叫韩回子老婆:“你是我的切邻,就如副东一样,三姑、四姑跟前酒,你也替我劝劝儿,怎的单板着,象客一般?”又叫长姐:“筛酒来,斟与三姑吃,你四姑钟儿浅斟些儿罢。”兰香道:“我自来吃不的。”贲四嫂道:“你姐儿们今日受饿,没什么可口的菜儿管待,休要笑话。今日要叫了先生来,唱与姑娘们下酒,又恐怕爹那里听着。浅房浅屋,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。”说着,琴童儿敲了敲门,众人都不言语了。长儿问:“是谁?”琴童道:“是我,寻姐说话。”一面开了门,那琴童入来。玉箫便问:“娘来了?”那琴童看着待笑,半日不言语。玉箫道:“怪雌牙的,谁与你雌牙?问着不言语。”琴童道:“娘每还在妗子家吃酒哩,见天阴下雪,使我来家取皮袄来,都教包了去哩。”玉箫道:“皮袄在描金箱子里不是,叫小玉拿与你。”琴童道:“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。”玉箫道:“你信那小淫妇儿,他不知道怎的!”春梅道:“你每有皮袄的,都打发与他。俺娘没皮袄,只我不动身。”兰香对琴童:“你三娘皮袄,问小鸾要。”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:“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。”
琴童儿走到后边,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,都包了皮袄交与他。正拿着往外走,遇见玳安,问道:“你来家做什么?”玳安道:“你还说哩!为你来了,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。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。”琴童道:“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。”玳安道:“你取了,还在这里等着我,一答儿里去。你先去了不打紧,又惹的大娘骂我。”说毕,玳安来到上房。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烤火,口中嗑瓜子儿,见了玳安,问道:“你也来了?”玳安道:“你又说哩,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。娘说我遣将儿。因为五娘没皮袄,又教我来,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,教拿去哩。”小玉道:“玉箫拿了里间门上钥匙,都在贲四家吃酒哩,教他来拿。”玳安道:“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,便来也,教他叫去,我且歇歇腿儿,烤烤火儿着。”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,并肩相挨着向火。小玉道:“壶里有酒,筛盏子你吃?”玳安道:“可知好哩,看你下顾。”小玉下来,把壶坐在火上,抽开抽屉,拿了一碟子腊鹅肉,筛酒与他。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。
正吃着酒,只见琴童儿进来。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,便使他:“叫玉箫姐来,拿皮袄与五娘穿。”那琴童抱毡包放下,走到贲四家叫玉箫。玉箫骂道:“贼囚根子,又来做什么?”又不来。递与钥匙,教小玉开门。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,取了一把钥匙,通了半日,白通不开。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。那玉箫道:“不是那个钥匙。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。”小玉又骂道:“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,两头来回,只教使我。”及开了,橱里又没皮袄。琴童儿来回走的抱怨道:“就死也死三日三夜,又撞着恁瘟死鬼小奶奶儿们,把人魂也走出了。”向玳安道:“你说此回去,又惹的娘骂。不说屋里,只怪俺们。”走去又对玉箫说:“里间娘橱里寻,没有皮袄。”玉箫想了想,笑道:“我也忘记,在外间大橱里。”到后边,又被小玉骂道:“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,皮袄在这里,却到处寻。”一面取出来,将皮袄包了,连大姐皮袄都交付与玳安、琴童。
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,月娘又骂道:“贼奴才,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。”那玳安不敢言语,琴童道:“娘的皮袄都有了,等着姐又寻这件青镶皮袄。”于是打开取出来。吴大妗子灯下观看,说道:“好一件皮袄。五娘,你怎的说他不好,说是黄狗皮。那里有恁黄狗皮,与我一件穿也罢了。”月娘道:“新新的皮袄儿,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。到明日,从新换两个遍地金歇胸,就好了。孟玉楼拿过来,与金莲戏道:“我儿,你过来,你穿上这黄狗皮,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。”金莲道:“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,也不枉的。平白拾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什么!”玉楼戏道:“好个不认业的,人家有这一件皮袄,穿在身上念佛。”于是替他穿上。见宽宽大大,金莲才不言语。
当下月娘与玉楼、瓶儿俱是貂鼠皮袄,都穿在身上,拜辞吴大妗子、二妗子起身。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。吴银儿道:“我这里就辞了妗子、列位娘,磕了头罢。”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,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拿出一两银子与他,磕头谢了。吴大妗子同二妗子、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,因见天气落雪,月娘阻回去了。琴童道:“头里下的还是雪,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儿,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,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。”吴二舅连忙取了伞来,琴童儿打着,头里两个排军打灯笼,引着一簇男女,走几条小巷,到大街上。陈敬济沿路放了许多花炮,因叫:“银姐,你家不远了,俺每送你到家。”月娘便问:“他家在那里?”敬济道:“这条胡同内一直进去,中间一座大门楼,就是他家。”吴银儿道:“我这里就辞了娘每家去。”月娘道:“地下湿,银姐家去罢,头里已是见过礼了。我还着小送你到家。”因叫过玳安:“你送送银姐家去。”敬济道:“娘,我与玳安两个去罢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,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。”那敬济得不的一声,同玳安一路送去了。
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。潘金莲路上说:“大姐姐,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,怎的又不去了?”月娘笑道:“你也只是个小孩儿,哄你说耍子儿,你就信了。丽春院是那里,你我送去?”金莲道:“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了来,家里老婆没曾往那里寻去?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?”月娘道:“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,你寻他寻试试。倒没的教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,看你──”两个口里说着,看看走到东街上,将近乔大户门首。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,在门首站立。远远见月娘一簇男女过来,就要拉请进去。月娘再三说道:“多谢亲家盛情,天晚了,不进去罢。”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,说道:“好亲家,怎的上门儿怪人家?”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。客位内挂着灯,摆设酒果,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,不题。
却说西门庆,在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将阑。伯爵与希大整吃了一日,顶颡吃不下去,见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,赶眼错把果碟儿都倒在袖子里,和韩道国就走了。只落下贲四,陪西门庆打发了乐工赏钱。吩咐小收家火,熄灯烛,归后边去了。只见平安走来,贲四家叫道:“你们还不起身,爹进去了。”玉箫听见,和迎春、兰香慌的辞也不辞,都一溜烟跑了。只落下春梅,拜谢了贲四嫂,才慢慢走回来。看见兰香在后边脱了鞋赶不上,因骂道:“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!把鞋都跑脱了,穿不上,象甚腔儿!”到后边,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,都来磕头。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,都躲到上房,和小玉在一处。玉箫进来,道了万福,那小玉就说玉箫:“娘那里使小来要皮袄,你就不来管管儿,只教我拿。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,及自开了又没有,落后却在外边大橱拒里寻出来。你放在里头,怎昏抢了不知道?姐姐每都吃勾来了罢,几曾见长出块儿来!”玉箫吃的脸红红的,道:“怪小淫妇儿,如何狗挝了脸似的?人家不请你,怎的和俺们使性儿!”小玉道:“我稀罕那淫妇请!”大师父在旁劝道:“姐姐每义让一句儿罢,你爹在屋里听着。只怕你娘们来家,顿下些茶儿伺候。”正说着,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。玉箫便问:“娘来了?”琴童道:“娘每来了,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,也将好起身。”两个才不言语了。
不一时,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。到家门首,贲四娘子走出来见。陈敬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,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,方才进来,与李娇儿、大师父道了万福。雪娥走来,向月娘磕了头,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。月娘因问:“他爹在那里?”李娇儿道:“刚才在我那屋里,我打发他睡了。”月娘一声儿没言语。只见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进来磕头。李娇儿便说:“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去,坐了回儿就来了。”月娘听了,半日没言语。骂道:“恁成精狗肉们,平白去做什么!谁教他去来?”李娇儿道:“问过他爹才去来。”月娘道:“问他?好有张主的货!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,放出些小鬼来了。”大师父道:“我的奶奶,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,还说是小鬼。”月娘道:“上画儿只画的半边儿,平白放出去做什么?与人家喂眼!”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,就先走了。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,和李瓶儿、大姐也走了。止落下大师父,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。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。正是:
香消烛冷楼台夜,挑菜烧灯扫雪天。
一宿晚景题过。到次日,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。月娘约饭时前后,与孟玉楼、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。因在大门里首站立,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,穿着水合袄、蓝布裙子,勒黑包头,背着褡裢,正从街上走来。月娘使小叫进来,在二门里铺下卦帖,安下灵龟,说道:“你卜卜俺每。”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个头:“请问奶奶多大年纪?”月娘道:“你卜个属龙的女命。”那老婆道:“若是大龙,四十二岁,小龙儿三十岁。”月娘道:“是三十岁了,八月十五日子时生。”那老婆把灵龟一掷,转了一遭儿住了。揭起头一张卦帖儿。上面画着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,其余都是侍从人,也有坐的,也有立的,守着一库金银财宝。老婆道:“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,戊辰己巳大林木。为人一生有仁义,性格宽洪,心慈好善,看经布施,广行方便。一生操持,把家做活,替人顶缸受气,还不道是。喜怒有常,主下人不足。正是:喜乐起来笑嘻嘻,恼将起来闹哄哄。别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,你老早在堂前转了。梅香洗铫铛,虽是一时风火性,转眼却无心。和人说也有,笑也有,只是这疾厄宫上着刑星,常沾些啾唧。亏你这心好,济过来了,往后有七十岁活哩。”孟玉楼道:“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?”婆子道:“休怪婆子说,儿女宫上有些不实,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。随你多少也存不的。”玉楼向李瓶儿笑道:“就是你家吴应元,见做道士家名哩。”月娘指着玉楼:“你也叫他卜卜。”玉楼道:“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,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。”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,把灵龟一卜,转到命宫上住了。揭起第二张卦帖来,上面画着一个女人,配着三个男人: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;第二个穿红官人;第三个是个秀才。也守着一库金银,左右侍从伏侍。婆子道:“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。甲子乙丑海中金。命犯三刑六害,夫主克过方可。”玉楼道:“已克过了。”婆子道:“你为人温柔和气,好个性儿。你恼那个人也不知,喜欢那个人也不知,显不出来。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,为夫主宠爱。只一件,你饶与人为了美,多不得人心。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,小人驳杂,饶吃了还不道你是。你心地好了,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。”玉楼笑道:“刚才为小讨银子和他乱了,这回说是顶缸受气。”月娘道:“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?”婆子道:“济得好,见个女儿罢了。子上不敢许,若说寿,倒尽有。”月娘道:“你卜卜这位奶奶。李大姐,你与他八字儿。”李瓶儿笑道:“我是属羊的。”婆子道:“若属小羊的,今年念七岁,辛未年生的。生几月?”李瓶儿道:“正月十五日午时。”那婆子卜转龟儿,到命宫上[石乞]磴住了。揭起卦帖来,上面画着一个娘子,三个官人:头一个官人穿红,第二个官人穿绿,第三个穿青。怀着个孩儿,守着一库金银财宝,旁边立着个青脸獠牙红发的鬼。婆子道:“这位奶奶,庚午辛未路旁土。一生荣华富贵,吃也有,穿也有,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。为人心地有仁义,金银财帛不计较,人吃了转了他的,他喜欢;不吃他,不转他,到恼。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,凡事恩将仇报。正是:比肩刑害乱扰扰,转眼无情就放刁;宁逢虎摘三生路,休遇人前两面刀。奶奶,你休怪我说:你尽好匹红罗,只可惜尺头短了些。气恼上要忍耐些,就是子上也难为。”李瓶儿道:“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。”婆子道:“既出了家,无妨了。又一件,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,主有血光之灾,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。”说毕,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,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。
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,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,笑道:“我说后边不见,原来你每都往前头来了。”月娘道:“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,卜了这回龟儿卦。你早来一步,也教他与你卜卜儿。”金莲摇头儿道:“我是不卜他。常言:算的着命,算不着行。想前日道士说我短命哩,怎的哩?说的人心里影影的。随他明日街死街埋,路死路埋,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。”说毕,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。正是:
万事不由人算计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诗曰:
怀璧身堪罪,偿金迹未明。龙蛇一失路,虎豹屡相惊。暂遣虞罗急,终知汉法平。须凭鲁连箭,为汝谢聊成。
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,有一苗员外,名唤苗天秀。家有万贯资财,颇好诗礼。年四十岁,身边无子,止有一女尚未出嫁。其妻李氏,身染痼疾在床,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,名唤刁七儿。原是娼妓出身,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,纳为侧室,宠嬖无比。忽一日,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,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,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,故云游在此,访善纪录。天秀问之,不吝,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。僧人道:“不消许多,一半足矣。”天秀道:“吾师休嫌少,除完佛像,余剩可作斋供。”那僧人问讯致谢,临行向天秀说道:“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,主不出此年当有大灾。你有如此善缘与我,贫僧焉敢不预先说知。今后随有甚事,切勿出境。戒之戒之。”言毕,作辞而去。
那消半月,天秀偶游后园,见其家人苗青正与刁氏亭侧私语,不意天秀卒至看见,不由分说,将苗青痛打一顿,誓欲逐之。苗青恐惧,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,终是切恨在心。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美,原是扬州人氏,乃举人出身,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,亦是博学广识之人。一日,寄一封书来与天秀,要请天秀上东京,一则游玩,二者为谋其前程。苗天秀得书大喜,因向其妻妾说道:“东京乃辇毂之地,景物繁华,吾心久欲游览,无由得便。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,实慰平生之意。”其妻李氏便说:“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,嘱咐不可出门。此去京都甚远,况你家私沉重,抛下幼女病妻在家,未审此去前程如何,不如勿往为善。”天秀不听,反加怒叱,说道:“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,桑弧蓬矢,不能邀游天下,观国之光,徒老死牖下,无益矣。况吾胸中有物,囊有余资,何愁功名不到手?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,切勿多言!”于是吩咐家人苗青,收拾行李衣装,多打点两箱金银,载一船货物,带了个安童并苗青,上东京。嘱咐妻妾守家,择日起行。
正值秋末冬初之时,从扬州码头上船,行了数日,到徐州洪。但见一派水光,十分阴恶。但见:
万里长洪水似倾,东流海岛若雷鸣,滔滔雪浪令人怕,客旅逢之谁不惊?
前过地名陕湾,苗员外看见天晚,命舟人泊住船只。也是天数将尽,合当有事,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。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:一个名唤陈三,一个乃是翁八。常言道:不着家人,弄不得家鬼。这苗青深恨家主,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,口中不言,心内暗道:“不如我如此这般,与两个艄子做一路,将家主害了性命,推在水内,尽分其财物。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,这分家私连刁氏,都是我情受的。”正是:
花枝叶下犹藏刺,人心怎保不怀毒。
这苗青于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,说道:“我家主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,二千两缎匹,衣服之类极广。汝二人若能谋之,愿将此物均分。”陈三、翁八笑道:“汝若不言,我等亦有此意久矣。”
是夜天气阴黑,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里睡,苗青在橹后。将近三鼓时分,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。苗天秀梦中惊醒,便探头出舱外观看,被陈三手持利刀,一下刺中脖下,推在洪波荡里。那安童正要走时,吃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。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,取出一应财帛金银,并其缎货衣服,点数均分。二艄便说:“我若留此货物,必然有犯。你是他手下家人,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,没人相疑。”因此二艄尽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,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,依前撑船回去了。这苗青另搭了船只,载至临清码头上,钞关上过了,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,见了扬州故旧商家,只说:“家主在后船,便来也。”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,不题。
常言:人便如此如此,天理未然未然。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,一旦遭其仆人之害,不得好死,虽是不纳忠言之劝,其亦大数难逃。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,虽落水中,幸得不死,浮没芦港。忽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,船上坐着个老翁,头顶箬笠,身披短蓑,听得啼哭之声。移船看时,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,慌忙救了。问其始末情由,却是扬州苗员外家安童,在洪上被劫之事。这渔翁带下船,取衣服与他换了,给以饮食,因问他:“你要回去,却是同我在此过活?”安童哭道:“主人遭难,不见下落,如何回得家去?愿随公公在此。”渔翁道:“也罢,你且随我在此,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,再作理会。”安童拜谢公公,遂在此翁家过活。
一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年除岁末,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,正撞见陈三、翁八在船上饮酒,穿着他主人衣服,上岸来买鱼。安童认得,即密与渔翁说道:“主人之冤当雪矣。”渔翁道:“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?”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。守备见没赃证,不接状子。又告到提刑院。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,把状批行了。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,押安童下来拿人。前至新河口,只把陈三、翁八获住到案,责问了口词。二艄见安童在旁执证,也没得动刑,一一招了。供称:“下手之时,还有他家人苗青,同谋杀其家主,分赃而去。”这里把三人监下,又差人访拿苗青,一起定罪。因节间放假,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,早有衙门透信的人,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。苗青慌了,把店门锁了,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。
这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隔壁,他浑家乐三嫂,与王六儿所交极厚,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。王六儿无事,也常往他家行走,彼此打的热闹。这乐三见苗青面带忧容,问其所以,说道:“不打紧,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,又是他家伙计,和俺家交往的甚好,几事百依百随,若要保得你无事,破多少东西,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。”这苗青听了,连忙下跪,说道:“但得我身上没事,恩有重报,不敢有忘。”于是写了说帖,封下五十两银子,两套妆花缎子衣服,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,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。王六儿喜欢的要不的,把衣服银子并说帖都收下,单等西门庆,不见来。
到十七日日西时分,只见玳安夹着毡包,骑着头口,从街心里来。王六儿在门首,叫下来问道:“你往那里去来?”玳安道:“我跟爹走了个远差,往东平府送礼去来。”王六儿道:“你爹如今来了不曾?”玳安道:“爹和贲四两个先往家去了。”王六儿便叫进去,和他如此这般说话,拿帖儿与他瞧,玳安道:“韩大婶,管他这事!休要把事轻看了,如今衙门里监着那两个船家,供着只要他哩。拿过几两银子来,也不够打发脚下人哩。我不管别的帐,韩大婶和他说,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。等我请将俺爹来,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。”王六儿笑道:“怪油嘴儿,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。事成了,你的事什么打紧?宁可我们不要,也少不得你的。”玳安道:“韩大婶,不是这等说。常言:君子不羞当面。先断过,后商量。”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,留玳安吃酒。玳安道:“吃的红头红脸,怕家去爹问,却怎的回爹?”王六儿道:“怕怎的?你就说在我这里来。”玳安只吃了一瓯子,就走了。王六儿道:“好歹累你,说是我这里等着哩。”
玳安一直来家,交进毡包。等的西门庆睡了一觉出来,在厢房中坐的。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,说:“小的回来,韩大婶叫住小的,要请爹快些过去,有句要紧话和爹说。”西门庆说:“什么话?我知道了。”说毕,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。打发刘学官去了,西门庆骑马,带着眼纱、小帽,便叫玳安、琴童两个跟随,来到王六儿家。下马进去,到明间坐下,王六儿出来拜见了。那日,韩道国铺子里上宿,没来家。老婆买了许多东西,叫老冯厨下整治。见西门庆来了,慌忙递茶。西门庆吩咐琴童:“把马送到对门房子里去,把大门关上。”妇人且不敢就题此事,先只说:“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。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,你老人家喜呀!”西门庆道:“只因舍亲吴大妗那里说起,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。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,论起来也还不般配,胡乱亲上做亲罢了。”王六儿道:“就是和他做亲也好,只是爹如今居着恁大官,会在一处,不好意思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说什么哩!”说了一回,老婆道:“只怕爹寒冷,往房里坐去罢。”一面让至房中,一面安着一张椅儿,笼着火盆,西门庆坐下。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与西门庆看,说:“他央了间壁经纪乐三娘子过来对我说: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,如此这般,被两个船家拽扯,只望除豁了他这名字,免提他。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。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。”西门庆看了帖子,因问:“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?”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瞧,说道:“明日事成,还许两套衣裳。”西门庆看了,笑道:“这些东西儿,平白你要他做什么?你不知道,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,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杀害家主,撺在河里,图财谋命。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,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安童与两个船家,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。这一拿去,稳定是个凌迟罪名。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。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。拿这些银子来做什么?还不快送与他去!”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,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,将原礼交付与他,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。
那苗青不听便罢,听他说了,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。正是:
惊开六叶连肝肺,唬坏三魂七魄心。
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:“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,只要救得性命家去。”乐三道:“如今老爹上边既发此言,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。两位官府,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。其余节级、原解、缉捕,再得一半,才得够用。”苗青道:“况我货物未卖,那讨银子来?”因使过乐三嫂来,和王六儿说:“老爹就要货物,发一千两银子货与老爹。如不要,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,等我倒下价钱,将货物卖了,亲往老爹宅里进礼去。”王六儿拿礼帖复到房里与西门庆瞧。西门庆道:“既是恁般,我吩咐原解且宽限他几日,教他即便进礼来。”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,回报苗青,苗青满心欢喜。西门庆见间壁有人,也不敢久坐,吃了几钟酒,与老婆坐了回,见马来接,就起身家去了。
次日,到衙门早发放,也不题问这件事。这苗青就托经纪乐三,连夜替他会了人,撺掇货物出去。那消三日,都发尽了,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。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,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、四套上色衣服。到十九日,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,装在四个酒坛内,又宰一口猪。约掌灯以后,抬送到西门庆门首。手下人都是知道的,玳安、平安、书童、琴童四个家人,与了十两银子才罢。玳安在王六儿这边,梯已又要十两银子。须臾,西门庆出来,卷棚内坐的,也不掌灯,月色朦胧才上来,抬至当面。苗青穿青衣,望西门庆只顾磕头,说道:“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,粉身碎骨难报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这件事情,我也还没好审问哩。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,你若出官,也有老大一个罪名。既是人说,我饶了你一死。此礼我若不受你的,你也不放心。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,同做分上。你不可久住,即便星夜回去。”因问:“你在扬州那里?”苗青磕头道:“小的在扬州城内住。”西门庆吩咐后边拿了茶来,那苗青在松树下立着吃了,磕头告辞回去。又叫回来问:“下边原解的,你都与他说了不曾?”苗青道:“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。”西门庆吩咐:“既是说了,你即回家。”那苗青出门,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,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。苗青拿出五十两来,并余下几匹缎子,都谢了乐三夫妇。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,起身往扬州去了。正是:
忙忙如丧家之狗,急急似漏网之鱼。
不说苗青逃出性命去了。单表次日,西门庆、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,并马而行。走到大街口上,夏提刑要作辞分路,西门庆在马上举着马鞭儿说道:“长官不弃,到舍下一叙。”把夏提刑邀到家来。进到厅上叙礼,请入卷棚里,宽了衣服,左右拿茶吃了。书童、玳安就安放桌席。夏提刑道:“不当闲来打搅长官。”西门庆道:“岂有此理。”须臾,两个小用方盒摆下各样鸡、蹄、鹅、鸭、鲜鱼下饭。先吃了饭,收了家伙去,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。小金钟儿,银台盘儿,慢慢斟劝。饮酒中间,西门庆方题起苗青的事来,道:“这昨日央及了个士夫,再三来对学生说,又馈送了些礼在此。学生不敢自专,今日请长官来,与长官计议。”于是,把礼帖递与夏提刑。夏提刑看了,便道:“恁凭长官尊意裁处。”西门庆道:“依着学生,明日只把那个贼人、真赃送过去罢,也不消要这苗青。那个原告小安童,便收领在外,待有了苗天秀尸首,归结未迟。礼还送到长官处。”夏提刑道:“长官,这就不是了。长官见得极是,此是长官费心一番,何得见让于我?决然使不得。”彼此推辞了半日,西门庆不得已,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,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。夏提刑下席来,作揖谢道:“既是长官见爱,我学生再辞,显的迂阔了。盛情感激不尽,实为多愧。”又领了几杯酒,方才告辞起身。西门庆随即差玳安拿食盒,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。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,拿回帖,又赏了玳安二两银子,两名排军四钱,俱不在话下。
常言道:火到猪头烂,钱到公事办。西门庆、夏提刑已是会定了。次日到衙门里升厅,那提控、节级并缉捕、观察,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。摆设下刑具,监中提出陈三、翁八审问情由,只是供称:“跟伊家人苗青同谋。”西门庆大怒,喝令左右:“与我用起刑来!你两个贼人,专一积年在江河中,假以舟楫装载为名,实是劫帮凿漏,邀截客旅,图财致命。见有这个小供称,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,又将棍打伤他落水,见有他主人衣服存证,你如何抵赖别人!”因把安童提上来,问道:“是谁刺死你主人?是谁推你在水中?”安童道:“某日三更时分,先是苗青叫有贼,小的主人出舱观看,被陈三一刀戮死,推下水去。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,才得逃出性命。苗青并不知下落。”西门庆道:“据这小所言,就是实话,汝等如何展转得过?”于是每人两夹棍,三十榔头,打的胫骨皆碎,杀猪也似喊叫。一千两赃货已追出大半,余者花费无存。这里提刑做了文书,并赃货申详东平府。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,照原行文书叠成案卷,将陈三、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。
安童保领在外听候。有日走到东京,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,具诉:“苗青夺了主人家事,使钱提刑衙门,除了他名字出来。主人冤仇,何时得报?”通判听了,连夜修书,并他诉状封在一处,与他盘费,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。这一来,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起,西门庆往时做过事,今朝没兴一齐来。有诗为证:
善恶从来报有因,吉凶祸福并肩行。平生不作亏心事,夜半敲门不吃惊。
词曰:
碧桃花下,紫箫吹罢。蓦然一点心惊,却把那人牵挂,向东风泪洒。东风泪洒,不觉暗沾罗帕,恨如天大。那冤家既是无情去,回头看怎么!
话说安童领著书信,辞了黄通判,径往山东大道而来。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住扎,姓曾,双名孝序,乃都御史曾布之子,新中乙未科进士,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。这安童自思:“我若说下书的,门上人决不肯放。不如等放告牌出来,我跪门进去,连状带书呈上。老爹见了,必然有个决断。”于是早把状子写下,揣在怀里,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。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,开了大门,曾御史坐厅。头面牌出来,大书告亲王、皇亲、驸马、势豪之家;第二面牌出来,告都、布、按并军卫有司官吏;第三面牌出来,才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。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,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,方走到丹墀上跪下。两边左右问是做什么的,这安童方才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。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:“接上来!”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,安放于书案上。曾公拆开观看,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?书曰:
这曾御史览书已毕,便问:“有状没有?”左右慌忙下来问道:“老爷问你有状没有。”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。曾公看了,取笔批:“仰东平府府官,从公查明,验相尸首,连卷详报。”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。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,从便门放出。
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,钤了关防,差人送东平府来。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,慌得手脚无措,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──本贯河南舞阳人氏,为人刚方不要钱,问事糊突,人都号他做狄混。先是这狄县丞往清河县城西河边过,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,团团不散,只随着狄公马走。狄县丞道:“怪哉!”便勒住马,令左右公人:“你随此旋风,务要跟寻个下落。”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而来,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,走来回覆了狄公话。狄公即拘集里老,用锹掘开岸上数尺,见一死尸,宛然颈上有一刀痕。命仵作检视明白,问其前面是那里。公人禀道:“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。”县丞即拘寺中僧行问之,皆言:“去冬十月中,本寺因放水灯儿,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,漂入港里。长老慈悲,故收而埋之。不知为何而死。”县丞道:“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,埋于此处。想必身上有财帛,故不肯实说。”于是不由分说,先把长老一箍两拶,一夹一百敲,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,俱令收入狱中。报与曾公,再行查看。各僧皆称冤不服。曾公寻思道:“既是此僧谋死,尸必弃于河中,岂反埋于岸上?又说干碍人众,此有可疑。”因令将众僧收监。将近两月,不想安童来告此状。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,令其认视。安童见尸大哭道:“正是我的主人,被贼人所伤,刀痕尚在。”于是检验明白,回报曾公,即把众僧放回。一面查刷卷宗,复提出陈三、翁八审问,俱执称苗青主谋之情。曾公大怒,差人行牌,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。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。正是:
污吏赃官滥国刑,曾公判刷雪冤情。虽然号令风霆肃,梦里输赢总未真。
话分两头,却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、四套衣服,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,一夜没的睡,计较着要打头面,治簪环,唤裁缝来裁衣服,从新抽银丝[髟狄]髻。用十六两银子,又买了个丫头──名唤春香──使唤,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。
一日,西门庆到韩道国家,王六儿接着。里面吃茶毕,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,看见隔壁月台,问道:“是谁家的?”王六儿道:“是隔壁乐三家月台。”西门庆吩咐王六儿:“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?你对他说,若不与我即便拆了,我教地方吩咐他。”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:“邻舍家,怎好与他说的。”韩道国道:“咱不如瞒着老爹,买几根木植来,咱这边也搭起个月台来。上面晒酱,下边不拘做马坊,做个东净,也是好处。”老婆道:“呸!贼没算计的。比时搭月台,不如买些砖瓦来,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?”韩道国道:“盖两间厦子,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。”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,又盖两间平房起来。西门庆差玳安儿抬了许多酒、肉、烧饼来,与他家犒赏匠人。那条街上谁人不知。
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,把儿子夏承恩──年十八岁──干入武学肄业,做了生员。每日邀结师友,习学弓马。西门庆约会刘薛二内相、周守备、荆都监、张团练、合卫官员,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,俱不必细说。
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,自从生了官哥,并做了千户,还没往坟上祭祖。叫阴阳徐先生看了,从新立了一座坟门,砌的明堂神路,门首栽桃柳,周围种松柏,两边叠成坡峰。清明日上坟,要更换锦衣牌匾,宰猪羊,定桌面。三月初六日清明,预先发柬,请了许多人,搬运了东西、酒米、下饭、菜蔬,叫的乐工、杂耍、扮戏的。小优儿是李铭、吴惠、王柱、郑奉;唱的是李桂姐、吴银儿、韩金钏,董娇儿。官客请了张团练、乔大户、吴大舅、吴二舅、花大舅、沈姨夫、应伯爵、谢希大、傅伙计、韩道国、云理守、贲第传并女婿陈敬济等,约二十余人。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、张亲家母、乔大户娘子、朱台官娘子、尚举人娘子、吴大妗子、二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、花大妗子、吴大姨、孟大姨、吴舜臣媳妇郑三姐、崔本妻段大姐,并家中吴月娘、李娇儿,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、西门大姐、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,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。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:“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。一来还不曾过一周,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[囱心页]门还未长满,胆儿小。这一到坟上路远,只怕唬着他。依着我不教他去,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,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。”西门庆不听,便道:圻麂茯只鞳S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!你信那婆子老淫妇胡说,可可就是孩子[囱心页]门未长满,教奶子用被儿裹着,在轿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,怕怎的?”那月娘便道:“你不听人说,随你。”从清早晨,堂客都从家里取齐,起身上了轿子,无辞。
出南门,到五里外祖坟上,远远望见青松郁郁,翠柏森森,新盖的坟门,两边坡峰上去,周围石墙,当中甬道,明堂、神台、香炉、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。坟门上新安的牌匾,大书“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”。坟内正面土山环抱,林树交枝。西门庆穿大红冠带,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。官客祭毕,堂客才祭。响器锣鼓,一齐打起来。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,只倒咽气,不敢动一动儿。月娘便叫:“李大姐,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哩,你看唬的那腔儿!我说且不教孩儿来罢,恁强的货,只管教抱了他来。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!”李瓶儿连忙下来,吩咐玳安:“且叫把锣鼓住了。”连忙撺掇掩着孩儿耳朵,快抱了后边去了。
须臾,祭毕,徐先生念了祭文,烧了纸。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。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,由花园进去,两边松墙竹径,周围花草,一望无际。正是:
桃红柳绿莺梭织,都是东君造化成。
当下,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,四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弹唱。四个唱的,轮番递酒。春梅、玉箫、兰香、迎春四个,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,就立在大姐桌头,同吃汤饭点心。
吃了一回,潘金莲与玉楼、大姐、李桂姐、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。原来卷棚后边,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房儿。里边铺陈床帐,摆放桌椅、梳笼、抿镜、妆台之类,预备堂客来上坟,在此梳妆歇息,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,悬挂的书画,琴棋潇洒。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,正在那洒金床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睡,迎春也在旁和他顽耍。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,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,看见迎春便道:“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。”迎春道:“有春梅、兰香、玉箫在上边哩,俺娘叫我下边来看哥儿,就拿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。”奶子见金莲来,就抱起官哥儿来。金莲便戏他说道:“小油嘴儿,头里见打起锣鼓来,唬的不则声,原来这等小胆儿。”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,接过孩儿抱在怀里,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。忽有陈敬济掀帘子走入来,看见金莲逗孩子顽耍,便也逗那孩子。金莲道:“小道士儿,你也与姐夫亲个嘴儿。”可霎作怪,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。敬济不由分说,把孩子就搂过来,一连亲了几个嘴。金莲骂道:“怪短命,谁家亲孩子,把人的[髟丐]都抓乱了!”敬济笑戏道:“你还说,早时我没错亲了哩。”金莲听了,恐怕奶子瞧科,便戏发讪,将手中拿的扇子倒过柄子来,向他身上打了一下,打的敬济鲗鱼般跳。骂道:“怪短命,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!”敬济道:“不是,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。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,就打恁一下!”金莲道:“我平自惜甚情儿?今后惹着我,只是一味打。”如意儿见他顽的讪,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,金莲与敬济两个还戏谑做一处。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,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。走出去,正值孟玉楼和大姐、桂姐三个从那边来。大姐看见,便问:“是谁干的营生?”敬济取下来去了,一声儿也没言语。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。但见:
窗外日光弹指过,席前花影座间移。
看看天色晚来,西门庆吩咐贲四,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、四个烧饼、一盘子熟肉,分散停当,然后,才把堂客轿子起身。官家起马在后,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。玳安、来安、画童、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,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。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,怀中抱着哥儿,用被裹得紧紧的进城。月娘还不放心,又使回画童儿来,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,恐怕进城人乱。
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,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,来家先下轿进去,半日西门庆、陈敬济才到家下马。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:“今日掌刑夏老爹,亲自下马到厅,问了一遍去了。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。不知有甚勾当。”西门庆听了,心中犹豫。到于厅上,只见书童儿在旁接衣服。西门庆因问:“今日你夏老爹来,留下什么话来?”书童道:“他也没说出来,只问爹往那去了:‘使人请去,我有句要紧话儿说。’小的便道:‘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,至晚才来。’夏老爹说:‘我到午上还来。’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,小的说:‘还未来哩!’”西门庆心下转道:“却是什么?”
正疑惑之间,只见平安来报:“夏老爹来了。”那时已有黄昏时分,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,两个伴当跟随。下马到于厅上叙礼,说道:“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?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先茔祭扫,不知长官下降,失迎,恕罪,恕罪!”夏提刑道:“有一事敢来报与长官知道。”因说:“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。”西门庆令书童开卷棚门,请往那里说话,左右都令下去。夏提刑道:“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,如此这般,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,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。学生令人抄了个底本在此,与长官看。”西门庆听了,大惊失色,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,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?
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,参劾贪肆不职武官,乞赐罢黜,以正法纪事:臣闻巡搜四方,省察风俗,乃天子巡狩之事也;弹压官邪,振扬法纪,乃御史纠政之职也。昔《春秋》载天王巡狩,而万邦怀保,民风协矣,王道彰矣,四民顺矣,圣治明矣。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,一年将满,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,颇得其实。兹当差满之期,敢不循例甄别,为我皇上陈之!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,另具疏上请。参照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,[曰羽]茸之材,贪鄙之行,久于物议,有玷班行。昔者典牧皇畿,大肆科扰,被属官阴发其私。今省理山东刑狱,复着狼贪,为同僚之箝制。纵子承恩冒籍武举,倩人代考,而士风扫地矣。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,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!接物则奴颜婢膝,时人有丫头之称;问事则依违两可,群下有木偶之诮。理刑副千户西门庆,本系市井棍徒,夤缘升职,滥冒武功,菽麦不知,一丁不识。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;携乐妇而酣饮市楼,官箴为之有玷。至于包养韩氏之妇,恣其欢淫,而行检不修;受苗青夜赂之金,曲为掩饰,而赃迹显著。此二臣者,皆贪鄙不职,久乖清议,一刻不可居任者也。伏望圣明垂听,敕下该部,再加详查。如果臣言不谬,将延龄等亟赐罢斥,则官常有赖而俾圣德永光矣。
西门庆看了一遍,唬的面面相觑,默默不言。夏提刑道:“长官,似此如何计较?”西门庆道:“常言: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事到其间,道在人为。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,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。”于是,夏提刑急急作辞,到家拿了二百两银子、两把银壶。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、三百两银子。夏家差了家人夏寿,西门庆这里是来保,将礼物打包端正,西门庆写了一封书与翟管家,两个早雇了头口,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,不题。
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,夜间只是惊哭,不肯吃奶。但吃下奶去就吐了。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,月娘道:“我那等说,还未到一周的孩子,且休带他出城门去。浊[强]货他生死不依,只说:‘今日坟上祭祖为什么来?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!’只象那里搀了分儿一般,睁着眼和我两个叫。如今却怎么好?”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。况西门庆又因巡按参了,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,往东京打点干事,心上不遂,家中孩子又不好。月娘使小叫刘婆子来看,又请小儿科太医,开门阖户,乱了一夜。刘婆子看了说:“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,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。不打紧,买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。”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,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,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,不惊哭吐奶了。只是身上热还未退,李瓶儿连忙拿出一两银子,教刘婆子备纸去。后又带了他老公,还和一个师婆来,在卷棚内与哥儿烧纸跳神。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、夏寿起身,就乱着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。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子路上着了惊气,甚是抱怨如意儿,说他:“不用心看孩儿,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。不然,怎的就不好起来?”如意儿道:“我在轿子里,将被儿包得紧紧的,又没[石店]着他。娘叫画童儿来跟着轿子,他还好好的,我按着他睡。只进城七八到家门首,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,到家就不吃奶,哭起来了。”
按下这里家中烧纸,与孩子下神。且说来保、夏寿一路攒行,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。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,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。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,说道:“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,你且住两日。如今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,旨意还未曾下来。待行下这个本去,曾御史本到,等我对老爷说,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‘该部知道’。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,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。交你老爹只顾放心,管情一些事儿没有。”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,还归到客店安歇,等听消息。
一日蔡太师条陈本,圣旨准下来了。来保央府中门吏暗暗抄了个邸报,带回家与西门庆瞧,不在话下。一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,与了五两盘缠,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。来到家中,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,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。听见来保二人到了,叫至后边问他端的。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,道:“翟爹看了爹的书,便说:‘此事不打紧,教你爹放心。见今巡按也满了,另点新巡按下来了。况他的参本还未到,等他本上时,等我对老爷说了,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,只批该部知道,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,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,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。’”西门庆听了,方才心中放下。因问:“他的本怎还不到?”来保道:“俺们一去时,昼夜马上行去,只五日就赶到京中,可知在他头里。俺每回来,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,背着黄色袱,插着两根雉尾、两面牙旗,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得他的本上的迟,事情就停当了。我只怕去迟了。”来保道:“爹放心,管情没事。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,又打听得两桩好事来,报爹知道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端的何事?”来保道:“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,旨意已是准行。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: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,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,官粮米。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,讨仓钞,派给盐引支盐。旧仓钞七分,新仓钞三分。咱旧时和乔亲家爹,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,派三万盐引,户部坐派。如今蔡状元又点了两淮巡盐,不日离京,倒有好些利息。”西门庆听言问道:“真个有此事?”来保道:“爹不信,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。”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。因见上面许多字样,前边叫了陈敬济来念与他听。陈敬济念到中间,只要结住了,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。旋叫了书童儿来念。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,荡荡如流水不差,直念到底。端的上面奏着那七件事?
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,为陈愚见,竭愚衷,收人才,臻实效,足财用,便民情,以隆圣治事:
第一曰罢科举,取士悉由学校升贡。窃谓教化凌夷,风俗颓败,皆由取士不得真才,而教化无以仰赖。《书》曰:“天生斯民,作之君,作之师。”汉举孝廉,唐兴学校,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,各执偏陋,以致此辈无真才,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?今皇上寤寐求才,宵旰图治。治在于养贤,养贤莫如学校。今后取士,悉遵古由学校升贡。其州县发解礼闱,一切罢之。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,亦如礼闱之式。仍立八行取士之科。八行者,谓孝、友、睦、姻、任、恤、忠、和也。士有此者,即免试,率相补太学上舍。
二曰罢讲议财利司。窃惟国初定制,都堂置讲议财利司。盖谓人君节浮费,惜民财也。今陛下即位以来,不宝远物,不劳逸民,躬行节俭以自奉。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,亦无不可节之财。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,以禁令为信,不忽其初,不弛其后,治隆俗美,丰亨豫大,又何讲议之为哉?悉罢。
三曰更盐钞法。窃惟盐钞,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。今合无遵复祖宗之制盐法者。诏云中、陕西、山西三边,上纳粮草,关领旧盐钞,易东南淮浙新盐钞。每钞折派三分,旧钞搭派七分。今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场支盐。亦如茶法,赴官秤验,纳息请批引,限日行盐之处贩卖。如遇过限,并行拘收;别买新引增贩者,俱属私盐。如此则国课日增,而边储不乏矣。
四曰制钱法。窃谓钱货,乃国家之血脉,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。如有厄阻淹滞不行者,则小民何以变通,而国课何以仰赖矣?自晋末鹅眼钱之后,至国初琐屑不堪,甚至杂以铅铁夹锡。边人贩于虏,因而铸兵器,为害不小,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。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宁、大观通宝,一以当十,庶小民通行,物价不致于[足勇]贵矣。
五曰行结[表]籴之法。窃惟官籴之法,乃赈恤之义也。近年水旱相仍,民间就食,上始下赈恤之诏。近有户部侍郎韩侣题覆钦依:将境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,行结[表]籴之法。保之于党,党之于里,里之于乡,倡之结也。每乡编为三户,按上上、中中、下下。上户者纳粮,中户者减半,下户者退派粮数关支,谓之[表]。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,而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。惟责守令核切举行,其关系盖匪细矣。
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。窃惟我国初寇乱未定,悉令天下军徭丁壮集于京师,以供运馈,以壮国势。今承平日久,民各安业,合颁诏行天下州郡,每岁上纳免夫钱,每名折钱三十贯,解赴京师,以资边饷之用。庶两得其便,而民力少苏矣。
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船所。窃惟陛下自即位以来,无声色犬马之奉。所尚花石,皆山林间物,乃人之所弃者。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,有伤圣治。陛下节其浮滥,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船所。凡有用悉出内帑,差官取之,庶无扰于州郡。伏乞圣裁。
奉旨曰:“卿言深切时艰,朕心嘉悦,足见忠猷,都依拟行。”该部知道。
西门庆听了,又看了翟管家书信,已知礼物交得明白。蔡状元见朝,又点了两淮巡盐,不日往此经过,心中不胜欢喜。一面打发夏寿回家:“报与你老爹知道。”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、两瓶酒、一方肉,回房歇息,不在话下。正是:树大招风风损树,人为名高名丧身。有诗为证:
得失荣枯命里该,皆因年月日时栽。胸中有志终须至,囊内无财莫论才。
诗曰:
雅集无兼客,高情洽二难。一尊倾智海,八斗擅吟坛。话到如生旭,霜来恐不寒。为行王舍乞,玄屑带云餐。
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,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,说道:“长官活命之恩,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,如何了得!”西门庆笑道:“长官放心。料着你我没曾过为,随他说去,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。”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,谈笑至晚,方才作辞回家。到次日,依旧入衙门里理事,不在话下。
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,就知道二官打点了,心中忿怒。因蔡太师所陈七事,内多舛讹,皆损下益上之事,即赴京见朝覆命,上了一道表章。极言:“天下之财贵于通流,取民膏以聚京师,恐非太平之治。民间结[表]籴之法不可行,当十大钱不可用,盐钞法不可屡更。臣闻民力殚矣,谁与守邦?”蔡京大怒,奏上徽宗天子,说他大肆倡言,阻挠国事。将曾公付吏部考察,黜为陕西庆州知州。陕西巡按御史宋盘,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。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,逮其家人,锻炼成狱,将孝序除名,窜于岭表,以报其仇。此系后事,表过不题。
再说西门庆在家,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,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。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,预备大桌面酒席,打听蔡御史船到。一日,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,都行至东昌府地方,使人来家通报。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。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,送了下程。然后,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──地名百家村。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,备言邀请宋公之事。蔡御史道:“我知道,一定同他到府。”那时,东平胡知府,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、吏典生员、僧道阴阳,都具连名手本,伺候迎接。帅府周守备、荆都监、张团练,都领人马披执跟随,清跸传道,鸡犬皆隐迹。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,各处官员都见毕,呈递了文书,安歇一夜。
到次日,只见门吏来报:“巡盐蔡爷来拜。”宋御史连忙出迎。叙毕礼数,分宾主坐下。献茶已毕,宋御史便问:“年兄几时方行?”蔡御史道:“学生还待一二日。”因告说:“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,乃本处巨族,为人清慎,富而好礼,亦是蔡老先生门下,与学生有一面之交。蒙他远接,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。”宋御史问道:“是那个西门千兵?”蔡御史道:“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,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。”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,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,说道:“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?”蔡御史道:“就是他。如今见在外面伺候,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。未审年兄尊意若何?”宋御史道:“学生初到此处,只怕不好去得。”蔡御史道:“年兄怕怎的?既是云峰分上,你我走走何害?”于是吩咐看轿,就一同起行,一面传将出来。
西门庆知了此消息,与来保、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,预备酒席。门首搭照山彩棚,两院乐人奏乐,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。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,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,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,打着双檐伞,同往西门庆家来。当时哄动了东平府,大闹了清河县,都说:“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,来他家吃酒来了。”慌的周守备、荆都监、张团练,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。西门庆青衣冠带,远远迎接。两边鼓乐吹打,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。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,乌纱皂履,鹤顶红带,从人执着两把大扇。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,锦屏罗列。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,高顶方糖,定胜簇盘,十分齐整。二官揖让进厅,与西门庆叙礼。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:两端湖绸、一部文集、四袋芽茶、一方端溪砚。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,上书“侍生宋乔年拜”。向西门庆道:“久闻芳誉。学生初临此地,尚未尽情,不当取扰。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,何以幸接尊颜?”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,说道:“仆乃一介武官,属于按临之下。今日幸蒙清顾,蓬荜生光。”于是鞠恭展拜,礼容甚谦。宋御史亦答礼相还,叙了礼数。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,他自在右,西门庆垂首相陪。茶汤献罢,阶下箫韶盈耳,鼓乐喧阗,动起乐来。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,下边呈献割道。说不尽肴列珍羞,汤陈桃浪,端的歌舞声容,食前方丈。两位轿上跟从人,每位五十瓶酒、五百点心、一百斤熟肉,都领下去。家人、吏书、门子人等,另在厢房中管待,不必细说。当日西门庆这席酒,也费够千两金银。
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,为人浮躁,只坐了没多大回,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。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。蔡御史在旁便说:“年兄无事,再消坐一时,何遽回之太速耶!”宋御史道:“年兄还坐坐,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。”西门庆早令手下,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,已都装在食盒内,共有二十抬,叫下人夫伺候。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、两坛酒、两牵羊、两封金丝花、两匹段红、一副金台盘、两把银执壶、十个银酒杯、两个银折盂、一双牙箸。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。都递上揭帖。宋御史再三辞道:“这个,我学生怎么敢领?”因看着蔡御史。蔡御史道:“年兄贵治所临,自然之道,我学生岂敢当之!”西门庆道:“些须微仪,不过侑觞而已,何为见外?”比及二官推让之次,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。宋御史不得已,方令左右收了揭帖,向西门庆致谢说道:“今日初来识荆,既扰盛席,又承厚贶,何以克当?余容图报不忘也。”因向蔡御史道:“年兄还坐坐,学生告别。”于是作辞起身。西门庆还要远送,宋御史不肯,急令请回,举手上轿而去。
西门庆回来,陪侍蔡御史,解去冠带,请去卷棚内后坐。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去,只留下戏子。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,摆设珍羞果品上来,二人饮酒。蔡御史道:“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,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,何以克当?”西门庆笑道:“微物惶恐,表意而已!”因问道:“宋公祖尊号?”蔡御史道:“号松原。松树之松,原泉之原。”又说起:“头里他再三不来,被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,与老先生那边相熟,他才来了。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。”西门庆道:“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。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。”蔡御史道:“他虽故是江西人,倒也没甚蹊跷处。只是今日初会,怎不做些模样!”说毕笑了。西门庆便道:“今日晚了,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罢了。”蔡御史道:“我明早就要开船长行。“西门庆道:“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,明日学生长亭送饯。”蔡御史道:“过蒙爱厚。”因吩咐手下人:“都回门外去罢,明早来接。”众人都应诺去了,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。
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,走下席来,叫玳安儿附耳低言,如此这般:“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娇儿、韩金钏儿两个,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,休交一人知道。”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。西门庆复上席,陪蔡御史吃酒。海盐子弟在旁歌唱。西门庆因问:“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?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?”蔡御史道:“老母到也安。学生在家,不觉荏苒半载,回来见朝,不想被曹禾论劾,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,一时皆黜授外职。学生便选在西台,新点两淮巡盐。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,也是蔡老先生门下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?”蔡御史道:“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,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。也待好来也。”说毕,西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。蔡御史吩咐:“你唱个《渔家傲》我听。”子弟排手在旁正唱着,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。玳安道:“叫了董娇儿、韩金钏打后门来了,在娘房里坐着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。”玳安道:“抬过一边了。”
这西门庆走至上房,两个唱的向前磕头。西门庆道:“今日请你两个来,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。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,你不可怠慢,用心扶侍他,我另酬答你。”韩金钏儿笑道:“爹不消吩咐,俺每知道。”西门庆因戏道:“他南人的营生,好的是南风,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。”董娇儿道:“娘在这里听着,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──越发老辣了。王府门首磕了头,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?”
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。走到仪门首,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揭帖走来,与西门庆看,说道:“刚才乔亲家爹说,趁着蔡老爹这回闲,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,只怕明日起身忙了。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跟了来。”来保跟到卷棚[木鬲]子外边站着。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:“有一事在此,不敢干渎。”蔡御史道:“四泉,有甚事只顾吩咐,学生无不领命。”西门庆道:“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,坐派了些盐引,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。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,早些支放就是爱厚。”因把揭帖递上去,蔡御史看了。上面写着:“商人来保、崔本,旧派淮盐三万引,乞到日早掣。”蔡御史看了笑道:“这个什么打紧。”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,吩咐:“与你蔡爷磕头。”蔡御史道:“我到扬州,你等径来察院见我。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。”西门庆道:“老先生下顾,早放十日就够了。”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。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,子弟又唱。
唱毕,已有掌灯时分,蔡御史便说:“深扰一日,酒告止了罢。”因起身出席,左右便欲掌灯,西门庆道:“且休掌烛,请老先生后边更衣。”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,让至翡翠轩,那里又早湘帘低簇,银烛荧煌,设下酒席。海盐戏子,西门庆已命打发去了。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,关上角门,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,立于阶下,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。但见:
绰约容颜金缕衣,香尘不动下阶墀。时来水溅罗裙湿,好似巫山行雨归。
蔡御史看见,欲进不能,欲退不舍。便说道:“四泉,你如何这等爱厚?恐使不得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与昔日东山之游,又何异乎?”蔡御史道:“恐我不如安石之才,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。”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,恍若刘阮之入天台。因进入轩内,见文物依然,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。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,拂下锦笺。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,拈笔在手,文不加点,字走龙蛇,灯下一挥而就,作诗一首。诗曰:
不到君家半载余,轩中文物尚依稀。雨过书童开药圃,风回仙子步花台。饮将醉处钟何急,诗到成时漏更催。此去又添新怅望,不知何日是重来。
写毕,教书童粘于壁上,以为后日之遗焉。因问二妓:“你们叫甚名字?”一个道:“小的姓董,名唤娇儿。他叫韩金钏儿。”蔡御史又道:“你二人有号没有?”董娇儿道:“小的无名娼妓,那讨号来?”蔡御史道:“你等休要太谦。”问至再三,韩金钏方说:“小的号玉卿。”董娇儿道:“小的贱号薇仙。”蔡御史一闻“薇仙”二字,心中甚喜,遂留意在怀。令书童取棋桌来,摆下棋子,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。西门庆陪侍,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,书童歌唱。蔡御史赢了一盘棋,董娇儿吃过,又回奉蔡御史一杯。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。饮了酒,两人又下。董娇儿赢了,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,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。饮毕,蔡御史道:“四泉,夜深了,不胜酒力,”于是走出外边来,站立在花下。
那时正是四月半头,月色才上。西门庆道:“老先生,天色还早哩。还有韩金钏,不曾赏他一杯酒。”蔡御史道:“正是。你唤他来,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。”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,满斟一杯,用纤手捧递上去。董娇儿在旁捧果,蔡御史吃过,又斟了一杯,赏与韩金钏儿。因告辞道:“四泉,今日酒大多了,令盛价收过去罢。”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,说道:“贤公盛情盛德,此心悬悬。非斯文骨肉,何以至此?向日所贷,学生耿耿在心,在京已与云峰表过。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,断不敢有辜盛德。”西门庆道:“老先生何出此言?到不消介意。”
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,知局,就往后边去了。到了上房里,月娘问道:“你怎的不陪他睡,来了?”韩金钏笑道:“他留下董娇儿了,我不来,只管在那里做什么?”良久,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,叫了来兴儿吩咐:“明日早五更,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,叫了厨役,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,与你蔡老爹送行。叫两个小优儿答应。休要误了。”来兴儿道:“家里二娘上寿,没有人看。”西门庆道:“留下棋童儿买东西,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。”
不一时,书童、玳安收下家活来,又讨了一壶好茶,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。翡翠轩书房床上,铺陈衾枕俱各完备。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,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。董娇儿道:“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。”蔡御史道:“无可为题,就指着你这薇仙号。”于是灯下拈起笔来,写了四句在上:
小院闲庭寂不哗,一池月上浸窗纱。邂逅相逢天未晚,紫薇郎对紫薇花。
写毕,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。两个收拾上床就寝。书童、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。一宿晚景不题。
次日早晨,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,用红纸大包封着,到于后边,拿与西门庆瞧。西门庆笑说道:“文职的营生,他那里有大钱与你!这个就是上上签了。”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,从后门打发去了。书童舀洗面水,打发他梳洗穿衣。西门庆出来,在厅上陪他吃了粥。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,与西门庆作辞,谢了又谢。西门庆又道:“学生日昨所言之事,老先生到彼处,学生这里书去,千万留神一二,足仞不浅。”蔡御史道:“休说贤公华扎下临,只盛价有片纸到,学生无不奉行。”说毕,二人同上马,左右跟随。出城外,到于永福寺,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。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。李铭、吴惠两个小优弹唱。
数杯之后,坐不移时,蔡御史起身,夫马、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。临行,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:“乃学生相知,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,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。此事情已问结了。倘见宋公,望乞借重一言,彼此感激。”蔡御史道:“这个不妨,我见宋年兄说,设使就提来,放了他去就是了。”西门庆又作揖谢了。看官听说: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,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。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,蔡御史说道:“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,你管他怎的?”遂放回去了。倒下详去东平府,还只把两个船家,决不待时,安童便放了。正是:
公道人情两是非,人情公道最难为。若依公道人情失,顺了人情公道亏。
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,蔡御史不肯,说道:“贤公不消远送,只此告别。”西门庆道:“万惟保重,容差小价问安。”说毕,蔡御史上轿而去。
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,长老走来合掌问讯,递茶,西门庆答礼相还。见他雪眉交白,便问:“长老多大年纪?”长老道:“小僧七十有四。”西门庆道:“到还这等康健。”因问法号,长老道:“小僧法名道坚。”又问:“有几位徒弟?”长老道:“止有两个小徒。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寺院也宽大,只是欠修整。”长老道:“不满老爹说,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,长住里没钱粮修理,丢得坏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。我见他家庄子不远。不打紧处,你禀了你周爷,写个缘簿,别处也再化些,我也资助你些布施。”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。西门庆吩咐玳安儿:“取一两银子谢长老。今日打搅。”道坚道:“小僧不知老爹来,不曾预备斋供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。”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。西门庆更了衣,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,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。西门庆不因不由,信步走入里面观看。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,相貌[刍]搜,生的豹头凹眼,色若紫肝,戴了鸡蜡箍儿,穿一领肉红直裰。颏下髭须乱[乍],头上有一溜光檐,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,未除火性独眼龙。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,垂着头,把脖子缩到腔子里,鼻孔中流下玉箸来。西门庆口中不言,心中暗道:“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。不然,如何因此异相?等我叫醒他,问他个端的。”于是高声叫:“那位僧人,你是那里人氏,何处高僧?”叫了头一声不答应;第二声也不言语;第三声,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,伸了伸腰,睁开一只眼,跳将起来,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,[分鹿]声应道:“你问我怎的?贫僧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,云游至此,施药济人。官人,你叫我有甚话说?”西门庆道:“你既是施药济人,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,你有也没有?”胡僧道:“我有,我有。”又道:“我如今请你到家,你去不去?”胡僧道:“我去,我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说去,即此就行。”那胡僧直竖起身来,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,背上他的皮褡裢──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。下的禅堂,就往外走。西门庆吩咐玳安:“叫了两个驴子,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,我就来。”胡僧道:“官人不消如此,你骑马只顾先行。贫僧也不骑头口,管情比你先到。”西门庆道:“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。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。”恐怕他走了,吩咐玳安:“好歹跟着他同行。”于是作辞长老上马,仆从跟随,迳直进城来家。
那日四月十七日,不想是王六儿生日,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,有堂客吃酒。后晌时分,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,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。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,不见玳安在门首,只顾立。立了约一个时辰,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,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,问是那里的。那小三不知走到跟前,与月娘磕了个头,说道:“我是韩家,寻安哥说话。”月娘问:“那安哥?”平安在旁边,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,恐怕他说岔了话,向前把他拉过一边,对月娘说:“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,问韩伙计几时来。”以此哄过。月娘不言语,回后边去了。
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,走的两腿皆酸,浑身是汗,抱怨的要不的。那胡僧体貌从容,气也不喘。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,寻他说话一节,对玳安儿说了一遍,道:“不想大娘看见,早是我在旁边替他摭拾过了。不然就要露出马脚来了。等住回娘若问,你也是这般说。”那玳安走的睁睁的,只顾[扉]扇子:“今日造化低也怎的?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。好近路儿!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,路上通没歇脚儿,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。爹交雇驴子与他骑,他又不骑。他便走着没事,难为我这两条腿了!把鞋底子也磨透了,脚也踏破了。攘气的营生!”平安道:“爹请他来家做什么?”玳安道:“谁知道!他说问他讨什么药哩。”正说着,只闻喝道之声。西门庆到家,看见胡僧在门首,说道:“吾师真乃人中神也。果然先到。”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。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,换了小帽,陪他坐的。吃了茶,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,院字深沉,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,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。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、螳螂肚、肥皂色起楞的桌子,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。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、楠木靶肿筋的交倚,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、玛瑙轴头。正是:
鼍皮画鼓振庭堂,乌木春台盛酒器。
胡僧看毕,西门庆问道:“吾师用酒不用?”胡僧道:“贫僧酒肉齐行。”西门庆一面吩咐小:“后边不消看素馔,拿酒饭来。”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,厨下肴馔下饭都有。安放桌儿,只顾拿上来。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、四碟小菜,又是四碟案酒:一碟头鱼、一碟糟鸭、一碟乌皮鸡、一碟舞鲈公。又拿上四样下饭来:一碟羊角葱[火川]炒的核桃肉、一碟细切的[皆][禾]样子肉、一碟肥肥的羊贯肠、一碟光溜溜的滑鳅。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: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,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,名唤一龙戏二珠汤;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。西门庆让胡僧吃了,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,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,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,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,递与胡僧。那胡僧接放口内,一吸而饮之。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: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、一碟子腌腊鹅脖子。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:一碟子癞葡萄、一碟子流心红李子。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,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。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,便道:“贫僧酒醉饭饱,足以够了。”
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,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。胡僧道:“我有一枝药,乃老君炼就,王母传方。非人不度,非人不传,专度有缘。既是官人厚待于我,我与你几丸罢。”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,倾出百十丸,吩咐:“每次只一粒,不可多了,用烧酒送下。”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,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,吩咐:“每次只许用二厘,不可多用。若是胀的慌,用手捏着,两边腿上只顾摔打,百十下方得通。你可樽节用之,不可轻泄于人。”西门庆双手接了,说道:“我且问你,这药有何功效?”胡僧说:
形如鸡卵,色似鹅黄。三次老君炮炼,王母亲手传方。外视轻如粪土,内觑贵乎[王干]琅。比金金岂换,比玉玉何[赏]!任你腰金衣紫,任你大厦高堂,任你轻裘肥马,任你才俊栋梁,此药用托掌内,飘然身人洞房。洞中春不老,物外景长芳;玉山无颓败,丹田夜有光。一战精神爽,再战气血刚。不拘娇艳宠,十二美红妆,交接从吾好,彻夜硬如枪。服久宽脾胃,滋肾又扶阳。百日须发黑,千朝体自强。固齿能明目,阳生[女后]始藏。恐君如不信,拌饭与猫尝:三日淫无度,四日热难当;白猫变为黑,尿粪俱停亡;夏月当风卧,冬天水里藏。若还不解泄,毛脱尽精光。每服一厘半,阳兴愈健强。一夜歇十女,其精永不伤。老妇颦眉蹙,淫娼不可当。有时心倦怠,收兵罢战场。冷水吞一口,阳回精不伤。快美终宵乐,春色满兰房。赠与知音客,永作保身方。
西门庆听了,要问他求方儿,说道:“请医须请良,传药须传方。吾师不传于我方儿,倘或我久后用没了,那里寻师父去?随师父要多少东西,我与师父。”因令玳安:“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。”递与胡僧,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。那胡僧笑道:“贫僧乃出家之人,云游四方,要这资财何用?官人趁早收拾回去。”一面就要起身。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,便道:“师父,你不受资财,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,与师父做件衣服罢。”即令左右取来,双手递与胡僧。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。临出门又吩咐:“不可多用,戒之!戒之!”言毕,背上褡裢,拴定拐杖,出门扬长而去。正是:
柱杖挑擎双日月,芒鞋踏遍九军州。
词曰:
欲掩香帏论缱绻,先敛双蛾愁夜短。催促少年郎,先去睡,鸳衾图暖。须臾整顿蝶蜂情,脱罗裳、恣情无限。留着帐前灯,时时看伊娇面。
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,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,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、妙趣。月娘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,连忙出来迎接。见他戴着清净僧帽,披着茶褐袈裟,剃的青旋旋头儿,生得魁肥胖大,沼口豚腮。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,慌的月娘众人连忙行礼。见他铺眉苫眼,拿班做势,口里咬文嚼字,一口一声只称呼他“薛爷”。他便叫月娘是“在家菩萨”,或称“官人娘子”。月娘甚是敬重他。那日大妗子、杨姑娘都在这里,月娘摆茶与他吃,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,比寻常分外不同。两个小姑子妙趣、妙凤才十四五岁,生的甚是清俊,就在他旁边桌头吃东西。吃了茶,都在上房内坐的。听着他讲道说话。只见书童儿前边收下家活来,月娘便问道:“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?”书童道:“刚才起身,爹送出他去了。”吴大妗子因问:“是那里请来的僧人?”月娘道:“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,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,酒肉都吃的。他求什么药方,与他银子也不要,钱也不受,谁知他干的什么营生!”那薛姑子听见,便说道:“茹荤、饮酒这两件事也难断。倒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,他汉僧们那里管!《大藏经》上不说的,如你吃他一口,到转世过来须还他一口。”吴大妗子听了,道:“象俺们终日吃肉,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!”薛姑子道:“似老菩萨,都是前生修来的福,享荣华,受富贵。譬如五谷,你春天不种下,到那有秋之时,怎望收成?”这里说话不题。
且说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,只见玳安悄悄说道:“头里韩大婶使了他兄弟来请爹,说今日是他生日,请爹好歹过去坐坐。”西门庆得了胡僧药,心里正要去和妇人试验,不想来请,正中下怀,即吩咐玳安备马,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。于是迳走到金莲房里取了淫器包儿,便衣小帽,带着眼纱,玳安跟随,径往王六儿家来。下马到里面,就吩咐:“留琴童儿伺候,玳安回了马家去。等家里问,就说我在狮子街房子里算帐哩。”玳安应诺,骑马回家去了。王六儿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头,在旁边陪坐,说道:“无事,请爹过来散心坐坐。又多谢爹送酒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忘了你生日。今日往门外送行去,才来家。”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儿,递与他道:“今日与你上寿。”妇人接过来观看,却是一对金寿字簪儿,说道:“到好样儿。”连忙道了万福。西门庆又递与他五钱银子,吩咐:“你称五分,交小有南烧酒买一瓶来我吃。”王六儿笑道:“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,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。”连忙称了五分银子,使琴童儿拿瓶买去。一面替西门庆脱了衣裳,请入房里坐的。亲自顿好茶与西门庆吃,又放小桌儿看牌耍子。看了一回,才收拾吃酒不题。
单表玳安回马到家,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,一觉直睡到掌灯时便才醒了。揉揉眼儿,见天晚了,走到后边要灯笼接爹去,只顾立着。月娘因问他:“头里你爹打发和尚去了,也不进来换衣裳,三不知就去了。端的在谁家吃酒?”玳安道:“爹没往人家去,在狮子街房里算帐哩。”月娘道:“算帐?没的算恁一日!”玳安道:“算了帐,爹自家吃酒哩。”月娘道:“又没人陪他,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?眼见的就是两样话。头里韩道国的小来寻你做什么?”玳安道:“他来问韩大叔几时来。”月娘骂道:“贼囚根子,你又不知弄什么鬼!”玳安不敢多言。月娘交小玉拿了灯笼与他,吩咐:“你说家中你二娘等着上寿哩。”
玳安应诺,走到前边铺子里,只见书童儿和傅伙计坐着,水柜上放着一瓶酒、几个碗碟、一盘牛肚子,平安儿从外拿了两瓶[鱼乍]来,正饮酒。玳安看见,把灯笼掠下,说道:“好呀!我赶着了。”因向书童儿戏道:“好淫妇,我那里没寻你,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。”书童道:“你寻我做什么?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!”玳安骂道:“秫秫小,你也回嘴!我寻你,要[入日]你的屁股。”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。那书童用手推开,说道:“怪行货子,我不好骂出来的。把人牙花都磕破了,帽子都抓落了人的。”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,说道:“新一盏灯帽儿。”交平安儿:“你替他拾起来,只怕[足丽]了。”被书童拿过,往炕上只一摔,把脸通红了。玳安道:“好淫妇,我逗你逗儿,你就恼了?”不由分说,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,尽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,把酒推翻了,流在水柜上。傅伙计恐怕湿了帐簿,连忙取手巾来抹了,说道:“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。”玳安道:“好淫妇,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,这等扭手扭脚?”书童把头发都揉乱了,说道:“耍便耍,笑便笑,[月赞]剌剌的[尸从]水子吐了人恁一口!”玳安道:“贼村秫秫,你今日才吃[尸从]?你从前已后把[尸从]不知吃了多少!”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,说道:“你快吃了接爹去罢,有话回来和他说。”玳安道:“等我接了爹回来,和他答话。我不把秫秫小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,他也不怕。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,我只一味干粘。”
于是吃了酒,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着灯笼,他便骑着马,到了王六儿家。叫开门,问琴童儿:“爹在那里?”琴童道:“爹在屋里睡哩。”于是关上门,两个走到后边厨下。老冯便道:“安官儿,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,替你留下分儿了。”就向厨柜里拿了一盘驴肉、一碟腊烧鸡、两碗寿面、一素子酒。玳安吃了一回,又让琴童道:“你过来,这酒我吃不了,咱两个噤了罢。”琴童道:“留与你的,你自吃罢。”玳安道:“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。”于是二人吃毕,玳安便叫道:“冯奶奶,我有句话儿说,你休恼我。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,替俺六娘当家,如今在韩大婶这里,又与韩大婶当家。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也不说!”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,说道:“怪倒路死猴儿!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,就交他恼我一生,我也不敢见他去。”
这里玳安儿和老冯说话,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,悄悄听觑。原来西门庆用烧酒把胡僧药吃了一粒下去,脱了衣裳,坐在床沿上。打开淫器包儿,先把银托束其根下,龟头上使了硫黄圈子,又把胡僧与他的粉红膏子药儿,盛在个小银盒儿内,捏了有一厘半儿,安放在马眼内。登时药性发作,那话暴怒起来,露棱跳脑,凹眼圆睁,横筋皆见,色若紫肝,约有六七寸长,比寻常分外粗大。西门庆心中暗喜:果然此药有些意思。妇人脱得光赤条条,坐在他怀里,一面用手笼攥。说道:“怪道你要烧酒吃,原来干这营生!”因问:“你是那里讨来的药?”西门庆把胡僧与他的药告诉一遍。先令妇人仰卧床上,背靠双枕,手拿那话往里放。龟头昂大,濡研半晌,方才进入些须。妇人淫津流溢,少顷滑落,已而仅没龟棱。西门庆酒兴发作,浅抽深送,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。妇人则淫心如醉,酥瘫于枕上,口内呻吟不止。口口声声只叫:“大[毛几][毛八]达达,淫妇今日可死也!”又道:“我央及你,好歹留些功夫在后边耍耍。”西门庆于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,那话顶入户中,扶其股而极力[扉][石崩],[扉][石崩]的连声响亮。老婆道:“达达,你好生[扉]打着淫妇,休要住了。再不,你自家拿过灯来照着顽耍。”西门庆于是移灯近前,令妇人在下直舒双足,他便骑在上面,兜其股蹲踞而提之;老婆在下一手揉着花心,扳其股而就之,颤声不已。西门庆因对老婆说:“等你家的来,我打发他和来保、崔本扬州支盐去。支出盐来卖了,就交他往湖州织了丝绸来,好不好?”老婆道:“好达达,随你交他那里,只顾去,留着王八在家里做什么?”因问:“铺子却交谁管?”西门庆道:“我交贲四且替他卖着。”王六儿道:“也罢,且交贲四看着罢。”
这里二人行房,不想都被琴童儿窗外听了。玳安从后边来,见他听觑,向身上拍了一下,说道:“平白听他怎的?趁他未起来,咱们去来。”琴童跟他到外边。玳安道:“这后面小胡同子里,新来了两个小丫头子。我头里骑马打这里过,看见在鲁长腿屋里。一个叫金儿,一个叫赛儿,都不上十七八岁。交小伴当在这里看着,咱们混一回子去。”一面吩咐小伴当:“你在此听着门,俺们净净手去。等里边寻,你往小胡同口儿上来叫俺们。”吩咐了,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。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,里边有十数家,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。玳安已有酒了,叫门叫了半日才开。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,见两个凶神也似撞进来,连忙把里间屋里灯一口悄灭。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,便让坐。玳安道:“叫出他姐儿两个,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。”王八道:“管家,你来的迟了一步儿,两个刚才都有人了。”玳安不由分说,两步就撞进里面。只见灯也不点,月影中,看见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的酒太公──一个炕上睡下,那一个才脱裹脚,便问道:“是什么人进屋里来?”玳安道:“我[入日]你娘的眼!”飕的只一拳去,打的那酒保叫声:“阿[口乐]!”裹脚袜子也穿不上,往外飞跑。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,一步一跌也走了。玳安叫掌起灯来,骂道:“贼野蛮流民,他倒问我是那里人!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,平白放他去了。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,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!”鲁长腿向前掌上灯,拜了又拜,说:“二位管家哥哥息怒,他外京人不知道,休要和他一般见识。”因令:“金儿、赛儿出来,唱与二位叔叔听。”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,穿着洗白衫儿,红绿罗裙儿,向前道:“今日不知叔叔来,夜晚了,没曾做得准备。”一面放了四碟干菜,其余几碟都是鸭蛋、虾米、熟[鱼乍]、咸鱼、猪头肉、干板肠儿之类。玳安便搂着赛儿,琴童便拥着金儿。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,就拿袖中汗巾儿,两个换了。少顷筛酒上来,赛儿拿钟儿斟酒,递与玳安。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,奉酒与琴童,唱个《山坡羊》道:
烟花寨,委实的难过。白不得清凉到坐。逐日家迎宾待客,一家儿吃穿全靠着奴身一个。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。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。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,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?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,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。不由人眼泪如梭。有铁树上开花,那是我收圆结果。”
金儿唱毕,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,接过琵琶来才待要唱,忽见小伴当来叫,二人连忙起身。玳安向赛儿说:“俺们改日再来望你。”说毕出门,来到王六儿家。西门庆才起来,老婆陪着吃酒哩。两个进入厨房内,问老冯:“爹寻我每来?”老冯道:“你爹没寻,只问马来了,我回说来了。再没言语。”两个坐在厨下问老冯要茶吃,每人喝了一瓯子茶,交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。西门庆临起身,老婆道:“爹,好暖酒儿,你再吃上一钟儿。你到家莫不又吃酒?”西门庆道:“到家不吃了。”于是拿起酒来又吃了一钟。老婆便道:“你这一去,几时来走走?”西门庆道:“等打发了他每起身,我才来哩。”说毕,丫头点茶来漱了口。王六儿送到门首,西门庆方上马归家。
却表金莲同众人在月娘房内,听薛姑子徒弟──两个小姑子唱佛曲儿。忽想起头里月娘骂玳安:“说两样话,……不知弄的什么鬼!”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儿,又没了。叫春梅问,春梅说:“头里爹进屋里来,向床背阁抽屉内翻了一回去了。谁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。”金莲道:“他多咱进来,我怎就不知道?”春梅道:“娘正往后边瞧薛姑子去了。爹戴着小帽儿进屋里来,我问着,他又不言语。”金莲道:“一定拿了这行货,往院中那淫妇家去了。等他来家,我好生问他!”因又往后边去了。不想西门庆来家,见夜深,也没往后边去,琴童打着灯笼,送到花园角门首,就往李瓶儿屋里去了。琴童儿把灯一交送到后边,小玉收了。月娘看见,便问道:“你爹来了?”琴童道:“爹来了,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。”月娘道:“你看是有个槽道的?这里人等着,就不进来了。”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,对面门庆说道:“他二娘在后边等着你上寿,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?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醉了,明日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就是你醉了,到后边也接个钟儿。你不去,惹他二娘不恼么!”一力撺掇西门庆进后边来。李娇儿递了酒,月娘问道:“你今日独自一个,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早晚?”西门庆道:“我和应二哥吃酒来。”月娘道,“可又来。我说没个人儿,自家怎么吃!”说过就罢了。
西门庆坐不移时,提起脚儿还踅到李瓶儿房里来。原来是王六儿那里,因吃了胡僧药,被药性把住了,与老婆弄耸了一日,恰好没曾丢身子。那话越发坚硬,形如铁杵。进房交迎春脱了衣裳,就要和李瓶儿睡。李瓶儿只说他不来,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。回过头来见是他,便道:“你在后边睡罢了,又来做什么?孩子才睡的甜甜儿的。我这里不奈烦,又身上来了,不方便。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,只来这里缠!”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,说道:“这奴才,你达心里要和你睡睡儿。”因把那话露出来与李瓶儿瞧,唬的李瓶儿要不的。说道:“耶[口乐]!你怎么弄的他这等大?”西门庆笑着告他说吃了胡僧药一节:“你若不和我睡,我就急死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可怎么样的?身上才来了两日,还没去,亦发等去了,我和你睡罢。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,也是一般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今日不知怎的,一心只要和你睡。我如今拉个鸡儿央及你央及儿,再不你交丫头掇些水来洗洗,和我睡睡也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到好笑起来──你今日那里吃的恁醉醉儿的,来家歪斯缠我?就是洗了也不干净。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[月替]剌剌的,也晦气。我到明日死了,你也只寻我?”于是吃逼勒不过,交迎春掇了水,下来澡牝干净,方上床与西门庆交会。可霎作怪,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,只刚爬过这头来,那孩子就醒了。一连醒了三次。李瓶儿交迎春拿博浪鼓儿哄着他,抱与奶子那边屋里去了,这里二人方才自在顽耍。西门庆坐在帐子里,李瓶儿便马爬在他身上,西门庆倒插那话入牝中。已而灯下窥见他雪白的屁股儿,用手抱着,且细观其出入。那话已被吞进小截,兴不可遏。李瓶儿怕带出血来,不住取巾帕抹之。西门庆抽拽了一个时辰,两手抱定他屁股,只顾揉搓,那话尽入至根,不容毛发,脐下毳毛皆刺其股,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。瓶儿道:“达达,慢着些,顶的奴里边好不疼!”西门庆道:“你既害疼,我丢了罢。”于是向桌上取过冷茶来呷了一口,登时精来,一泄如注。正是:四体无非畅美,一团都是阳春。西门庆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药。睡下时已三更天气。
且说潘金莲见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歇了,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儿和他顽耍,更不体察外边勾当。是夜暗咬银牙,关门睡了。月娘和薛姑子、王姑子在上房宿睡。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,悄悄递与月娘。薛姑子叫月娘:“拣个壬子日,用酒吃下,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,就是胎气。不可交一人知道。”月娘连忙将药收了,拜谢了两个姑子。又向王姑子道:“我正月里好不等着,你就不来了。”王姑子道:“你老人家倒说的好,这件物儿好不难寻!亏了薛师父。──也是个人家媳妇儿养头次娃儿,可可薛爷在那里,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,才得了。替你老人家熬矾水打磨干净,两盒鸳鸯新瓦,泡炼如法,用重罗筛过,搅在符药一处才拿来了。”月娘道:“只是多累薛爷和王师父。”于是每人拿出二两银子来相谢。说道:“明日若坐了胎气,还与薛爷一匹黄褐缎子做袈裟穿。”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:“多承菩萨好心!”常言:十日卖一担针卖不得,一日卖三担甲倒卖了。正是:
若教此辈成佛道,天下僧尼似水流。
诗曰:
羞看鸾镜惜朱颜,手托香腮懒去眠。瘦损纤腰宽翠带,泪流粉面落金钿。薄幸恼人愁切切,芳心缭乱恨绵绵。何时借得东风便,刮得檀郎到枕边。
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,与李瓶儿歇了,足恼了一夜没睡,怀恨在心。到第二日,打听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,老早走到后边对月娘说:“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!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,乔坐衙,别人生日,又要来管。‘你汉子吃醉了进我屋里来,我又不曾在前边,平白对着人羞我,望着我丢脸儿。交我恼了,走到前边,把他爹赶到后边来。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,还到我房里来了?我两个黑夜说了一夜梯己话儿,只有心肠五脏没曾倒与我罢了。’”这月娘听了,如何不恼!因向大妗子、孟玉楼说:“你们昨日都在跟前看着,我又没曾说他什么。小交灯笼进来,我只问了一声:‘你爹怎的不进来?’小倒说:‘往六娘屋里去了。’我便说:‘你二娘这里等着,恁没槽道,却不进来!’论起来也不伤他,怎的说我虔婆势,乔坐衙?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成,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,那里看人去?干净是个绵里针、肉里刺的货,还不知背地在汉子跟前架什么舌儿哩!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。傻姐姐,那怕汉子成日在你屋里不出门,不想我这心动一动儿。一个汉子丢与你们,随你们去,守寡的不过。想着一娶来之时,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,那等怎的过来?”大妗子在旁劝道:“姑娘罢么,看孩儿的分上罢!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。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,好的也放在心里,歹的也放在心里。”月娘道:“不拘几时,我也要对这两句话。等我问他,我怎么虔婆势,乔做衙?”金莲慌的没口子说道:“姐姐宽恕他罢。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,那个小人没罪过?他在背地挑唆汉子,俺们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?我和他紧隔着壁儿,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,倒了不成!行动只倚着孩儿降人,他还说的好话儿哩!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,有恩报恩,有仇报仇,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--你还不知道哩!”吴大妗子道:“我的奶奶,那里有此话说?”月娘一声儿也没言语。
常言:路见不平,也有向灯向火。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,常没针线鞋面,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他,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,银钱不消说。当日听了此话,如何不告诉他。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端午戴的绒线符牌,及各色纱小粽子并解毒艾虎儿。只见大姐走来,李瓶儿让他坐,又交迎春:“拿茶与你大姑娘吃。”大姐道:“头里请你吃茶,你怎的不来?”李瓶儿道:“打发他爹出门,我赶早凉与孩子做这戴的碎生活儿来。”大姐道:“有桩事儿,我也不是舌头,敢来告你说:你没曾恼着五娘?他对着俺娘,如此这般说了你一篇是非--说你说俺娘虔婆势,乔做衙。如今俺娘要和你对话哩!你别要说我对你说,交他怪我。你须预备些话儿打发他。”这李瓶儿不听便罢,听了此言,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,两只胳膊都软了,半日说不出话来,对着大姐掉眼泪,说道:“大姑娘,我那里有一字儿?昨晚我在后边,听见小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,我就来到前边,催他往后边去了。再谁说一句话儿来?你娘恁觑我一场,莫不我恁不识好歹,敢说这个话?设使我就说,对着谁说来?也有个下落。”大姐道:“他听见俺娘说不拘几时要对这话,他也就慌了。要是我,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!”李瓶儿道:“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?只凭天罢了。他左右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,到明日终久吃他算计了一个去,才是了当。”说毕哭了。大姐坐着劝了一回,只见小玉来请六娘、大姑娘吃饭。李瓶儿丢下针指,同大姐到后边,也不曾吃饭,回来房中,倒在床上就睡着了。
西门庆衙门中来家,见他睡,问迎春。迎春道:“俺娘一日饭也还没吃哩。”慌的西门庆向前问道:“你怎的不吃饭?你对我说。”又见他哭的眼红红的,只顾问:“你心里怎么的?对我说。”李瓶儿连忙起来,揉了揉眼说道:“我害眼疼,不怎的。今日心里懒待吃饭。”并不题出一字儿来。正是:满怀心腹事,尽在不言中。有诗为证:
莫道佳人总是痴,惺惺伶俐没便宜。只因会尽人间事,惹得闲愁满肚皮。
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:“才五娘说的话,我问六娘来。他好不赌身发咒,望着我哭,说娘这般看顾他,他肯说此话!”吴大妗子道:“我就不信。李大姐好个人儿,他怎肯说这等话!”月娘道:“想必两个有些小节不足,哄不动汉子,走来后边,没的拿我垫舌根。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!”大妗子道:“大姑娘,今后你也别要亏了人。不是我背地说,潘五姐一百个不及他。为人心地儿又好,来了咱家恁二三年,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。”
正说着,只见琴童儿背进个蓝布大包袱来。月娘问是什么,琴童道:“是三万盐引。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,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,如今兑银子打包。后日二十,是个好日子,起身,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。”吴大妗子道:“只怕姐夫进来。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。”刚说未毕,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,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、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。早被西门庆看见,问月娘:“那个是薛姑子?贼胖秃淫妇,来我这里做什么!”月娘道:“你好恁枉口拨舌,不当家化化的,骂他怎的?他惹着你来?你怎的知道他姓薛?”西门庆道:“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!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,他知情,受了三两银子。事发,拿到衙门里,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,交他嫁汉子还俗。他怎的还不还俗?好不好,拿来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。”月娘道:“你有要没紧,恁毁僧傍佛的。他一个佛家弟子,想必善根还在,他平白还什么俗?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!”西门庆道:“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?”月娘道:“你就休汗邪!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。”因问:“几时打发他三个起身?”西门庆道:“我刚才使来保会乔亲家去了,他那里出五百两,我这里出五百两。二十是个好日子,打发他每起身去罢了。”月娘道:“线铺子却交谁开?”西门庆道:“且交贲四替他开着罢。”说毕,月娘开箱子拿银子,一面兑了出来,交付与三人,在卷棚内看着打包。每人又兑五两银子,交他家中收拾衣装行李。
只见应伯爵走到卷棚里,看见便问:“哥打包做什么?”西门庆因把二十日打发来保等往扬州支盐去一节告诉一遍。伯爵举手道:“哥,恭喜!此去回来必得大利。”西门庆一面让坐,唤茶来吃。因问:“李三、黄四银子几时关?”应伯爵道:“也只在这个月里就关出来了。他昨日对我说,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了,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,接济他这一时之急。如今关出这批银子,一分也不动,都抬过这边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到是你看见,我打发扬州去还没银子,问乔亲家借了五百两在里头,那讨银子来?”伯爵道:“他再三央及我对你说,一客不烦二主,你不接济他这一步儿,交他又问那里借去?”西门庆道:“门外街东徐四铺少我银子,我那里挪五百两银子与他罢。”伯爵道:“可知好哩。”正说着,只见平安儿拿进帖儿来,说:“夏老爹家差了夏寿,说请爹明日坐坐。”西门庆看了柬帖,道:“晓得了。”伯爵道:“我有桩事儿来报与哥:你知道李桂儿的勾当么?他没来?”西门庆道:“他从正月去了,再几时来?我并不知道什么勾当。”伯爵因说道:“王招宣府里第三的,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。从正月往东京拜年,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,与他两口儿过节。你还不知六黄太尉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,上画儿只画半边儿,也没恁俊俏相的。你只守着你家里的罢了,每日被老孙、祝麻子、小张闲三四个[票]着在院里撞,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,又在李桂儿家走。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。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。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,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,老公公恼了,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,朱太尉批行东平府,着落本县拿人。昨日把老孙、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的去了。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。今日说来央及你来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说正月里都[票]着他走,这里谁人家这银子,那里谁人家银子。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。”说毕,伯爵道:“我去罢。等住回只怕李桂儿来,你管他不管他,他又说我来串作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还和你说,李三,你且别要许他,等我门外讨了银子来,再和你说话。”伯爵道:“我晓的。”刚走出大门首,只见李桂姐轿子在门首,又早下轿进去了。伯爵去了。
西门庆正分咐陈敬济,交他往门外徐四家催银子去,只见琴童儿走来道:“大娘后边请,李桂姨来了。”西门庆走到后边,只见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,也不搽脸,用白挑线汗巾子搭着头,云鬟不整,花容淹淡,与西门庆磕着头哭起来,说道:“爹可怎么样儿的,恁造化低的营生,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。一个王三官儿,俺每又不认的他。平白的祝麻子、孙寡嘴领了来俺家讨茶吃。俺姐姐又不在家,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,那些儿不是,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。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,你上轿来了就是了,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跟着,从新又回去,对我说:‘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钟茶儿,却不难为嚣了人?’他便往爹这里来了。交我把门插了不出来,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,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拿的去了。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,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。家里有个人牙儿!才使来保儿来这里接的他家去。到家把妈唬的魂都没了,只要寻死。今日县里皂隶,又拿着票喝罗了一清早起去了。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。爹,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,却怎么样儿的?娘也替我说说儿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起来。”因问票上还有谁的名字。桂姐道:“还有齐香儿的名字。他梳笼了齐香儿,在他家使钱,他便该当。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,就把眼睛珠子吊了;若是沾他沾身子儿,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疮。”月娘对西门庆道:“也罢,省的他恁说誓剌剌的,你替他说说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如今齐香儿拿了不曾?”桂姐道:“齐香儿他在王皇亲宅里躲着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恁的,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。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。”就叫书童儿:“你快写个帖儿,往县里见你李老爹,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,看怎的免提他罢。”书童应诺,穿青绢衣服去了。不一时,拿了李知县回贴儿来。书童道:“李老爹说:‘多上覆你老爹,别的事无不领命,这个却是东京上司行下来批文,委本县拿人,县里只拘的人到。既是你老爹分上,我这里且宽限他两日。要免提,还往东京上司说去。’”西门庆听了,只顾沉吟,说道:“如今来保一两日起身,东京没人去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,你打发他两个先去,存下来保,替桂姐往东京说了这勾当,交他随后边赶了去罢。你看唬的他那腔儿。”那桂姐连忙与月娘、西门庆磕头。
西门庆随使人叫将来保来,分咐:“二十日你且不去罢。教他两个先去。你明日且往东京替桂姐说说这勾当来。见你翟爹,如此这般,好歹差人往卫里说说。”桂姐连忙就与来保下礼。慌的来保顶头相还,说道:“桂姨,我就去。”西门庆一面教书童儿写就一封书,致谢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费心,又封了二十两折节礼银子,连书交与来保。桂姐便欢喜了,拿出五两银子来与来保做盘缠,说道:“回来俺妈还重谢保哥。”西门庆不肯,还了桂姐,教月娘另拿五两银子与来保盘缠。桂姐道:“也没这个道理,我央及爹这里说人情,又教爹出盘缠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笑话我没这五两银子盘缠了,要你的银子!”那桂姐方才收了,向来保拜了又拜,说道:“累保哥,好歹明早起身罢,只怕迟了。”来保道:“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儿了。”
于是领了书信,又走到狮子街韩道国家。王六儿正在屋里缝小衣儿哩,打窗眼看见是来保,忙道:“你有甚说话,请房里坐。他不在家,往裁缝那里讨衣裳去了,便来也。”便叫锦儿:“还不往对过徐裁家叫你爹去!你说保大爷在这里。”来保道:“我来说声,我明日还去不成,又有桩业障钻出来,当家的留下,教我往东京替院里李桂姐说人情去哩。他刚才在爹跟前,再三磕头礼拜央及我。明早就起身了。且教韩伙计和崔大官儿先去,我回来就赶了来。”因问:“嫂子,你做的是什么?”王六儿道:“是他的小衣裳儿。”来保道:“你教他少带衣裳。到那去处是出纱罗缎绢的窝儿里,愁没衣裳穿!”正说着,韩道国来了。两个唱了喏,因把前事说了一遍,因说:“我到明日,扬州那里寻你每?”韩道国道:“老爹分咐,教俺每马头上投经纪王伯儒店里下。说过世老爹曾和他父亲相交,他店内房屋宽广,下的客商多,放财物不耽心。你只往那里寻俺每就是了。”来保又说:“嫂子,我明日东京去,你没甚鞋脚东西捎进府里,与你大姐去?”王六儿道道:“没什么,只有他爹替他打的两对簪儿,并他两双鞋,起动保叔捎捎进去与他。”于是将手帕包袱停当,递与来保。一面教春香看菜儿筛酒。妇人连忙丢下生活就放桌儿。来保道:“嫂子,你休费心,我不坐。我到家还要收拾褡裢,明日早起身。”王六儿笑嘻嘻道:“耶[口乐],你怎的上门怪人家!伙计家,自恁与你饯行,也该吃钟儿。”因说韩道国:“你好老实!桌儿不稳,你也撒撒儿,让保叔坐。只相没事的人儿一般。”于是拿上菜儿来,斟酒递与来保,王六儿也陪在旁边,三人坐定吃酒。来保吃了几钟,说道:“我家去罢。晚了,只怕家里关门早。”韩道国问道:“你头口雇下了不曾?”来保道:“明日早雇罢了。铺子里钥匙并帐簿都交与贲四罢了,省的你又上宿去。家里歇息歇息,好走路儿。”韩道国道:“伙计说的是,我明日就交与他。”王六儿又斟了一瓯子,说道:“保叔,你只吃这一钟,我也不敢留你了。”来保道:“嫂子,你既要我吃,再筛热着些。”那王六儿连忙归到壶里,教锦儿炮热了,倾在盏内,双手递与来保,说道:“没甚好菜儿与保叔下酒。”来保道:“嫂子好说,家无常礼。”拿起酒来与妇人对饮,一吸同干,方才作辞起身。王六儿便把女儿鞋脚递与他,说道:“累保叔,好歹到府里问声孩子好不好,我放心些。”两口儿齐送出门来。
不说来保到家收拾行李,第二日起身东京去了。单表这吴大舅前来对西门庆说:“有东平府行下文书来,派俺本卫两所掌印千户管工修理社仓,题准旨意,限六月工完,升一级。违限,听巡按御史查参。姐夫有银子借得几两,工上使用。待关出工价来,一一奉还。”西门庆道:“大舅用多少,只顾拿去。”吴大舅道:“姐夫下顾,与二十两罢。”一面同进后边,见月娘说了话,教月娘拿二十两出来,交与大舅,又吃了茶。因后边有堂客,就出来了。月娘教西门庆留大舅大厅上吃酒。正饮酒中间,只见陈敬济走来,与吴大舅作了揖,就回说:“门外徐四家,禀上爹,还要再让两日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胡说!我这里等银子使,照旧还去骂那狗弟子孩儿。”敬济应诺。吴大舅就让他打横坐下,陪着吃酒不题。
且说后边大妗子、杨姑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大姐,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。先是郁大姐数了一回“张生游宝塔”,放下琵琶。孟玉楼在旁斟酒递菜儿与他吃,说道:“贼瞎转磨的唱了这一日,又说我不疼你。”潘金莲又大箸子夹块肉放在他鼻子上,戏弄他顽耍。桂姐因叫玉箫姐:“你递过郁大姐琵琶来,等我唱个曲儿与姑奶奶和大妗子听。”月娘道:“桂姐,你心里热剌剌的,不唱罢。”桂姐道:“不妨事。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,我这回不焦了。”孟玉楼笑道:“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,做脸儿快。头里一来时,把眉头[乞][刍]着,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。这回说也有,笑也有。”当下桂姐轻舒玉指,顿拨冰弦,唱了一回。
正唱着,只见琴童儿收进家活来。月娘便问道:“你大舅去了?”琴童儿道:“大舅去了。”吴大妗子道:“只怕姐夫进来,我每活变活变儿。”琴童道:“爹往五娘房里去了。”这潘金莲听见,就坐不住,趋趄着脚儿只要走,又不好走的。月娘也不等他动身,就说道:“他往你屋里去了,你去罢。省的你欠肚儿亲家是的。”那潘金莲嚷:“可可儿的--”起来,口儿里硬着,那脚步儿且是去的快。
来到房里,西门庆已是吃了胡僧药,教春梅脱了裳,在床上帐子里坐着哩。金莲看见笑道:“我的儿!今日好呀,不等你娘来就上床了。俺每在后边吃酒,被李桂姐唱着,灌了我几钟好的。独自一个儿,黑影子里,一步高一步低,不知怎的走来了。”叫春梅:“你有茶倒瓯子我吃。”那春梅真个点了茶来。金莲吃了,努了个嘴与春梅,那春梅就知其意。那边屋里早已替他热下水,妇人抖些檀香白矾在里面,洗了牝。就灯下摘了头,止撇着一根金簪子,拿过镜子来,从新把嘴唇抹了脂胭,口中噙着香茶,走过这边来。春梅床头上取过睡鞋来与他换了,带上房门出去。这妇人便将灯台挪近旁边桌上放着,一手放下半边纱帐子来,褪去红裤,露出玉体。西门庆坐在枕头上,那话带着两个托子,一霎弄的大大的与他瞧。妇人灯下看见,唬了一跳--一手攥不过来,紫巍巍,沉甸甸--便昵瞅了西门庆一眼,说道:“我猜你没别的话,一定吃了那和尚药,弄耸的恁般大,一味要来奈何老娘。好酒好肉,王里长吃的去。你在谁人跟前试了新,这回剩了些残军败将,才来我这屋里来了。俺每是雌剩[毛几][毛八][入日]的?你还说不偏心哩!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里,三不知把那行货包子偷的往他屋里去了。原来晚夕和他干这个营生,他还对着人撇清捣鬼哩。你这行货子,干净是个没挽回的三寸货。想起来,一百年不理你才好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小淫妇儿,你过来。你若有本事,把他咂过了,我输一两银子与你。”妇人道:“汗邪了你了。你吃了什么行货子,我禁的过他!”于是把身子斜[身单]在衽席之上,双手执定那话,用朱唇吞裹。说道:“好大行货子,把人的口也撑的生疼的。”说毕,出入鸣咂。或舌尖挑弄蛙口,舐其龟弦;或用口噙着,往来哺摔;或在粉脸上擂晃,百般抟弄,那话越发坚硬[造]掘起来。
西门庆垂首窥见妇人香肌掩映于纱帐之内,纤手捧定毛都鲁那话,往口里吞放,灯下一往一来。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,看见动弹,不知当做甚物件儿,扑向前,用爪儿来挝。这西门庆在上,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,只顾引逗他耍子。被妇人夺过扇子来,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,打出帐子外去了。昵向西门庆道:“怪发讪的冤家!紧着这扎扎的不得人意,又引逗他恁上头上脸的,一时间挝了人脸却怎的?好不好我就不干这营生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怪小淫妇儿,会张致死了!”妇人道:“你怎不叫李瓶儿替你咂来?我这屋里尽着教你掇弄。不知吃了什么行货子,咂了这一日,益发咂的没些事儿。”西门庆于是向汗巾上小银盒儿里,用挑牙挑了些粉红膏子药儿,抹在马口内,仰卧于上,教妇人骑在身上。妇人道:“等我[扉]着,你往里放。”龟头昂大,濡研半晌,仅没龟棱。妇人在上,将身左右捱擦,似有不胜隐忍之态。因叫道:“亲达达,里边紧涩住了,好不难捱。”一面用手摸之,窥见麈柄已被牝户吞进半截,撑的两边皆满。妇人用唾津涂抹牝户两边,已而稍宽滑落,颇作往来,一举一坐,渐没至根。妇人因向西门庆说:“你每常使的颤声娇,在里头只是一味热痒不可当,怎如和尚这药,使进去,从子宫冷森森直掣到心上,这一回把浑身上下都酥麻了。我晓的今日死在你手里了。好难捱忍也!”西门庆笑道:“五儿,我有个笑话儿说与你听--是应二哥说的:一个人死了,阎王就拿驴皮披在身上,教他变驴。落后判官查簿籍,还有他十三年阳寿,又放回来了。他老婆看见浑身都变过来了,只有阳物还是驴的,未变过来,那人道:‘我往阴间换去。’他老婆慌了,说道:‘我的哥哥,你这一去,只怕不放你回来怎了?等我慢慢儿的挨罢。’”妇人听了,笑将扇把子打了一下子,说道:“怪不的应花子的老婆挨惯了驴的行货。[石岑]说嘴的贼,我不看世界,这一下打的你……”
两个足缠了一个更次,西门庆精还不过。他在下面合着眼,由着妇人蹲踞在上极力抽提,提的龟头刮答刮答怪响。提勾良久,又吊过身子去,朝向西门庆。西门庆双手举其股,没棱露脑而提之,往来甚急。西门庆虽身接目视,而犹如无物。良久,妇人情急,转过身子来,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,合伏在身上,舒舌头在他口里,那话直抵牝中,只顾揉搓,没口子叫:“亲达达,罢了,五儿[入日]死了!”须臾,一阵昏迷,舌尖冰冷。泄讫一度,西门庆觉牝中一股热气直透丹田,心中翕翕然,美快不可言也。已而,淫津溢出,妇人以帕抹之。两个相搂相抱,交头叠股,鸣咂其舌,那话通不拽出来。睡的没半个时辰,妇人淫情未定,爬上身去,两个又干起来。妇人一连丢了两遭身子,亦觉稍倦。西门庆只是佯佯不采,暗想胡僧药神通。看看窗外鸡鸣,东方渐白,妇人道:“我的心肝,你不过却怎样的?到晚夕你再来,等我好歹替你咂过了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就咂也不得过。管情只一桩事儿就过了。”妇人道:“告我说是那一桩儿?”西门庆道:“法不传六耳,等我晚夕来对你说。”
早晨起来梳洗,春梅打发穿上衣裳。韩道国、崔本又早外边伺候。西门庆出来烧了纸,打发起身。交付二人两封书:“一封到扬州马头上,投王伯儒店里下;这一封就往扬州城内抓寻苗青,问他的事情下落,快来回报我。如银子不勾,我后边再教来保捎去。”崔本道:“还有蔡老爹书没有?”西门庆道:“你蔡老爹书还不曾写,教来保后边稍了去罢。”二人拜辞,上头口去了,不在话下。
西门庆冠带了,就往衙门中来与夏提刑相会,道及昨承见招之意。夏提刑道:“今日奉屈长官一叙,再无他客。”发放已毕,各分散来家。只见一个穿青衣皂隶,骑着快马,夹着毡包,走的满面汗流。到大门首,问平安:“此是提刑西门老爹家?”平安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那人即便下马作揖,说:“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来,送礼与老爹。俺老爹与管砖厂黄老爹,如今都往东平府胡老爹那里吃酒,顺便先来拜老爹,看老爹在家不在。”平安道:“有帖儿没有?”那人向毡包内取出,连礼物都递与平安。平安拿进去与西门庆看,见礼帖上写着浙绸二端,湖绵四斤,香带一束,古镜一圆。分咐:“包五钱银子,拿回帖打发来人,就说在家拱候老爹。”那人急急去了。
西门庆一面预备酒菜,等至日中,二位官员喝道而至,乘轿张盖甚盛。先令人投拜帖,一个是“侍生安忱拜”,一个是“侍生黄葆光拜”。都是青云白鹇补子,乌纱皂履,下轿揖让而入。西门庆出大门迎接,至厅上叙礼,各道契阔之情,分宾主坐下:黄主事居左,安主事居右,西门庆主位相陪。先是黄主事举手道:“久仰贤名芳誉,学生迟拜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敢!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驾,当容踵叩。敢问尊号?”安主事道:“黄年兄号泰宇,取‘履泰定而发天光’之意。”黄主事道:“敢问尊号?”西门庆道:“学生贱号四泉,--因小庄有四眼井之说。”安主事道:“昨日会见蔡年兄,说他与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搅。”西门庆道:“因承云峰尊命,又是敝邑公祖,敢不奉迎!小价在京已知凤翁荣选,未得躬贺。”又问:妥X时起身府上来?”安主事道:“自去岁尊府别后,到家续了亲,过了年,正月就来京了。选在工部,备员主事。钦差督运皇木,前往荆州,道经此处,敢不奉谒!”西门庆又说:“盛仪感谢不尽。”说毕,因请宽衣,令左右安放桌席。黄主事就要起身,安主事道:“实告:我与黄年兄,如今还往东平胡太府那里赴席,因打尊府过,敢不奉谒。容日再来取扰。”西门庆道:“就是往胡公处,去路尚远,纵二公不饿,其如从者何?学生敢不具酌,只备一饭在此,以犒从者。”于是先打发轿上攒盘。厅上安放桌席。珍羞异品,极时之盛,就是汤饭点心、海鲜美味,一齐上来。西门庆将小金钟,每人只奉了三杯,连桌儿抬下去,管待亲随家人吏典。少倾,两位官人拜辞起身,安主事因向西门庆道:“生辈明日有一小东,奉屈贤公到我这黄年兄同僚刘老太监庄上一叙,未审肯命驾否?”西门庆道:“既蒙宠招,敢不趋命!”说毕,送出大门,上轿而去。
只见夏提刑差人来邀。西门庆说道:“我就去。”一面分咐备马,走到后边换了冠带衣服,出来上马。玳安、琴童跟随,排军喝道,迳往夏提刑家来。到厅上叙礼,说道:“适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砖厂黄主政来拜,留坐了半日,方才去了。不然,也来的早。”说毕,让至大厅,上面设放两张桌席,让西门庆居左,其次就是西宾倪秀才。座间因叙话问道:“老先生尊号?”倪秀才道:“学生贱名倪鹏,字时远,号桂岩,见在府庠备数,在我这东主夏老先生门下,设馆教习贤郎大先生举业。友道之间,实有多愧。”说话间,两个小优儿上来磕头,弹唱饮酒不题。
且说潘金莲从打发西门庆出来,直睡到晌午才爬起来。甫能起来,又懒待梳头。恐怕后边人说他,月娘请他吃饭也不吃,只推不好。大后晌才出房门,来到后边。月娘因西门庆不在,要听薛姑子讲说佛法,演颂金刚科仪。在明间内安放一张经桌儿,焚下香。薛姑子与王姑子两个对坐,妙趣、妙凤两个徒弟立在两边,接念佛号。大妗子、杨姑娘、吴月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和李桂姐众人,一个不少,都在跟前围着他坐的,听他演诵。先是,薛姑子道:
盖闻电光易灭,石火难消。落花无返树之期,逝水绝归源之路。画堂绣阁,命尽有若长空;极品高官,禄绝犹如作梦。黄金白玉,空为祸患之资;红粉轻衣,总是尘劳之费。妻孥无百载之欢,黑暗有千重之苦。一朝枕上,命掩黄泉。青史扬虚假之名,黄土埋不坚之骨。田园百顷,其中被儿女争夺;绫锦千箱,死后无寸丝之分。青春未半,而白发来侵;贺者才闻,而吊者随至。苦,苦,苦!气化清风尘归土。点点轮回唤不回,改头换面无遍数。南无尽虚空遍法界,过去未来佛法僧三宝。
无上甚深微妙法,百千万劫难遭遇。我今见闻得受持,愿解如来真实义。
王姑子道:“当时释迦牟尼佛,乃诸佛之祖,释教之主,如何出家?愿听演说。”薛姑子便唱《五供养》:
释迦佛,梵王子,舍了江山雪山去,割肉喂鹰鹊巢顶。只修的九龙吐水混金身,才成南无大乘大觉释迦尊。王姑子又道:“释迦佛既听演说,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,才有庄严百化化身,有大道力?愿听其说--”
薛姑子正待又唱,只见平安儿慌慌张张走来说道:“巡按宋爷差了两个快手、一个门子送礼来。”月娘慌了,说道:“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,谁人打发他?”正说着,只见玳安儿回马来家,放进毡包来,说道:“不打紧,等我拿帖儿对爹说去。教姐夫且请那门子进来,管待他些酒饭儿着。”这玳安交下毡包,拿着帖子,骑马云飞般走到夏提刑家,如此这般,说巡按宋老爷送礼来。西门庆看了帖子,上写着“鲜猪一口,金酒二尊,公纸四刀,小书一部”,下书“侍生宋乔年拜”。连忙分咐:“到家交书童快拿我的官衔双摺手本回去,门子答赏他三两银子、两方手帕,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钱。”玳安来家,到处寻书童儿,那里得来?急的只牛回磨转。陈敬济又不在,交傅伙计陪着人吃酒,玳安旋打后边讨了手帕、银子出来,又没人封,自家在柜上弥封停当,叫傅伙计写了,大小三包。因向平安儿道:“你就不知往那去了?”平安道:“头里姐夫在家时,他还在家来。落后姐夫往门外讨银子去了,他也不见了。”玳安道:“别要题,一定秫秫小在外边胡行乱走的,养老婆去了。”正在急之间,只见陈敬济与书童两个,叠骑骡子才来,被玳安骂了几句,教他写了官衔手本,打发送礼人去了。玳安道:“贼秫秫小,仰[扉]着挣了合蓬着去。爹不在,家里不看,跟着人养老婆儿去了。爹又没使你和姐夫门外讨银子,你平白跟了去做什么!看我对爹说不说!”书童道:“你说不是,我怕你?你不说就是我的儿。”玳安道:“贼狗攮的秫秫小,你赌几个真个?”走向前,一个泼脚撇翻倒,两个就[石骨]碌成一块了。那玳安得手,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罢了。说道:“我接爹去,等我来家和淫妇算帐。”骑马一直去了。
月娘在后边,打发两个姑子吃了些茶食,又听他唱佛曲儿,宣念偈子。那潘金莲不住在旁先拉玉楼不动,又扯李瓶儿,又怕月娘说。月娘便道:“李大姐,他叫你,你和他去不是。省的急的他在这里恁有[百]划没是处的。”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来。被月娘瞅了一眼,说道:“拔了萝卜地皮宽。交他去了,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。原不是听佛法的人。”
这潘金莲拉着李瓶儿走出仪门,因说道:“大姐姐好干这营生,你家又不死人,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。都在那里围着他怎的?咱们出来走走,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什么哩。”于是一直走出大厅来。只见厢房内点着灯,大姐和敬济正在里面絮聒,说不见了银子。被金莲向窗棂上打了一下,说道:妨嵾惜ㄔh听佛曲儿,两口子且在房里拌的什么嘴儿?”陈敬济出来,看见二人,说道:“早是我没曾骂出来,原是五娘、六娘来了。请进来坐。”金莲道:“你好胆子,骂不是!”进来见大姐正在灯下纳鞋,说道:“这咱晚,热剌剌的,还纳鞋?”因问:“你两口子嚷的是些什么?”陈敬济道:“你问他。爹使我门外讨银子去,他与了我三钱银子,就教我替他捎销金汗巾子来。不想到那里,袖子里摸银子没了,不曾捎得来。来家他说我那里养老婆,和我嚷骂了这一日,急的我赌身发咒。不想丫头扫地,地下拾起来。他把银子收了不与,还教我明日买汗巾子来。你二位老人家说,却是谁的不是?”那大姐便骂道:“贼囚根子,别要说嘴。你不养老婆,平白带了书童儿去做什么?刚才教玳安什么不骂出来!想必两个打伙儿养老婆去来。去到这咱晚才来,你讨的银子在那里?”金莲问道:“有了银子不曾?”大姐道:“刚才丫头扫地,拾起来,我拿着哩。”金莲道:“不打紧处。我与你些银子,明日也替我带两方销金汗巾子来。”李瓶儿便问:“姐夫,门外有,也捎几方儿与我。”敬济道:“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,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,随你要多少也有。你老人家要什么颜色,销甚花样,早说与我,明日都替你一齐带的来了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要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。”敬济道:“六娘,老金黄销上金不现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别要管我。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,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的。”敬济便道:“五娘,你老人家要甚花样?”金莲道:“我没银子,只要两方儿勾了。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的。”敬济道:“你又不是老人家,白剌剌的,要他做什么?”金莲道:“你管他怎的!戴不的,等我往后有孝戴。”敬济道:“那一方要甚颜色?”金莲道:“那一方,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。上销金间点翠,十样锦,同心结,方胜地儿--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,两边栏子儿,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。”敬济听了,说道:“耶[口乐],耶[口乐]!再没了?卖瓜子儿打开箱子打嚏喷--琐碎一大堆。”金莲道:“怪短命,有钱买了称心货,随各人心里所好,你管他怎的!”李瓶儿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儿,递与敬济,说:“连你五娘的都在里头了。”金莲摇着头儿说道:“等我与他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都一答交姐夫捎了来,那又起个窖儿!”敬济道:“就是连五娘的,这银子还多着哩。”一面取等子称称,一两九钱。李瓶儿道:“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捎两方来。”大姐连忙道了万福。金莲道:“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,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,你两口儿斗叶儿,赌了东道罢。少,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,明日等你爹不在,买烧鸭子、白酒咱每吃。”敬济道:“既是五娘说,拿出来。”大姐递与金莲,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着。拿出纸牌来,灯下大姐与敬济斗。金莲又在旁替大姐指点,登时赢了敬济三掉。忽听前边打门,西门庆来家,金莲与李瓶儿才回房去了。
敬济出来迎接西门庆回了话,说徐四家银子,后日先送二百五十两来,余者出月交还。西门庆骂了几句,酒带半酣,也不到后边,迳往金莲房里来。正是:
自有内事迎郎意,何怕明朝花不开。
诗曰:
春楼晓日珠帘映,红粉春妆宝镜催。已厌交欢怜旧枕,相将游戏绕池台。坐时衣带萦纤草,行处裙裾扫落梅。更道明朝不当作,相期共斗管弦来。
话说那日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,见宋巡按送礼,他心中十分欢喜。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,拦门劝酒,吃至三更天气才放回家。潘金莲又早向灯下除去冠儿,设放衾枕,薰香澡牝等候。西门庆进门,接着,见他酒带半酣,连忙替他脱衣裳。春梅点茶吃了,打发上床歇息。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,坐在床沿,低垂着头,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,换了双大红平底睡鞋儿。西门庆一见,淫心辄起,麈柄挺然而兴。因问妇人要淫器包儿,妇人忙向褥子底下摸出来递与他。西门庆把两个托子都带上,一手搂过妇人在怀里,因说:“你达今日要和你干个‘后庭花儿’,你肯不肯?”那妇人瞅了一眼,说道:“好个没廉耻冤家,你成日和书童儿小干的不值了,又缠起我来了,你和那奴才干去不是!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小油嘴,罢么!你若依了我,又稀罕小做什么?你不知你达心里好的是这桩儿,管情放到里头去就过了。”妇人被他再三缠不不过,说道:“奴只怕挨不得你这大行货。你把头子上圈去了,我和你耍一遭试试。”西门庆真个除去硫磺圈,根下只束着银托子,令妇人马爬在床上,屁股高蹶,将唾津涂抹在龟头上,往来濡研顶入。龟头昂健,半晌仅没其棱。妇人在下蹙眉隐忍,口中咬汗巾子难捱,叫道:“达达慢着些。这个比不的前头,撑得里头热炙火燎的疼起来。”这西门庆叫道:“好心肝,你叫着达达,不妨事。到明日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与你穿。”妇人道:“那衣服倒也有在,我昨日见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线掐羊皮挑的金油鹅黄银条纱裙子,倒好看,说是里边买的。他每都有,只我没这裙子。倒不知多少银子,你倒买一条我穿罢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打紧,我到明日替你买。”一壁说着,在上颇作抽拽,只顾没棱露脑,浅抽深送不已。妇人回首流眸叫道:“好达达,这里紧着人疼的要不的,如何只顾这般动作起来了?我央及你,好歹快些丢了罢!”这西门庆不听,且扶其股,玩其出入之势。一面口中呼道:“潘五儿,小淫妇儿,你好生浪浪的叫着达达,哄出你达达[尸从]儿出来罢。”那妇人真个在下星眼朦胧,莺声款掉,柳腰款摆,香肌半就,口中艳声柔语,百般难述。良久,西门庆觉精来,两手扳其股,极力而[扉]之,扣股之声响之不绝。那妇人在下边呻吟成一块,不能禁止。临过之时,西门庆把妇人屁股只一扳,麈柄尽没至根,直抵于深异处,其美不可当。于是怡然感之,一泄如注。妇人承受其精,二体偎贴。良久拽出麈柄,但见猩红染茎,蛙口流涎,妇人以帕抹之,方才就寝。一宿晚景题过。
次日,西门庆早晨到衙门中回来,有安主事、黄主事那里差人来下请书,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上设席,请早去。西门庆打发来人去了,从上房吃了粥,正出厅来,只见篦头的小周儿扒倒地下磕头。西门庆道:“你来的正好,我正要篦篦头哩。”于是走到翡翠轩小卷棚内,坐在一张凉椅儿上,除了巾帻,打开头发。小周儿铺下梳篦家活,与他篦头栉发。观其泥垢,辨其风雪,跪下讨赏钱,说:“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,发上气色甚旺。”西门庆大喜。篦了头,又叫他取耳,掐捏身上。他有滚身上一弄儿家活,到处与西门庆滚捏过,又行导引之法,把西门庆弄的浑身通泰。赏了他五钱银子,教他吃了饭,伺候着哥儿剃头。西门庆就在书房内,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。
那日杨姑娘起身,王姑子与薛姑子要家去。吴月娘将他原来的盒子都装了些蒸酥茶食,打发起身。两个姑子,每人都是五钱银子,两个小姑子,与了他两匹小布儿,管待出门。薛姑子又嘱咐月娘:“到了壬子日把那药吃了,管情就有喜事。”月娘道:“薛爷,你这一去,八月里到我生日,好来走走,我这里盼你哩。”薛姑子合掌问讯道:“打搅。菩萨这里,我到那日一定来。”于是作辞。月娘众人都送到大门首。月娘与大妗子回后边去了。只有玉楼、金莲、瓶儿、西门大姐、李桂姐抱着官哥儿,来到花园里游玩。李瓶儿道:“桂姐,你递过来,等我抱罢。”桂姐道:“六娘,不妨事,我心里要抱抱哥子。”玉楼道:“桂姐,你还没到你爹新收拾书房里瞧瞧哩。”到花园内,金莲见紫薇花开得烂熳,摘了两朵与桂姐戴。于是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,见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、书画琴棋,极其潇洒。床上绡帐银钩,冰簟珊枕。西门庆倒在床上,睡思正浓。旁边流金小篆,焚着一缕龙涎。绿窗半掩,窗外芭蕉低映。潘金莲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儿,玉楼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,西门庆忽翻过身来,看刚见众妇人都在屋里,便道:“你每来做什么?”金莲道:“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,俺每引他来瞧瞧。”那西门庆见他抱着官哥儿,又引逗了一回。忽见画童来说:“应二爹来了。”众妇人都乱走不迭,往李瓶儿那边去了。应伯爵走到松墙边,看见桂姐抱着官哥儿,便道:“好呀!李桂姐在这里。”故意问道:“你几时来?”那桂姐走了,说道:“罢么,怪花子!又不关你事,问怎的?”伯爵道:“好小淫妇儿,不关我事也罢,你且与我个嘴着。”于是搂过来就要亲嘴。被桂姐用手只一推,骂道:“贼不得人意怪攮刀子,若不是怕唬了哥子,我这一扇把子打的你……”西门庆走出来看见,说道:“怪狗才,看唬了孩儿!”因教书童:“你抱哥儿送与你六娘去。”那书童连忙接过来。奶子如意儿正在松墙拐角边等候,接的去了。伯爵和桂姐两个站着说话,问:“你的事怎样了?”桂姐道:“多亏爹这里可怜见,差保哥替我往东京说去了。”伯爵道:“好,好,也罢了。如此你放心些。”说毕,桂姐就往后边去了。伯爵道:“怪小淫妇儿,你过来,我还和你说话。”桂姐道:“我走走就来。”于是也往李瓶儿这边来了。
伯爵与西门庆才唱喏坐的。西门庆道:“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,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,送了一口鲜猪。我恐怕放不的,今早旋叫厨子来卸开,用椒料连猪头烧了。你休去,如今请谢子纯来,咱每打双陆,同享了罢。”一面使琴童儿:“快请你谢爹去。你说应二爹在这里。”琴童儿应诺去了。伯爵因问:“徐家银子讨来了不曾?”西门庆道:“贼没行止的狗骨秃,明日才先与二百五十两。你教他两个后日来,少的,我家里凑与他罢。”伯爵道:“这等又好了。怕不得他今日也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。”西门庆道:“倒不消教他费心。”说了一回,西门庆问道:“老孙、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?”伯爵道:“自从李桂儿家拿出来,在县里监了一夜,第二日,三个一条铁索,都解上东京去了。到那里,没个清洁来家的!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,好容易吃的果子儿!似这等苦儿,也是他受。路上这等大热天,着铁索扛着,又没盘缠,有什么要紧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狗才,充军摆战的不过!谁教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只胡撞来!他寻的苦儿他受。”伯爵道:“哥说的有理。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,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?清的只是清,浑的只是浑。”
正说着,谢希大到了。唱毕喏坐下,只顾扇扇子。西门庆问道:“你怎的走恁一脸汗?”希大道:“哥别题起。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。大清早晨,老孙妈妈子走到我那里,说我弄了他去。恁不合理的老淫妇!你家汉子成日[票]着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,大把挝了银子钱家去,你过阴去来?谁不知道!你讨保头钱,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?交我扛了两句走出来。不想哥这里呼唤。”伯爵道:“我刚才和哥不说,新酒放在两下里,清自清,浑自浑。当初咱每怎么说来?我说跟着王家小,到明日有一失。今日如何?撞到这网里,怨怅不的人!”西门庆道:“王家那小,有甚大气概?脑子还未变全,养老婆!还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,羞死鬼罢了!”伯爵道:坏L曾见过什么大头面目,比哥那咱的勾当,题起来把他唬杀罢了。”说毕,小拿茶上来吃了。西门庆道:“你两个打双陆。后边做着水面,等我叫小拿来咱每吃。”不一时,琴童来放桌儿。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小菜儿,又是三碟儿蒜汁、一大碗猪肉卤,一张银汤匙、三双牙箸。摆放停当,三人坐下,然后拿上三碗面来,各人自取浇卤,倾上蒜醋。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箸来,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。两人登时狠了七碗。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,说道:“我的儿,你两个吃这些!”伯爵道:“哥,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?又好吃又爽口。”谢希大道:“本等卤打的停当,我只是刚才吃了饭了,不然我还禁一碗。”两个吃的热上来,把衣服脱了。见琴童儿收家活,便道:“大官儿,到后边取些水来,俺每漱漱口。”谢希大道:“温茶儿又好,热的烫的死蒜臭。”少顷,画童儿拿茶至。三人吃了茶,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道。只见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。平安儿掇进来与西门庆瞧:一盒鲜乌菱、一盒鲜荸荠、四尾冰湃的大鲥鱼、一盒枇杷果。伯爵看见说道:“好东西儿!他不知那里剜的送来,我且尝个儿着。”一手挝了好几个,递了两个与谢希大,说道:“还有活到老死,还不知此是什么东西儿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怪狗才,还没供养佛,就先挝了吃?”伯爵道:“什么没供佛,我且入口无赃着。”西门庆分咐:“交到后边收了。问你三娘讨三钱银子赏他。”伯爵问:“是李锦送来,是黄宁儿?”平安道:“是黄宁儿。”伯爵道:“今日造化了这狗骨秃了,又赏他三钱银子。”这里西门庆看着他两个打双陆不题。
且说月娘和桂姐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大姐,都在后边吃了饭,在穿廊下坐的。只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舒脑的,李瓶儿道:“小周儿,你来的好。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,他头发都长长了。”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,说:“刚才老爹分咐,交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。”月娘道:“六姐,你拿历头看看,好日子,歹日子,就与孩子剃头?”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,揭开看了一回,说道:“今日是四月廿一日,是个庚戌日,金定娄金狗当直,宜祭祀、官带、出行、裁衣、沐浴、剃头、修造、动土,宜用午时。--好日期。”月娘道:“既是好日子,叫丫头热水,你替孩儿洗头,教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。”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儿接着头发,才剃得几刀,这官哥儿呱的怪哭起来。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,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,不做声了,脸便胀的红了。李瓶儿唬慌手脚,连忙说:“不剃罢,不剃罢!”那小周儿唬的收不迭家活,往外没脚的跑。月娘道:“我说这孩予有些不长俊,护头。自家替他剪剪罢。平白教进来剃,剃的好么!”天假其便,那孩子憋了半日气,才放出声来。李瓶儿方才放心,只顾拍哄他,说道:“好小周儿,恁大胆!平白进来把哥哥头来剃了去了。剃的恁半落不合的,欺负我的哥哥。还不拿回来,等我打与哥哥出气。”于是抱到月娘跟前。月娘道:“不长俊的小花子儿,剃头耍了你了,这等哭?剩下这些,到明日做剪毛贼。”引逗了一回,李瓶儿交与奶子。月娘分咐:“且休与他奶吃,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。”奶子抱的前边去了。只见来安儿进来取小周儿的家活,说唬的小周儿脸焦黄的。月娘问道:“他吃了饭不曾?”来安道:“他吃了饭。爹赏他五钱银子。”月娘教来安:“你拿一瓯子酒出去与他。唬着人家,好容易讨这几个钱!”小玉连忙筛了一盏,拿了一碟腊肉,教来安与他吃了去了。
吴月娘因教金莲:“你看看历头,几时是壬子日?”金莲看了,说道:“二十三日是壬子日,交芒种五月节。”便道:“姐姐你问他怎的?”月娘道:“我不怎的,问一声儿。”李桂姐接过历头来看了,说道:“这二十四日,苦恼是俺娘的生日!我不得在家。”月娘道:“前月初十日,是你姐姐生日,过了。这二十四日,可可儿又是你妈的生日了。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,做三个生日:日里害思钱病,黑夜思汉子的病。早晨是妈妈的生日,晌午是姐姐生日,晚夕是自家生日。--怎的都挤在一块儿?趁着姐夫有钱,撺掇着都生日了罢!”桂姐只是笑,不做声。只见西门庆使了画童儿来请,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,往花园中来。
卷棚内,又早放下八仙桌儿,桌上摆设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肴馔。众人吃了一回,桂姐在旁拿钟儿递酒,伯爵道:“你爹听着说,不是我索落你,人情儿已是停当了。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,不寻你了。亏了谁?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,他才肯了。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?随你心爱的什么曲儿,你唱个儿我下酒,也是拿勤劳准折。”桂姐笑骂道:“怪[石岑]花子,你虼蚤包网儿--好大面皮!爹他肯信你说话?”伯爵道:“你这贼小淫妇儿!你经还没念,就先打和尚。要吃饭,休恶了火头!你敢笑和尚投丈母,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?你休笑话,我半边俏还动的。”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,尽力向他身上打了两下。西门庆笑骂道:“你这狗才,到明日论个男盗女娼,还亏了原问处。”笑了一回,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,横担膝上,启朱唇,露皓齿,唱道:
【黄莺儿】谁想有这一种。减香肌,憔瘦损。镜鸾尘锁无心整。脂粉倦匀,花枝又懒簪。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。
伯爵道:“你两个当初好来,如今就为他耽些惊怕儿,也不该抱怨了。”桂姐道:“汗邪了你,怎的胡说!”--
最难禁,谯楼上画角,吹彻了断肠声。
伯爵道:“肠子倒没断,这一回来提你的断了线,你两个休提了。”被桂姐尽力打了一下,骂道:“贼攘刀的,今日汗邪了你,只鬼混人的。”--
【集资宾】幽窗静悄月又明,恨独倚帏屏。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,把万愁又还题醒。更长漏永,早不觉灯昏香烬眠未成。他那里睡得安稳!
伯爵道:“傻小淫妇儿,他怎的睡不安稳?又没拿了他去。落的在家里睡觉儿哩。你便在人家躲着,逐日怀着羊皮儿,直等东京人来,一块石头方落地。”桂姐被他说急了,便道:“爹,你看应花子,不知怎的,只发讪缠我。”伯爵道:“你这回才认的爹了?”桂姐不理他,弹着琵琶又唱:
【双声叠韵】思量起,思量起,怎不上心?无人处,无人处,泪珠儿暗倾。
伯爵道:“一个人惯溺尿。一日,他娘死了,守孝打铺在灵前睡。晚了,不想又溺下了。人进来看见褥子湿,问怎的来,那人没的回答,只说:‘你不知,我夜间眼泪打肚里流出来了。’--就和你一般,为他声说不的,只好背地哭罢了。”桂姐道:“没羞的孩儿,你看见来?汗邪了你哩!”--
我怨他,我怨他,说他不尽,谁知道这里先走滚。自恨我当初不合他认真。
伯爵道:“傻小淫妇儿,如今年程,三岁小孩儿也哄不动,何况风月中子弟。你和他认真?你且住了,等我唱个南曲儿你听:‘风月事,我说与你听:如今年程,论不得假真。个个人古怪精灵,个个人久惯牢成,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。老虔婆只要图财,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。苦似投河,愁如觅并。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,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。’”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。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,笑骂道:“你这[刍]断肠子的狗才!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欧杀了。”因叫桂姐:“你唱,不要理他。”谢希大道:“应二哥,你好没趣!今日左来右去只欺负我这干女儿。你再言语,口上生个大疔疮。”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,又唱:
【簇御林】人都道他志诚。
伯爵才待言语,被希大把口按了,说道:“桂姐你唱,休理他!”桂姐又唱道:
却原来勾引。眼睁睁心口不相应。
希大放了手,伯爵又说:“相应倒好了。心口里不相应,如今虎口里倒相应。不多,也只三两炷儿。”桂姐道:“白眉赤眼,你看见来?”伯爵道:“我没看见,在乐星堂儿里不是?”连西门庆众人都笑起来了。桂姐又唱:
山盟海誓,说假道真,险些儿不为他错害了相思病。负人心,看伊家做作,如何教我有前程?
伯爵道:“前程也不敢指望他,到明日,少不了他个招宣袭了罢。”桂姐又唱:
【琥珀猫儿坠】日疏日远,何日再相逢?枉了奴痴心宁耐等。想巫山云雨梦难成。薄情,猛拚今生和你凤拆鸾零。【尾声】冤家下得忒薄幸,割舍的将人孤另。那世里的恩情翻成做话柄。
唱毕,谢希大道:“罢,罢。叫画童儿接过琵琶去,等我酬劳桂姐一杯酒儿,消消气罢。”伯爵道:“等我哺菜儿。我本领儿不济事,拿勤劳准折罢了。”桂姐道:“花子过去,谁理你!你大拳打了人,这回拿手来摸挲。”当下,希大一连递了桂姐三杯酒,拉伯爵道:“咱每还有那两盘双陆,打了罢。”于是二人又打双陆。西门庆递了个眼色与桂姐,就往外走。伯爵道:“哥,你往后边左,捎些香茶儿出来。头里吃了些蒜,这回子倒反恶泛泛起来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那里得香茶来!”伯爵道:“哥,你还哄我哩,杭州刘学官送了你好少儿,你独吃也不好。”西门庆笑的后边去了。桂姐也走出来,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儿戴,也不见了。伯爵与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,等西门庆白不见出来。问画童儿:“你爹在后边做什么哩?”画童儿道:“爹在后边,就出来了。”伯爵道:“就出来,有些古怪!”因交谢希大:“你这里坐着,等我寻他寻去。”那谢希大且和书童儿两个下象棋。
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,吃了药就出来了。在木香棚下看见李桂姐,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,把门儿掩着,坐在矮床儿上,把桂姐搂在怀中,腿上坐的,一径露出那话来与他瞧,把桂姐唬了一跳。便问:“怎的就这般大?”西门庆悉把吃胡僧药告诉了一遍。先交他低垂粉颈,款启猩唇,品咂了一回。然后,轻轻[刍]起他两只小小金莲来,跨在两边胳膊上,抱到一张椅儿上,两个就干起来。不想应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,寻不着,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,到了木香棚,抹过葡萄架,到松竹深处,藏春坞边,隐隐听见有人笑声,又不知在何处。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,掀开帘儿,见两扇洞门儿虚掩,在外面只顾听觑。听见桂姐颤着声儿,将身子只顾迎播着西门庆,叫:“达达,快些了事罢,只怕有人来。”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,推开门进来,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正干得好。说道:“快取水来,泼泼两个搂心的,搂到一答里了!”李桂姐道:“怪攘刀子,猛的进来,唬了我一跳!”伯爵道:“快些儿了事?好容易!也得值那些数儿是的。怕有人来看见,我就来了。且过来,等我抽个头儿着。”西门庆便道:“怪狗才,快出去罢了,休鬼混!我只怕小来看见。”那应伯爵道:“小淫妇儿,你央及我央及儿。不然我就吆喝起来,连后边嫂子每都嚷的知道。你既认做干女儿了,好意教你躲住两日儿,你又偷汉子。教你了不成!”桂姐道:“去罢,应怪花子!”伯爵道:“我去罢?我且亲个嘴着。”于是按着桂姐亲了一个嘴,才走出来。西门庆道:“怪狗才,还不带上门哩。”伯爵一面走来把门带上,说道:“我儿,两个尽着捣,尽着捣,捣吊底也不关我事。”才走到那个松树儿底下,又回来说道:“你头里许我的香茶在那里?”西门庆道:“怪狗才,等住回我与你就是了,又来缠人!”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。桂姐道:“好个不得人意的攮刀子!”这西门庆和那桂姐两个,在雪洞内足干勾一个时辰,吃了一枚红枣儿,才得了事,雨散云收。有诗为证:
海棠技上莺梭急,绿竹阴中燕语频。闲来付与丹青手,一段春娇画不成。
少顷,二人整衣出来。桂姐向他袖子内掏出好些香茶来袖了。西门庆使的满身香汗,气喘吁吁,走来马缨花下溺尿。李桂姐腰里摸出镜子来,在月窗上搁着,整云理[髟丐],往后边去了。
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,洗洗手出来。伯爵问他要香茶,西门庆道:“怪花子,你害了痞,如何只鬼混人!”每人掐了一撮与他。伯爵道:“只与我这两个儿!由他,由他!等我问李家小淫妇儿要。”正说着,只见李铭走来磕头。伯爵道:“李日新在那里来?你没曾打听得他每的事怎么样儿了?”李铭道:“俺桂姐亏了爹这里。这两日,县里也没人来催,只等京中示下哩。”伯爵道:“齐家那小老婆子出来了?”李铭道:“齐香儿还在王皇亲宅内躲着哩。桂姐在爹这里好,谁人敢来寻?”伯爵道:“要不然也费手,亏我和你谢爹再三央劝你爹:‘你不替他处处儿,教他那里寻头脑去!’”李铭道:“爹这里不管,就了不成。俺三婶老人家,风风势势的,干出什么事!”伯爵道:“我记的这几时是他生日,俺每会了你爹,与他做做生日。”李铭道:“爹每不消了。到明日事情毕了,三婶和桂姐,愁不请爹每坐坐?”伯爵道:“到其间,俺每补生日就是了。”因叫他近前:“你且替我吃了这钟酒着。我吃了这一日,吃不的了。”那李铭接过银把钟来,跪着一饮而尽。谢希大交琴童又斟了一钟与他。伯爵道:“你敢没吃饭?”桌上还剩了一盘点心,谢希大又拿两盘烧猪头肉和鸭子递与他。李铭双手接的,下边吃去了。伯爵用箸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,说道:“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,且尝新着。”西门庆道:“怪狗才,都拿与他吃罢了,又留下做什么?”伯爵道:孝它硗^吃的酒阑,上来饿了,我不会吃饭儿?你们那里晓得,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,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。好容易!公道说,就是朝廷还没吃哩!不是哥这里,谁家有?”正说着,只见画童儿拿出四碟鲜物儿来:一碟乌菱、一碟荸荠、一碟雪藕、一碟枇杷。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,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,倒的袖了。谢希大道:“你也留两个儿我吃。”也将手挝一碟子乌菱来。只落下藕在桌子上。西门庆掐了一块放在口内,别的与了李铭吃了。分付画童后边再取两个枇杷来赏李铭。李铭接的袖了,才上来拿筝弹唱。唱了一回,伯爵又出题目,叫他唱了一套《花药栏》。三个直吃到掌灯时候,还等后边拿出绿豆白米水饭来吃了,才起身。伯爵道:“哥,我晓得明日安主事请你,不得闲。李四、黄三那事,我后日会他来罢。”西门庆点头儿,二人也不等送,就去了。西门庆教书童看收家伙,就归后边孟玉楼房中歇去了。一宿无话。
到次日早起,也没往衙门中去,吃了粥,冠带骑马,书童、玳安两个跟随,出城南三十里,迳往刘太监庄上来赴席,不在话下。
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,与李瓶儿计较,将陈敬济输的那三钱银子,又教李瓶儿添出七钱来,教来兴儿买了一只烧鸭、两只鸡、一钱银子下饭、一坛金华酒、一瓶白酒、一钱银子裹馅凉糕,教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。金莲对着月娘说:“大姐那日斗牌,赢了陈姐夫三钱银子,李大姐又添了些,今治了东道儿,请姐姐在花园里吃。”吴月娘就同孟玉楼、李娇儿、孙雪娥、大姐、桂姐众人,先在卷棚内吃了一回,然后拿酒菜儿,在山子上卧云亭下棋,投壶,吃酒耍子。月娘想起问道:“今日主人,怎倒不来坐坐?”大姐道:“爹又使他往门外徐家催银子去了,也好待来也。”
不一时,陈敬济来到,向月娘众人作了揖,就拉过大姐一处坐下。向月娘说:“徐家银子讨了来了,共五封二百五十两,送到房里,玉箫收了。”于是传杯换盏,酒过数巡,各添春色。月娘与李娇儿、桂姐三个下棋,玉楼众人都起身向各处观花玩草耍子。惟金莲独自手摇着白团纱扇儿,往山子后芭蕉深处纳凉。因见墙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儿可爱,便走去要摘。不想敬济有心,一眼见,便悄悄跟来,在背后说道:“五娘,你老人家寻什么?这草地上滑齑齑的,只怕跌了你,教儿子心疼。”那金莲扭回粉颈,斜睨秋波,带笑带骂道:“好个贼短命的油嘴,跌了我,可是你就心疼哩?谁要你管!你又跟了我来做什么,也不怕人看着。”因问:“你买的汗巾儿怎了?”敬济笑嘻嘻向袖于中取出,递与他,说道:“六娘的都在这里了。”又道:“汗巾儿买了来,你把甚来谢我?”于是把脸子挨的他身边,被金莲举手只一推。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,并奶子如意儿跟着,从松墙那边走来。见金莲手拿自团扇一动,不知是推敬济,只认做扑蝴蝶,忙叫道:“五妈妈,扑的蝴蝶儿,把官哥儿一个耍子。”慌的敬济赶眼不见,两三步就钻进山子里边去了。金莲恐怕李瓶儿瞧见,故意问道:“陈姐夫与了汗巾不曾?”李瓶儿道:“他还没有与我哩。”金莲道:“他刚才袖着,对着大姐姐不好与咱的,悄悄递与我了。”于是两个坐在芭蕉丛下花台石上,打开分了。两个坐了一回,李瓶儿说道:“这答儿里到且是荫凉。”因使如意儿:“你去叫迎春屋里取孩子的小枕头并凉席儿来,就带了骨牌来,我和五娘在这里抹回骨牌儿。你就在屋里看罢。”如意儿去了。
不一时,迎春取了枕席并骨牌来。李瓶儿铺下席,把官哥儿放在小枕头儿上躺着,教他顽耍,他便和金莲抹牌。抹了一回,交迎春往屋里拿一壶好茶来。不想盂玉楼在卧云亭上看见,点手儿叫李瓶儿说:“大姐姐叫你说句话儿。”李瓶儿撇下孩子,教金莲看着:“我就来。”那金莲记挂敬济在洞儿里,那里又去顾那孩子,赶空儿两三步走入洞门首,教敬济,说:“没人,你出来罢。”敬济便叫妇人进去瞧蘑菇:“里面长出这些大头蘑菇来了。”哄的妇人入到洞里,就折叠腿跪着,要和妇人云雨。两个正接着亲嘴。也是天假其便,李瓶儿走到亭子上,月娘说:“孟三姐和桂姐投壶输了,你来替他投两壶儿。”李瓶儿道:“底下没人看孩子哩。”玉楼道:“左右有六姐在那里,怕怎的。”月娘道:“孟三姐,你去替他看看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三娘累你,亦发抱了他来罢。”教小玉:“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头儿来。”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,孩子便躺在席上,蹬手蹬脚的怪哭,并不知金莲在那里。只见旁边一个大黑猫,见人来,一溜烟跑了。玉楼道:“他五娘那里去了?耶[口乐],耶[口乐]!把孩子丢在这里,吃猫唬了他了。”那金莲连忙从雪洞儿里钻出来,说道:“我在这里净了净手,谁往那里去来!那里有猫唬了他?白眉赤眼的!”那玉楼也更不往洞里看,只顾抱了官哥儿,拍哄着他往卧云亭儿上去了。小玉拿着枕席跟的去了。金莲恐怕他学舌,随屁股也跟了来。月娘问:“孩子怎的哭?”玉楼道:“我去时,不知是那里一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跟前。”月娘说:“干净唬着孩儿。”李瓶儿道,“他五娘看着他哩。”玉楼道:“六姐往洞儿里净手去来。”金莲走上来说:“三姐,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儿的?那里讨个猫来!他想必饿了,要奶吃哭,就赖起人来。”李瓶几见迎春拿上茶来,就使他叫奶子来喂哥儿奶。
陈敬济见无人,从洞儿钻出来,顺着松墙儿转过卷棚,一直往外去了。正是:
两手劈开生死路。一身跳出是非门。
月娘见孩子不吃奶,只是哭,分咐李瓶儿:“你抱他到屋里,好好打发他睡罢。”于是也不吃酒,众人都散了。原来陈敬济也不曾与潘金莲得手,事情不巧,归到前边厢房中,有些咄咄不乐。正是:
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
词曰:
小院闲阶玉砌,墙隈半簇兰芽。一庭萱草石榴花,多子宜男爱插。休使风吹雨打,老天好为藏遮。莫教变作杜鹃花,粉褪红销香罢。
话说陈敬济与金莲不曾得手,怅怏不题。单表西门庆赴黄、安二主事之席。乘着马,跟随著书童、玳安四五人,来到刘太监庄上。早有承局报知,黄、安二主事忙整衣冠,出来迎接。那刘太监是地主,也同来相迎。西门庆下了马,刘太监一手挽了西门庆,笑道:“咱三个等候的好半日了,老丈却才到来。”西门庆答道:“蒙两位老先生见招,本该早来,实为家下有些小事,反劳老公公久待,望乞恕罪。”三个大打恭,进仪门来。让到厅上,西门庆先与黄主事作揖,次与安主事、刘太监都作了揖,四人分宾主而坐。第一位让西门庆坐了,第二就该刘太监坐。刘太监再四不肯,道:“咱忝是房主,还该两位老先生,是远客。”安主事道:“定是老先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若是序齿,还该刘公公。”刘大监推却不过,向黄、安两主事道:“斗胆占了。”便坐了第二位。黄、安二主事坐了主席。一班小优儿上来磕了头,左右献过茶,当值的就递上酒来。黄、安二主事起身安席坐下。小优儿拿檀板、琵琶、弦索、箫管上来,合定腔调,细细唱了一套《宜春令》“青阳候烟雨淋”。唱毕,刘太监举杯劝众官饮酒。安主事道:“这一套曲儿,做的清丽无比,定是一个绝代才子。况唱的声音嘹亮,响遏行云,却不是个双绝了么!”西门庆道:“那个也不当奇,今日有黄、安二位做了贤主,刘公公做了地主,这才是难得哩!”黄主事笑道:“也不为奇。刘公公是出入紫禁,日觐龙颜,可不是贵臣?西门老丈,堆金积玉,仿佛陶朱,可不是富人?富贵双美,这才是奇哩!”四个人哈哈大笑。当值的斟上酒来,又饮了一回。小优儿又拿碧玉洞箫,吹得悠悠咽咽,和着板眼,唱一套《沽美酒》“桃花溪,杨柳腰”的时曲。唱毕,众客又赞了一番,欢乐饮酒不题。
且说陈敬济因与金莲不曾得手,耐不住满身欲火。见西门庆吃酒到晚还未来家,依旧闪入卷棚后面,探头探脑张看。原来金莲被敬济鬼混了一场,也十分难熬,正在无人处手托香腮,沉吟思想。不料敬济三不知走来,黑影子里看见了,恨不的一碗水咽将下去。就大着胆,悄悄走到背后,将金莲双手抱住,便亲了个嘴,说道:“我前世的娘!起先吃孟三儿那冤儿打开了,几乎把我急杀了。”金莲不提防,吃了一吓。回头看见是敬济,心中又惊又喜,便骂道:“贼短命,闪了我一闪,快放手,有人来撞见怎了!”敬济那里肯放,便用手去解他裤带。金莲犹半推半就,早被敬济一扯扯断了。金莲故意失惊道:“怪贼囚,好大胆!就这等容容易易要奈何小丈母!”敬济再三央求道:“我那前世的亲娘,要敬济的心肝煮汤吃,我也肯割出来。没奈何,只要今番成就成就。”敬济口里说着,腰下那话已是硬帮帮的露出来,朝着金莲单裙只顾乱插。金莲桃颊红潮,情动久了。初还假做不肯,及被敬济累垂敖曹触着,就禁不的把手去摸。敬济便趁势一手掀开金莲裙子,尽力往内一插,不觉没头露脑。原来金莲被缠了一回,臊水湿漉漉的,因此不费力送进了。两个紧傍在红栏干上,任意抽送,敬济还嫌不得到根,教金莲倒在地下:“待我奉承你一个不亦乐乎!”金莲恐散了头发,又怕人来,推道:“今番且将就些,后次再得相聚,凭你便了。”一个“达达”连声,一个“亲亲”不住,[并]了半个时辰。只听得隔墙外籁籁的响,又有人说话,两个一哄而散。
敬济云情未已,金莲雨意方浓。却是书童、玳安拿着冠带拜匣,都醉醺醺的嚷进门来。月娘听见,知道是西门庆来家,忙差小玉出来看。书童、玳安道:“爹随后就到了。我两人怕晚了,先来了。”不多时,西门庆下马进门,已醉了,直奔到月娘房里来。搂住月娘就待上床。月娘因要他明日进房,应二十三壬子日服药行事,便不留他,道:“今日我身子不好,你往别房里去罢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知道你嫌我醉了,不留我。也罢,别要惹你嫌。我去了,明晚来罢。”月娘笑道:“我真有些不好,月经还未净。谁嫌你?明晚来罢。”西门庆就往潘金莲房里去了。金莲正与敬济不尽兴回房,眠在炕上,一见西门庆进来,忙起来笑迎道:“今日吃酒,这咱时才来家。”西门庆也不答应,一手搂将过来,连亲了几个嘴,一手就下边一摸,摸着他牝户,道:“怪小淫妇儿,你想着谁来?兀那话湿搭搭的。”金莲自觉心虚,也不做声。只笑推开了西门庆,向后边澡牝去了。当晚与西门庆云情雨意,不消说得。
且表吴月娘次日起身,正是二十三壬子日,梳洗毕,就教小玉摆着香桌,上边放着宝炉,烧起名香,又放上《白衣观音经》一卷。月娘向西皈依礼拜,拈香毕,将经展开,念一遍,拜一拜,念了二十四遍,拜了二十四拜,圆满。然后箱内取出丸药放在桌上,又拜了四拜,祷告道:“我吴氏上靠皇天,下赖薛师父、王师父这药,仰祈保佑,早生子嗣。”告毕,小玉烫的热酒,倾在盏内。月娘接过酒盏,一手取药调匀,西向跪倒,先将丸药咽下,又取末药也服了,喉咙内微觉有些腥气。月娘迸着气一口呷下,又拜了四拜。当日不出房,只在房里坐的。
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起身,就叫书童写谢宴贴,往黄、安二主事家谢宴。书童去了,就是应伯爵来到。西门庆出来,应伯爵作了揖,说道:“哥,昨在刘太监家吃酒,几时来家?”西门庆道:“承两公十分相爱,灌了好几杯酒,归路又远,更余来家。已是醉了,这咱才起身。”玳安捧出早饭,西门庆正和伯爵同吃,又报黄主事、安主事来拜。西门庆整衣冠,教收过家活出迎。应伯爵忙回避了。黄、安二主事一齐下轿。进门见毕,三人坐下,一面捧出茶来吃了。黄、安二主事道:“夜来有亵,”西门庆道:“多感厚情,正要叩谢两位老先生,如何反劳台驾先施!”安主事道:“昨晚老先生还未尽兴,为何就别了?”西门庆道:“晚生已大醉了。临起身,又被刘公公灌上十数杯葡萄酒,在马上就要呕,耐得到家,睡到今日还有些不醒哩。”笑了一番,又吃过三杯茶,说些闲话,作别去了。应伯爵也推事故家去。西门庆回进后边吃了饭,就坐轿答拜黄、安二主事去。又写两个红礼帖,吩咐玳安备办两副下程,赶到他家面送。当日无话。
西门庆来家,吴月娘打点床帐,等候进房。西门庆进了房,月娘就教小玉整设肴馔,烫酒上来,两人促膝而坐。西门庆道:“我昨夜有了杯酒,你便不肯留我,又假推什么身子不好,这咱捣鬼!”月娘道,“这不是捣鬼,果然有些不好。难道夫妻之间恁地疑心?”西门庆吃了十数杯酒,又吃了些鲜鱼鸭腊,便不吃了,月娘交收过了。小玉熏的被窝香喷喷的,两个洗澡已毕,脱衣上床。枕上绸缪,被中缱绻,言不可尽。这也是吴月娘该有喜事,恰遇月经转,两下似水如鱼,便得了子了。正是:
花有并头莲并蒂,带宜同挽结同心。
次日,西门庆起身梳洗,月娘备有羊羔美酒、鸡子腰子补肾之物,与他吃了,打发进衙门去。西门庆衙门散了回来,就进李瓶儿房看哥儿。李瓶儿抱着孩子向西门庆道:“前日我有些心愿未曾了。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好,坐净桶时,常有些血水淋得慌。早晚要酬酬心愿,你又忙碌碌的,不得个闲空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既要了愿时,我叫玳安去接王姑子来,与他商量,做些好事就是了。”便叫玳安,吩咐接王姑子。玳安应诺去了。
书童又报:“常二叔和应二爹来到。”西门庆便出迎见。应伯爵道:“前日谢子纯在这里吃酒,我说的黄四、李三的那事,哥应付了他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那里有银子?”应伯爵道:“哥前日已是许下了,如何又变了卦?哥不要瞒我,等地财主,说个无银出来?随分凑些与他罢。”西门庆不答应他,只顾呆了脸看常峙节。常峙节道:“连日不曾来,哥,小哥儿长养么?”西门庆道:“生受注念,却才你李家嫂子要酬心愿,只得去请王姑子来家做些好事。”应伯爵道:“但凡人家富贵,专待子孙掌管。养得来时,须要十分保护。譬如种五谷的,初长时也得时时灌溉,才望个秋收。小哥儿万金之躯,是个掌中珠,又比别的不同。小儿郎三岁有关,六岁有厄,九岁有煞,又有出痧出痘等症。哥,不是我口直,论起哥儿,自然该与他做些好事,广种福田。若是嫂子有甚愿心,正宜及早了当,管情交哥儿无灾无害好养。”说话间,只见玳安来回话道:“王姑子不在庵里,到王尚书府中去了。小的又到王尚书府中找寻他,半日才得出来。与他说了,便来了。”西门庆听罢,依旧和伯爵、常峙节说话儿,一处坐地,书童拿些茶来吃了。伯爵因开言道:“小弟蒙哥哥厚爱,一向因寒家房子窄隘,不敢简亵,多有疏失。今日禀明了哥,若明后日得空,望哥同常二哥出门外花园里顽耍一日,少尽兄弟孝顺之心。”常峙节从旁赞道:“应二哥一片献芹之心,哥自然鉴纳,决没有见却的理。”西门庆道:“若论明日,到没事,只不该生受。”伯爵道:“小弟在宅里,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,今日一杯水酒,当的什么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如此,我便不往别处去了。”伯爵道:“只是还有一件──小优儿,小弟便叫了。但郊外去,必须得两个唱的去,方有兴趣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不打紧,我叫人去叫了吴银儿与韩金钏儿就是了。”伯爵道:“如此可知好哩。只是又要哥费心,不当。”西门庆一面就叫琴童,吩咐去叫吴银儿、韩金钏儿,明日早往门外花园内唱。琴童应诺去了。
不多时,王姑子来到厅上,见西门庆道个问讯:“动问施主,今日见召,不知有何吩咐?老身因王尚书府中有些小事去了,不得便来,方才得脱身。”西门庆道:“因前日养官哥许下些愿心,一向忙碌碌,未曾完得。托赖皇天保护,日渐长大。我第一来要酬报佛恩,第二来要消灾延寿,因此请师父来商议。”王姑子道:“小哥儿万金之躯,全凭佛力保护。老爹不知道,我们佛经上说,人中生有夜叉罗刹,常喜啖人,令人无子,伤胎夺命,皆是诸恶鬼所为。如今小哥儿要做好事,定是看经念佛,其余都不是路了。”西门庆便问做甚功德好,王姑子道:“先拜卷《药师经》,待回向后,再印造两部《陀罗经》,极有功德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不知几时起经?”王姑子道:“明日到是好日,就我庵中完愿罢。”西门庆点着头道:“依你,依你。”
王姑子说毕,就往后边,见吴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儿房里。王姑子各打了问讯。月娘便道:“今日央你做好事保护官哥,你几时起经头?”王姑子道:“来日黄道吉日,就我庵里起经。”小玉拿茶来吃了。李瓶儿因对王姑子道:“师父,我还有句话,一发央及你。”王姑子道:“你老人家有甚话,但说不妨。”李瓶儿道:“自从有了孩子,身子便有些不好。明日疏意里边,带通一句何如?行的去,我另谢你。”王姑子道:“这也何难。且待写疏的时节,一发写上就是了。”正是:
祸因恶积非无种,福自天来定有根。
词曰:
美酒斗十千,更对花前。芳樽肯放手中闲?起舞酬花花不语,似解人怜。不醉莫言还,请看枝间。已飘零一片减婵娟。花落明年犹自好,可惜朱颜。
却说王姑子和李瓶儿、吴月娘,商量来日起经头停当,月娘便拿了些应用物件送王姑子去,又教陈敬济来吩咐道:“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经保佑官哥,你早去礼拜礼拜。”敬济推道:“爹明日要去门外花园吃酒,留我店里照管,着别人去罢。”原来敬济听见应伯爵请下了西门庆,便想要乘机和潘金莲弄松,因此推故。月娘见说照顾生意,便不违拗他,放他出去了,便著书童礼拜。调拨已定,单待明日起经。
且说西门庆和应伯爵、常峙节谈笑多时,只见琴童来回话道:“唱的叫了。吴银儿有病去不的,韩金钏儿答应了,明日早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吴银儿既病,再去叫董娇儿罢。”常峙节道:“郊外饮酒,有一个尽够了,不消又去叫。”说毕,各各别去,不在话下。
次日黎明,西门庆起身梳洗毕,月娘安排早饭吃了,便乘轿往观音庵起经。书童、玳安跟随而行。王姑子出大门迎接,西门庆进庵来,北面皈依参拜。但见:
金仙建化,启第一之真乘;玉偈演音,集三千之妙利。宝花座上,装成庄严世界;惠日光中,现出欢喜慈悲。香烟缭绕,直透九霄;仙鹤盘旋,飞来[禾氐]树。访问缘由,果然稀罕;但思福果,那惜金钱!正是:办个至诚心,何处皇天难感;愿将大佛事,保祈殇子彭[竹钱]。
王姑子宣读疏头,西门庆听了,平身更衣。王姑子捧出茶来,又拿些点心饼之物摆在桌上。西门庆不吃,单呷了口清茶,便上轿回来,留书童礼拜。正是:
愿心酬毕喜匆匆,感谢灵神保佑功。更愿皈依莲座下,却教关煞永亨通。
回来,红日才半竿,应伯爵早同常峙节来请。西门庆笑道:“那里有请吃早饭的?我今日虽无事故,也索下午才好去。”应伯爵道:“原来哥不知,出城二十里,有个内相花园,极是华丽,且又幽深,两三日也游玩不到哩。因此要早去,尽这一日工夫,可不是好。”常峙节道:“今日哥既没甚事故,应哥早邀,便索去休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如此;常二哥和应二哥先行,我乘轿便到了。”应伯爵道:“专待哥来。”说罢,两人出门,叫头口前去,又转到院内,立等了韩金钏儿坐轿子同去。应伯爵先一日已着火家来园内,杀鸡宰鹅,安排筵席,又叫下两个优童随着去了。
西门庆见三人去了多时,便乘轿出门,迤逦渐近。举头一看,但见:
千树浓阴,一湾流水。粉墙藏不谢之花,华屋掩长春之景。武陵桃放,渔人何处识迷津?庾岭梅开,词客此中寻好句。端的是天上蓬莱,人间阆苑。
西门庆赞叹不已道:“好景致!”下轿步人园来。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,园亭内坐的。先是韩金钏儿磕了头,才是两个歌童磕头。吃了茶,伯爵就要递上酒来,西门庆道:“且住,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来。”一面立起身来,搀着韩金钏手儿同走。伯爵便引着,慢慢的步出回廊,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,踅过太湖石、松凤亭,来到奇字亭。亭后是绕屋梅花三十树,中间探梅阁。阁上名人题咏极多,西门庆备细看了。又过牡丹台,台上数十种奇异牡丹。又过北是竹园,园左有听竹馆、凤来亭,匾额都是名公手迹;右是金鱼池,池上乐水亭,凭朱栏俯看金鱼,却象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。西门庆正看得有趣,伯爵催促,又登一个大楼,上写“听月楼”。楼上也有名人题诗对联,也是刊板砂绿嵌的。下了楼,往东一座大山,山中八仙洞,深幽广阔。洞中有石棋盘,壁上铁笛铜箫,似仙家一般。出了洞,登山顶一望,满园都是见的。
西门庆走了半日,常峙节道:“恐怕哥劳倦了,且到园亭上坐坐,再走不迟。”西门庆道:“十分走不过一分,却又走不得了。多亏了那些抬轿的,一日赶百来里多路。”大家笑了,让到园亭里,西门庆坐了上位,常峙节坐东,应伯爵坐西,韩金钏儿在西门庆侧边陪坐。大家送过酒来,西门庆道:“今日多有相扰,怎的生受!”伯爵道:“一杯水酒,哥说那里话!”三人吃够数杯,两个歌童上来。西门庆看那歌童生得──
粉块捏成白面,胭脂点就朱唇。绿糁糁披几寸青丝,香馥馥着满身罗绮。秋波一转,凭他铁石心肠。檀板轻敲,遮莫金声玉振。正是但得倾城与倾国,不论南方与北方。
两个歌童上来,拿着鼓板,合唱了一套时曲《字字锦》“群芳绽锦鲜”。唱的娇喉婉转,端的是绕梁之声,西门庆称赞不已。常峙节道:“怪他是男子,若是妇女,便无价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若是妇女,咱也早叫他坐了,决不要他站着唱。”伯爵道:“哥本是在行人,说的话也在行。”众人都笑起来。三人又吃了数杯,伯爵送上令盆,斟一大钟酒,要西门庆行令。西门庆道:“这便不消了。”伯爵定要行令,西门庆道:“我要一个风花雪月,第一是我,第二是常二哥,第三是主人,第四是钏姐。但说的出来,只吃这一杯。若说不出,罚一杯,还要讲十个笑话。讲得好便休;不好,从头再讲。如今先是我了。”拿起令钟,一饮而尽,就道:“云淡风轻近午天。──如今该常二哥了。”常峙节接过酒来吃了,便道:“傍花随柳过前川。──如今该主人家了。”应伯爵吃了酒,呆登登讲不出来。西门庆道:“应二哥请受罚。”伯爵道:“且待我思量。”又迟了一回,被西门庆催逼得紧,便道:“泄漏春光有几分。”西门庆大笑道:“好个说别字的,论起来,讲不出该一杯,说别字又该一杯,共两杯。”伯爵笑道:“我不信,有两个‘雪’字,便受罚了两杯?”众人都笑了,催他讲笑话。伯爵说道:“一秀才上京,泊船在扬子江。到晚,叫艄公:‘泊别处罢,这里有贼。’艄公道:‘怎的便见得有贼?’秀才道:‘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?’艄公笑道:‘莫不是江心赋,怎便识差了?’秀才道:‘赋便赋,有些贼形。’”西门庆笑道:“难道秀才也识别字?”常峙节道:“应二哥该罚十大杯。”伯爵失惊道:“却怎的便罚十杯?”常峙节道:“你且自家去想。”原来西门庆是山东第一个财主,却被伯爵说了“贼形”,可不骂他了!西门庆先没理会,到被常峙节这句话提醒了。伯爵觉失言,取酒罚了两杯,便求方便。西门庆笑道:“你若不该,一杯也不强你;若该罚时,却饶你不的。”伯爵满面不安。又吃了数杯,瞅着常峙节道:“多嘴!”西门庆道:“再说来!”伯爵道:“如今不敢说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胡乱取笑,顾不的许多,且说来看。”伯爵才安心,又说:“孔夫子西狩得麟,不能够见,在家里日夜啼哭。弟子恐怕哭坏了,寻个牯牛,满身挂了铜钱哄他。那孔子一见便识破,道:‘这分明是有钱的牛,却怎的做得麟!’”说罢,慌忙掩着口跪下道:“小人该死了,实是无心。”西门庆笑着道:“怪狗才,还不起来。”金钏儿在旁笑道:“应花子成年说嘴麻犯人,今日一般也说错了。大爹,别要理他。”说的伯爵急了,走起来把金钏儿头上打了一下,说道:“紧自常二那天杀的韶叨,还禁的你这小淫妇儿来插嘴插舌!”不想这一下打重了,把金钏疼的要不的,又不敢哭,[月乞][月愁]着脸,待要使性儿。西门庆笑骂道:“你这狗才,可成个人?嘲戏了我,反又打人,该得何罪?”伯爵一面笑着,搂了金钏说道:“我的儿,谁养的你恁娇?轻轻荡得一荡儿就待哭,亏你挨那驴大的行货子来!”金钏儿揉着头,瞅了他一眼,骂道:“怪花子,你见来?没的扯淡!敢是你家妈妈子倒挨驴的行货来。”伯爵笑说道:“我怎不见?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驴邓小闲,不少一件,你怎的赖得过?”又道:“哥,我还有个笑话儿,一发奉承了列位罢:一个小娘,因那话宽了,有人教道他:‘你把生矾一块,塞在里边,敢就紧了。’那小娘真个依了他。不想那矾涩得疼了,不好过,[月乞][月愁]着立在门前。一个走过的人看见了,说道:‘这小淫妇儿,倒象妆霸王哩!’这小娘正没好气,听见了,便骂道:‘怪囚根子,俺樊哙妆不过,谁这里妆霸王哩!’”说毕,一座大笑,连金钏儿也噗嗤的笑了。
少顷,伯爵饮过酒,便送酒与西门庆完令。西门庆道:“该钏姐了。”金钏儿不肯。常峙节道:“自然还是哥。”西门庆取酒饮了,道:“月殿云梯拜洞仙。”令完,西门庆便起身更衣散步。伯爵一面叫摆上添换来,转眼却不见了韩金钏儿。伯爵四下看时,只见他走到山子那边蔷薇架儿底下,正打沙窝儿溺尿。伯爵看见了,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,轻轻走去,蹲在他后面,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。韩金钏儿吃了一惊,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,连裤腰都湿了。不防常峙节从背后又影来,猛力把伯爵一推,扑的向前倒了一交,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。伯爵爬起来,笑骂着赶了打,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,笑的要不的。连韩金钏儿也笑的打跌道:“应花子,可见天理近哩!”于是重新入席饮酒。西门庆道:“你这狗才,刚才把俺们都嘲了,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。”伯爵连说:“有有有,一财主撒屁,帮闲道:‘不臭。’财主慌的道:‘屁不臭,不好了,快请医人!’帮闲道:‘待我闻闻滋味看。’假意儿把鼻一嗅,口一咂,道:‘回味略有些臭,还不妨。’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常峙节道:“你自得罪哥哥,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?”众人又笑了一场。伯爵又要常峙节与西门庆猜枚饮酒。韩金钏儿又弹唱着奉酒。众人欢笑,不在话下。
且说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,便百般打扮的俊俏,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,又不敢造次,只在雪洞里张看,还想妇人到后园来。等了半日不见来,耐心不过,就一直迳奔到金莲房里来,喜得没有人看见。走到房门首,忽听得金莲娇声低唱了一句道:“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。”已知妇人动情,便接口道:“我那敢忘记了你!”抢进来,紧紧抱住道:“亲亲,昨日丈母叫我去观音庵礼拜,我一心放你不下,推事故不去。今日爹去吃酒了,我绝早就在雪洞里张望。望得眼穿,并不见我亲亲的俊影儿。因此,拚着死踅得进来。”金莲道:“[石岑]说嘴的,你且禁声。墙有风,壁有耳,这里说话不当稳便。”说未毕,窗缝里隐隐望见小玉手拿一幅白绢,渐渐走近屋里来,又忽地转去了。金莲忖道:“这怪小丫头,要进房却又跑转去,定是忘记甚东西。”知道他要再来,慌教陈敬济:“你索去休,这事不济了。”敬济没奈何,一溜烟出去了。果然,小玉因月娘教金莲描画副裙拖送人,没曾拿得花样,因此又跑转去。这也是金莲造化,不该出丑。待的小玉拿了花样进门,敬济已跑去久了。金莲接着绢儿,尚兀是手颤哩。
话分两头。再表西门庆和应伯爵、常峙节,三人吃的酩酊,方才起身。伯爵再四留不住,忙跪着告道:“莫不哥还怪我那句话么?可知道留不住哩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狗才,谁记着你话来!”伯爵便取个大瓯儿,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,西门庆接过吃了。常峙节又把些细果供上来,西门庆也吃了,便谢伯爵起身。与了金钏儿一两银子,叫玳安又赏了歌童三钱银子,吩咐:“我有酒,也着人叫你。”说毕,上轿便行,两个小跟随。伯爵叫人家收过家活,打发了歌童,骑头口同金钏儿轿子进城来,不题。
西门庆到家,已是黄昏时分,就进李瓶儿房里歇了。次日,李瓶儿和西门庆说:“自从养了孩子,身上只是不净。早晨看镜子,兀那脸皮通黄了,饮食也不想,走动却似闪肭了腿的一般。倘或有些山高水低,丢了孩子教谁看管?”西门庆见他掉下泪来,便道:“我去请任医官来,看你脉息,吃些丸药,管就好了。”便叫书童写个帖儿,去请任医官来。书童依命去了。
西门庆自来厅上,只见应伯爵早来谢劳。西门庆谢了相扰,两人一处坐地说话。不多时,书童通报任医官到,西门庆慌忙出迎,和应伯爵见,三人依次而坐。书童递上茶来吃了,任医官便动问:“府上是那一位贵恙?”西门庆道:“就是第六个小妾,身子有些不好,劳老先生仔细一看。”任医官道:“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儿的么?”西门庆道:“正是。不知怎么生起病来。”任医官道:“且待学生进去看看。”说毕,西门庆陪任医官进到李瓶儿屋里,就床前坐下。叫丫头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,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,用帕儿包着,搁在书上。任医官道:“且待脉息定着。”定了一回,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,自家低着头,细玩脉息,多时才放下。李瓶儿在帐缝里慢慢的缩了进去。不一时,又把帕儿包着左手,捧将出来,搁在书上,任医官也如此看了。看完了,便向西门庆道:“老夫人两手脉都看了,却斗胆要瞧瞧气色。”西门道:“通家朋友,但看何妨。”就教揭起帐儿。任医官一看,只见:脸上桃花红绽色,眉尖柳叶翠含颦。那任医官略看了两眼,便对西门庆说:“夫人尊颜,学生已是望见了。大约没有甚事,还要问个病源,才是个望、闻、问、切。”西门庆就唤奶子。只见如意儿打扮的花花哨哨走过来,向任医官道个万福,把李瓶儿那口燥唇干、睡炕不稳的病症,细细说了一遍。那任医官即便起身,打个恭儿道:“老先生,若是这等,学生保的没事。大凡以下人家,他形神粗卤,气血强旺,可以随分下药,就差了些,也不打紧的。如宅上这样大家,夫人这样柔弱的形躯,怎容得一毫儿差池!正是药差指下,延祸四肢。以此望、闻、问、切,一件儿少不得的。前日,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,看来却与夫人相似。学生诊了脉,问了病源,看了气色,心下就明白得紧。到家查了古方,参以己见,把那热者凉之,虚者补之,停停当当,不消三四剂药儿,登时好了。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紧,不论尺头银两,加礼送来。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,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匾儿,鼓乐喧天,送到家下。匾上写着‘儒医神术’四个大字。近日,也有几个朋友来看,说道写的是什么颜体,一个个飞得起的。况学生幼年曾读几行书,因为家事消乏,就去学那岐黄之术。真正那‘儒医’两字,一发道的着哩!”西门庆道:“既然不妨,极是好了。不满老先生说,家中虽有几房,只是这个房下,极与学生契合。学生偌大年纪,近日得了小儿,全靠他扶养,怎生差池的!全仗老先生神术,与学生用心儿调治他速好,学生恩有重报。纵是咱们武职比不的那吏部公,须索也不敢怠慢。”任医官道:“老先生这样相处,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。就是那药本,也不敢领。”西门庆听罢,笑将起来道:“学生也不是吃白药的。近日有个笑话儿讲得好:有一人说道:‘人家猫儿若是犯了癞的病,把乌药买来,喂他吃了就好了。’旁边有一人问:‘若是狗儿有病,还吃什么药?’那人应声道:‘吃白药,吃白药。’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哩!”那任医官拍手大笑道:“竟不知那写白方儿的是什么?”又大笑一回。任医官道:“老先生既然这等说,学生也止求一个匾儿罢。谢仪断然不敢,不敢。”又笑了一回,起身,大家打恭到厅上去了。正是:
神方得自蓬莱监,脉诀传从少室君。凡为采芝骑白鹤,时缘度世访豪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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